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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恩斯林还站在旋转门里面的时候就看到了奥林——多尔芬旅馆的经理——正坐在大堂里厚厚的椅子上。迈克心里一沉。要是我让律师一块儿来就好了,他想。哎,可现在为时已晚。即使奥林已经决定设置重重障碍,想办法不让迈克进入1408房间,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有办法对付他的。
迈克走出旋转门后,奥林伸出又短又粗的手走了过来。多尔芬旅馆位于第六十一大街,在第五大道的拐角处。旅馆不大,但让人感觉很舒服。为了伸出手与奥林握手,迈克把旅行包换到左手上。这时,身穿晚礼服的一男一女从迈克身旁走过。那女的金发碧眼,一身黑色,香水散发出的幽幽花香让人感到这就是纽约。在夹层楼面的酒吧里,有人在演奏《夜晚与白昼》,似乎更让人有这种感觉。
“晚上好,恩斯林先生。”
“奥林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奥林看上去很难受。他环视了一下小巧舒适的大堂,似乎在寻求帮助。一个男人正与妻子在接待处商量戏票的事,接待员微笑着,耐心地看着他们。一个满脸疲惫的男人——只有在商务舱里呆过很长时间的人才会这样——在前台与一个身穿漂亮黑色套装的女人商量预订房间的事,那黑套装也可以做晚礼服。多尔芬旅馆里看起来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不管是谁,只要有困难都能得到帮助。但可怜巴巴的奥林先生是个例外,他已经被这个作家牵着鼻子走了。
“奥林先生?”迈克又叫了一声。
“恩斯林先生,能到我的办公室谈谈吗?”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呢?这将使书中1408房间的那一部分更精彩,增加读者渴望看到的那种不祥的气氛,而且远远不止这些。尽管迈克·恩斯林心中直到现在才敢肯定;他现在确实肯定。奥林真的害怕1408房间,害怕今夜迈克在那儿的遭遇。
“当然可以,奥林先生。”
奥林是个好心的主人,他伸出手要帮迈克拿旅行包。“我来帮你提吧。”
“还是我自己来吧。”迈克说,“没什么东西,就几件换洗衣服和牙刷。”
“您真的要住下吗?”
“那还有假?”迈克说,“我已经换上幸运夏威夷衬衫了。”他笑了笑。“上面有防鬼剂。”
奥林没有报以一笑。相反,他叹了口气。他矮矮胖胖,身穿深色燕尾服,领结打得整整齐齐。“很好,恩斯林先生,那就跟我来吧。”
※※※
这位旅馆经理在大堂里显得有些犹豫不决,几乎有些垂头丧气。他的办公室里镶嵌着橡木,墙上挂着旅馆的照片(多尔芬旅馆于1910年开业——迈克可以不依靠刊物或者大城市报纸上的评论而出版作品,他坚持自己做调查),奥林似乎又恢复了自信。办公室里铺着波斯地毯,两盏落地灯发出柔和的黄光。桌上有一盏罩着绿色菱形灯罩的台灯,边上有关雪茄盒。雪茄盒旁边是恩斯林最近出版的三本书。当然是平装本,因为没有精装本的。我这个旅馆的主人也一直在做些研究,迈克心里这么想。
迈克在桌前坐下,他本以为奥林坐在对面,没想到奥林在迈克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两腿交叉着。奥林身体往前倾,去拿雪茄盒,他的肚子不大。
“来根雪茄,恩斯林先生?”
“不,谢谢。我不吸烟。”
奥林的目光转移到迈克右耳后夹着的香烟——香烟别在突出的部位上,正如过去机智俏皮的记者把下一根香烟放在浅顶软呢帽细带上的“新闻采访”的牌子下面一样。那根烟早已成为迈克身体的一部分了,因此,迈克一时间真的没搞清楚奥林在看什么。接着,他大笑起来,取下香烟,朝自己看看,又转而看着奥林。
“我已经九年没抽过烟了。”他说,“我有个哥哥死于肺癌,他死后我把烟给戒了。耳后这根香烟……”他耸了耸肩。“一是为了装装样子,一是出于迷信,我这么想。就像这件夏威夷衬衫,或者像您有时看到的装在一个小盒子里的香烟,放在桌子或墙上,盒子上写着:‘如遇紧急情况请敲击碎玻璃。’奥林先生,1408房间里可以吸烟吗?万一核战爆发呢?”
“可以吸烟。”
“那样的话,”迈克高兴地说,“夜里我就用不着那么害怕了。”
奥林先生又叹了口气,但这次不像在大堂里的那声叹息那么绝望。是的,这是办公室,迈克想。是奥林的办公室,他的小天地。今天下午迈克在罗伯森律师的陪同下到这儿来过,奥林一踏进办公室的门就不那么紧张不安了。是啊,除了自己的小天地之外,哪儿还能有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呢?奥林的办公室的墙上挂着好看的照片,地上铺着漂亮的地毯,烟盒里装着上等的雪茄。毫无疑问,自1910年以来,前前后后好几任经理在这儿办公。这些与金发女郎的露肩礼服、香水味和午夜过后对性爱隐隐约约的暗示一样,让人感到这就是纽约。
“您仍觉得我无法劝阻您吗?”奥林问。
“我知道您没法劝阻我。”迈克说,又把香烟放回耳后。他不像从前头戴五颜六色软呢帽的三流文人一样,用飞达力或怀尔德鲁特牌头油把头发往后梳得油光发亮,但他每天都换上一根香烟,就像换内衣一样。耳后那地方会出汗的,一天下来,如果迈克没抽过那根致命的香烟扔进抽水马桶之前仔细看看的话,就会看到薄薄的留有模糊的橘黄色的汗渍。这并不能诱使迈克把香烟点燃。连他自己现在都弄不懂怎么会有二十年的烟龄——每天三十根,有时四十根。他更搞不懂为什么要那么做。
奥林从记事簿力拿出一摞平装书。“我真希望您错了。”
迈克手脚麻利地拉开旅行包侧面口袋的拉链,拿出一只袖珍索尼录音机。“奥林先生,我想录下我们的谈话,您介意吗?”
