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雇员是一个年轻的法国小伙子,留着长长的胡须,显得不伦不类。他正用红笔在路线上画着,给他的顾客标明去某处的路线。
小伙子站起身来。“就这样,芬奇小姐,只要到了第21号高速公路再往南走,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了。其实开车用不了多久,中途只有30公里。”
“谢谢你,”顾客回答,接着从他手里拿过汽车钥匙。“让我再记一下行车路线。好了,你不必管我了,你去照顾那位小姐吧。”
雇员走到一边,靠近柜台,有些疑惑地招呼阿曼达。
“太太,我能为你效劳吗?”他问道。
“是的,得麻烦你,”阿曼达回答,把路线草图放在他面前,“我住的旅馆接待领班建议我来这儿,她想你们这儿今天下午可能有车出租。”
雇员表情沮丧地说:“对不起,太太,非常抱歉,我们最后一辆车几分钟前才被人租去。”
“真烦人。”阿曼达抱怨道。
真是太扫兴了。她花了一上午的时间,陪着肯在山上那个蠢洞里默默祈祷,白白地淌了一些无聊的眼泪。午饭过后,她决定不再去山洞了,把肯孤独一人送到那儿去受罪。她决定要好好利用下午的时间,再继续研究伯纳德特一事。她将证实,越快越好,与其说这个卢尔德的乡村女孩能凭幻觉给人治病,还不如说她更像一名精神病患者。她还记得从尤金里斯——贝因斯来此地的路上,那位出租车司机给她唠叨的那些历史轶事趣闻,阿曼达下定决心,要充分利用这个下午,驾车去伯纳德特为给自己治病真正去过的那个小村庄,可是现在,没有车。
“真见鬼,”她又大声吼道,“我只不过是想去附近一个叫考特里的小镇。如果我多付些钱,你能保证给我找辆车吗?就用几个小时。”
“太太,在这一周里,不管付多少钱都没有车。”
阿曼达有些垂头丧气,正准备离开时,她听到她身旁的人发出一阵响动,正是那位橙黄色头发的小姐。
这个人正在问她:“我听说你要去考特里?”
“是的。”
“我叫利兹·芬奇,就是我租了最后一辆车,也就是你想租的那辆,我也止准备去考特里。”她犹豫了一下,“你,也许是记者?”
阿曼达微微一笑,打消了她的疑虑。“记者?我?不是的。我叫阿曼达·克莱顿,从芝加哥来的。我陪我丈夫来到卢尔德,他希望能在这儿治好病。我想做些事——利用空闲时间到处观光一下,而且我听说考特里值得一游。”
“要是这样,太好了,”利兹·芬奇说,“我请客。我刚租了这辆BMW型轿车,我俩去的又是同一个地方,那你上来吧,如果您愿意的话。路上有个伴挺不错的。”
阿曼达非常高兴。“你是这个意思吗?那太好了,我很乐意分担车费。”
“听我说,我请客。我本人也不用付钱。我在这儿的费用可以报销。”她合上地图,“走吧,沿途好好看看风景。”
她俩坐进这辆灵巧、舒适的BMW型轿车。俩人都系好安全带,利兹便熟练地发动起车,在拥挤的车流中穿梭前进。在市中心走了约半英里,她们驾车经过议事宫,然后向左拐,走上标着21号的高速公路,朝南方向急驶而去。
利兹刚才全神贯注地找路,现在总算轻松了些,“上路了,”她说,“30公里就到考特里。也许还有18英里就到了。不过,车行的雇员说,路程虽不算长,最后的10公里却要爬坡,通过一个峡谷,这样就得耽误一阵子。”她掠了一眼阿曼达。“你为什么要选考特里作为游览地点呢?听说那地方没什么看头。”
“哦——”阿曼达顿时有些语塞。“你真想知道实情——不过,首先我得弄清楚,你是天主教徒吗?”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你问这干嘛?”
阿曼达松了口气。“我想告诉你我去考特里的原因,但若是对教徒,就很难开口了。我也不是天主教徒,只不过是形式上的信教者。我是个开业的心理学家,根本不相信奇迹或一些超自然幻觉之类的东西。”
利兹咧嘴笑了,“我想我们的旅途将会很愉快。”
“可是我的丈夫,肯·克莱顿——哦,其实他还不是我丈夫,只是未婚夫——噢,他本来也不信天主教,可突然间又信起教来。他尽量想寻找到什么,这我从没有指责过他。你知道——我给你解释——我们正在热恋中,而且很快就要结婚了——可就在这时,肯却突然得了股骨恶性肿瘤。”
“真是太不幸了,”利兹说,“太可怕了。”
“他本来应该去动手术,但是哪个地方的手术效果也不会太好。不管怎么说,那是他唯一的希望。然而,从芝加哥的报纸上,他读到了一篇有关伯纳德特秘密的报道——圣母玛利亚在这简要重返卢尔德。”
“他读到的可能是我写的报道。”利兹插话说。
阿曼达一惊,“你是记者?”
