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01

  我父亲死了已有十一年,当时我才四岁。我从来就没有指望过,能再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可现在,我们正在共同写一本书。

  这些文字就是这本书中开头的几行,它们都是我写的;但我父亲很快就会加入进来,毕竟这本书的大部分都得由他来讲述。

  我不知道,我是否还真能记起我父亲。也许我只能认为,我之所以还记得他,主要是因为我经常翻看他那些照片。

  有一幅照片上,我和我父亲坐在客厅里的皮质旧沙发上。他当时似乎正在讲什么有趣的事儿。那张沙发我们现在还保留着,可我父亲已不再坐在那里。

  另一幅照片则是,我们悠然自得地坐在玻璃走廊上的绿色摇椅里。我父亲死后,这幅照片就一直挂在我的房间。此刻,我试图止住摇椅,因为我要把我的所有想法,都写进一个厚厚的记事本。以后,我还要把所有这些都输入我父亲留下的那台旧电脑中。

  关于这台电脑,我还有得说的。为此,我必须回到过去。

  我们家里还有我父亲的录像带。有一段录像上,父亲和我坐在我们位于费尔斯多伦的度假寓所外面。时值复活节,外面阳光灿烂。我们俩各自的手里拿着半只甜橙。我正使劲儿地吸吮橙汁,我手里的橙子还没有剥皮。我父亲可能正在思索某些完全不同的橙子,这一点我相当肯定。

  就在这个复活节假期之后,我父亲察觉到,他的身体有些不对劲儿。他病了大约半年。他担心他很快就会死去。我相信,他知道他会死的。

  妈妈常常对我讲,我父亲当时特别伤心,因为他知道,在他能真正认识我之前,他就得死去。

  我父亲当时坚定地认为,跟一个年仅三岁半的小男孩,不可能真正有话说。今天,我已明白他的意思,而且,要是你读完了这本书,你也会理解他的。

  今天,我满十五岁了,或者准确地说,是十五岁零三周。我叫乔治·罗德,住在奥斯陆的胡姆勒街,跟我妈妈一起,还有尤尔根和米莉娅。尤尔根是我的新父亲,可我从来就只叫他尤尔根。米莉娅是我的小妹妹。她才一岁半,真是小得让人没法跟她正式讲话。

  我父亲死后,爷爷奶奶曾到我们家来,帮我妈妈收拾我父亲的东西。可是他们当时却没有发现某样重要的东西:那是我父亲写的东西——在他被送去住院之前。

  当时没人知道这事儿。“橙色女孩”的故事是这周星期一才冒出来的。事情的经过是:奶奶想从工具间里找样东西,却在我小时坐过的那部红色童车的坐垫下发现了它。

  我父亲写下它的时候,我才三岁半。它实际上是我父亲特地为我写的。他当时写下这个“橙色女孩”的故事,就是为了让我长大以后才看,也就是说,当我大到能够读懂它时。为此,他当时写了一封给未来的信。

  我们希望自己写好的东西,在四个小时,十四天,或者四十年以后,才被人读到——这完全是有可能的。“橙色女孩”的故事就属于这种情况。它是为一个年满十二岁或者十四岁的、名叫“乔治”的少年写的。也就是说,是给我父亲当时还不认识的那个“乔治”写的;并且他还不得不假设,他永远也不可能认识他了。

  现在,这个故事终于必须真正地开始了。

  将近一周之前,我从音乐学校回到家里。我惊讶地发现,爷爷奶奶看我们来了。他们突然从通斯贝格赶过来,而且还要在我们家住一宿。

  妈妈和尤尔根也在场。当我进屋脱鞋的时候,四个大人似乎都怀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期待——他们真的在等我。可我的鞋又脏又湿,竟然无人过问。我感觉,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

  奶奶讲出事情的原委:她发现了一封信,是我父亲临死之前不久写给我的。我感到,我的胃在剧烈地痉挛。他已死去十一年。一封来自我父亲的书信--它听起来严肃得可怕,犹如一封遗书。

  奶奶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这信是封了口的,上面只写着“乔治收”三个字。我撕开信封,抽出厚厚的一叠纸来。我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因为第一页上写着:

  02

  你坐好了没有,乔治?无论如何,你可得坐稳啊,因为我马上要给你讲一个故事,它会令你的神经高度紧张……

  我感到有些头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一封来自我父亲的信?可这是真的吗?

