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这种幻觉虽然难以置信,但在现实生活中毕竟不是无源之水。当奥斯曼利向前倒在人行道上时,只不过提前演出了我生活中的一幕。让我们跳过几年,钻进恐怖的漩涡中吧。

  倒霉蛋总有一张桌子可供胳膊肘休息,而且还能支撑一下他们那沉甸甸的大脑。倒霉蛋们总是没有视力,用茫然的眼光观看这个世界。倒霉蛋们总被折腾得失去活力,体内是一种深不可测的空虚。倒霉蛋总是异口同声地借口说自己失去了可爱的人。

  地下室就是我们的家。晚上,我坐在那里,一夜一夜地等她归来,就好像犯人被锁在牢房的地板上一样。她和另一个她称做朋友的女人一直密谋着要背叛我,并且使我的希望落空。她们没给我留下饭菜,也没有火和照明的东西。

  她们让我自个儿消遣解闷,一直等到她们归来。

  这几个月的羞辱生活使我学会了忍受孤独。我不再寻求外界的帮助,也不再给人开门。我独自生活着,心里忐忑不安,乱糟糟的。我陷入了自己的幻觉之中,只等洪水泛滥,把我淹没。

  一旦她们回来折磨我时,我的行为如同我已变成的那只动物。我饿得向食物猛扑过去,用手指抓着吃。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冷酷地朝她们呲牙咧嘴地笑着,仿佛是个疯狂嫉妒的沙皇。我装出愤怒无比的样子恶毒地侮辱她们,用箭头威胁她们,咆哮着啐她们几口。

  为了激起我那几乎泯灭的感情,我夜夜都这样干。我已经没有力量去感受了。为了把这一缺陷掩盖过去,我模仿着各种情感。有几个晚上,我就像一头受伤的狮子狂嚎乱叫,无休止地逗弄她们。有时,我轻轻抡起巴掌就把她们打翻在地。她们就会在地上滚来滚去,歇斯底里地大笑不止;这时我甚至还往她们身上撒尿。

  她们说我天生是小丑的料子,还说哪天晚上邀请一些朋友来,让我为他们表演一番。我咬牙切齿,但还得摇头晃脑地表示赞同。我在学习动物园中的各种花招。

  我最得意的花招就是装出一副嫉妒心很强的样子,特别对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更要如此。我从不过问她是否和这个或者那个男人睡过觉,但我就是想搞清楚他是否吻过她的手。我会因这么一个小动作而火冒三丈,并且操起刀威胁着要割断她的喉咙。有时我还敢在她那如胶似漆的男友屁股上轻轻地扎上一刀,而后又拿起碘酒、橡皮膏给他敷上,还亲吻他的屁股蛋子。

  假如她们有天晚上回来,发现火灭了;假如我这天晚上的情绪极佳,因为我以钢铁般的意志征服了饥饿的折磨,在黑暗中独自抵挡了精神病的袭击,并几乎确信只有自高自大才能产生痛苦与忧伤;让我们进一步假设,她们进入这个监狱般的地下室时,却根本没有感觉到我那种胜利在握的神态。她们只能感受到房间里有一股刺骨的冷气,也不会问我冷不冷,只说:这地方真冷。

  冷吗,我的小公主们?然后你们就会享有一炉熊熊烈火。我操起椅子朝石头墙上狠狠地撞去。我跳过去,将它弄成小碎片。我把纸和小碎片放进炉膛,生起一小堆火,就这样把这把椅子一片片地烧完了。

  她们想着我这一招一式真是可爱极了。到此一切都很美满。现在该吃点东西,喝杯冷啤酒了吧。这么说,你们今晚过得还不错吧?门外很冷,是吗?你募集了一点儿钱吧?好,明天就存到零钱储蓄所!你,赫戈罗伯露,出去买瓶朗姆酒!我明天要走……我准备云游四方。