奥林摇摇手,迈克按下录音键,小红灯亮了起来,卷轴开始转动。
这时,奥林正慢慢翻阅那一摞书,看看书名。迈克·恩斯林看到自己写的书在别人手里,和往常一样,他心头涌上说不出的滋味:骄傲、不安、欢乐、蔑视和羞愧。他没有理由感到羞愧,最近五年中,这几本书让他心满意足,他不必与包装商分享任何一本书的收益(他的经纪人称包装商为“书妓”,也许出于嫉妒),因为那都是他自己想到的好主意,第一本书如此畅销,只有傻瓜才想不到这么做。拍摄《弗兰肯斯坦》①后为什么不拍摄《弗兰肯斯坦的新娘》呢?
他曾去过衣阿华州。他曾与简·斯迈利②一切做过研究,还曾与史丹莱·埃尔金③在同一专题小组。他还曾一心想以“耶鲁新诗人”为笔名出版作品(他现在的朋友和熟人对此一无所知)。当这位旅馆经理大声念出书名时,迈克不禁有些后悔刚才向奥林提出录音的要求。过一会儿,他将会听到奥林那不紧不慢的语气,想像自己听出那语气中不屑一顾的味道。他下意识地碰了碰耳后的香烟。
“《十间闹鬼屋子之十夜》。”奥林念道,“《十个闹鬼墓地之十夜》,《十座闹鬼城堡之十夜》。”他抬起头,看看迈克,嘴角隐约露出一丝微笑。“为了写作,您去了苏格兰,更不用说维也纳森林了。这一切都是免税的,对吗?毕竟,您的工作就是写那些闹鬼的小说。”
“此话怎讲?”
“您对这些很敏感,是吗?”奥林问。
“敏感,是的,但并不怕。如果您想借批评我的书莱说服我离开您的旅馆的的话……”
“不,根本没那意思,只是出于好奇罢了。两天前,我让马塞尔——他是接待员,白天上班——去把这些书弄来,当时您第一次到这儿来请求……”
“那是要求,不是请求。现在仍是要求。您听罗伯森先生说过,根据纽约州的法律——且不说联邦的两部公民权法——如果某个房间没有人住而我要求入住的话,您不得拒绝我。现在1408房间没人住。1408房间一直空着。”
然而,奥林先生这时候不会把话题从迈克最近的三本书上移开——三本书都是《纽约时报》排行榜上的畅销书。他又翻了一遍,已经是第三遍了。柔和的灯光从亮闪闪的封面上反射回来。几本书的封面都以紫色为主。迈克听说紫色最能使恐怖小说畅销。
“我直到今天晚上早些时候才有机会翻翻这几本书。”奥林说,“我一直忙忙碌碌,通常都是这样。多尔芬旅馆在纽约这个大都市里不算大,但客房入住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往往每个客人进门后都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要我们帮忙解决。”
“就像我。”
奥林微微一笑。“您的问题有点特别,恩斯林先生。您、罗伯森先生和你们所有威胁。”
这些话又把迈克气坏了。他并没有威胁过,除非罗伯森先生本身就是一种威胁。他请律师也是迫不得已,就像无法打开生锈的上锁的箱子时只得用铁棒撬一样。
那个上锁的箱子不是你的,他心想,但联邦和州的法律却并不这么认为。法律规定,只要事先没人住在里面而他想住的话,多尔芬旅馆的1408房间就得让他住。
他意识到奥林正看着他,仍带着微笑。好像迈克的内心独白他都听得清清楚楚。这让人很不自在,迈克没料到这次会面会如此令人不快。似乎从他拿出袖珍录音机(这玩意儿通常很有威慑力)、把它打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听奥林摆布。
“奥林先生,您似乎想把我搞得晕头转向。我已经忙了一整天了,如果我们关于1408房间的争论到此为止的话,我想上楼去,然后……”
“我曾读过一本……啊,您把它们叫做什么?随笔?小说?”
迈克称它们为摇钱树,但因为磁带在转,他可不想这么说,即使那是他的磁带。
“小说。”奥林肯定地说,“每本书是一个故事。您的《闹鬼的屋子》里的堪萨斯州的里尔斯比的房子的那个故事……”
“啊,是的,是斧头凶杀案。”那个将尤金·里尔斯比一家六口杀得一个不留的恶魔至今仍逍遥法外。
“确实如此。还有您的阿拉斯加自杀身亡的情侣墓地露宿的那一夜——就是人们一直声称在锡特卡看到的那些情侣——还有您在嘉茨比城堡过夜的事。确实非常有趣,让我大吃一惊。”
迈克想听出对“十夜”丛书的最温和的评论中隐含的轻蔑语气,有时是他自己多心,别人并没有轻蔑的意思——迈克发现很少有人会像作家那么偏执,他们一本正经地认为自己生活在贫民窟——但此时此刻,他相信奥林没有轻蔑的意思。
“谢谢。”他说,“是这样。”他低头看了看袖珍录音机。那红色的小指示灯通常似乎盯着对方,刺激对方说错,可今晚它似乎盯着迈克。
“哦,是的,我这么说是因为觉得您很了不起。”奥林轻轻敲打着那几本书,“就因为写得好,所以我很想把这些都看完……我喜欢这样的故事。我没想到看了您在嘉茨比城堡的让人无法想像的冒险之后会哈哈大笑。我我没想到您这么了不起,这么不露声色。我期望在小说里能看到更多的凶杀。”
迈克强忍着,他猜测接下来奥林肯定会问他来这儿的目的,就像别人说“像你这种漂亮的女孩来这种地方干什么”一样。奥林是个温文尔雅的旅馆老板,他的旅馆里住着那些身穿黑礼服晚上外出的金发碧眼的女人,他雇佣瘦弱退休的人,那些人身穿无尾礼服在酒吧里叮叮当当演奏像《黑夜和白昼》这样的老歌。奥林晚上不值班的时候很可能会看普鲁斯特④的作品。
“但这几本书也让我不安。如果没看过,今晚我就犯不着在这儿等您了。我一看到那个夹着公文包的律师,就知道您想入住那个晦气的房间,不管我说什么似乎都无法阻止您。但是这几本书……”
迈克伸出手啪的一声关掉录音机——红色指示灯盯着他,使他感到害怕。“您想知道我为什么特别想了解一些情况,是吗?”