  奶奶说她相信,他们已经解开了一个为时已久的谜——如她所言,一个谜。这听起来相当神秘,可事情确实也很神秘。

  我父亲得病以后,曾对我妈妈说过,他想给我写点儿什么。他想写一封信,一封等我长大以后才可以看的信。可是,他说过的那样一封信,却至今没有出现过——我现在都满十五岁了。

  最近,我奶奶忽然记起另外一些我父亲说过的话。他曾要求,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丢弃那部红色的童车。“你们一定要留着那部小推车”,他曾说,“在这几个月里,它对于乔治和我是那么的重要。因此我希望,乔治以后还能看见它。等他长到够大的时候,他就会明白。”

  所以,那部旧童车一直保留着。奶奶说,她用了十一年时间,才最终揭开这个谜底。因为时至今日,她才想起,或许应该有人到工具间里去,稍微仔细地瞧瞧那部旧童车。奶奶的预感没有骗人。那辆小车的确不单是一辆小车——它是一只“邮箱”。

  为什么十一年前竟然没人能进入我父亲那台旧电脑。今天我觉得这是一个“谜中之谜”。他就是在那台电脑上写的这封信。当然,他们也多次尝试过,但却猜不出我父亲设置的电脑密码。那组密码充其量不过是由八个字符组成的——当时的电脑技术也就这个水平。结果,他们只好将那台旧电脑束之高阁!

  关于我爸爸的电脑,稍后我还有更详细的描述。

  现在,终于轮到我父亲发言了。在他以下的叙述中,我会不时地穿插一些自己的评注。最后,我还要写几句“附言”。我必须如此,因为在这封长长的书信里,我父亲向我提出了一个意义重大的问题;而且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对他而言,极其重要。

  我拿了一瓶可乐,当然还有那叠信纸,钻进自己的房间。我坐到床上,开始读信。

  你坐好了没有,乔治?无论如何,你可得坐稳啊,因为我马上要给你讲一个故事,它会令你的神经高度紧张。也许你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张黄色的皮沙发上,要是你们还没有买一张新沙发取代了它——可我又能知道什么呢?我当然不知道,眼下是什么季节。甚至,你们也许已不住在胡姆勒街。

  我又能知道什么呢?

  我一无所知。如今是谁在领导挪威政府?谁是联合国秘书长?请告诉我,哈勃望远镜现在的情况怎样?你知道这方面的事儿吗?当今的天文学们对宇宙的结构了解得更多了吧?

  我只知道你是谁,除此之外,我便一无所知。我甚至不知道,你看到这封信时,有多大了。也许你已十二岁,或者十四岁,而我,你爸爸,早已出离了你的时代。

  事实上,我觉得自己此时就已经像个幽灵。我们存在着。在此存在中,我们不占有一席之地,我们还分得了相应的时间。

  情况就是这样。所以,我的出发点只能产生于我此时所处的环境。我写信的时间是:1990年8月。

  今天,也就是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你肯定早已忘记了,你和我在这个和暖的夏天经历的大多数事情,当时你才三岁半。但是,眼下这些日子仍然属于我们,我们还能在一起度过许多美好的时光。

  我要向你倾吐一些目前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思绪。随着不断流逝的每一天,随着我们一起完成的每一件新的小事,你将来回忆起我的可能性,也在不断增长。我现在开始以周和天为单位计算自己的时间。

  如今,我已不再希求,能获得比我至此为止已经有过的知识和经历更多的见闻和体验。我只是无比渴望地想要保持我现在拥有的一切。然而,这一切却在悄然溜走,乔治。那些“不速之客”已开始行动,它们正贪婪地吞噬我的生命力。它们应该感到羞耻。

  03

  那是一些无情的疾病,它们能立刻将任何人捆绑在病床上。可怕的疾病通常都需要一段时间,直到它最终把你掀翻,并永远打倒在地。也许你还知道,我是医生。你妈妈一定对你讲过我的一些事,这我敢肯定。现在,我已让人给我开了病假,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可不是那些愿意被医生牵着鼻子走的病人。