  火苗渐渐小了。我操起空空的椅子架,对着墙壁砸出了它的脑髓。火焰又旺了。赫戈罗伯露笑嘻嘻地回来了,递给我酒瓶。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盖子,美美地喝了一口。肚子里也燃起了火。站起来!我叫喊着。给我再拿把椅子!抗议,号啕大哭,尖声叫嚷。简直太过分了。你们说,外边很冷,对吗?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温暖。走开!我胳膊一抡,把盘子都扫到地上,然后紧紧抓住桌子不放。她们拼命把我推开。我出了门,在外边的垃圾箱里找到了斧头。我开始狂劈乱砍,把桌子剁成了碎片,然后又砍洗脸台,上面的东西都掉到地板上。我警告她们,我要把一切砸个稀巴烂,哪怕是陶器也在劫难逃。我们要享受以前从没有过的温暖。

  我们三人在地板上躺了一夜,就像燃烧的软木来回翻滚。我们互相讥笑,彼此嘲弄。

  “他绝不会走……他只不过是在演戏。”

  我耳边传来低低的声音:“你真的要走吗?”

  “对,我说话算数。”

  “可我不想让你走。”

  “我不再在乎你愿不愿意。”

  “可我爱你呀!”

  “我不信。”

  “你必须相信我。”

  “我谁也不信,什么都不信。”

  “你病了。你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我不会让你走的。”

  “你怎么能拦住我呢?”

  “别这样,瓦尔,别这么说……你让我忧心忡忡。”

  寂静无声。

  传来怯生生的耳语:“没有我,你怎么生活呢?”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可你需要我呀!你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

  “我谁都不需要。”

  “我害怕,瓦尔,我就怕你有个三长两短的。”

  清晨,她们还沉浸在甜甜的梦乡时,我便悄然离开了这里。偷了一个卖报瞎子的几分线,我便到了新泽西海岸,并且朝高速公路进发。我感到有一种难以言传的轻松和自由。在费城,我俨然一个游客四处游荡着。肚子饿了,就向行人讨了一角钱。我试了好几次--只是觉得这样挺有趣。我走进一家酒吧,免费饱食了一顿午餐,还喝了一大杯啤酒。酒足饭饱之后又向高速公路进发了。

  我搭车向匹兹堡方向驶去。这个司机不善言谈,我也如此,好像我雇了一个私人司机似的。过了一会儿,我纳闷自己到底要去何方。要找工作吗?不。要重新开始生活吗?不。要度假吗?不。我什么也不要。那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呢?我自问。回答总是千篇一律:什么也不想干。

  哦,这正应了你这个人:空空如也。

  两人都不说话,我开始对插在仪表盘上的那个打火机产生了兴趣。我一下子想到了“楔子”这个词。我长久地把玩着这个词,随即便果断地轰走了它,就像一个人轰走整天缠着要和他玩球的孩子。

  公路干线朝着四面八方延伸。假如没有路,这个地球会是什么样呢?是一望无际的海洋,是一片森林。穿越荒野修建的第一条路似乎就像是一项辉煌的成就。测方向,搞定位,准备运输工具,然后再修建两条路、三条路……再接着便有了成千上万条路。这些路就是一张蜘蛛网,里边是创造世界的人类,像苍蝇一样粘到了网上挣脱不开。

  我们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速度行驶,这也许是我的猜测。我们没有搭过一句话,他可能害怕听我说饿了或者没有地方睡觉之类的话吧?他或许在想,假如我图谋不轨,他在哪儿把我抛出去最好。他时不时地用那个电子打火机点上香烟抽。那个小玩意儿让我着迷。它就像个小小的电椅。

  司机突然说:“我在这儿拐弯,你去哪儿?”

  “你可以让我在这儿下车……谢谢。”

  下了车,我才发现天上下着毛毛细雨,天气阴沉沉的。道路通向四面八方,我必须决定想去哪儿,我必须有一个目标。

  我痴呆地站在雨中,上百辆车从我身边一晃而过,我都没抬头看一眼。我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一条备用的手帕。我想擦一下眼镜,但转而又想,何必呢?我没有必要看得清楚。感觉不必太灵敏,思维也不必太清晰。我哪儿都不去。累了,就躺下睡一觉。动物在雨中睡觉,人为什么不能呢?我若能变成一只动物,定会走遍天涯海角。