“是的,我是合众国际社巴黎分社记者。那是我上回的关于重新显灵时间的报道,大多数美国报纸都登载了这篇报道。你的肯也许读的正是我写的报道。”
“有可能吧。”阿曼达同意道。
“不管这些,接着说,”利兹催促着,“读完我的文章后,肯干什么了?”
“他信教了,抛下重要的手术,火速赶到卢尔德来,想看看圣母玛利亚是否真的能治好他的病。”
“你就跟着来了?”
“我来是想让他尽快恢复理智。手术耽搁得越久,他生存的希望也就越小。我正设法让他明白,他在这儿呆着纯粹是浪费时问。我不相信圣母玛利亚会重返卢尔德,因为我不相信她在这儿降临过。”
利兹斜眼看了看她的伙伴,面带笑容地说:“嘿,阿曼达,你跟我的观点完全一致。”
“这就是我来考特里的原因。我想向肯证实,连伯纳德特本人也不相信山洞能给人治病。我听过这种传说,就是当伯纳德特生病时,她没去山洞祈祷,而是去考特里洗温泉浴。如果我能确定这是真的——”
“是真的,我敢打赌。”利兹倏地打断她的话。
阿曼达一下坐直身子。“你知道是真的?真的这么肯定?”
“我敢向你保证这是事实,这是卢尔德最好的伯纳德特权威告诉我的。他是鲁兰神父,是卢尔德最有名望的牧师,同塔布和卢尔德教区主教的关系也十分密切,对我们这个山洞女孩的事可谓了如指掌。”说完她笑起来。“现在,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去考特里。说来你也许不相信,但这却是真的,我去那里的原因跟你完全一样,就是为了证实伯纳德特的事完全是骗人的鬼把戏。”
“哦,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存心骗人。她也可能相信她见着的那些就是显灵。她可能是个幻觉妄想者。”
“不管是什么,又有什么不同呢?”利兹大声说。她用手指了指司机坐位侧面打开的车窗。“今天天气真好,这儿的风景太美了,真是太美了!”
她们驶过一个宽阔的河谷,河谷两旁的山腰上一片碧绿,间或有一两处小木屋点缀其中。有点像邻国的瑞士,阿曼达暗忖,尤其是那些雪山的顶峰,从远处看就像一座座不规则的哨所,在绿色的海洋里时隐时现。她注意到她们已经驶过了一个名叫阿杭莱——卡斯特的村庄,此刻正驶进一个叫皮雷菲特·勒斯培拉的小镇。
利兹敏捷地驾着BMW型轿车穿过小镇,又接着说:“今天上午,我同鲁兰神父在卢尔德交谈过。正是他告诉我,伯纳德特不相信山洞能治病,或者至少说她对那种所谓的治愈魔力并不感兴趣。当她生病时,她去的是考特里,在那里洗温泉浴,期望身体痊愈。这话出自鲁兰神父之口,因此说比较真实。不过,当你真的来揭这个底时,必须得认真对待才行。我已打电话去考特里,约好同凯奥克斯神父谈谈。他是那个地区的神父。”她停了一会儿。“是的,我试图做的也是你想做的,根据咱们的怀疑会搞清伯纳德特一事的事实真相。她要么是个癔病患者,要么是个撒谎鬼,二者必居其一。很久以来,人们都很相信她,没有人真正地弄清事情的真相。每个人都把她的故事当真——哦,还非常虔诚。我要把这件事在这儿搞个水落石出,来个大爆炸。如果可能的话,这一周就全力以赴去办。不过,要想让全世界大吃一惊,必须有确凿的证据。我希望在考特里找到证据,或多或少都行。”她又对阿曼达咧嘴笑。“我俩目的一样,只是动机不同。今天可真高兴,真想立刻飞到那儿去。哎呀,我们肯定快到了,已经在上坡了。”