  也就是说,在我们的计算方式里,或者说,在我们这最后的相处中,有两种时间。我有时觉得,我们似乎分别站在一座浓雾弥漫的山巅,我们试图穿越这段距离找到对方。可我们之间隔着一条“魔谷”。你刚刚跨越你生活道路上的这道深谷,而谷底的我,却可能永远见不着你了。尽管如此,在这些午后的日子,我仍然努力把自己的精力集中于“现在”--汇聚于这个时刻,也就是你将来某时阅读此信的时刻,而这一时刻只属于你。

  你必须知道,此时我浑身灼热,因为我是在给我遗留于世的儿子写信。虽然看见我写给你的这些文字,也将使你深感痛苦;可我相信,你如今已长成了一个小男子汉。既然我能把这些字句写到纸上,你也就必须能够承受对它们的阅读。

  你都看见了,我面临着这样一个事实:我也许会离开,离开太阳和月亮,以及所有的一切——首先是你妈妈和你。这就是真相,它令人痛苦。

  我要向你提出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乔治,所以我才写这封信。可在我能够提出这个问题之前,我还得先讲讲那个令人神经高度紧张的故事——我已答应过你。

  自你出生以来,我就一直希望能给你讲这个故事。今天,也就是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你还太小,你当然听不懂这个故事。因此,它应该作为一份小小的“遗产”留给你。它应该好好地保存在某处,默默地期待着你生命中的某一天。

  现在,终于到了这一天。

  读到此处,我不由得抬起头来。我曾常常试图回忆我父亲;这会儿我又再次尝试。可我的印象是,我关于他的全部记忆,几乎都出自那些录像带和那本影集。

  此外还有一些事情,在这封我正在阅读的长信中,我父亲也问到了:

  请告诉我,哈勃望远镜现在的情况怎样?你知道这方面的事儿吗?当今的天文学们对宇宙的结构了解得更多了吧?

  读到这里,我感到背脊一阵冰凉;因为我刚刚写了一篇很长的家庭作业,谈的正好就是这部太空望远镜——按英语中的说法,也就是“哈勃空间望远镜”。那次作业,班上的同学有人写“英式足球”,有人写“辣妹演唱组”,还有人写“罗德·达尔”。而我却跑到图书室,借出了所有关于哈勃望远镜的资料,然后写了一篇作业。我前几周才交了家庭作业。老师在我本子上写下的评语是:“对于这个艰深话题的一次如此成熟、深思熟虑和知识丰富的尝试”,令他十分感动。看了老师的评语,那一瞬间,我体验到了也许从没有过的自豪。老师的评语前面,还有一行题词:“献给一个业余天文学家的鲜花!”他甚至在旁边画了一束鲜花。

  难道我父亲是个“千里眼”?或者说,他在我完成家庭作业后才几周,就向我问及哈勃望远镜的事儿——这纯属偶然?

  难道说,这封信根本就不是真的?或者,我父亲还活着?又一阵寒意倏然掠过我的脊梁。

  我坐在我的床上,脑袋都想痛了。1990年4月25日,哈勃望远镜由“发现号”宇宙飞船送入轨道,开始环绕地球运转。那恰好是我父亲得病的时候,就在1990年复活节过后。这一点,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不过,对于这两件事情的同时性,我倒还从没有思考过。也许,就在载有哈勃望远镜的“发现号”飞船,从美国佛罗里达州的卡纳维拉尔角发射的同一天,甚至同一小时或者同一分钟,我父亲便得知了自己的病情。

  于是我才能充分理解,他为什么会对太空望远镜的命运这么感兴趣。后来,很快就发现由于镜片磨制时的某些疏忽,哈勃的主镜存在严重镜面误差。我父亲当然不知道,1993年12月底,“奋进号”飞船的宇航员上去修正了那个瑕疵;因为那时,他已去世几乎刚好三年。自然,他也不可能知道,1997年2月,人们又给哈勃望远镜装配了一些有助于它增强“视力”的高级仪器。

  04

  我父亲已经去世。他不知道,哈勃望远镜拍摄了有史以来最好、最清晰的宇宙图片。我在因特网上找到了其中的许多照片,而且还插了一些在我的作业里。有几张我最喜欢的,现在就挂在我的房间里。例如,有一幅就是位于“称船底座”的“埃塔”星的高清晰照片。这颗超巨大的变星距离我们太阳系八千多光年。“称船底座”的“埃塔”星是银河系最庞大的星球之一,它会发生爆炸,成为一颗超新星,直到最终坍陷,变成一颗中子星,或者一个黑洞。我最喜欢的另一张图片,上面是位于“天鹰座”(也叫“M16”)内,由巨大的气体和尘埃形成的柱状体——那就是星星诞生的地方!