  一辆卡车停在我身边--司机要找火柴。

  “我可以带你走吗?”他问。

  我也不问他去哪儿就钻了进去。雨下得更大了,天色突然变得漆黑。我不知道我们驶向哪里,也不想知道。不挨雨淋水浇,还紧靠着温暖的身体坐着,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家伙是个乐天派,比较健谈。说起火柴,他说,用着了就觉得它举足轻重,可是说丢就很容易地丢了。诸如此类的话他谈了好多好多,他真是无话也要找话说。当你确有非常重大的问题需要处理时,却一丝不苟地大谈特谈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岂不怪哉?除了谈一些生活琐碎的事外,我们可以在法国的沙龙中进行那种交谈。公路把世界的万事万物神奇地联在一起,就连空虚也可以被轻易地运送。

  当我们把车停在一座大城市的郊区时,我问他这是什么地方。

  他说:“哦,这是菲利。你以为自己在哪儿?”

  我说:“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清楚。我想,你是去纽约吧?”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说:“你好像往哪儿走都不在乎。你这样子跟在黑暗中乱闯差不多。”

  “说得对。我就是在这么做……黑灯瞎火地乱闯一气。”

  我又坐下来听他讲,有些人在黑暗中乱闯,要找个歇息的地方。他说话的口气仿佛是园艺师在论述某些灌木品种的特点。正如科日布斯基说的,他是个“行空者”,是个不管大路小路都要开车自己跑的家伙。公路两侧都是草原,栖息在这块荒无人烟之地的动物都是急于请求搭车的流浪汉。

  他谈得愈多,我愈加专心致志地琢磨避难所的意思。那个地下室毕竟不是太糟的。而在外边的世界里,人们也同样凄凄惨惨。他们与我的惟一区别是,他们走出去得到了自己的所需;为了这个,他们出力流汗,尔虞我诈,拼得死去活来。我没有这些麻烦,惟一的问题就是怎样能够日复一日地独自生活下去。

  我在想,若是再溜回那个地下室,独自找个角落蜷缩起来,拉下被子盖住耳朵,那是多么滑稽,多么悲哀呀!我可以像条狗一样夹着尾巴爬进去。我不会再假装嫉妒而给她们添乱子了。她们赐给我一点儿面包屑我就感恩不尽。如果她要把情人带来,当着我的面做爱,那也无妨。人总不会恩将仇报吧?既然我已经见了世面,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呆在这里怎么着也比站在雨中不知道往哪儿走要强。反正我还有思想,我可以躺在黑暗中思索,想多想少都由着我。外界的人跑前跑后,搬这搬那,时买时卖,把钱存在很行里,接着又取出来。整天忙乎,太可怕了!我可不想这么做。我宁愿装成一只动物,比如一条狗,这样,就不时地有人给我扔块骨头啃。要是能循规蹈矩,还会得到主子的宠爱与抚摸。我或许能碰上好主子,他会用皮条牵我出去,让我到处撒尿,说不定还能碰上一条异性的狗,不时地快速交欢一番。哦,我现在知道该如何安静,如何顺从了,我已有了小小的教训。我将在炉边的一个角落蜷缩成一团,如你所愿的那样安静温柔。她们若把我踢出去,那就太卑鄙无耻了。此外,要是我表示自己不需要任何东西,也不想得到任何恩惠,要是我让她们就像我那样独自生活,那么,在这个角落里给我方寸之地有什么危害呢?

  棘手的是要趁她们外出时偷偷地溜进去,这样她们就不会当着我的面把门关上。

  我正幻想到这儿,突然有一种最烦躁的思绪攫住了我。假如她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假如那座房子被遗弃了,怎么办?