汽车一个急转弯,驶上了一条坡度很大,陡峭蜿蜒的山路。山路两旁耸立着突兀嶙峋的岩石,不时还飞泻着几处小瀑布。利兹把车开得很慢。她们跨过一道横架在峡谷之间的高桥——一条湍急的河流,穿过这个地图上叫考特里山洞的峡谷。此刻,眼前的河谷变得空旷宽阔,她们能依稀见到远处的考特卫,如同法国各地的旅游胜地一样,静静地依偎在山峦的怀抱中。
不一会儿,她们就开进考特里,驶过地图上详细记载的那两处温泉浴室。
“就是这儿,”利兹欢呼道,“这就是伯纳德特认为比山洞更有疗效的地方。”
接着,她们又来到乔治·克勒门露天广场。越过建筑的房顶,他们看见了远处教堂的塔尖,那就是她们的目的地考特里新教堂。
利兹指着塔尖说:“我们就去那儿。”
“沿着伯纳德特的足迹。”阿曼达也快活得大叫,对能在这儿找到她想知道的一切充满乐观。
她们驶进拉莱维大街,这是一条很窄的单行道,弯弯曲曲地同教堂相连。驶上坡顶,她们意识到教堂前的那个小广场也被当作停车场。她俩从BMW牌轿车的两侧门钻出来,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打量着教堂。教堂建在色彩斑驳的白色大理石石墩上,周围围了一圈铁栏杆。
利兹看了看表,“准时到达,”她说,“比同教区牧师约见的时间还提前了五到十分钟咱们进去,说不定能找到他。”
她俩步调一致,穿过广场,一眼便看见让·穆林纪念柱。这是一个法国士兵的雕像,上面刻有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这个小镇瘟疫流行时死去的市民名单。她们继续往上走,走完最陡的几个台阶后,便进入教堂的大门。
教堂里面,已有好些教徒,弥撒已近尾声。她们便暂时停下来,阿曼达开始打量教堂的内部陈设。它的正前方是祭坛,越过所有的靠背椅,是几级大理石圆台阶,色彩明快,造型简洁,简直令人叫绝。台阶上是一个铺有米色地毯的平台和一个粉刷得金光灿灿的四方形的祭台。
弥撒终于结束,教区居民和一些观光客开始离去。阿曼达突然看见利兹从侧面截注一个年轻人,模样像是唱诗班的孩童,他刚走上教堂的侧房。
“我们同凯奥克斯神父有约会,”利兹用法语说,“他在附近吗?”
“我想他在内殿,小姐。”
“能不能麻烦你通报一下,就说从卢尔德来的芬奇小姐在这儿等候约见?”
“好吧,小姐。”
待年轻人匆匆离去,利兹跟在阿曼达后面,开始注意观察教堂内壁的各种装饰。来到离祭坛不远的通道,利兹停下来仔细观察一尊制作精巧的塑像——14英寸高的圣母玛利亚塑像——塑像蓝色的油漆正在剥落,端端正正地放在一个木架上,架子上方有一个玻璃钟。
阿曼达躬着腰,凑近牌子,大声用英语翻译:“公元1858年,在圣母玛利亚第17-18次显灵期间,卢尔德的小女孩,马萨比耶勒山洞谦卑的先知,伯纳德特·苏比劳斯为治病来到考特里,在这尊塑像前祈祷。”
“哦,这证实鲁兰神父没对我说谎。”利兹高兴地说道。
那个唱诗班男孩又重新露面。“凯奥克斯神父正在内殿,他准备见你们,我来带路。”可他没有动,却用手指指着壁架上的塑像:“你们对伯纳德特的访问有兴趣?”