  与1990年相比,我们当今对于宇宙的认识自然要丰富得多。哈勃太空望远镜为我们拍摄了成千上万的河外星系和星云的图片。这些天体距离我们所在的银河系,通常都有数百万光年之远。此外,它还为我们提供了许多来自宇宙过去的、简直完全难以置信的图片。这听起来也许有些神奇:人们居然能够获得宇宙过去的照片。因为,从河外星系发出的光线可能需经过难以想象的上百亿年,才能到达我们地球——宇宙本身就大得难以想像。哈勃望远镜为我们拍摄了一些河外星系的照片,它们离地球有一百二十多亿光年。也就是说,哈勃看到了宇宙历史上一百二十多亿年以前的样子。这可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想像——要知道,当时,宇宙诞生还不到十亿年啊!

  我父亲提到太空望远镜令我感到十分恐怖。我对太空研究一直很有兴趣。也许,把目光从发生在我们地球的那些事情上转向太空的这种能力,或多或少有些遗传性。在家庭作业中,我本来也完全可以写别的,然而,我却偏偏选择了哈勃望远镜来写。我父亲是怎么猜到这一点的呢?

  此时已不难理解,他为何还提到了联合国秘书长。要知道,我生于十月二十四日,也就是“联合国日”。现任秘书长名叫科菲·安南;而挪威政府元首如今是克尔·马内·邦德维克——他刚刚取代了他的前任金斯·斯托滕贝格。

  我沉浸在自己的纷繁思绪里。这时,我听见妈妈在敲门,她想知道,我的情况是否还正常。“别来打扰我”,我大声说,我才看了四页呢。

  我心想:你尽管讲吧,我的父亲,给我讲那个“橙色女孩”。我坐在这里期盼着,因为你说的那一天,它已经来临——此刻,正是我读信的时候。

  橙色女孩的故事始于一个下午,当时我正在国家剧院外面等待有轨电车。那是70年代末期,时值晚秋。我刚刚开始不久医学系大学生的生活。

  有轨电车终于来了。我登了上去,它开往终点站弗龙讷,里面坐得满满当当的。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个看上去很有趣的女孩。她站在过道上,抱着一个大纸袋,里面尽是滚圆饱满的甜橙。她穿一件橙黄色的旅行滑雪衫。她身上具有某种十分独特的东西,某种莫可名状的、神奇而迷人的特质。

  她也正在看我。她的目光表明,她似乎终于“找到”了我——从那些由车站涌向电车的人群中。这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几乎令人觉得,我们好像已经结成了某种“秘密同盟”。我一进入电车,她的目光就牢牢地盯着我。当时我颤抖得很厉害,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女孩。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也不知她的名字;然而,从最初的那一瞬间起,她就开始对我施加了一种几乎令人害怕的力量。

  她比我矮一头,长长的黑发,褐色的眼睛。我估计,她大约十九岁,也就是说,跟我一样大。她对我大胆而狡黠地微笑,仿佛我们是老相识,或者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曾共同生活过整整一辈子——她和我。我感觉,从她褐色的眼里,我读出了某种暗示性的东西。

  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于是我只盯着那只挤满橙子的大纸袋。眼看它马上就要掉了。我焦急地想,可别掉下来啊!可就在这时,它却偏偏掉下来了。

  05

  那袋子里一定塞了五公斤橙子,甚至,也许有八公斤,或者十公斤。

  当时,我们乘坐的电车正要拐进弗龙讷大街,却发生了上面那一幕——这正是我一直担心的事情。

  车子摇摇晃晃地行驶着。我紧张地发现,这位橙色女孩似乎有些站立不稳了。在几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我就是必须挽救那只装满橙子的大纸袋,使之免遭“不幸”的人。现在……是的,就是现在!

