第03章

 

  现在是星期六下午,太阳西斜,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我坐在武奇·哈奇大夫的颇有道家色彩的花园里,正怡然自得地品呷清淡的中国茶。他刚才递给我一首书写在鞭炮纸上的诗,是以母亲为主题的,真可谓洋洋大观。这个人看起来高人一筹,但却不爱传道授业。我很想向他讨教“道”的原生意义,但是,说来不好意思,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还没有拜读过《道德经》。不然,我才用不着问他呢,也绝不可能坐在他家的花园里等一个名叫玛勒的女人。如果我拜读了这一充满着古代大智慧的恢宏之作,而且心领神会,那我就不会多灾多难了,而且,我现在还可以讲讲“道”。

  坐在这个公元前十七年修建的花园里,我的思想与眼前的景色迥异其趣。说实话,此时此刻,如烟往事俱忘却。我勉强记得我是看不上这首描写母亲的诗的,尤其是假大空的文风给我印象至深。更让我讨厌的是写这首诗的秦克一家人,这事我记得很清晰。这首诗的开头看着像是剽窃过来的,真把我气疯了(要是我得到了道家思想的点滴滋养,我就不会大发雷霆了。我就如同悠然自得的奶牛坐在那里,看着夕阳美景觉得自己充满了生命力,就感激涕零、谢天谢地了)。我今天写到这儿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玛勒还是没有露面,虽然我没有变成一头惬意舒服的奶牛,但我觉得生机勃勃,心情因为这个世界而宁静如水。

  里屋传来一阵电话铃声。秦克劈头盖脸地告诉我有位女士想同我通话。这家伙有一副屁股一样的脸,可能还是个哲学教授吧。电话是玛勒打来的。我敢肯定她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她说自己和弗洛莉都睡昏了头。她们两个人因纵欲正在附近的旅馆里酣然大睡呢。哪个旅馆?她不愿意说。她说让我就等半个钟头,她就会打扮得漂漂亮亮。我心乱如麻,不愿意干等半个小时了。她肯定先是撇开两腿让男人操上半天,然后累得睡昏了头。我想搞清楚,与她同床共寝的到底是谁。不可能是一个名字以“C”起头的人吧,可能吗?她不喜欢那样干,也不许任何人同她谈论乌七八糟的下流事。哦,你听见了吗?我现在就在胡说八道呢!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这样,我立马去见你。你要不想说,那你就自讨苦吃吧。我讨厌……喂,喂!玛勒!

  电话给挂了。唉,她可能又干上了。弗洛莉这个臭骚货,操卖皮肉全是她捣的鬼。这个弗洛莉,她那毛乎乎的肉洞痒得不行了。当你听说有个姑娘找不到她中意的大肉棍时,你作何感想?看见她,你肯定想狠狠地把这婊子的肋骨踢出几根来。她不穿鞋身高一百零三英寸,那欲壑难填的肉体也有一百零三磅重,你要问我她怎么样,她也算得上是个豪饮之徒,爱尔兰的浪荡女、淫荡的骚货。这婊子还拿腔捏调,竭力装出她曾经是个齐格菲德活报剧中的姑娘。

  一周过后,我还没有得到玛勒的丁点儿消息,接着玛勒的电话把人搞得措手不及。听得出来,她心情郁闷。她要我吃饭时去某个地方见她,有要事相告。她的口吻正儿八经地,我还是头一次遇到。

  我正心急火燎地赶赴约会,不料,在街角撞见的却是克伦斯基。我想跟他打个招呼过去就算了,却白费了半天工夫。

  “慌里慌张地,干啥去呀?”他咧着嘴笑着,慢吞吞地讥讽你,真是半路里杀将出这么个狗东西。

  我解释说与人有约。“你是吃饭去吗?”“我是要去吃饭,不过我想单枪匹马。”我索性打开窗户说亮话。

  “哦,不,米勒先生,你不是单枪匹马。看得出来,你需要个伴儿。今天你可不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呀……你看你这着急样儿,但愿陪伴你的不是个女人吧?”

  “听着,克伦斯基,我要同人家见面,不想让你瞎掺乎。”

  “哎,米勒先生,对老朋友怎能口出此言?今天我是跟定了。我付饭钱,怎么,你总不能连这也不买账吧?”

  我禁不住笑了起来。“好吧,你这个无耻之徒,跟屁虫,真拿你没办法。说不定我需要你帮忙呢。我穷困潦倒时我才把你当人看。听着,跟着我可别出洋相。我要让你见见我所爱的那个女人。她可能讨厌你的长相,不管怎样吧,我让你见到她就行。我似乎还不能把你撇到一边,将来我要结婚,你迟早要露面,倒不如让她现在就开始遭你这份罪。我料想你不会喜欢她的。”

  “米勒先生,听起来还真当回事呢。我得采取些措施来保护你。”

  “你一开始就瞎搅活,小心你的脑袋,”我必须粗野不堪,“对这个女人,我可是正儿八经的。你以往没见我这么一本正经的吧?嗯,你还不信?好,你只管看着我的言谈举止就行。跟你说我可是个正人君子……你要是坏了我的事,杀了你我都不解恨。”

  我很惊奇玛勒已经捷足先登了。她在昏暗的角落找了一个无人去的桌子。“玛勒,这是我的老朋友,克伦斯基大夫。他非要跟我来,我想你不介意吧。”出乎我的意外,她热诚地同他打着招呼。克伦斯基呢,这时却直勾勾地盯着她,不怀好意地挤眉弄眼,同她打笑逗乐,而他一声不吭时给人的印象尤为深刻。当我把他介绍给一位女性时,他总是絮絮聒聒地没完没了,情绪激动得发出鼻息声却看不到鼻翼的煽动。