“非常有兴趣。”阿曼达回答。
“这儿,我领你们看看供奉她的殿堂。”
男孩跑上铺着地毯的台阶,穿过一扇门,阿曼达和利兹紧随其后。
“这是圣女伯纳德特祈祷室。”男孩解释道。
这是一间狭小、但装饰华丽的房间,地上铺着乡花地毯,有一排栗色蒙面的无扶手长椅,浅咖啡色的墙上挂有几幅刻有圣人的画像。
“布置得不错,但没什么特色。”利兹对阿曼达说。接着,她用手拍着男孩的肩膀,“带我们去找你们的头儿。”男孩显得迷惑不解,她马上补充说,“让我们去见凯奥克斯神父。”
几分钟后,他们走进内殿,见牧师站起来,在当作他书桌的大圆桌旁,正往三只茶杯里冲茶。
利兹朝他走去,伸出手,用法语对他说:“我叫利兹·芬奇,来自美国报业辛迪加巴黎分社。凯奥克斯神父,这是我的朋友,她专程陪我而来,名叫阿曼达·斯潘塞,也是美国人,来卢尔德观光。她的丈夫正在患病。”
凯奥克斯神父对她俩的光临表示欢迎,然后挥手示意她俩在他桌子前的三张高靠背椅的其中两把上坐下。当他端出茶和一盘饼干时,阿曼达忙伸手接过来。凯奥克斯神父又矮又胖,穿着黑色的牧师长袍,显得更加臃肿。一圈黑发围在快要秃顶的头上,满脸粉刺,还有一排黄板牙,格外引人注目。阿曼达猜想他整天都皱着眉头。尽管看上去热情友好,但凯奥克斯神父留给她的深刻印象仍是性急暴躁、极受挑剔。饼干盘搁在桌上,他从中挑出一片,然后端端正正地摆好自己的茶杯,喘着粗气,挨着阿曼达和利兹坐在椅子上。
“这么说,”他对着阿曼达用英语说,“你来卢尔德是为了给你丈夫治病,你觉得卢尔德怎样?”
阿曼达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我——我还没时间好好看看。噢,那地方有些不同凡响。”
凯奥克斯神父哼了几声,“糟透了,我讨厌那个地方,我很少去那儿。”
他态度粗俗,见利兹正盯着他,便对她说:“在电话上,芬奇小姐,你说鲁兰神父告诉你,那个小女孩伯纳德特为了治病,去的不是山洞,而是来我们这儿洗温泉澡,你想知道这种说法是否真实可靠。你提出这个问题,我很感兴趣,但不知你是否也怀疑过,哪怕一瞬间也行,我们著名的鲁兰神父是不是那么可靠?”
“作为新闻记者,我不得不——”
“不,不,我理解,”凯奥克斯神父打断她的话,“每个神父不一定都那么可信,这点毋庸置疑,因而你有权怀疑像个推销员似的鲁兰神父。当你对此事提出疑问时,我便决定见见你。至于伯纳德特和她来此治病一事,也许你还记得我说过,你最好亲自来这儿看看。现在,你都见着什么了?”
利兹摇摇头,“神父,我们只见了圣母像和它下面刻的碑文。”
凯奥克斯神父呷了一口茶,又接着说,“在伯纳德特那个时代,我们考特里是个有名的温泉胜地,有许多疗效很好的泉水。你看见那些温泉澡塘了吗?”
“是的。”阿曼达回答。
“今天,这些泉水也不那么吸引人了。但在伯纳德特时代,就是这些泉水,使我们这个小镇成为最重要的疗养胜地。与此相反,卢尔德却是个又小又穷的村子。但那个农村小姑娘把一切都改变了,让世界来了个底朝天。她使卢尔德成为世界的中心,让我们反而成了被人遗忘的小山村。当然,就此而言,她也许是无辜的——也许,只是也许,她的支持者们看准了时机并加以很好的利用。”他又吹了吹杯中的茶,呷了一口,若有所思地咬了一口饼干。“不,伯纳德特根本就不相信山洞有所谓的治疗价值。起初,由于染上霍乱,这可怜的孩子衣着褴褛,营养不良,再加上慢性气喘,她总是病恹恹的。她不曾想到,我猜想,由于她自己的创造,还有那神奇的山洞,使她居然能够康复痊愈。因此,在她最后两次产生幻觉的那段时期,也是她又得了严重的、久治不愈的感冒的那个时候,她来到考特里治疗,即洗温泉浴和祈祷。事实上,就在那年的晚些时候,当显灵事件彻底结束以后,她仍第二次来到这里,希望得到治疗。”他鼻子又哼了几声,把空茶杯放在桌上。“这个发明家显然不太相信她自己的杰作。”
“你说‘她的杰作’是什么意思?”阿曼达立刻追问道,“你这话准确吗,神父?”