  就在那一刹那,我奋力挺身上前。我迅猛地伸出双臂,一手托住了纸袋,另一手紧紧地搂住了那位年轻女子的腰肢。你猜,结果怎么着?那个穿着橙色旅行滑雪衫的女孩,她居然松手让那个装满橙子的大纸袋掉了下去。或者说,也许正是我,是我把她的袋子撞出她的怀抱,“哗”地一下就飞了出去。结局自然很可悲:可能有三十或四十个橙子,它们骨碌碌地滚到周围乘客们的身上,或掉到了地上……反正满车都是橙子。在我至此为止的短暂一生中,肯定也曾发生过这样那样令人难堪的事情;可是这一次的难堪,却真的不能不说是“登峰造极”了。这是我所经历过的最最难堪的一刻。

  这时候,那女孩已转过脸来,她不再微笑。起初,她看起来只是有些伤心,至少她脸上掠过了一道阴影,好像每一只橙子对她来说都特别重要。没过多久,我敢肯定,她已开始愤怒地抬头盯着我,并以这种方式让我非常明白:她已认定,我应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负责。我感到,仿佛她生活的一半都已被破坏。顿时,我也觉得,我似乎已毁掉了我的未来。

  我惶恐不安地四肢着地,在脏兮兮的横七竖八的靴子和皮鞋之间钻来钻去,为了尽可能捡回一些散落的橙子。我能找回的,只是其中的极少数。起初那个装橙子的大纸袋,已经裂开了。我很清楚,它对我们已经毫无用处。

  最后,我怀里抱满橙子——还有两个我已塞进裤兜,再次走到那个身着橙色滑雪衫的女孩面前,她看着我的眼睛,不无挖苦地说:“你这个圣诞老人!”

  她在责备我,这是显然的,可她的情绪似乎也由此又变得好起来了。于是,她用一半是和解,一半是嘲讽的口气问我:“我可以要一个橙子吗?”

  “请原谅”,我喃喃地说,“请原谅。”

  此时,电车停靠在弗龙讷大街的“穆尔豪森”糕点铺外。车门打开,我慌乱地向那个在我眼里几乎有些超凡脱俗的橙色女孩点了点头。她敏捷地伸手从我怀里拈了一个橙子,随即魔术般地消失在大街上,就像童话里的仙女。

  有轨电车又动了起来,继续沿着弗龙讷大街行进。

  “可以给我一个橙子吗?”听见没有,她居然那样说,乔治!可那些橙子本来就是她的啊。那些橙子——我手里捧的,裤袋里装的,其余的滚得满车都是。

  我突然间变成了这样一个家伙:他抱着一大堆橙子站在那里,可它们都不是他自个儿的。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可耻的橙子小偷。我在下一站也下了车,就在弗龙讷广场。

  下车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得设法尽快摆脱这些橙子。很快,我发现了一位推着童车的女士。我慢吞吞地、心怀鬼胎地靠近她,抓住机会,把所有的橙子都一古脑儿地放在那辆小车的粉红遮阳篷上,包括我裤兜里那两个。这一切发生在一两秒之内。

  或许该让你看看那女人的表情,乔治!我觉得,我有必要对她说些什么。于是我请求她,接受我送给她的宝贝儿的这份小礼物;因为在这深秋时节,应当为所有的孩子提供充足的维生素C。这很重要,我对这一点非常清楚,我补充说,因为我本人毕竟就是学医的。

  说完,我撒开两腿,一阵狂奔,穿过了弗龙讷大街。我必须要找到那个橙色女孩,并且要对她把那件事情解释清楚。我要跟她重归于好。

  我很快就来到那个神秘的橙色女孩拿着一只可怜的橙子走出电车的那个地方。我站在那里茫然失措:这里有数不胜数的街口,我不知道该走哪一个。橙色女孩早已消失得杳无踪影。

  06

  这天下午,我继续在弗龙讷一带来来回回地找了好几个钟头。每当我看见类似于橙色滑雪衫的东西,我的心就禁不住陡然狂跳起来。可是,我真正要找的那个人,却好像已被大地吞没。

  那天傍晚的其余时间,我一直想着那个穿着橙色滑雪衫的姑娘。我断然决定,我要尝试一切途径,我一定要找到她。就像得力于一个神秘的魔咒,她已被置入我和这个世界的其余部分之间。