  在伊丽莎白这个地方附近,汽车抛锚了。是引擎出了故障。下去再搭别的车似乎比整夜呆在这里明智些。我走到离这儿最近的加油站,在附近游荡着,想等上一辆车把我拉回纽约去。我等了一个多小时还不见有车,心里就不耐烦了,索性就靠着这两条腿沿着昏暗的公路走下去。雨势减弱,只是零零星星的毛毛细雨。我顺着公路走着,时不时地还疾步小跑,心里却想着要是能爬进一个狗窝该多好。距离伊丽莎白市大约十五英里远了。

  走着走着,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开心,竟放声大唱起来。歌声越唱越嘹亮,似乎要让她们知道我回来了。我当然不会唱着歌踏进那所房子--那样会吓死她们的。

  唱歌使我觉得腹中空空。我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一块赫尔希巧克力,它很好吃。看,你还不是太糟吧?我自言自语。你还没吃骨头和垃圾呢!临死前你还能吃到几个像样的菜。你在想什么--炖羊肉?你不能想什么美味佳肴……只能想骨头和垃圾。从现在起,你就过狗的日子。

  当我坐在伊丽莎白市这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时,突然看见一辆大卡车飞驶而来,原来还是那个司机。我跳上车。他便启开话匣子,说引擎最容易出什么毛病,什么驱使它们运转,等等。“我们很快就到啦!”他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让人莫名其妙。

  “到哪儿?”我问。

  “当然是纽约啦……你以为是哪儿?”

  “哦,纽约,嗨……你看我这记性!”

  “喂,冒昧地问一句,你到纽约到底干什么呢?”

  “与家人团聚。”

  “离家很久了吗?”

  “大约十年了吧?”我若有所思地把声调拖得很长。

  “十年啦!真他妈的不短。你一直做什么,只是四处流浪吗?”

  “对,只是四处流浪。”

  “我想他们见到你会很高兴,我是说你的家人。”

  “我觉得他们会的。”

  “你好像口气不硬。”说着,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没错儿。哦,你明白怎么回事。”

  “我想是的,”他答道,“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他们总要抽个时间回来看看自己的老巢。”

  他说老巢,我压低嗓子说,确切地讲应该是狗窝,我更喜欢狗窝。巢是供鸡、鸽子以及下蛋的禽类用的,我不下蛋。骨头和垃圾,骨头和垃圾……我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以给我自己一种道德力量,使自己能像条负伤累累的落水狗一样爬回去。

  分手时,我借了他五分钱,便钻进了地铁。我觉得自己精疲力竭,腹中空空,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在我眼中,旅客们都是死气沉沉的没有生气,就好像有人刚把他们从监狱或者济贫院里放出来。我外出逛世界,走得好远好远呀。十年来,我到处流浪,而现在我回来了。欢迎归来,回头浪子!欢迎归来!天哪,我听过多么美妙的故事,见过多少宏伟的城市啊!多么不可思议的冒险!从早到晚,一年的生活经历呀!家里人还会在那儿吗?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通道,想找到一丝亮光。没有一点儿生活的迹象。嗨,她们从来不这么早回家。我要从门廊处上楼,说不定她们呆在房子后面呢。有时她们坐在大厅那边赫戈罗伯露的卧室里。厕所里的马桶昼夜不停地直往大厅滴水。

  我轻轻推开门,走到楼梯的顶口,顶口给封住了。我轻轻地一步一步地向下走去。台阶的底部有一个门,我完全置身于黑暗中。

  在台阶底部,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她们在家呢!我高兴得要死,心情激动不已。我真想冲进去,趴在她们脚下,摇着自己的小尾巴,但这不是我计划中的行动方案。

  我把耳朵贴在墙板上听了一会儿之后,便抓住球形门拉手,缓慢无声地转动着。门开了一英寸左右,里边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了。大的在讲话,那是赫戈罗伯露。她听起来很伤感,几乎歇斯底里,好像一直在喝酒,另一个人说话声音很低,是我迄今为止听到的最让人感到慰藉的声音,她似乎是在恳求那个大的。谈话还很奇怪地暂停下来,她们似乎拥抱在一起。我敢发誓,那个大的不时地咕哝一声,好像是在抚摸另一个人的皮肤。紧接着,她突然发出一声兴奋的却是一种复仇的嚎叫,她突然尖叫起来。

  “那么,你的确还在爱着他?你对我撒谎!”

  “不,不!我发誓我不爱他。你要相信我的话,我从不爱他。”

  “简直是谎话!”