“我不能肯定,”凯奥克斯神父仿佛有什么心事。“我无法完全肯定,”他又重复一遍,两眼凝望天空。“我是个虔诚的牧师,一个信奉圣母玛利亚之说的教徒,比起在卢尔德穿着教袍、追名逐利如同马戏团领班的那些人,也许我更忠实于自己的信仰。我信奉上帝,信奉上帝的儿子和圣母玛利亚,以及我们教会所有的清规戒律,对此忠心不二。但对奇迹一说,我不敢十分肯定,奇迹肯定存在,也肯定发生过,我会这样想象,但是在我的这一生中我还没亲眼见到过。我还想知道伯纳德特在她的一生中是否真的见过奇迹。你知道——”他的嗓音有些飘浮不定,后来转为沉默,陷入冥思之中。
阿曼达非常激动,瞥眼一看,利兹也同样如此。在凯奥克斯神父详述故事的过程中,阿曼达已经领会了他如此愤懑和怀疑的原因。他痛恨卢尔德。卢尔德的卖弄炫耀、卢尔德的引人注目和厚颜无耻、卢尔德的成功,都使他的教区黯然失色,使他艰苦卓绝的工作被人们忽视。他忌妒卢尔德,更气愤卢尔德那些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僧侣。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小女孩的幻想。他自己的埋没,他的教区地位的变迁沉浮,都是由于一个——很可能是——一个无法令人相信的小无赖,以及那些教会的支持者们阴谋策划的结果。
如果她们能说服凯奥克斯神父继续说下去,阿曼达暗想,也许这里有很多她和利兹渴望澄清的事实。也许,他已说的、将要说的,使他感到害怕,促使他考虑最好还是停止往下谈。哦,不,阿曼达又告诫自己,这是个不会轻易感到害怕的人。
她决定鼓励他继续谈下去。她打破沉默说,“你还谈吗?神父,这件事太吸引人了。你也对伯纳德特和她的幻觉表示怀疑?”
凯奥克斯神父脑袋点个不停,“我正在考虑这件事,那些奇迹,”他说。他专注地看着他的客人,而后直接说,“你们知道,在这些比利牛斯山谷中的村落,最容易让人产生幻觉,正如在葡萄牙和意大利的一些边远地区,许多年轻人要产生稀奇古怪的幻想一样。”
“你的意思是指还有一些人像伯纳德特那样,产生过类似的幻觉?”阿曼达问。
凯奥克斯神父不曾发笑,发出几声熟悉的“哼哼”声表示同意,“其他像伯纳德特那样的人?在她之前和之后,有难以数计的像她一样的人。我听说在1928-1975年之间,至少有83个那样的人,这只是在意大利,宣称见着了圣母玛利亚。你们听说过发生在格勒诺布尔附近萨勒特的故事吗?”
“我想可能读过有关报道。”利兹回答。
“我没听说过。”阿曼达告诉牧师。
“萨勒特是一个你们熟悉的那种典型的法国乡村小镇。”凯奥克斯神父开始轻松地侃侃而谈,“1846年9月19日,村子里的两名小孩,15岁的放羊女马拉尼·卡尔维特和另一名11岁的男孩马克西明·格兰德就看见过圣母玛利亚,并从她那里听到了一些先知启示的秘密。小男孩被警察抓起来,但是他拒绝吐露秘密。经过连续15小时的审问,他俩仍然拒绝吐露秘密,四年之后,他们把圣母告诉他俩的秘密寄给了教皇庇厄斯九世,教皇也为他俩保密。他俩见着圣母一事是否属实,引起激烈的辩论。马拉尼本身有些不正常,愚昧无知,甚至连天主教的忠实卫道士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懒惰、粗心的女孩。马克西明比她更糟,是个众所周知的撒谎的小家伙,不过他却很聪明,虽然有些粗俗。他俩身上的特征更是让人讨厌憎恶。尽管如此,那些信奉教皇极权的人,也是全国天主教徒中最保守的那帮家伙,却把他俩所说的事奉若神明。他们先让两个小孩失去同公众的接触——女孩被安置到英国的一个修道院,男孩交给了耶稣教会教士——那些真正善良的神父们就不遗余力地创造了萨勒特的奇迹。奇迹结束后,朝圣者便络绎不绝,小镇也就开始繁荣昌盛。你们听说过此事吗?”