  我不断想到那些橙子。她要那么多橙子干嘛呢?难道她会把它们一个一个地剥开,然后通通吃掉?一个接一个地,比如说作为每天的早餐或午餐?这个想法令我十分激动。也许她病了,必须坚持某种特殊的食疗,我也产生了这种想法,而且这令很我紧张。

  但也有其他可能性。也许她想为一次有上百人参加的聚会做一顿大型的橙子布丁。一想到这里,我顿时心生醋意:为什么我竟然没有接到参加这次聚会的邀请呢?或许,橙色女孩想用那些橙子榨出许多汁来。她目的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想把橙汁储存在她狭窄的学生宿舍里的冰箱内。或者可以说,因为她讨厌超市里卖的那种橙汁,它们是用来自加利福利亚的廉价浓缩橙子精勾兑的。或许她对这种东西过敏。

  可是说到底,无论是橙汁,还是橙子布丁,我认为这两种可能性都不大。很快,我又萌发了一个更具说服力的设想:橙色女孩穿着的那件旧滑雪衫,跟罗德·阿蒙森当年到北极探险时所穿的服装是同类的。我相信,橙色女孩自然是想要乘雪橇横穿格陵兰冰原,她起码也要穿越哈丹格维达荒原。如此一来,如果利用狗拉雪橇上携带八到十公斤橙子,此举就绝非愚蠢了。否则,贸然进入茫茫冰原,极有可能死于维生素缺乏导致的坏血病。

  于是,我就这样沉湎于自己的幻想。还有“滑雪衫”这个词,它不正是出自北极的因纽特人吗?那女孩肯定是把格陵兰选作了探险目的地。可是,她为什么要作这次格陵兰探险之旅呢?

  噢,乔治,写到这里,我得稍稍打住一下。

  我如此愉快地描述着多年以前的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你也许觉得有些奇怪。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支欢快的插曲,几乎就像一段默片,而我想让你也体验一下那种东西。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感到特别快活,我指的是现在,我描写此事的时候。事实上,我已无所适从,或者老实说,我已无所慰藉。这一点,我不想隐瞒,可是,你不要为我担忧。你绝不会看到我流泪,我已下定决心,我能控制自己。

  你妈妈就要下班回来了,此时此刻,只有我们俩在家。你这会儿正坐在地板上,握着彩笔画画。你还不会安慰我,或者说,你这样就是在安慰我。多年以后的某个时刻,当你读到你曾经的父亲写下的这封信,或许你会对这个人产生一份令人宽慰的想法。而此时,单是这种想象就足以让我感到温暖。

  时间。乔治,时间是什么?

  我望着编号为“1987A”的那颗超新星的一张照片。这张图片大约是哈勃望远镜在我父亲发现自己得病的那个时刻拍摄的。

  我当然为他感到遗憾。可我不能肯定,他用他那些阴郁的苦衷让我现在感到异常沉重,这种做法是否正确。我确实无法为我的父亲做些什么。他生活在不同于此时的另一个时代,而我必须过我自己的生活。

  说实在的,我觉得,没有父亲的成长过程,也并不是特别可怕。你死去的父亲突然从墓穴里对你开口讲话,这才是真正让人惊骇的场面。

  我分明感到,我的手心已汗津津的。可我当然还要继续把我父亲的信看完。他写了一封给未来的信。这也许是好事,也许不好。对此,要我现在来下判断,似乎还为时过早。

  他可真是一个可笑的怪物,我想。因为我觉得,年仅十九岁的他,在70年代末期的秋天,对他在开往弗龙讷的有轨电车里遭遇的那个抱着一大袋橙子的女人的这些胡思乱想,简直就是小题大做。男男女女们彼此之间暗送秋波,这可不是什么新鲜事;自亚当和夏娃开始,他们就会搞这一套了。

  07

  然而,我父亲为什么不直接了当地写,他爱上了她?事实上,对于这一点,当他为了那些橙子挺身而出的时候,那个年轻女子肯定已然心领神会了。姑且不说最后,他还一手搂住了她的腰。也许他还暗中渴望,能跟她共舞一曲“橙子华尔兹”呢。