  “我向你发誓……我发誓自己从没爱过他。他对我来说只是个孩子而已。”

  接着便传来一阵刺耳的狂笑。随即又是一阵轻微的骚动,好像是在扭打,继而寂静无声,似乎是她们的嘴唇贴在一起了。再到后来,她们好像在互相脱衣服,床吱吱嘎嘎地响,说自家人的坏话,没错儿。她们赶走了我,好像我是个麻风病人,而现在,她们竟干起了男女之间的勾当。多亏我没在那个角落里用爪子捧着脑袋看。不然,我肯定会怒不可遏地狂吠,或许还要咬她们几口,而过后,她们可能就像对待一条脏兮兮的杂种狗一样,踢得我满地乱转。

  我不想再听了,便轻轻关上门,摸黑坐在台阶上。我也不感到疲倦和饥饿了,现在十分地清醒,三小时内我就能步行到旧金山。

  我必须去个什么地方!必须确定下来,否则,我会发疯。我知道自己绝对不是个孩子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想成为一个男子汉,因为我受到的伤害和打击太多了,但我绝对不是个孩子了!

  紧接着,我的生理上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异。我开始月经来潮,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涌出经血。

  一旦男人月经来潮,几分钟就没事了。他不会留下任何麻烦事。

  我四肢着地爬上楼梯,像进来时那样静悄悄地离开了那所房子。雨过天晴,繁星灿烂,微风拂面。路对面的路德教堂白天的颜色像小孩的粪便,而现在却呈现出暗淡的橘黄色,与沥青的黑色谐调地糅合在一起。对于未来,我心中仍然不踏实。我在一个街角站立片刻,来回打量着那条街道,好像是生平第一次才注意到它。

  当你在某个地方历经千辛万苦,你就会觉得这街道就记录着你的苦难史,但是,你若观察一下,街道似乎对任何个人的痛苦都无动于衷。假如你失去了一个亲密的朋友后再乘着夜色走出家门,那么你眼前的这条街道看起来的确很漠然,没有一点儿人味。要是外界变得与里边一样,那就太难以忍受了。街道是个喘息或休息的地方……

  我朝前走去,想确定下来去什么地方,但还是拍不了板。路边有一个装满骨头和垃圾的垃圾桶。有些人把旧鞋、破烂的拖鞋、帽子、吊袜带以及其他用坏了的东西扔在他们的住宅前。毫无疑问,倘若我开始夜间觅食,就那些丢弃的面包屑也足以使我活得很滋润了。

  我敢肯定自己不再想什么狗窝里的生活了,反正我已不再觉得自己像条狗了……倒觉得像只公猫。猫是独立的,是无政府主义者,是天马行空的玩意儿。一到晚上,统治禽巢的可是猫呀。

  又饥肠辘辘了。我漫步走向区政厅的灯火耀眼处,那儿的自助餐厅热闹非凡。我透过宽大的窗户向里张望,看是否能发现一张友善的面孔。我继续朝前走,经过一个又一个商店的橱窗,仔细观看里面陈设的鞋、男人服饰用品、烟丝等林林总总的东西。我又在地铁入口处站了半天,可怜巴巴地希望有人粗枝大叶地掉下一枚五分硬币。我望望那边的报刊摊,看有没有瞎子,企图再偷上几分钱。

  不一会儿,我走上了哥伦比亚高地的陡坡。路过一座庄严肃穆的褐色砂石房子时,我记得在老早以前给父亲的一位顾客送交一包衣服时进过这个地方。我还记得自己站在后面那个宽大的房间里,凸肚窗朝着河流开着。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下午晚些时候,那个房间简直就像一幅弗美尔的风景画,煞是好看。我只好帮助那位老人穿好衣服。他患有疝气,他穿着针织内衣,站在房间的中央,看上去真是淫荡之极。

  陡坡下面是条街道,两侧布满了货栈和商店。富豪人家的露台像个空中花园,在这条沉闷的街道上方大约二三英尺的地方戛然而止,死气沉沉的窗户和阴森森的拱廊一直通到码头。走到这条街的顶头,我站在一堵墙前面撒尿。这时过来一个酒鬼站在我身边。他尿湿了全身,然后突然弯下腰开始呕吐。我离开时还能听到秽物溅到他鞋上的声音。