“您恐怕是为了钱才这么做的。”奥林心平气和地说,“而您对情况一点儿都不了解,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您竟然遽下结论,我觉得很有意思。”
迈克觉得双颊发热。不,他来这儿绝对不是与他谈这些;谈话时他还从来没有关掉过录音机。奥林没有那么简单。我陷入他的圈套了,迈克心里这么想。就是这矮矮胖胖的旅馆经理用他指甲修剪成白色新月形的双手为我设置的圈套。
“让我担心的是——不,让我害怕的是——我不禁喜欢上一个颇有才气的作家的作品,可他竟然对自己写过的事毫不相信。”
这话并不完全对,迈克想。他大概写了二十四篇他自认为不错的小说,并发表了几篇。他在纽约的最初十八个月里,写过很多自己认为有质量的诗歌,那时他正在《乡村之声》编辑部工作。但他相信尤金·里尔斯比的无头冤魂在废弃的堪萨斯农场月光下的游荡吗?不。他曾在那个农庄住宅里谁过一宿,在厨房里铺的脏兮兮的油毡上将就了一夜,除了两只老鼠沿着护墙板一溜而过之外,没有更可怕的事情。他曾在特兰西瓦尼亚城堡⑤的废墟中度过一个炎热的夏夜,据说伏勒德·特佩斯⑥仍在那儿接受朝拜;他看到的唯一的吸血鬼是一大群欧洲蚊子。他曾露宿在杀人魔王弗里·达玛⑦的墓地旁,夜里两点,一个满是血痕的身影挥舞着白色的东西在黑暗中朝他走来,那个幽灵的朋友们的咯咯的笑声暴露了他,不过迈克·恩斯林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可怕;他曾看到过一个十几岁的鬼狂舞着割橡胶用的刀。但他不想把这儿所说的任何一件事告诉奥林。他不能——
其实他可以把这些告诉他。袖珍录音机(他根本就不应该把录音键按下去,他现在明白了)又被收好,这次见面不可对外公开。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敬佩起奥林来了。当你佩服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向他掏心窝。
“是的,”他说,“我不相信鬼魂、幽灵和长腿怪兽。我认为没有这些东西真好,因为我也不相信上帝会保护我们不受它们的伤害,我对此深信不疑。但从一开始,我就认为哪种说法多少都有点道理。我绝不会因为调查芒特霍普公墓的厉鬼而获得普利策奖,但如果他露面,我也会如实描写。”
奥林说了什么,只说了一个字,但声音太低,迈克没听清楚。
“您说什么?”
“我说不。”奥林看着他,几乎带着歉意。
迈克叹了口气。奥林以为他在说谎。到了这个地步,要么跟他坚持到底,要么结束讨论。“奥林先生,我们改天再谈,好吗?我想上楼刷牙。我在浴室里照镜子时也许会看到凯文·奥马利出现在我身后。”
迈克要起身离开,奥林伸出胖乎乎的收想阻止他,那指甲精心修剪过。“我没说您在说谎。”他说,“但是,恩斯林先生,您就是不信。鬼不会在不相信鬼的人面前出现,当鬼出现时人也很难看见。为什么尤金·里尔斯比在家前厅里滚动他的断头时您却什么也没听见!”
迈克站起身,然后弯腰拿起旅行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在1408房间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是吗?”
“您可不能这么说。”奥林说,“您会担心的,因为1408房间里没有鬼,从来都没有。那儿有什么东西——我自己能感觉得到——但不是鬼。在废弃的房子或古老的城堡要塞里,您不相信有鬼,这也许可以让您平安无事。但在1408房间,那只会使您麻烦缠身。不要进去,恩斯林先生。这就是今晚我等您的原因,请您、求您不要进去。在世界上所有不属于那个房间的人当中,写所谓的让人读起来欲罢不能的真实的鬼故事的人最不应该进去。”
迈克听到了这些话,可他却没听进去。你关掉了录音机!他在大叫。我被他弄得六神无主,竟把录音机关掉了,接着他有谈到“全明星幽灵周末”的鲍里斯·卡罗夫!他妈的,无论如何,我要把他所说的话写进去。他要是不喜欢我这么做的话,那就控告我好了。
他突然想到楼上去,他再也等不及了,倒不是因为他将要在拐角处的旅馆的房间度过漫漫长夜,而是因为他要趁奥林刚刚说过的话在他脑海中还记忆犹新的时候赶紧记下来。
“喝一杯吧,恩斯林先生。”
“不,我真的……”
奥林先生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钥匙,那钥匙系在长长的黄铜板上,黄铜看上去很旧,有很多划痕,失去了光泽,上面有凸起的数字1408。“求您了,”奥林说,“就听我一回。再给我十分钟——十分钟足够喝一小杯苏格兰威士忌——然后我就把钥匙给您。我会尽一切力量使您改变主意,但我希望我能够觉察到无法避免的事情。”
“您这儿还用钥匙?”迈克问,“那感觉真好,有点古香古色的味道。”
“多尔芬旅馆于1979年启用磁卡系统,恩斯林先生。那年我开始任经理。1408房间是我们旅馆中唯一一间仍用钥匙的客房。他不需要安装磁卡锁,因为里面从没有人住;那个房间最后一次有人入住是1978年的事了。”
“你在耍我!”迈克又坐下来,不袖珍录音机准备好。他按下录音键,接着说,“这家旅馆的经理奥林说 1408 房间已有二十多年没出租给房客了。”
“1408房间也从不需要上锁,因为我确信那玩意儿肯定无法正常工作。电子手表在1408房间根本就没法用。它们有时会倒转,有时干脆就停下来,根本不知道时间。在1408房间不行,就是不行。袖珍计算器和手机也一样。如果您佩戴着BP机,恩斯林先生我建议您把它关掉,因为您一踏进1408房间,他就会嘟嘟地响个不停。”他停了一停,“即使关掉也不一定管用,它又会自动开机。唯一稳妥的方法就是把电池取出来。”他连看也没看袖珍录音机的停止键;迈克猜想奥林平时录音用的是相同型号的录音机。“恩斯林先生,其实唯一稳妥的方法就是离那个房间远远的。”