  可我此时才读了故事的开头。或许,关于这个“橙色女孩”还真有什么奇特的秘密。若非如此,我父亲绝不会写那么多关于她的事。他生病了,他知道,他也许就要死去。因此,他所写的一切,对他来说,就是非常重要的,甚至也许对我而言,也是这样的。

  我一口喝掉剩余的可乐,继续往下看。

  我还能再次见到那个橙色女孩吗?也许不能了,她也许住在另一个城市,也许她在奥斯陆短只是短期逗留。

  现在,当我走在大街上,当我看见行驶在弗龙讷一线的电车,我就会习惯性地扫视所有的车窗,为了确定,橙色女孩是否就在乘客之中。我傍晚时的散步也总是把我引向弗龙讷。每当我在街上看见红色或橙色的东西,我就会想,这一次——这一次,我终于又看见她了。可是,我每次的期望越大,失望也就变得越深。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周一周地过去了。有一个星期一的上午,我想去位于卡尔·约翰大街的一家咖啡馆。那是我和我的几个同学经常光顾的老地方。我推开门,刚一进去,便不自主地吓得后退了半步——因为橙色女孩就坐在里面!她以前从未来过这里,此刻,她正坐在这间咖啡馆里,一边喝茶,一边翻阅一本有彩图的书。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她搁在了此处,为了等候我的到来,为了让我与她重逢。她依旧穿着那件旧滑雪衫。现在你听着,乔治,你或许难以相信,可这是真的:在她的怀里,在她与那张小咖啡桌之间,夹着一个大纸袋,里面塞满又圆又大的橙子。

  我感到惊恐,因为我又看见了橙色女孩:她穿着同一件橙色滑雪衫,抱着同样的装满橙子的纸袋。这情景恍若海市蜃楼,令我感到极不真实。从这一刻起,那些橙子本身就变成了我必须为之寻求解释的那个谜团的真正内核。

  我几乎是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咖啡馆,悄然坐在距她两、三米远的位置。在我作出采取下一步行动的决定之前,我只想静静地看着她,享受那种难以言说的观感。

  我暗想,她并没有注意到我。但她忽然从书上抬起目光,大胆地盯着我的眼睛。她将我逮了个正着,因为此时她已发现,我在观察她。她温暖地微笑着。而这种微笑啊,乔治,它能将整个世界都融化;因为,要是整个世界都看见了它,它就会蓦然终结这个星球上的一切战争与敌意,至少能实现长期停火。

  此刻的我已别无选择。我想,我必须跟她建立联系。我慢慢向她走去,坐在她桌旁的一把椅子上。

  我们默默无言地凝视着对方,就这样过了好几秒。看来,她并不打算立即开口跟我说话。她久久地盯着我的眼睛,肯定足足有一分钟之久。这时,我的目光也不再退避。

  是该说话的时候了,可我却无限迷惘。我只能呆呆地坐着,我无法动弹。我在想啊:我们曾经是两只勇敢的小松鼠,独自生活在一片小树林里。她特别喜欢跟我捉迷藏。为了找到她,每次我都不得不在林子里上窜下跳地搜寻。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想到,我也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啊。于是,就轮到她蹦蹦跳跳地来找我了。我会藏在一个老树墩背后,然后偷偷欣赏她追寻我时那副焦急的俏模样。或许,我甚至还有一丝害怕,因为她可能永远也找不到我了……

  我的左臂放在桌面。忽然,她将她的右手放进我手里。她把书搁在橙子上面,她的左手仍旧稳稳地托着那只大袋子。她似乎有些担心,怕我会再次从她怀里夺走纸袋,或者再次把它撞到地上。

  此时,我已不是那么紧张。我只深深地感觉到,一股温暖而清凉的力量,从她的指端涌入我的指尖。我想,她肯定拥有某种超自然的能力;而且我还相信,这必定与那些橙子有着某种联系。

  08

  这是一个谜,我想,一个美妙的谜。

  随后,我再也无法继续沉默。我相信,我们当中得有人开口了。可是,也许我这种想法是错误的;或许,那样做会违背橙色女孩所代表的某些“规则”。我们继续深深地凝望彼此的眼睛。我说:“你是一只松鼠。”