  我顺着通往码头的很长的一级台阶跑着,却发现迎面站着一个身着制服、手操棍棒的家伙。他问我来干什么,还没等我回答,他便开始推搡我,还舞弄着手中的棍子。

  我又攀上那段长长的台阶,坐在一条凳子上。我面对着一家老式旅馆,有位对我特亲热的老师就住在里面。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我带她出去吃饭,告别时我只好求她给我一枚五分硬币。她给了我--就一枚五分硬币--那副表情我到死都忘不了。我上学时,她对我寄予很高的希望,但那副表情明摆着告诉我她已完全改变了对我的看法。她或许会说:“你永远不会对付这个世界!”繁星闪烁,很明很亮。我在凳子上舒展着四肢,凝神注视着它们。我的一切失败现在都紧紧地凝固在我心里,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大意的胚胎。过去的一切此刻都似乎异常地遥远。我无所事事,只能在冥冥之中寻求快乐。我开始星际旅游……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已冻得骨头发冷,便站起来疾步行走。我沉浸在疯狂的欲望之中,想再回到那个被赶出来的房子里去,也很想搞清楚她们是否还没有睡。

  窗帘没有完全拉上,床前的烛光给前厅投下一抹宁静的亮光。我偷偷摸摸走近窗口,把耳朵贴上去。她们在唱那个大个子喜欢的一首俄罗斯歌曲,显然,这里一切都很欢快。

  我踮起脚走出了通道,拐进了位于拐角上的爱情巷。这条巷很可能是在革命战争时期命名的,而现在它只不过是条布满车库和修理店的陋巷,垃圾桶像被吃掉的棋子儿,扔得到处都是。

  我又顺原路返回河边,返回那条阴森恐怖的街道。在富人家悬空的露台下,这条街道蜿蜒曲折,像一条枯萎的尿道。这里太危险,谁也不敢在深更半夜行走。

  四周连个魂儿都看不见。从货栈下面穿过的通道中可以瞥见河上迷人的生活--驳船死气沉沉地歇息着,拖船犹如烟雾升腾的鬼魂悄然滑过,纽约的海岸边凸现着摩天大楼的轮廓,硕大粗壮的铁柱子上吊拖着成捆的缆绳,成堆的砖头、木材,成袋的咖啡都堆放在这里。最动人的景象要算天空本身了:风吹云散,夜空中遍布的一簇簇繁星,就像古代犹太教高僧镶有十二颗宝石的法衣,熠熠发光。

  最后,我准备从一个拱廊下穿过去。走着走着,一只硕大的老鼠窜过我的脚面。我一惊站了下来,又一只从我脚面滑过。我吓得惊慌失措,又跑回到大街上。在大街的对面,有个人在离墙不远的地方站着。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道往哪边拐才好,就盼着那个一声不吭的家伙先走,但他却静止在那儿,像老鹰一样盯着我。我又心惊肉跳了,就害怕如果我一跑动,他也跟上来怎么办,但这次我决心先走开。我尽量无声地行走,竖起耳朵听他的脚步声。我不敢回头看,走得很慢,很轻,脚后跟几乎不敢落地。

  我刚走了几码远,便确信他是在跟着我,不在街道的那边,而是直接跟在我后边,也许就离几码远。我快马加鞭,但还是不敢弄出声音。我觉得他比我走得还快,在步步紧逼,似乎脖子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我猛然一转身,他就在我屁股后面,几乎伸手可及。我知道此时躲不开他了。我感觉他是带着武器。只要我企图朝他扑过去,他便会动用匕首或者手枪之类的武器。

  出于本能,我闪电般地一扭,便躬身往他的腿间撞。他倒在我背上,头砸在人行道上。我知道自己没有力气与他扭打,所以就得速战速决。我跳起来时,他正翻身,似乎受了点惊吓。他的手正要往兜里伸,我一脚踢去,正中他的胸部。

  他呻吟着在地上翻滚。我撒腿就跑,使出吃奶的力气飞奔,但街道太陡,我没跑几步便只得变成行走了。我再次转身倾听。天色太暗,根本辨不清他是站起来了还是依然躺在人行道上。天地之间,我只听到心脏的狂跳和太阳穴的咚咚声。我靠在墙上想喘喘气,只觉得浑身虚弱得随时会晕倒。我真怀疑自己有没有劲爬到山坡顶上。