“我一定要进去,”迈克说,他拿回袖珍录音机又把它收好,“但我可以把这一杯喝完。”
※※※
奥林在熏橡木吧台上倒酒,墙上挂着的那幅油画画的是世纪之交的第五大道。迈克问他:既然1978年以来一直没人住,奥林怎么知道高科技电子设备在房间里无法使用。
“我并不想给您造成一种印象,以为自1978年以来从没人进去过,”奥林回答说,“首先,每个月服务员简单打扫一次那房间,也就是说——”
那时,迈克为了写《十间闹鬼的旅馆客房》已经忙碌了四个月,他说:“我懂您的意思。”简单打扫空闲的房间包括凯窗通风,擦擦灰尘,在罐子里蒂-迪-鲍尔清洁剂⑧使水变成淡蓝色,换换毛巾。但简单打扫时很可能不换床单。他想要是把睡袋带来就好了。
奥林从吧台踩着波斯地毯走过来,端着两杯酒,他好像从迈克的表情上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床单今天下午刚换过。恩斯林先生。”
“干吗那么麻烦?就叫我迈克好了。”
“我觉得那样不舒服。”奥林说着把酒递给迈克,“为您干杯。”
“也为您干杯。”迈克举起酒杯,想与奥林碰杯。但奥林把酒杯缩了回去。
“不,为您,恩斯林先生。一定要为您干杯。今晚我们两个都为您干杯,您需要这样。”
迈克叹了口气,和奥林碰了碰杯,他说:“为我干杯。您要是演恐怖片肯定得心应手,奥林先生。让您去扮演试图警告一对年轻夫妇远离阴森森的城堡的闷闷不乐的老仆人倒挺适合。”
奥林坐了下来。“我不必经常扮演那个角色,谢天谢地。1408房间从未被列入有关用科学无法解释的、人们津津乐道的地方的网站中。”
我的书出版后那就不一样了,迈克想,他喝了口酒。
“鬼魂不会停在多尔芬旅馆,尽管它们在雪莉-尼德兰饭店⑨、帕克兰饭店里出没,我们尽可能使1408房间安安静静……当然,历史总难逃过一个既走运又坚持不懈的研究者的眼睛。”
迈克微微一笑。
“是维罗尼卡换的床单。”奥林说,“我陪她一起去的。您应该感到这是一种礼遇,恩斯林先生,就如同让皇室里的人给您穿上睡衣似的。维罗尼卡和她妹妹是1971年或1972年倒多尔芬旅馆做客房服务员的,我们都叫她维,她是多尔芬旅馆资格最老的员工,来这儿工作比我至少早六年。她后来被提升为客房主管。我想她在过去的六年中从没换过床单,但直到1982年前后,1408房间都是她和她妹妹一起整理的。维罗尼卡和塞莱斯特是双胞胎,她们之间的默契似乎使她们……怎么说呢?不是对1408房间有免疫力,而是她们与……势均力敌,至少在简单打扫所需要的那段时间内是这样的。”
“您不是想告诉我维罗尼卡的妹妹死在那个房间里了吧?”
“不,根本不是。”奥林说,“大约在1988年,她由于身体不适就不在这儿干了。但1408房间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使她的心里状态和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我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这很荒唐,我希望这么说不会影响我们之间已经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奥林先生。”
奥林笑了起来。“您想把无法解释的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真是太执着了。”
“那是因为我的读者喜欢。”迈克温和地说。
“我想,对1408房间大部分时间我只能听之任之。”旅馆经理沉思了一下,“锁上门,关好灯,放下窗帘以免地毯被晒得退色,盖好床罩,本来应该挂在球形门把上的早晨菜单放在床上……但一想到空气污浊不堪,就像阁楼似的,我就受不了。一想到灰尘积得又厚又松我就受不了。这是不是使我变得吹毛求疵或者患上了强迫症?”
“这使您成为旅馆经理。”
“我想是的。不管怎样,维和塞打扫那个房间——她俩手脚麻利,进去马上就出来——知道塞退休,而维第一次获得晋升。从那以后,我就安排两名其他客房服务员一起去打扫,我总是挑那些相处融洽的……”
“指望她们之间的默契可以抵挡住鬼怪?”
“确实如此。您怎么取笑1408房间里的鬼怪都可以,恩斯林先生,但您立刻就会领教它们如何厉害,我对此深信不疑。说不清那个房间里有什么,但它绝对明目张胆。”
“好多次——我能做到的就是这些——我和服务员一起去,去看着她们。”他停了一停,然后不情愿地又说了一句,“如果真的发生什么可怕的事的话我会把她们拉出来。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有几个人突然痛哭流涕,有个人大笑不止——我不明白为什么大笑不止的人会比啜泣的人更可怕,但确实如此——还有许多人头晕目眩。然而,没有什么特别恐怖的事。多年来,我有足够的时间做些简单的试验——BP机、手机等等——但没有什么特别恐怖的。谢天谢地。”他又停了一停,然后用古怪的、低沉的语调说:“一个女服务员瞎了。”
“您说什么?”
“她瞎了。她叫罗密·范·格尔德。那时她正擦拭电视机顶上的灰尘,不知怎的,她突然尖叫。我问她怎么回事。她扔下抹布,双手捂住眼睛,尖叫着说她瞎了……但她看到最可怕的颜色。当我把她带出房间之后,那些颜色立刻就不见了,等我带她沿着走廊走到电梯口时她的视力又逐渐恢复了。”
“您告诉我这一切就是想吓唬我,奥林先生。想把我吓跑?”