  听了我的话,她的笑意无比柔美,她温柔地抚摸我的手。然后,她猛然松开我的手,庄严地站起身来。她抱着那只大袋子,出门走到街上。在她转身之际,我蓦然发现,她的眼里泪光莹莹。

  顿时,我浑身瘫软,我哑然失语。就在几秒钟之前,橙色女孩还坐在我面前,她握着我的手。而此时此刻,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没有追上去,乔治。我相信,那样做可能也会破坏她的“规则”。我已被她征服,我已精疲力竭,我已心满意足。我已体验了美妙的、谜一样的东西,甚至在以后的几个月里,我都还能继续享受着它不绝于怀的余韵。我想,我肯定还会再次与她邂逅。这一切都由是某种强大、然而却无法解释的力量在引导。

  她是异类。她出自一个比我们的世界更美妙的童话,但她却踏入了我们的现实。也许,她来到人世,只是为了办理某件重要的事情。也许,她是来拯救我们免遭某种祸患的,也就是有些人称之为“世界末日”的那类灾难。我一直相信,只有一种存在,只有一种现实。可是不管怎样,却有两类人。橙色女孩属于一类,我们属于另一类。

  可是,她的眼里为何噙着泪水?她为什么要哭?

  现在,我真的被这个故事给弄糊涂了。那个橙色女孩先后两次抱着一个大袋橙子出现在我父亲的面前——这很神秘。她默默无语地抓住他的手,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随即却突然跳起来,哭着冲出那个咖啡馆。这可是些奇怪的举动,真的值得注意!

  这个橙色女孩让我父亲为她魂不守舍。可是我想,当他有机会对她讲话时,他嘴里冒出的那句“你是一只松鼠”,却无疑完全是令人失望的。他已经说过,当他吐出这句白痴般的话语时,他是那样的不知所措。世界上可说的东西多得不得了啊,为何他偏偏就冒出那样一句话来?噢,不行,我的父亲,你这个谜我无法破解。

  我无意在这里充当什么聪明角色。我愿意头一个承认,要对人们——如常言所说——“青睐”的某个童话发表意见,并不总是一件容易的事。

  前面我已提到过,我在学钢琴。我当然不是什么超级钢琴家,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我还是能够准确无误地弹出来。每当我独自坐在那里,庄严地奏响《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我常常会情不自禁地产生这样一种感觉:我恍然坐在月球上,面前是一台巨大的三角钢琴;而月亮、钢琴还有我自己,此时正在围绕地球转。我想,整个太阳系里都能听见我演奏的乐音,即使冥王星上听不清,在土星上肯定是不成问题的。

  现在,我已开始练习第二乐章(小快板)。对我来说,这一部分就不那么容易了。但我的钢琴老师给我做示范演奏时,听起来很棒。一听见这段音乐,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些机械小玩偶,它们正沿着购物中心里的阶梯跳上跳下!

  至于《月光奏鸣曲》的第三乐章,我就让自己免弹了。这不仅是因为它太难了,而且我个人觉得,它听起来令人恐怖。第一乐章(舒缓的柔板)非常优美,或许还有些阴郁。与此相反,最后一乐章(快速的急板)则简直具有威胁性。假如我要乘太空船在某个星球上登陆,可那儿却有一个可怜的家伙在三角钢琴上敲打《月光奏鸣曲》的第三乐章,我会立即扭头呼啸而去。可要是这个小家伙演奏的是第一乐章,我也许会在那里小住几天呢;无论如何我会试着跟它攀谈,并仔细询问我所降临的这个也有音乐的星球上的某些情况。

  有一次我对我的钢琴老师说,贝多芬的心中同时有着地狱和天堂。她看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然后她说:“你已经理解了这首曲子!”并且,她还给我讲了一些有趣的事。贝多芬本人并不把这支曲子叫作《月光奏鸣曲》,他给它起的名字是:c小调奏鸣曲,作品第27,编号2;副标题是:Sonata quasiuna Fantasia,意思是:“一支几乎是幻想的奏鸣曲。”我的钢琴老师觉得,对于“月光奏鸣曲”这样的名字来说,这首曲子太紧张了。她说,匈牙利钢琴家弗朗茨·李斯特称第二乐章是“两个深渊之间的一朵鲜花”。我本人倒宁愿说,它是两个悲剧之间的一场诙谐的木偶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