  正当我庆幸自己死里逃生时,我看到一个影子从我甩下他的那堵墙上慢慢移动过来。恐惧心理使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我完全瘫软了,眼睁睁地看着他移得越来越近,自己却挪不了一步。他好像是在凭直觉推测刚才发生的一幕,步子始终没有加快。

  他离我只有几英尺之遥的时候亮出了手枪,我本能地举起双手。他走到我跟前要搜我的身,尔后,他把枪放进裤兜里,始终一言不发。他摸完我所有的口袋,什么也没发现,就用手背扇了我一个嘴巴,然后退到水沟边。

  “放下你的手。”他说得低沉而又严厉。

  我赶忙放下手,吓得呆在那里。

  他又掏出枪,端平了,还是用刚才那种口气说:“你这坏小子,我要打穿你的肚子!”一听这话,我瘫倒在地。往下坠的时候,我听见子弹撞到墙上的声音。就这么两下子。我预料到他会打出一阵连射。我记得自己蜷缩得像个胚胎,又担心把眼睛打瞎,只好弯起胳膊遮掩着。这时传来一阵连射,再到后来我就听见他跑走了。

  我知道自己要死了,但却感觉不到痛苦。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毫发未损,便坐起来,看见有个人手里拿着枪在追击那个逃跑的袭击者。他边跑边射,但都没有击中目标。

  我摇晃着站起来,在全身摸了半天,确信自己没有受到伤害,便等着那位警察回来。

  “请帮个忙吧,”我恳求道,“我很虚弱。”

  他怀疑地打量着我,手里还拿着枪。

  “深更半夜的,跑到这里干什么?”

  我咕哝着说:“我一点儿力气也没了。过会儿再告诉你。把我送回家,行吗?”

  我把自己的住址告诉了他,还说自己是个作家,出来想呼吸新鲜空气。“他把我抢劫一空,幸亏你来了……”我又补了一句。

  我昏天黑地地瞎编了一通,他的态度缓和了,说:“好吧,拿着这点儿钱,打个出租吧。我想,你没事儿。”他往我手里塞了一美元。

  我在一家饭店前找到一辆出租车,要司机送我回爱情巷。中途我又停下来买了一包烟。

  这时灯都关了。我跨上台阶,悄悄溜进门厅。没有一丝声息。我把耳朵凑到卧室的门口,屏息静听,然后又蹑手蹑脚地返回大厅顶头那个小地下室。我慢慢转动着把手,等门开到一定程度时,我一下子趴到地上,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朝床铺爬去。我抬手摸了摸床,是空的。我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床脚上有些烟蒂,摸起来就像垂死的甲壳虫。

  我倒头便进入了沉沉的梦乡。我梦见自己躺在炉边的角落里,浑身毛绒绒的,耳朵长长的,爪子也是肉肉的。我的两只爪子举着一块啃得很干净的骨头。我嫉妒地护着它,甚至在梦中亦是如此。有个人进来了,在我的肋骨上踢了一脚。我假装没感觉到。他又踢了一下,好像要惹我嚎叫--或许是让我放弃那块骨头。

  “起来!”他吼着,并挥舞着他一直藏在身后的鞭子。

  我身子虚弱得动弹不了。我泪眼婆娑,可怜巴巴地仰望着他,默默地祈求他让我安静一会儿。

  “起来,滚出去!”他嘟囔着,举起鞭子要打我。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挣扎着走出去。脊椎骨似乎断了。我像个被扎破的气垫子一样瘫倒在地。

  那个家伙又无情地举起鞭子,用鞭把朝我劈头盖脑地打下来。我疼得嚎叫一声。他被激怒了,于是握住鞭把,开始恶狠狠地抽我。我想挣扎着站起来,但无济于事--我的脊椎脊髓真的断了。我章鱼似的在地板上来回滚动,身上不停地挨鞭笞。愤怒的鞭子抽得我喘不过气来。他以为我咽了气,便转身走开。我这才开始发泄自己的痛苦,起先只是啜泣几声,待我精力恢复后,便开始尖叫、狂吠。我像个海绵球似地全身往外渗血。血四处流动,形成黑黑的一大滩,有点儿像动画片中的镜头。我的叫声愈来愈弱,偶尔也狺狺地叫一声。

  我睁开眼睛时,那两个女人站在我身旁,推搡着我。

  “别叫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叫啦!”那个大个儿说。

  另一个说:“天哪,瓦尔,出什么事啦?醒来,醒来呀!”