  玛勒却是出奇地冷静,她的说话声如催眠曲,平缓、静谧。

  我们刚刚点上菜,彼此恭维了一番,克伦斯基从容而又亲切地看着玛勒,就打开话匣子:“很不幸,我今天来得不是时候。要是你非要让我走,我马上起身。说句心里话,我特想呆下来。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呢。我同这个小伙子相处得很好,我愿意与你交个朋友。当然是忠诚的朋友。”

  这番话很能打动人。显然,玛勒深受感动了,热情地答道:“你务必留下来,”为了表示诚意与信任,她从桌子上伸过手来,“你一来,我说话也自在了。我听人说起过你,不过,我觉得你这位朋友待你不公啊。”说着,她抬起头,佯怒地看着我,然后又温和地笑了。

  “不,”我迅速接过话碴儿,“我从不把他当老实人看,这是事实。”我转向他,“克伦斯基,你知道你的性格最让人讨厌了,而且还……”

  “得啦,得啦,”他歪鼻咧嘴地扮了个鬼脸,“不要动不动就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一套分析我。我是附在你身上的恶魔,你要说的是这些吧?不错,我的确把你影响坏了,不过,我可没给你添乱子,而你却对我落井下石。我打心底里喜欢你。要是我想着你打算要办什么事,即使这事能给我的至爱带来灾难,我也是对你有求必应。在我认识的人中,我让你高高在上,我为啥不与人言,因为你根本不配。现在呢,我承认自己伤心透顶。看到你们相亲相爱,我想你们会为对方着想的,然而……”

  “你是说我爱玛勒爱得还不热烈,是这意思吗,嗯?”

  “我还不能说,”他特别严肃地说。“我已看出你们俩正是棋逢对手。”

  “你就这样认为我真的配得上他?”玛勒的口气非常谦恭。

  我困惑不解地看着她,根本没想到她能跟一个陌生人说这话。

  她的话一下子把克伦斯基激了起来。“配得上他?”他冷笑着,“问题是他能配上你吗?他的所作所为能让女人感觉到配得上他吗?他现在死气沉沉,还没开始显能耐呢。我要是你,我一点儿也不信任他。他做个好朋友都不够格,还谈什么做情人或者丈夫呢?可怜的玛勒,千万别把这些事放在心上。要是你非要让他显出能耐,就要让他鞍前马后为你服务,激活他的能力,让他狂蹦乱跳的。倘若要让我给你一个忠告,照我那样认清他、迷恋他,那你就要给他使坏,惩罚他,逼他陷入绝境!不然,他会吃了你,你就完蛋了。这并不是说他是个坏蛋,并不是因为他想加害于人……噢,绝对不是!他没有慈善之举。他要给你布下陷阱,就绝对让你以为他的确考虑了你的利益。他口蜜腹剑,笑里藏刀,而且还给你说他是为了你的利益才做的。他恶魔一个,不像我这样的人。我装模作样,可他功利性很强。他是个两条腿走路的狗杂种,残酷得令人发指;可笑的是,因为他禽兽不如或者也许是他做事犯不着拐弯抹角,你才爱他。一旦他要向你下手,他事先警告你,笑眯眯地告诉你。等把你打翻在地,他如同安琪儿一般,扶你起来,亲切地拂去你身上的土,明目张胆地告诉你他的确把你搞得很惨,等等。这个狗娘养的!”

  “当然,我可没有你认识得那么彻底。”玛勒轻声地说,“不过,说实话,他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没有向我暴露这方面的品质。我只知道他温文尔雅,品质超群。我想这样下去他会一如既往地待我。我钟情于他,又把他当人看。我愿意为他的幸福牺牲一切……”

  “但是,你现在不是很快活呀!”克伦斯基好像根本没有听她说,“告诉我,他逼你做什么?”

  “他什么也没干,”她猛然回敬道,“他不清楚我的苦恼。”

  “哦,能跟我说说吗?”克伦斯基的声调变了,眼睛湿湿的,样子就像一个摇尾乞怜以示友好的小动物。

  “不要逼她,”我说,“她方便的时候会说给我们听的。”说着,我望着克伦斯基。他的表情说变就变,把头转了过去。我看着玛勒,发现她眼泪盈眶,随之,泪水哗哗地往下淌。过了一会儿,她借口去了洗手间。克伦斯基看着我,笑得那么有气无力,这种表情就像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月光之下病恹恹地喘着粗气。

  “别想得这么惨,”我说,“她干什么都坚忍不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是你说的!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激起了感情而且把它称之为痛苦。你难道不明白这个姑娘正身陷不测?她希望你助她一臂之力,可不是袖手旁观呀!如果你不为她加把劲那我会义不容辞。这次你可遇上了女中豪杰,而且,米勒先生,一个真正的女人期望找到一个不仅仅是能说会道的意中人。如果她希望你离妻别子,甩掉饭碗,同她一起私奔呢?我觉得这值得一做。听她的话,不要顺从你自私的驱动!”他重重地落座,剔着牙。停了一下他又说:“你在舞厅遇到的她吗?哦,祝贺你有好眼力找到这么个真正的人。你要是对她放心,她会造就你的。我是说,如果不是太晚的话就行。你知道你变化得太离谱了。跟你那个老婆再过上一年,你非完蛋不可。”他厌恶地朝地板上吐唾沫,“你福星高照,未曾耕耘就有收获,而我呢,狗崽子似的出力流汗,可等我一回过头,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好在我是异教徒。”我打趣地说了一句。