“我真的没那个意思,那个房间自从第一个房客自杀以来的情况您都清清楚楚。”
迈克知道。凯文·奥马利——他是个缝纫机推销员——于1910年10月13日跳楼自杀,撇下妻子和七个孩子。
“先后有五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那个房间的唯一的窗子跳了出去,恩斯林先生。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房间里服药过量,两个死在床上,两个死在浴室里。死在浴室里的一个死在浴缸里,还有一个直挺挺地坐在马桶上。一个男的1970年在壁橱里上吊……”
“是亨利·斯托金,”迈克说,“那很可能是意外……性爱窒息。”
“也许是。还有伦道夫·海德,他割破双腕,又切掉生殖器,终因流血过多而死。那可不是性爱窒息。我想问问您,恩斯林先生,如果六十八年内十二起自杀的记录还不能使您改变主意,我不知道几个服务员发生呼吸困难和心室纤维颤动能否使您打消那个念头。”
呼吸困难和心室纤维颤动,太棒了,迈克心想。他想知道能否在书中盗用这种说法。
“多年来,打扫过1408房间的服务员中没几对在做过几次之后还想再进去。”奥林说,他喝下最后一小口酒。
“除了那对法国双胞胎之外。”
“维和塞,确实如此。”奥林点点头。
迈克不太关心那些女服务员和她们的……奥林是怎么说的?她们呼吸困难,心室纤维颤动。他的确对奥林举的自杀感到有点不快……迈克似乎反应太迟钝了,竟然只注意这些事实,而没有听出弦外之音。除非,真的,根本没有弦外之音。亚伯拉罕·林肯和约翰·肯尼迪两人的副手都叫约翰逊;林肯和肯尼迪这两个英语单词都由七个字母组成;林肯和肯尼迪当选总统的年份都是以60结尾的。所有这些巧合能证明什么呢?什么也证明不了。
“这些自杀事件会成为我书中精彩的一部分。”迈克说,“既然录音机已经关掉了,我可以告诉您这些自杀就是我的统计资料里所说的‘簇效应’。”
“查尔斯·狄更斯称之为‘土豆效应’。”奥林说。
“您说什么?”
“当雅各·马勒的鬼魂第一个与斯克鲁奇⑩说话时,斯克鲁奇对他说他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是一滴芥末或是一小块煮得半生不熟的土豆而已。”
“那好笑吗?”迈克问,话中带着一丝冷漠。
“我并不觉得好笑,恩斯林先生,一点也不。请听好。维的妹妹塞莱斯特死于心脏病。她那时中期老年性痴呆病,她很年轻时就得了这种病。”
“可您刚才还说她妹妹一点事儿也没有。事实上,这是一个美国人的成功故事。就像您一样一点事儿也没有,奥林先生,从您的表情就看得出。您进出1408房间多少次了?一百次?两百次?”
“每次只呆一小会儿。”奥林说,“也许就像走进充满毒气的房间似的。如果屏住呼吸就平安无事。我看得出您不喜欢这个比喻。您肯定觉得有点牵强,也许荒唐透顶。但我认为这个比喻非常恰当。”
他把手指叉开托住下巴。
“也可能有些人对生活在那个房间里的东西反应更敏感、更强烈,就像常戴水肺潜水的人比其他人更容易患潜函病⑾。多尔芬旅馆开业近百年以来,员工们意识到1408房间里有毒。这已成为旅馆历史的一部分,恩斯林先生。没有人谈起这一点,就像没有人提到这儿的十四楼和大多数旅馆一样其实是十三楼……但他们都心知肚明,如果把那个房间里发生的事和记录都收集齐全,就可以讲述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故事……您的读者可能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我想,纽约每家旅馆都有客人自杀,但只有在多尔芬旅馆十起自杀全都发生在同一个房间,这一点我愿拿性命来打赌。暂且不提塞莱斯特·罗曼迪,还有发生在1408房间里的自然死亡呢?那些所谓的自然死亡?”
“有多少人?”他从未想过发生在1408房间里的所谓的自然死亡。
“三十人。”奥林回答说。“少说有三十人,我知道的就有三十人。”
“你在撒谎!”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不,恩斯林先生,我保证绝对没撒谎。您真的以为我们空着那个房间是因为老太太的迷信思想或是因为荒唐的纽约传统吗……认为可能每一家像样的老字号旅馆里都起码有一个作祟的鬼魂在看不见镣铐的套房里叮叮当当的地游荡吗?”
迈克·恩斯林意识到就是这样想法——虽然没有说白了,但确实存在——贯穿于他正在写的这套“十夜”丛书之中。奥林用科学家嘲笑巫术的恼怒的语气来嘲笑这种想法,这一点也减轻不了他心中的不快。
“我们旅店业也有自身的迷信和传统,但我们不会让它妨碍生意,恩斯林先生。我是在中西部踏入商业的,那儿有句俗话:‘牧牛的进城,找不到穿堂风的房子。’如果有空房,我们就会安排客人住。我定下的这一规矩的唯一例外——以及我与您今天的谈话,我还从未与别人这么谈过话——都因为1408房间,它在十三楼,所有数字加起来的总和是十三。”
奥林看着迈克·恩斯林,不动声色。
“那个房间里不仅发生过自杀,还有中风、心脏病和癫痫病发作。住在房间里的一个人——那是1973年的事了——被一碗汤呛死了。您肯定会说那简直是无稽之谈,但我问过当时的保安经理,他看到过那人的死亡证明。似乎有什么东西住在那个房间里,它的力量似乎在午间最弱,所以我们总是在午间打扫房间。但据我所知,打扫过那个房间的几个服务员现在都患上了心脏病、肺气肿或糖尿病。三年前,那层楼的暖气出了故障,当时的维修总工程师尼尔先生必须到几个房间去检查,1408是其中一间。呆在房间里的时候和出来之后他都很正常,但第二天下午就死于严重的脑出血。”
“无巧不成书。”迈克说。奥林很有一手,这不可否认。假如让他去孩子们的露营地当顾问,百分之九十的孩子第一天在篝火旁边听他讲鬼故事时准会吓得撒腿往回跑。
“无巧不成书。”奥林又轻轻地说了一遍,并没有不屑的语气。他伸手巴挂在老式铜板上的那把老式钥匙递给迈克。“您的心脏还好吗,恩斯林先生?还有您的血压和心理状态?”