“太难以置信了。”阿曼达发出感叹。
“萨勒特之事早于卢尔德,接踵而来的是发生在葡萄牙法蒂玛的奇迹。三个牧羊童,十岁的桑托,九岁的弗朗西斯克和他7岁的妹妹贾森塔·玛托也于1917年3月13日在一片灌木林中见到了圣母玛利亚,而且在其后的6个月中,每月可见一次,同往常一样,他们也听到了先知的秘密。有一些教士对此还不很相信,甚至审问了三个孩童。但很快三个牧羊童和他们邂逅圣母一事便四处流传,法蒂玛也因此而成为仅次于卢尔德的奇迹圣地。”
“法蒂玛的这三个孩童肯定了解伯纳德特一事,”利兹说,“正如伯纳德特有可能知道萨勒特一事一样。”
“很有可能,”凯奥克斯神父表示同意,“就伯纳德特而言,她很可能从贝瑟南一事中获得启示,如果确有其事的话。”
“贝瑟南?”阿曼达有些茫然。
“那是一座位于波河的一个小镇,离卢尔德不远。据说许多世纪以来,那个地方常常出现奇迹。身穿白衣的圣母玛利亚多次降临那里,发生的最具有戏剧性的显灵是,当一个小女孩跌入河里,注定要被淹死时,圣母玛利亚突然出现在河堤上,抱着一根粗大的树枝伸向女孩,让她紧紧抓住,女孩被拉到岸边而获救。贝瑟南有它自己的奇迹创造人——米歇尔·卡拉柯兹,这人后来成为当地神学院的院长,也是一名优秀的传道者。他死于1863年,又于1947年被教会宣布为圣人。说不定伯纳德特就是从贝瑟南一事中获得启示而杜撰出她的卢尔德奇迹。”
阿曼达兴趣大增,“怎样杜撰呢?”她很想知道。
“伯纳德特被贝瑟南之事所吸引,并常常去那里的教堂祈祷。贝瑟南教会认为,伯纳德特在那里祈祷了好几天,四天或五天,以后才第一次见到圣母显灵。伯纳德特在山洞所祈祷的经文就是在贝瑟南学会的。在伯纳德特的奇迹出现后,米歇尔·卡拉柯兹仍活在世上。她被送到那里去见他,从一开始他就相信她的故事。当有人对他讲‘卢尔德有可能使你的贝瑟南失去往日光彩’时,据说,卡拉柯兹这样回答:‘如果圣母能受人尊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生前曾多次去过山洞,”凯奥克斯神父有些哽咽,“噢,最重要的一点是,伯纳德特非常容易从贝瑟南显灵一事获得灵感,又把它搬用到卢尔德上去。”
利兹身子朝前一倾,“我们非常感谢你的坦率,神父。许多牧师都难以像你那样现实和率直。显然,你也是一个对伯纳德特一事感到怀疑的具有坚定信仰的人。”
“恐怕这就是我的感觉。”凯奥克斯神父说。
“伯纳德特对贝瑟南频繁拜访一事,就足以使人对伯纳德特之事表示怀疑,”利兹说,“我很想知道你们是否还掌握其它的揭露伯纳德特之事真相的证据?”
凯奥克斯神父朝后一靠。“揭露伯纳德特?不,不,我没有确凿的证据怀疑她或她的诚实,我只不过有点疑心罢了,只是一些偶然得到的证据使我觉得她的故事有点令人蹊跷。”
“你能再谈谈这些偶然的证据吗?”利兹紧追不舍道。
“太多了,太多了。”凯奥克斯神父连忙说,“只说一事吧,伯纳德特的父母弗兰西斯卡和路易丝·苏比鲁都被人画了像,画在那些色彩漂亮的小册子上,在卢尔德向人兜售,这对她那贫穷但很吃苦耐劳的父母来说,简直太慷慨太仁慈了。这太荒唐了。事实上,她的父母都是酒鬼。我并不是想把父母的罪孽强加到孩子头上,只是想让你们知道伯纳德特的生活环境是多么不安定。在她看见圣母显灵前的这些年里,她既没有住过像样的房子,也没有吃过一顿可口的饭菜。她的父亲无能,难以挣钱养家糊口。伯纳德特的大多数时候都处于饥寒交迫之中。她大多吃玉米粥,喝干菜汤,有时黑麦面和着玉米面吃。她常常把她的饭菜扔到一边,她还常常受麦角中毒的痛苦煎熬。”
“麦角中毒使人产生幻觉。”阿曼达插话道。