  “你不是异教徒,是个犹太黑人,可你又不信犹太教。你的身份让人着迷,是个犹太人就想百般讨好你。你是……哦,多亏你提醒。玛勒是个犹太人,没说的吧?现在得啦,别装蒜了,她没告诉你?”说玛勒是犹太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不当面笑他才怪呢。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她是什么人我不管,”我说,“不过我敢保证她不是个犹太人。”

  “那她是什么人?你总不会把她认成纯种的雅利安人吧?”

  “我也没问过她,”我答道,“随你问她好了。”

  “我才不会问她呢,”克伦斯基说,“她可以当着你的面对我胡说八道。不过,等下次见了你我会告诉你真伪的。我看人可是能分辨出犹太人的。”

  “你我初次相逢,你觉得我是犹太人喽?”

  听到这里,他坦然一笑:“你真的相信我的说法了?哈哈!呃,这太好了,你这个书呆子,我跟你说这些只不过是想讨你的欢心。要是你身上有一滴犹太人的血液,出于对我们民族的尊重,也要私刑处死你。你是犹太人?……好,好……”他摇头晃脑,眼中噙着泪水。“犹太人首先是聪明透顶,”他又说上了,“而你可不算机灵,而且,犹太人以诚实为本,这足够了!你诚实吗?你骨子里有一点儿真实的东西吗?而犹太人就有。即便傲气十足的时候,犹太人总是表现得谦恭卑微……看,玛勒过来了,咱们就此打住吧。”

  “你们在谈论我,不是吗?”玛勒落了座,“咋不往下谈了呢?我不介意。”“你错了,”克伦斯基说,“我们根本没有聊你的事……”

  “他撒谎,”我插了一句,“我们是在谈你的事,只是还没怎么谈。玛勒,我倒希望你能跟他说说你家的情况,我是说,你跟我说的那些事情。”

  她阴沉着脸,“你怎么对我家的情况感兴趣?”她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我家的事无聊至极。”

  “我才不信呢,”克伦斯基茫然若失地说,“我觉得你打了折扣。”

  他俩的说话表情真让我吃惊。好像她在暗示他不要太急躁。他们心照不宣,我茫然不知,成了局外人。我又清晰地记起她家后院里的那个女人,她试图暗示我那个女人不是她的邻居。那该是她的继母了?我在记忆中极力搜寻着她讲起她生身母亲的话,可是在这错综复杂的迷宫中转瞬即逝,她已抛开这个显然给人带来痛苦的话题。

  “你这么想了解我的家庭,到底为哪般?”她转向我说。

  “涉及你痛苦的事,我一概不问,”我说,“不过,要是问得很得体,跟我们说说你继母的事,不介意吧?”“你继母是哪儿的人?”克伦斯基问道。

  “越南人。”玛勒说。

  “那你呢,也生在越南了?”

  “不,我出生在罗马尼亚的一个小山村。我身上可能流淌着吉普赛人的血液。”

  “你是说你的母亲是吉普赛人?”

  “是的,经历大致是这样的。据说我父亲与她一分手就和我的继母结了婚。我推测这就是我母亲憎恨我的原因。我是这个家的丧门星。”

  “那你很崇拜你父亲喽?”

  “我崇拜他,他跟我一样。家里其他人与我形如陌路,我们产生不了共鸣。”

  “那就是说你支撑着这个家了?”克伦斯基说。

  “谁告诉你这些的?我明白了,我进来时你们谈的就是这些事情吧……”

  “不,玛勒,谁也没告诉我。我善于察颜阅色。你牺牲了自己,难怪你不快活。”

  “我不否认,”她说,“这都是为了我父亲。他身患残疾,什么也干不了。”

  “那你的那些哥哥弟弟呢,出什么事了?”

  “平安无事,懒惰而已。我宠坏他们了。你知道,我在家里养活不了全家,十六岁那年就离家出走,在外面呆了一年;等我返回家,才发现家人活得很凄苦。他们不可救药,就我还有些出息。”“你管得了全家吗?”

  “尽力而为吧,”她说,“负担太重,有时我真想撒手不管,可是我不能这样做。我要是甩手而去他们就会饿死。”

  “胡说,”克伦斯基激动万分,“你走了也是合情合理的。”

  “可是,我不能,不能在我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就一走了之。我操皮肉生意,什么都得干,总不能看着他缺衣少食吧!”

  “那么他们也会让你卖淫?”克伦斯基说,“你瞧,玛勒,你如此这般有悖于常理。你承担不了所有的责任。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吧!把你父亲接来,我们会帮你照看他的。他不晓得你这样赚钱吧?你不是跟他说在舞厅当班吗?”

  “是的,我说了。他想着我在剧场上班,但我继母什么都知道。”

  “那她不在乎?”

  “在乎?”玛勒脸上挂着苦笑,“只要我能把这个家守住,她才不在乎我干什么呢。她说我尽干坏事,说我是婊子,就像我生身母亲。”

  我打断她的话:“玛勒,”我说,“我不晓得有这么糟。克伦斯基说得对,你得自我解脱;为啥不照他的建议离开这个家,再把你父亲接走?”