迈克发现自己费了好大劲儿才抬起手……可一抬起手,并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他伸向钥匙,连指尖都没有丝毫颤抖,他看得出来。
“别担心。”他一边说,一边抓住破旧的黄铜板。“而且,我还穿着幸运夏威夷衬衫。”
奥林坚持要陪迈克乘电梯到十四楼,迈克没有反对。他觉得有趣的是,刚一离开经理办公室向通往电梯的走廊走去,旅馆经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又变得可怜巴巴。他中了迈克的圈套,对迈克唯唯诺诺。
一个身穿无尾礼服的人请他们停下来——迈克猜想他可能是餐厅经理或领班。他递给奥林几张纸,用法语说了几句,奥林也跟他轻声说了几句,点了点头,在纸上潦草地签了字。酒吧里有人在演奏《纽约的深秋》。从这儿听起来音乐产生了回音,就像睡梦中听到的乐曲。
穿无尾礼服的人说了声“非常感谢”就走开了。迈克和旅馆经理继续往前走。奥林又提出帮迈克提旅行包,迈克再次谢绝了他。在电梯里,迈克的目光被三排整齐的按钮吸引住了。数字都按顺序排列,一个数字也没有漏掉……但是如果再仔细看一看的话,就会发现其实漏掉了一个数字,标有12的按钮下面紧跟着的就是14号按钮。迈克想,好像从电梯控制板上跳过那个数字就可以使它不存在似的。真愚蠢……但奥林没有错,全世界的旅馆都是这么做的。
电梯开动了,迈克说:“有一件事让我一直纳闷,如果1408房间真的让人那么害怕的话,为什么不干脆给它编造个房客呢?奥林先生,为什么不干脆对外说那是您的住处呢?”
“我是怕被指控为欺诈,只要走漏了风声就有人不会放过我。我如果不被负责执行地方和联邦公民权利法的法官控告——干旅馆这一行的人见到执行公民权利法的就如同您的读者在夜深人静时听到叮当作响的镣铐声——就会被我的上司控告。既然我无法阻止您进入1408房间,我怀疑自己能否使斯坦利公司的董事会相信,那间高级客房一直空闲着是因为我害怕鬼魂会使偶尔出差的推销员从窗子跳出去,在第六十一大街上摔得粉身碎骨。”
迈克觉得这是奥林说过的最让他不安的话。因为他不想再苦口婆心地使我相信了,他想。他在自己的办公室可能像推销员一样巧舌如簧——也许那是波斯地毯发出的神秘力量——可在这儿他就没有那个本事了。他确实精明能干,他给领班签字时可以看得出,但那巧舌如簧的本事没有了。可他相信1408房间里的事,没有一丝怀疑。
在电梯门上方标着12的按钮灭了,标着14的按钮亮了。电梯停了下来,电梯门向两边分开,可以看见非常普通的旅馆走廊,上面铺着红色和金色相间的地毯(那肯定不是波斯地毯),电灯看上去就像19世纪的煤气灯。
“我们到了。”奥林说,“您的楼层到了。请原谅我不陪您过去了。1408房间在您左手,沿着走廊一直走到底就到了。除非万不得已,我不会再靠近它一步。”
迈克·恩斯林走出电梯,双腿从来没有如此沉重过。他回头看看奥林,奥林矮矮胖胖,身穿黑上衣,紫红色的领结打得工工整整,修剪过指甲的双手放在身后,迈克看到这个矮个子男人的脸似奶油般苍白,他高高的、还没有皱纹的额头上一颗颗汗珠冒了出来。
“当然,房间里有电话。”奥林说,“如果遇到麻烦,您可以拨打……但我不知道能不能用。假如那个房间不想让您使用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迈克想做出轻松的回答,说这样的话他倒可以省下用餐服务费之类的话,但舌头突然变得似乎和腿一样沉重,在嘴里怎么也动不了。
奥林从身后抽出一只手,迈克看到那只手在颤抖。“恩斯林先生,”他说,“迈克,别傻了,看在上帝的分上……”
他还没说完,电梯门就关上了,他与迈克分开了。旅馆这层楼一片寂静,迈克在原地呆了一会儿,一动不动,没有一个员工承认这是多尔芬旅馆的第十三层。迈克想伸手按下电梯的呼叫按钮。
他要是那样做的话奥林就赢了,而他新书中本来最精彩的一章就会是一片空白。读者也许看不出来,编辑和经纪人也许看不出来,罗伯森律师也许看不出来……但他自己看得出来。
他没有按呼叫按钮,反而抬手碰了碰耳后的香烟——这个动作他习以为常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么做——又轻轻弹了弹幸运衬衫的领子,然后沿着走廊朝1408房间走去,旅行包在身旁晃来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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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由英国女作家玛丽·雪莱(1797~1851)所著的同名恐怖小说改编成的电影,后拍续集《弗兰肯斯坦的新娘》。
②美国学者,其小说《一千英亩》于1992年获得普利策奖,并拍成电影。
③美国华盛顿大学终身教授,公认的后现代主义作家。
④法国作家(1871~1922),以其长篇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七卷)而闻名世界。
⑤罗马尼亚中部一地区。
⑥1456年起任罗马尼亚瓦拉西亚公国大公,是传说中有名的吸血鬼,英国作家布雷恩·斯多克曾以他为原型写成小说《德拉库柏》,后被改编成电影《夜访吸血鬼》。
⑦著名的杀人狂。
⑧一种厕所的清洁剂。
⑨或者译成普拉扎饭店,是纽约最豪华的饭店之一,位于中央公园东城的最南面入口处,是纽约市的标志之一。