  我坐起来,茫然地看着她们。我赤身裸体,身上血迹斑斑,伤痕累累。

  “你去哪儿了?出什么乱子了?”她们异口同声地问。

  “我想我是在做梦。”我想微笑,但却成了呲牙咧嘴的苦笑。我哀求说:“看看我的背,好像是断了。”

  她们扶我躺下,把我翻过身,好像我身上有什么“易碎”的记号。

  “你遍体鳞伤,一定遭毒打了吧。”

  我闭上眼睛,尽力地回忆所发生的事情。我只记得那场梦,那个野蛮的家伙站在我身旁,用鞭子抽打我。他踢我的肋骨,好像我成了一条癞皮狗(“你这坏小子,我要打穿你的肚子!”)。我清楚地记得脊背是被打断了。我倒在地上像条章鱼似的来回滚动。在我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凶猛残暴地鞭笞我。

  “让他睡吧。”我听到大个儿说。“我去叫辆救护车。”另一个说。

  她们开始争辩。

  “走开,让我独自静一会儿。”我咕哝着。

  一切又复归平静。我入睡了。我梦见自己在狗的展示会上;我是一条脖颈上系有蓝丝带的中国家犬。隔壁的笼子里也是一条中国家犬,脖子上围着一条粉色丝带。我们俩谁能得胜,尚难以预测。

  有两个我似乎认识的女人在对我们各自的优缺点评头品足,争辩不休。最后,裁判走过来,用手摸了摸我的脖子。那个大个儿女人愤然走开,还厌恶得直吐唾沫。另一个女人却弯下腰,抓抓我的耳朵,抬抬我的脑袋,亲亲我的长嘴,低声对着我这个宠物说:“我就知道你会为我得奖。你真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动物。”她开始抚摸我的毛,“等一下,亲爱的,我给你拿点儿好东西去。稍等……”

  她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包裹;它用棉纸包着,还捆着一条精美的丝带。她把这东西举到我面前,我用后腿站立起来,吠叫着:“汪汪!汪汪!”

  “别着急,亲爱的,”说着,她慢慢地解开包裹,“妈妈给你带来一件漂亮的小礼物。”

  “汪汪!汪汪!”

  我急不可耐地想得到这礼物。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慢。我想,一定是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吧。

  包裹几乎打开了。她把那个小礼物藏到身后。

  “起来!对……站起来!”我又用后腿支起身子,开始跳跃和立地旋转。

  “你讨要吧!讨要它!”

  “汪汪!汪汪!”我惊喜若狂。

  突然,她提着那玩意儿在我面前晃了晃。它是一块辉煌无比的指关节骨,里边都是骨髓,上面还套着一枚结婚戒指。我恨不得一口咬住它,但她却高高举在头顶上,无情地逗弄我。到后来,她竟然伸出舌头开始把骨髓往她自己嘴里吸,然后又把骨头转过来,从另一头吸。等她吸出一个孔来时,她抓住我,动手抚摸着我的胯下。她可真是个行家里手,几秒钟后,抚摸得我那东西粗挺起来,像个生萝卜。接着她拿起骨头(上面还套着那只结婚戒指)套在我的那个萝卜上。“你这个小宝贝,我要把你带回家,把你放在床上。”说罢,她抱起我就往外走。人们哄然大笑,起劲地拍着手。我们刚到门口,骨头就滑出来掉在地上。我想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可她把我抱得死死的。我开始啜泣。

  “嘘!别做声!”说完,她伸出舌头舔我的脸,“你这个迷人、可爱的小家伙!”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我吠叫着。(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