  “我何尝不愿意呢?”她说,“可是我父亲死活不离开我继母。她把他当小孩看,胁迫他。”

  “但是他要是知道你在干这事呢?”

  “他永远不会知道,我不会让任何人向他透露的。我继母曾威胁我要告诉他。我说要是露了馅就杀了她。”她苦笑着,“你猜我继母说什么了?她说我一直想着法子伤害她。”

  就在这时,克伦斯基出主意让我们到住宅区他朋友的家里继续谈,恰好他朋友外出了。他说随便我们谈上一宿也可以。在地铁里,他情绪突变,又同往常一样挤眉弄眼、打趣逗乐,面孔凶煞煞的,苍白得吓人。这意思明摆着,他自认为是情场老手,觉得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长相迷人的女人勾引上手。汗水顺着他的脸庞往下流,浸得衣服软不拉塌的。他说起话来又紧张又激动,东一头西一棒子,一点儿也不连贯。他想别出心裁地渲染一种喜剧气氛,他就像被两台大强度探照灯照射的蝙蝠,慌乱不迭,松松垮垮地拍打着自己的翅膀。

  玛勒却被这等光景逗得眉开眼笑,真让我恶心。“你的这位朋友真的疯了,”她说,“可我喜欢他。”

  克伦斯基无意中听到这句话,凄苦地咧着嘴笑,汗珠子更是刷刷地往下淌。他越是呲牙咧嘴地笑,越是丑态百出,看起来就越抑郁伤感。他才不想让人看出他这倒霉劲儿呢。他是克伦斯基,待人宽宏大量,身体健壮如牛,精力充沛,做事不拘小节,是个替人排忧解难的乐天派。你要是有心劲儿听他摆龙门阵,他就能滔滔不绝地聊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他一想起聊天,就马上谈起琐碎而无意义的事情,无非是讲一讲世界的未来及其进化本质、天体物理的构造、政治经济的形态,等等。他老是在汇集石油短缺的真实材料,调查研究苏维埃军队或者我们国家的军火库以及防御工事的情况,由此他推知这世界正处于灾难之中。

  他说,由于苏军士兵只有那么些衣服、鞋帽等给养,今年冬天就难以发动战争,这好像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谈及糖类、肉禽等生活供应问题,就好像他到世界各地视察了一番。他掌握国际法知识比最有名望的法学权威还要多。看来他对各行各业的知识都烂熟于心。他目前不过是一个城市医院的实习医生,但是要不了几年,他就会是个权威的外科医生或精神病学者,要么是其他方面的佼佼者。他还不清楚自己会选择什么职业呢!“你为什么不想做美国总统呢?”朋友们冷嘲热讽地问他。“因为我不是个傻瓜,”他伶牙俐齿地予以回击,“要是我想做,你觉得我不自量力?听着,你认为当个美国总统就不费脑子,是吗?我想实实在在地工作,想助人一臂之力,不愿意哄骗他们。我要是接管了这个国家,就得彻头彻尾地精简机构。我要先拿你这样无能的人开刀……”他要清除世间的不良现象,使这个庞大的机构秩序井然,为人类的兄弟情谊和自由思想的王国铺平道路。他能这样说一两个钟头。他的日常生活就是用精美的梳子一边清理恶心的虱子,一边回想着世界大事。某一天,他得知很多奴隶在黄金海岸的生活处境,就会火冒三丈;他给你复述一遍半成品黄金的价格或者某一惊人虚构的统计数字;这种虚假的财务内情简表无意中使人们互生怨恨,而且给一些胆小怕事、胸无大志的人找了些白吃饭的活儿,这样,无形之中增加了政治经济的负担。再一天呢,他就会抱回来一些铬或高锰酸钾之类的东西,可能是由于德国或者罗马尼亚垄断了这些药品的市场,一旦天有不测风云,苏军的外科医生就难以进行手术。或者他专门收集最新的可靠消息,把那帮刚露出苗头就打家劫舍的害群之马了解得清清楚楚;如果我们不立即行动起来发挥绝顶的聪明才智,那么这个文明社会会很快被拖入无政府的混乱状态。他一直未能解开的谜团就是这个世界没有克伦斯基的点拨怎样日复一日地蹒跚前行呢?克伦斯基从不怀疑他对世界情势的分析。经济萧条、金融恐慌、水灾泛滥、激烈变革、瘟疫流行,所有这些现象无非都证实了他的判断力。天灾人祸使他乐不可支;他如同未成名的社会政客阴森森地预报灾难,然后就咯咯大笑。天上人间的事情怎么与他自己的看法相吻合,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向他讨教过。问题的本身没有这么巧,说明不了什么。大家悟性太差,问不倒他,他这时就觉得自己露了脸。他的第一任妻子死于医疗事故,而且要是他的第二个妻子知道我们的谈话内容,很快就会疯的。他有能力为刚诞生的人类共和国构想出最完美的机构模式,可是,面对臭虫对他的安乐窝的肆意袭击,他却束手无策,真让人感到奇怪呀;他对世界大事有先见之明,在非洲、瓜德罗普、新加坡等地方发生的事情都一一应验了。出于这缘由吧,他自己的住所总是一片狼藉,比如,碟子没有洗,床铺没整理,家具拆落一地,黄油臭气熏天,厕所堵塞,浴缸渗漏,桌子上扔着几把脏兮兮的梳子,而且总的来讲,这种让人难以忍受的脏乱差的状况正好体现了克伦斯基大夫的风格:就他本人而言,头垢、湿疹、疖、水疱糜烂、弯腰驼背、肉赘、粉瘤、口臭、消化不良以及其他小打小闹的毛病,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因为一旦这个世界变得井然有序,过去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人类就会脱胎换骨,犹如新生的羔羊。