⑩狄更斯的小说《圣诞颂歌》中的人物,是一个受人憎恨的老吝啬鬼。在一年圣诞节的时候,他看到几个鬼,其中第一个是他过去的生意伙伴雅各·马勒。但顽固的斯克鲁奇不信,他认为可能是他吃的什么东西让他胃里难受,让他做噩梦。
⑾或称为减压病,因潜水员浮出水面的动作过急而形成。
2
迈克·恩斯林在1408房间的短暂停留(七十分钟左右)所留下的最有趣的东西就是袖珍录音机里的十一分钟长的磁带。磁带被烧焦了一点,但还没有被烧坏。可令人诧异的是,录音内容才那么一点点,又那么离奇。
这只袖珍录音机是迈克的前妻送给他的礼物。五年前,他俩情深意笃。在他首次“实地探险”时(到堪萨斯州的里尔斯比农场),他到最后一刻才想起把它带上,还带了五本黄色标准拍纸簿①和一只满削得尖尖的皮盒子。到多尔芬旅馆1408房间门之前他已经出版了三本书,而这回他只带了一枝钢笔和一本笔记本,带了五盒崭新的九十分钟长的录音带,不包括动身前装进录音机里的那一盒。
他发现口述比手写更适合;他可以捕捉奇闻轶事,其中一些令人叫绝——据说闹鬼的嘉茨比 城堡里,成群的蝙蝠向他俯冲就是一例。他高声尖叫,就像初次穿过游艺场鬼屋的小女孩一样。听过这次冒险经历的朋友都被他逗得前仰后合。
这只袖珍录音机也比笔更管用,尤其当你身处寒冷的不伦瑞克②墓地,凌晨三点,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帐篷被掀翻。这种情况下你无法用笔做记录,但可以用嘴说……迈克当时就是这么做的。他从被风刮得乱飘的湿漉漉的帐篷粗帆布里连滚带爬出来的时候,嘴里一直说个不停,他一直看见袖珍录音机亮着那惹人喜爱的红色指示灯。多年来他进行“实地探险”时,这只袖珍索尼录音机一直是他的好伙伴。他至今还没有在卷轴之间转动的细如灯丝的磁带上录下过真实的超自然事件的第一手资料,包括他在1408房间逗留时录下的残缺不全的解说,但这个小玩意儿让他爱不释手是很自然的。长途货运司机喜爱他们的肯沃斯牌和吉米彼得斯牌卡车;作家喜欢某枝钢笔或某台老掉牙的打字机;专做清洁工作的妇女不愿抛弃旧的伊莱克斯牌吸尘器。迈克还从未带上这只袖珍录音机面对过真正的鬼魂或超常事件——就像别人带着十字架和一捆大蒜③来保护自己,可多少个寒冷难熬的夜晚它一直陪着他。他一心想把有些事情弄清楚,但这并没有使他变得没有人性。
他还没走进1408房间麻烦就来了。
房门变歪了。
歪得并不厉害,但肯定是歪的,向左侧倾斜,只有一点点。他最先想到的是恐怖片里导演为了刻画人物的内心痛苦而将摄影机倾斜拍摄带有主观意图的镜头。接着他又联想到别的——天气不好的时候,船上的房门看上去也是这样。房门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直到你的头和胃里都感觉有点难受。并不是自己感觉到,根本不是,但——
是的,我确实有点难受。有一点点。
奥林暗示说,他的态度使迈克不可能在进行有关鬼怪的采访时在主观上做到非常公正。如果单单因为这一点的话,他也会这么说的。
他弯下腰(发现他的视线刚一离开那扇微微歪斜的门,胃里轻微难受的感觉就消失了)拉开旅行包,拿出袖珍录音机。他站起身,按下录音键,看到小的红色指示灯亮了,然后他想说,“1408房间的房门用它独特的方式欢迎我,它好像变歪了,微微向左倾斜。”
可是他说到房门两个字后就停住了。如果听磁带,能够清晰地听到两个字:房门。接着就是按下停止键的咔哒声。因为房门没有歪,它是笔直的。迈克转身看看走廊对面的1409房门,然后转身看看1408的房门。两扇门一模一样:白色的门,金色的号码牌,金色的门把。两扇门都是笔直的。
迈克弯下腰,用拿着袖珍录音机的那只手提起旅行包,另一只手拿着钥匙伸向门锁,接着他又停下了。
房门又歪了。
这次它微微向右倾斜。
“活见鬼,”迈克低声说,他胃里又难受起来,不能说那好像是晕船,那确实就是晕船的感觉。几年前,他乘坐“伊丽莎白女王二号④”去英国,船上的那一夜风急浪高。他躺在特等舱的床上,好几次都差点吐出来,但吐不出,这让他很难受。如果看着舱门……桌子……椅子……看着它们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往后……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恶心晕眩的感觉就会更厉害。
这都是奥林那小子干的好事,他想。他就是存心想让我出洋相。他让你自然而然地产生这种感觉,这都是他一手精心策划的。老兄,如果他看到你,他会笑成什么样子。多么……
他意识到奥林很可能看见他,他的思绪因此突然被打断了。迈克回头朝电梯那边的走廊望去,他不再盯着房门看,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胃里轻微难受的感觉顿时消失了。不出他所料,他看到电梯左上方有一台闭路摄像机。旅馆的某个保安这时可能正盯着他,奥林肯定和保安在一起,他们俩肯定像猿猴一样嬉笑着。给他点颜色看看,谁让他到这来,还和他的律师到我的地盘上指手画脚,奥林说。看那小子!保安回答说,笑得更得意、更猖狂了。他脸色煞白,活像个鬼,连钥匙都没插进去。那小子这下可栽了,老板!他死定了!
我就不信这个邪,迈克想。我在里尔斯比的房子里谁过,至少有两个人死在那个房间里——而我确实睡着了,信不信由你。我就睡在杰弗里·达玛的坟墓旁,睡在霍华德·菲利普·洛弗克瑞夫特⑤的坟墓的两块石头上;据说戴维·斯迈思把他的两个老婆淹死在浴缸里,我就曾经在那个浴缸旁边刷牙。围在篝火旁讲的鬼故事早就吓不了我了。我就不信这个邪!