“是的,”凯奥克斯神父表示同意地说,“但即使没有麦角中毒,她的胃囊空空,脑袋轻飘。全家人都在受冻挨饿。有人曾看见伯纳德特的弟弟在教堂刮蜡烛当食物。伯纳德特,没有文化、经常饥肠辘辘、身患气喘病而又没有爱的寄托,像她这样的女孩——正如克莱顿太太所说的——是幻觉妄想症的最佳人选。”
“但是,”利兹问,“伯纳德特对她看见和听见的事说得那样确切,这给大多数信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凯奥克斯神父点点头。“哦,让我们来研究一下,我们的这位圣人是怎样看见、怎样听见那些事的吧。按照无神论者的看法,伯纳德特看见的圣母玛丽亚是如此年轻,以至于不可能是基督的母亲,正如英国的一个无神论者艾迪斯·桑德斯所解释的——”凯奥克斯神父伸手翻开放在桌上的一个卷宗,翻到其中一页,他开始读着上面的内容,“伯纳德特瞧着山洞里面,看见了残酷的现实。她受人蔑视,被人抛弃,眼前没有一条能使自己得到别人赞赏的路。在这个充满竞争的人生舞台上,她早已被生活折磨得遍体鳞伤,毫无斗志。她已有14岁,但看上去那么矮小,好像只有11岁……小女孩的理想就是个真正的小女孩,因此,显灵就以一个美丽动人、令人迷惑的小女孩的形象出现。显灵中的她看上去大约十来岁,个头比伯纳德特常常告慰自己的要矮小,而且比完美的形象还要小。”
对于擅长心理分析的阿曼达来说,这一切都一目了然。伯纳德特患了反射精神变态症,而且显然是由于生存环境的压力所引起的。伯纳德特的思绪完全脱离现实,为了躲避生活的重压,她完全沉溺在想象的舒适安乐之中,以使她的生存变得容易些。
真该赞美凯奥克斯神父几句。“这个消息太好了。”阿曼达告诉他。
“还多着呢,多着呢,”凯奥克斯神父颇为得意地说,“伯纳德特看见的圣母穿一身洁白的衣服。哦,这多少带些传统的意味,而且伯纳德特自己也承认,圣母的衣服同‘圣母之子’的人穿的衣服非常相似。‘圣母之子’是一个天主教的妇女组织,她们受人爱戴,常常穿一身纯白的外套。”
“那‘圣灵怀胎’又是怎么回事?”利兹插话问,“圣母告诉伯纳德特,她是‘圣灵怀胎’,这可是伯纳德特从来没听说过的。”
凯奥克斯神父又发出几声极有特色的哼哼声,“伯纳德特知道‘圣灵怀胎’这一说法,这我可以向你保证。她也许不理解这个概念,但她知道这一说法。不管怎么说,在伯纳德特出现幻觉的前几个月,当她呆在巴特里时,在一个主圣日,她参加并亲眼见到了在那里举行的庆祝‘圣灵怀胎节’的活动。‘圣灵怀胎节’在卢尔德也是一个主圣日。伯纳德特当然会从那儿获得启示。”
“也许,伯纳德特巧妙地加以掩饰,并将此说赋予完全的新意。”利兹补充说。
“可能有人帮了忙,”凯奥克斯神父神秘地加了一句,接着他又加重和澄清他这句话的意思,“很可能事先经过一番排练。”
“什么意思?”利兹步步紧逼。
“当伯纳德特在山洞里祈祷时,佩拉玛尔神父不准他的教士前往观看,”凯奥克斯神父回答,“但他却允许伯纳德特常常同那些接受忏悔的教士联系。这些教士,在卢尔德和巴特里,都是圣母玛利亚的狂热信徒,坚定不移地信仰圣母玛利亚,支持‘圣灵怀胎’学说。他们中的一个人曾指着伯纳德特说:‘如果仁慈的圣母要在某人身上显灵,这个女孩就是圣母要选择的人。’再说,她的那些卢尔德的忏悔教士们不顾清规戒律,不遗余力地劝告伯纳德特继续去山洞祈祷。简而言之,教会的大力支持,也促使人们接受伯纳德特幻觉的事实,而且她的父母也可能参与了此事。一次,伯纳德特又来到山洞,大约4000人聚集在山洞周围观看。雅可默太太偶然听见伯纳德特的父亲弗兰西斯卡低声对她说,‘今天可不能再出错了,好好干’。”
“哦,”利兹大叫起来,“这是真的吗?”
“这是原始的记录。”凯奥克斯神父肯定地对她说。
阿曼达刚才还在想着她的肯,一下子又想起了什么,“可是那些最早的康复患者,如特洛伊这样的女孩,”她问神父,“你又怎么解释呢?”