  他带我们去他朋友家,告诉我们说这个朋友是个艺术家。跟响当当的克伦斯基大夫能交上朋友,看来,这个人的艺术才华也不简单哩!这种人只有在太平盛世时期才会一举成名。他朋友的绘画与音乐并驾齐驱,成就非凡,难分伯仲。很不凑巧,我们无缘欣赏他的演奏;不过,我们能看到他的八幅绘画作品。他的大部分杰作都给毁掉了,倘若不是为了克伦斯基,他会把所有的绘画作品都付之一炬的。我随意地问问,他的朋友现在干吗?他在加拿大的荒地上为残疾孩子们经营着一个示范农场。克伦斯基本人是这一活动的组织者,但他一直忙忙碌碌,根本无暇顾及管理方面的实施细节。再者,他的朋友身患肺结核病,极有可能要永远呆在那里。克伦斯基时常给他打电报,向他提出方方面面的建议。这一活动刚刚起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使医院、收容所关门大吉,向世人证明,老弱病残们有能力互相关心。

  “这是你朋友的一幅作品吗?”他一开灯,墙上蓦然现出一大块黄中带绿的胃液呕吐物。

  “这是他的早期作品,”克伦斯基说,“他出于伤感才保存下来的。他最好的一些作品我已拿去收藏。不过,你从这幅微不足道的作品中可以探知他创作的意图。”他得意地看着这幅画,好像视为己出,“怎么样,很棒吧?”

  “真可怕,”我说,“他有一种发泄情结,他可能是于二月里一个阴沉沉的天气,从大贫民区附近的布满陈年马尿小坑儿的下三滥的地方出走的吧?”

  “你说出这等话来,”克伦斯基以牙还牙,“你就是看见他本人,也认不出他是个以诚实为本的画家。你对新生的革命英雄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是个浪漫主义作家。”

  “你的朋友可以当个革命者,但他绝不是画家的料。”我坚持自己的看法,“他没有一点儿爱心;他无非就是怨恨。更有甚者,他连自己怨恨的东西都表达不出来。他是井底之蛙。你说他有肺结核病,我看他是个胆汁病患者。你的这位朋友浑身恶臭,这个住处也是臭气熏天。你咋不开窗?好像有股死狗的味。”“你说的是豚鼠身上的味。我一直把这儿作实验室用,难怪有股臭味。米勒先生,你鼻子太尖,是个唯美主义者。”

  “这儿有酒喝吗?”我问道。

  当然没有。不过,克伦斯基提出要出去买些来。“拿些烈性的,”我说,“看着这地方就要干呕。难怪这可怜的家伙患肺结核呢。”

  克伦斯基很难为情地迅速离开了。我看着玛勒:“你看呢,咱们是等他呢,还是一走了之?”

  “你这人心眼太不好了,还是等等吧。他挺有趣的,我还想听他聊聊,而且他的确能把你放在眼里。看得出来,他说话时就望着你呢。”

  “他就这一次说得有趣,”我说,“坦率地说,他烦死我了。我听他胡说八道了这么多年。他算是聪明的,但他总要马失前蹄的。记住我的话,他将来会自杀身亡的,而且,他是个扫帚星,只要碰到他,事情准糟糕。你不觉得死神附在他身上吗?他要是不能阴森森地预报灾难,就会如同一头无尾猿哼哼唧唧,不知所云。你说怎么跟这样的人处朋友呢?他想让你做他的患难之交吧?他有啥苦恼我却不了解。他为这个世界操心分忧,可我才不关心呢!我不能把这个世界治理得井井有条,包括他在内,谁也无能为力。他为什么不想法子生活呢?要是我们再自得其乐些,这世界哪能这么惨呢?他真把我给搅昏了。”

  克伦斯基买了些劣质酒回来,还口口声声说自己费了好大的劲。他只沾了一丁点儿酒,所以不管我们中不中毒,他自己反正没事。他说他倒希望我们酒精中毒。他好像借酒排遣了整夜的愁闷,玛勒还愚不可及地为他感到难过。他舒展着筋骨,头枕着她的大腿躺在沙发上,又开始稀奇古怪地讲世人的悲惨遭遇。同往常一样,没人与他争辩,也不互相谩骂,但是他就如同录音电话机,枯燥无味地说着这个世界中许许多多不幸的人的故事。

  克伦斯基的脑袋枕着她的大腿。他阴险恶毒,目中无人,说起话来如同从半开的龙头中渗溢出来的煤气。荒诞的是,人类最小能缩到原子。在这群体最痛苦的时候,人们会下意识地产生精神错乱。克伦斯基大夫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痛苦与磨难,在这丧失人格的强大原子能的真空中发挥着正负电子的作用。他如一团死水,即使这个世界被惊人地苏维埃化,也不能激起他热情的火花。他口中念念有词--神经质、内分泌腺、脾、肝脏、肾、紧贴皮肤表层的小毛细血管。皮肤本身就是一个皮囊,里边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骨头、肌肉、腱子肉、血液、脂肪、淋巴、胆汁、尿、粪便等等全套装备。细菌在这个恶臭的内脏袋子里发酵蔓延,无论那个被称之为榆木疙瘩的脑袋发挥得多么超群,细菌总是战无不胜的。人的躯体总是要向死神投降的,而克伦斯基呢?尽管X光线的统计数字表明他还活得硬朗朗的,当死神离他而去时,他也只不过是个被脏兮兮的指甲盖碾碎的虱子。克伦斯基因泌尿系统的机能降低而时发癫狂,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宇宙之下,死亡会采取另一种方式。他对着这么多的尸体,剖腹取肠,大卸八块,这时死亡的概念够形象具体的了:可以说,这是一块放在停尸板上的冻肉。电停了,机器也不转了,这块冻肉一会儿就臭不可闻。这真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再可爱的人死了,也不过是另一件非常无情的铅管子。就在他身上有了坏疽之后,他望着自己的妻子,旁敲侧击地说她应该是一头展现迷人风姿的鳕鱼。当得知坏疽仍在他的体内肆意滋生时,她也无暇顾及自己经受的痛苦了。他已经迈进了死亡之门,他的抗争精神让人钦佩。他认定死神总是时刻陪着你,它潜伏在黑暗的角落,一有良机就会抓着你的头颅狠狠地往死里撞。他说,死神总是时时刻刻伏在我们所有人的身上,这是我们惟一真正的契约。

  他张开那没有血色的厚嘴唇大放厥词,玛勒却听得入迷了。她捋着他的头发,温柔而惬意地哼哼着。他那千篇一律的预言不算个啥,但对受难者的露骨的同情使我恼羞成怒。他病羊似的蜷成一堆,使我感受到一种极为明显的喜剧色彩。他吞食了太多太多的空锡罐,用被遗弃的汽车零件滋养自己。他是个用事实与数字堆积起来的活坟墓,搞清这统计数字可真难死他了。

  “你晓得自己该做什么吗?”我悄悄地说,“就现在,今天晚上,你该自我了结才对。你活得没有什么奔头了,为啥自欺欺人?我们过一会儿就丢下你,你只管结束自己的命吧!你脑瓜子灵,一定知道如何利利索索地自杀。说真的,我觉得你也是这个世界的人。既然如此,你只需损损自己就行了。”

  这番话使苦不堪言的克伦斯基大受刺激。他竟然海豚似的跳将起来,拍手喝彩,像个麻木的跛子,体面文雅地跳了几个舞步。当他获悉妻子又生了小孩子时,就如同水道挖掘工一样,欣喜若狂起来。

  “米勒先生,你是说要我自己死吗,嗯?你如此慌张干什么?你是嫉妒我了吧?哼,折磨得你死去活来。总有一天,你要来求我给你解围,你将要跪在我面前哀哀求告,我才不吃你这一套。”

  “你疯了吧?”说着,我用手摇着他的下巴。

  “哦,不,我不疯!”他拍着我的秃头,“跟所有的犹太人一样,我只是有点儿神经过敏。你别犯傻了,我永远不会毁掉自己的。我要参加你的葬礼,不住地嘲笑你。也许你没什么伤心事。说不定你将来因借我的钱而债台高筑,这样,当你一死,你就得把身体赎给我。米勒先生,一旦我开始搜刮你,你连一分钱也留不下。”

  他伸手拿起钢琴上的裁纸刀,刀尖抵住我的肚子。他在我肚子上比划着,而后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可要动手了,”他说,“拿肚子开刀。我先灭灭你那浪漫的痴人呓语,不然你老觉得自己活得挺舒服;然后呢,我要像剥蛇皮一样扒了你的皮,这样可以够得着你那沉着冷静的筋,把这些筋弄得颤动、跳跃;你得在我刀下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你金鸡独立,头搭在壁炉台上,呲牙咧嘴地笑着。你这等模样,真是怪物一个。”

  他转向玛勒:“等我给他换上实验室的衣服,你觉得还会爱他吗?”

  我背对着他来到窗口。布罗克斯后面的风景是独一无二的:木栅栏、晾衣竿、洗涤槽、污秽不堪的草地、鳞次栉比的廉价公寓、安全出口,等等,不一而足。穿着各式服装的人们在窗前徘徊。为了完成第二天那无聊而单调的工作,他们一个个都准备着休息。十万人中,可能有一个人能摆脱这种集体毁灭;而其他人呢,要是有人晚上趁他们入睡时进来割破他们的喉咙,这算是对他们的怜悯。要相信这些可怜的牺牲品还能开创什么新生活,真是无稽之谈。我想起了克伦斯基的第二任妻子,她慢慢也会发疯的。她跟这帮人没什么两样:父亲开了个杂货店,母亲患了子宫癌,整天躺在床上养病;一个弟弟嗜睡如命,另一个瘫痪不起,哥哥脑子又不够用。一个智力正常的家还要使整个家庭的生活处于瘫痪,那么这所智力正常人的房子呢……

  我厌恶地朝窗外吐了两口。

  克伦斯基站在我身旁,一只胳膊搂着玛勒的腰:“咋不动手呢?”说着,我把自己的帽子扔出窗外。

  “什么,闯下祸让邻居们来处理呀?不,先生,我才不干呢。米勒先生,看来你要急着自杀。为啥不赶快行动?”

  “我是愿意,”我说,“如果你同我一起动手的话。我让你看一看死有多么容易,来,把手递过来……”

  “唉,算了,算了。”玛勒说,“你们这是小孩耍家家呀。我还指望你们两个为我排忧解难呢。我才真正地担忧呢!”