“许多康复病例都没有得到证实,”凯奥克斯神父回答,“你举的这个例子太典型了。尤金·特洛伊,12岁,她双目失明已经九年了。她从卢兹去卢尔德,看到山洞,同伯纳德特紧紧拥抱,然后放开双手,她双眼视力完全恢复。但此事过后不久,她在卢兹的牧师揭露说,特洛伊其实从未完全失明过,她常常能看见东西,甚至还能够摸着干活。因此,压根儿就没有恢复视力一事。除此之外,你还应知道1858年的医师的知识非常有限,检验方法也不太科学。”
“但今天可是科学的时代,”利兹挑衅地说,“那康复是可能的。”
阿曼达转向利兹说:“这只是一种希望。自我催眠等许多疾病不为医师所知或知之甚微,而且,很多病——特别处于某种事物刺激之下——会自行痊愈。”
“完全正确,”凯奥克斯神父同意道。“肯定会有些康复病例,但这绝不能归功于什么奇迹。”他口中又哼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两位女士中问。“自从有了这些康复痊愈的病例后,卢尔德的名气越传越大,这确实是个问题。问题是年轻的伯纳德特在传奇色彩的笼罩下不断成长。对她该怎么办?显灵过去已久,她已很少再同公众见面,如果让她继续接触公众,也许会引起一些不安,她正常的生活行为往往会抹去她传奇色彩的光辉。因此,卢尔德的那班大师们竭力劝说她从公众眼中消失,成为一名与世无争的修女。那班大师们又鼓励她永远离开卢尔德。她决定前往内韦尔,进入圣吉尔达德修道院,成为一个隐身的修女。在伯纳德特被转移到内韦尔之前,一名年轻贵族,也是医学院学生,深深地爱上她,专程前往卢尔德向她求婚。但是伯纳德特从来没听说过此事。她的那些保护人回绝了年轻人的求婚,而她也被神秘地送往修道院。”
两位女士站起身来。“难道说在内韦尔还有一些让我们感兴趣的事?”利兹好奇地问道,
“这我不知道,”凯奥克斯神父回答。“伯纳德特在内韦尔的修道院院长沃祖不相信她的幻觉一事倒是真的。沃祖院长对待这个小修女严厉苛刻,几乎有点虐待刁难了。因为她认为伯纳德特太目中无人、自高自大。也许,这是沃祖院长的问题,而不是伯纳德特的错。可不管怎么说,这些都已是过去的事。我不清楚今天那里的修女怎样看待伯纳德特,说不定评价很高。因为她在1879年去世后,地位便陡然上升,被人看作是纯洁无瑕的圣女。”他开始心不在焉地盯着桌面出神,显然是想去做他的事,“你们可以到那里去看看,眼见为实嘛。”
“我们也许会去,”利兹回答,“神父,我和克莱顿太太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你,谢谢你花宝贵的时间给我们介绍有关伯纳德特的故事。”
“我能尽最大努力帮助你们,感到非常荣幸。”凯奥克斯神父急匆匆地说,“祝两位好运。”
离开内殿后,她俩走出前门,来到教堂门外。午后天色阴暗,她俩各自点上香烟,相对而视。
“噢,你怎么想?”阿曼达很想知道。
“那你怎么想?”利兹含而不露。
“对我而言,有关卢尔德的这些材料相当有吸引力。”阿曼达回答,“也许我会把其中某些告诉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对我们这位胖牧师还不敢完全相信,”阿曼达说,“刚才我有一个念头,他的这些愤世嫉俗、恶语中伤的言谈,很有可能是由于对卢尔德超过考特里,成为世人瞩目的圣地而发出的嫉妒和不满。”
“这没的说,”利兹附和道,“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告诉我们的故事没有一点真实性。”
“哦,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阿曼达问道。
“要么真实,要么骗人——不过我猜想凯奥克斯告诉我们的故事还是有一些事实根据的——虽然那仅是一些谈话的边角余料,”利兹回答。“这些材料加起来不能组成一篇揭露报道。我还需要一些确凿的证据,以证明伯纳德特要么是个骗子,要么是个忠实的信徒。除非我掌握了这些证明材料,否则我也无法写出报道。”
“也许你是对的。”阿曼达若有所思地说。
利兹朝穆林纪念柱台阶下的停车场走去,阿曼达也紧随其后。“天黑以前,我们还是回卢尔德吧,”利兹提议,“一回到卢尔德,我就会弄清楚怎样去内韦尔。我想那地方比卢尔德更靠近巴黎。如果我们想明天去那里的话,今晚就得动身。你敢去吗?”
“干嘛不敢?”
“我们不能失掉这个机会,”利兹说,“内韦尔会给我们钥匙——一把开启山洞大门、搞清伯纳德特秘闻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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