  “没办法呀,”克伦斯基闷闷不乐地说,“你父亲就不愿意让人帮他,他就想死。”

  “可是我想活命呀,”玛勒说,“我才不当苦行僧呢。”“谁都会说,可无济于事。等我们推翻了这个腐朽的资本主义体制,才能柳暗花明呀……”“这都是废话,”玛勒插上了嘴,“你认为我为求活命要等到革命爆发吗?现在就该采取措施。要是我用其他方法还是无力回天,我就去当妓女,当然是智商高的喽。”

  “哪儿有智力型的妓女呀?”克伦斯基说,“出卖皮肉就是弱智的表现。你为啥不动动脑子?你要是个间谍,就得更好地用脑子。这就算出主意了!这个组织里有我非常好的关系,我觉得还能从那行当里给你找个事儿干。当然,你就得放弃跟这家伙鬼混的念头。”他猛地指着我,“可是,像你这种女人,”他的眼睛贪婪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挺起腰杆,得有个伯爵夫人或者公主的样子,怎么样?”他又说,“除去花销,每周一百元……不太糟吧,如何?”

  “我现在挣得可比这多,”玛勒说,“还不遭人算计。”

  “什么?”我们俩立马惊叫起来。

  她笑了:“你觉得说的钱数很大吗?我需要的远不止这些,只要我愿意,明天就能找个百万富翁结婚;我屁股后面一大串给钱的呢。”

  “你咋不嫁上一个人再迅速跟他离婚呢?”克伦斯基说,“你可以走马灯似的换人,自己也成了百万富翁了。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儿?这等事情还举棋不定,不打算告诉我?”

  玛勒真不知如何应答。她想来想去说,为了票子跟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结婚,实在是太龌龊了。

  “你是说自己可以操皮肉生意!”他满口讥讽,“这儿的这家伙受到资产阶级道德观的腐蚀,你也是一样的可恶,听着,你咋不让他学学给你拉皮条?你们俩在下流社会里可是珠联璧合呀!干吧!说不定我能时常给你拉些生意呢。”

  “克伦斯基大夫,”我和蔼可亲地微笑着,“我想我们要同你分手了。可以说,今天晚上玩得很开心,获益匪浅。玛勒一染上梅毒,我肯定请你出山。我觉得你手腕非凡,把我们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要是想送你老婆去精神病院看病,就过来跟我们玩吧。你起码是个幽默风趣之人,有你在,咱们肯定玩得开心。”

  “快别说了,”他求饶似的,“我想跟你好好谈一谈。”他转向玛勒,“你急需多少钱?要是能救急,我能借给你三百元。这钱不是我的,过六个月我得还给人家。听着,现在别溜。我想跟你谈些事。让他走吗?”

  玛勒望着我,好像在问我刚才他那番话是不是真的。

  “问他干什么?”克伦斯基说,“我对你可是真心实意的。我喜欢你,愿意为你效劳。”他转过身粗言厉声地对着我,“请吧,回家去吧,好吗?我又不会强奸她。”

  “那我走了?”我问道。

  “好吧,走吧,”玛勒说,“只是为什么这白痴跟我说话还要耗很长时间?”

  这三百元的事我真拿不准,不过我还是离开了。坐在地铁里,看着那些乘客在夜幕下的大都市里疲惫不堪的样子,我如同当代小说中的主人公,陷入了深深的反思。像他们一样,我扪心自问一些毫无价值的问题,提出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情,为未来制订着虚无缥缈的蓝图,对万事万物--包括我自身的存在也心存疑虑。当代的英雄人物,其思想无所指归,他的脑子就是个滤盆,可以把干巴沉闷的思想冲刷掉。他心里想自己正坠入爱河。他坐在飞快的地铁里,像台缝纫机一样,在车里来回穿梭。他想的就是及时行乐,逍遥自在。就比如吧,他也许正跪在地板上抚摸着她的膝部;他那热乎乎、汗津津的手在这冰凉的肉体上慢慢地向上游戈;他谄媚地说她是多么地出类拔萃;要是能插进她体内,要是能求她双腿再叉开点儿,那就绝不是三百元钱能办的事了,他就会层层加码;她的乳房越来越近地蹭着他,她希望他心满意足地咂巴一番就行,千万不要迫她交欢。她自忖这不是玩弄和诱奸吧?因为她坦率地警告过所有的人,如果她迫不得已地干了这事,她就应该而且必须与男人交媾求欢。老天爷作证,男女之事可不是纸上谈兵:她能够轻松迎战,能放荡纵欲,时松时紧地变换着花样,谁也搞不清她被人玩弄了几个回合;她的托辞凿凿有据,干这皮肉生意只是不愿意让她父亲像狗一样地死去;此时,他把头埋在她的大腿上,舌头火辣辣的;她把身子往低处倾了倾,一条腿搭绕在他的脖子上;她感觉到这次是最性骚、最淫荡的了;他要通宵地逗弄她、让她干着急吗?她双手按着他的头,手指扯弄着那油污污的头发,她性欲亢奋,就急切地扭动着躯体,喘着粗气,撕扯着他的头发。她疯狂地拽着他的衣领,往膝下猛拉扯他的衣服,她的手光滑如鳗鱼,你还没觉察到,就早已塞进鼓包包的裤子里。他如同海象,慢慢地喘着粗气;她紧紧箍住他的脖颈……那个地方,哦,对,对,就这样,啊,啊!他使劲地往里顶着,蓦地,他想起两桩事。三百元钱……三张美钞呀。谁愿意让我操呢?是主耶稣,这太荒谬了。天哪,就这么干!他同时感受着、思考着。再搞一次吧!耶稣主啊,多带劲儿的阴户呀!他当她是傻瓜。怎么样?妙不可言吧?现在舒服吧,舒服得要死!耶稣主啊,要是我们能通宵达旦地这样玩,该多好呀!噢,耶稣主啊,我来劲儿了。动一动,你这骚货,快点,快点……

  我们的这位英雄睁开了眼,又回复他自身,也就是说,这个人性交时充当我自己的角色。他不愿意承认支配他行动的意图。我心里想,他们柔情蜜意之后很有可能拉开窗帘,作一番长谈。这脏兮兮、汗涔涔的交媾,如一场梦魇,再不会萦绕于她心头了。他或许还要与她尽情地亲吻,可她清楚该如何保护自己了。莫德是不是还醒着?我性欲难忍。快到家时,我就解开裤扣,把那玩意儿掏出来。莫德的阴户。一旦她有这心思,自然地会求欢的。她闭上眼睛,似睡非睡的,我只要贴近她的背静静地躺下就行。我把钥匙插进锁孔,猛地推开铁门。冰凉冰凉的铁皮贴着我那颤悠悠的玩意儿。必须趁她在梦乡的时候,蹑手蹑脚地靠着她,我悄无声息地溜上楼,慌乱地脱了衣服。听见她翻身的声音,知道她快睡着了,那温热的屁股冲着我。我轻轻地溜上床,把她抱住。就算她睡得跟死猪一样,我还是不能太仓促,不然,就会把她弄醒。必须在她睡着的时候那样干,要不她就觉得受了侮辱。她还是睡得很死。其实,这骚货心里想着呢,只是羞于出口罢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玩了这个废物吧!我稍微动了她一下,她像浸了水的木头有了反应。随即又死气沉沉地躺下,装模作样地入睡了。对了,我不能半途而废呀!我得像起重机似的把她移转过来。好在她动了动,一切正中我的下怀。我当自己老婆是匹死马呢!在她身上恣意折腾,真是太棒了。你感觉到这柔嫩光滑的肉体里的每一次涟漪,你可以趁这机会天马行空地想这想那。这具肉体是她的,可这个阴户是你的呀。这两具肉体到了早上要互相面对,而且感到都有些异样,他们没有那玩意儿照样能活,好像这俩玩意儿只是为着产生精液和淫水而存在的。她酣然大睡,当然不在意我如何摆弄她。那么这肉体,这靠着滚珠轴承独立操作的起重机说明什么呢?肉体蒙受伤害和羞辱,它暂时失去了名号和地址,愿意把阴茎割下来,像袋鼠那样一直保存着它。莫德可不是屁股冲天而俯身躺着的肉体,而是橡皮软管之下的无助哀怜的牺牲品。如果操作者不是她丈夫而是上帝该多好呀!莫德看到她自己手持一把漂亮的红阳伞,娇滴滴地伫立在绿莹莹的草地上,一群可爱的灰鸽在啄着她的鞋,这群她自认为可爱的鸽子咕咕咕地叫着。多么优雅大方的小生灵啊!她们自始至终排泄的都是洁白的粪块;不过,这些鸽子,都是从天堂下凡到人间的,这洁白的东西就是蛋糕,粪块可是个肮脏的字眼。人类一披上衣服,变得斯文时就发明了这个字。对着上帝派来的小鸽子,她默默地祈祷,如果她能瞟上一眼,就会看到一个不知羞耻的轻佻女子在向一个裸体男人展示她那迷人的大腿,这跟田地里的母牛和牡驴有什么两样呢?特别是这个女子摆弄出如此令人难堪的姿势,她更不愿去想了。她支开阳伞,不愿离开草地一步。赤身裸体地沐浴在这明净的阳光之下,与一位想像中的朋友谈天说地该是多好的享受啊!莫德说起话来文雅得体,犹如一身素装的女子。这时,教堂的钟声在缓慢而有节奏地响着。她呆在这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像尼姑一样,用盲人的密码语言唱起了赞美诗。她弯下腰抚摸了一只鸽子的头,羽毛这么轻柔,软和,由于爱而又这么温暖,茸茸的羽毛包裹着这么一个生灵。太阳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它在温暖着她那凉嗖嗖的背部。噢,多好的太阳啊!她像一个和蔼仁慈的天使,把腿分开:这只鸽子在她的双腿之间拍打着翅膀,轻柔地拂着大理石的拱门。这只可爱的鸽子扑腾得越来越欢;她得紧紧地抓住这柔软的小脑袋。现在还是星期天,这个角落依然不见人影。莫德在与莫德交心。她说要是有个健壮如牛的人来到这儿,扑到她身上,她会纹丝不动。她对自己咕哝着,莫德,性交妙不可言,不是吗?性交是这么舒服。为什么我不每天来这儿,就这样站着?莫德,说实话,这真是太棒了!你把衣服都脱了,站在这块草地上;你俯身给鸽子喂食。这时,就有个粗壮汉子爬上你这面人坡……哎啊,天啊,不过,这样玩可真是舒服极了!这片干净的绿茵茵的草地,他那温热皮肤的气味,他那蛮牛一样的喘息声--噢,天呀,我要让他像操母牛那样操我。噢,天啊,我想,我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