他回头看看房门,门是笔直的。他哼了一声,把钥匙插进锁里,转动钥匙。门开了,迈克走进去。在他摸索电灯开关时,房门并没有在他身后慢慢地关上而使他完全陷入黑暗之中(另外,旁边公寓楼的灯光也从窗子照进来)。他找到了开关,轻轻按下,房间那一头写字台旁边的落地灯也亮了。
窗子就在写字台正上方,因此坐在那儿写字的人可以停下来往外看看第六十一大街……冲动之下就会跳出去,摔倒大街上。除了……
迈克把旅行包放在门里面,关上门,又按下录音键。小红灯亮了。
“奥林说曾经有六个人从我面前的这扇窗子跳出去。”他说,“但今晚我不会在多尔芬旅馆的第十四——对不起,其实是第十三层——跳下去。窗外有网格栅,是铁的或是钢的。还是小心点好,否则后悔莫及。1408房间只能算得上商务套房。房间里有两把椅子,一张沙发,一张写字台,一个柜子,里面可能放着电视机,或许还有一个迷你酒吧。地毯非常普通——与奥林的地毯简直没法比,相信我。墙纸也一样。它……等等……”
就在这时,听众从磁带上又听到一声咔哒声,因为迈克又按下了停止键。磁带上的叙述少得可怜,而且支离破碎,与他文学作品经纪人手中的另外大约一百五十盒磁带截然不同。而且,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含混不清,那不是正在工作的人发出的声音,却像一个不知所措的人在自言自语而自己毫不觉察。磁带的话断断续续,变得越来越语无伦次,这让大多数听众感到很不自在,许多人就要求关掉录音机,这时还有很长一段磁带没有放完。单单看书名的东西还不足以体会到当时听众正渐渐确信迈克如果不是神智不清、就是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东西,但只要听一听磁带上的那些话就可以感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迈克当时注意到墙上挂着几幅画。一共有三幅:一幅是身穿晚礼服的二十几岁的女人站在楼梯上,一幅是柯里尔和艾夫斯石版组画⑥的帆船,还有一幅是水果静物画,苹果、橘子和香蕉都上了让人难受的橘黄色。三幅画都装在玻璃框里,而且都歪着。他正想对录音机说这些东西变歪了,可三幅画歪斜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有什么值得评头论足呢?门竟然变歪了……那有点像从前的《卡利加里博士的小屋》,让人感到挺玄的。但门本来并不歪;只不过他的眼睛与他开了一会儿玩笑而已。
站在楼梯上的女人向左倾斜,帆船也一样,双腿粗壮的英国水手沿着栏杆站成一排,观看着一群飞鱼。橘黄色的水果向右倾斜——在迈克看来,它似乎是用赤道地区的保罗鲍拉斯沙漠那令人窒息的色彩画成的。尽管迈克平常并不怎么挑剔,他还是走过去把它们摆正。它们歪斜的模样又让他感到有点恶心,他并不感到十分惊讶,人会渐渐产生那种感觉,他在乘坐“伊丽莎白女王二号”时就发现了这一点了。他听说如果一个人在无法忍受时能挺住的话,往往就能适应……“时间长了就会习惯海上颠簸,”一些经常乘船的人还这样说。迈克并不经常乘船,所以还没有习惯海上颠簸,他对此并不介意。最近,他一直不习惯海上颠簸,如果把1408房间不起眼的客厅里三幅画放正能缓解胃部不适的话就好了。
画外的玻璃上积了一层灰。他的手指从上面划过,留下两条平行的印痕。灰尘摸上去油腻腻、滑溜溜的。他脑海中突然闪出一句话,如同即将腐烂的丝绸。他如果打算把这句话录下来的话,那他肯定是中邪了。他怎么会知道即将腐烂的丝绸摸上去是什么感觉呢?只有醉鬼才会这么想。
把画摆正之后,他后退了几步,——观察:通往卧室的房门旁边的身穿晚礼服的女人,写字台左侧的航行于大洋上的帆船,电视柜旁边的令人作呕(画得非常难看)的水果。他有点想让它们再次歪斜,或看着它们渐渐变歪——《鬼屋》⑦和从前的《模糊地带》⑧里的东西就是这样——可几幅画放正之后一直都是笔直的。他心想,即使再变歪的话他也不会觉得那是什么超常和不可思议的事;据他所知,积习难改是事物的本性——戒烟的人(他又下意识地碰了碰耳后竖起的香烟)想继续吸烟,而自尼克松就任总统以来就歪斜着悬挂的这几幅画自然也希望保持原状。毫无疑问,它们已经挂在这儿很久了,迈克想。如果我把它们从墙上取下来,就能看到墙纸上有一小块地方颜色浅一些。或许会有虫子蠕动着爬出来,就像搬掉岩石时看到的情景一样。
一想到这儿,他既震惊又恶心,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随之映入眼帘:四处乱爬的白色虫子从以前被东西覆盖着的浅色墙纸里爬出来,就像流动的脓水。
迈克举起袖珍录音机,按下录音键,说:“奥林肯定使我产生了一系列想法或是一连串想法,应该是哪一个呢?他试图使我坐立不安,而他得逞了。我并不想……”不想做一个种族主义者?“希比-吉比斯⑨”是不是希伯来语吉比斯的缩写呢?可这太荒唐了。应该是“希伯来-吉伯来斯”,可这个词毫无意义。它……
这时,迈克·恩斯林清清楚楚地说:“我必须保持镇静。立刻。”接着又是一声咔哒声,他停下了磁带。
他闭上双眼,有节奏地做了四次长长的深呼吸,每吸入一口气都要数四五下之后才又呼出。他以前从没这样做过——不论是在传说闹鬼的房子和墓地,还是在闹鬼的城堡里。这不像闹鬼,也不像他想像中闹鬼的情景,这好像是吃了劣质而廉价的大麻让人动弹不得。
这都是奥林搞的鬼。他对你实施催眠术了,而你要设法不让他得逞。你要在这个房间度过让人难忘的一夜,不止是因为这是你所住过的最好的地方——别去管奥林,你差不多有足够的素材来创作十年来最精彩的鬼怪故事——而是奥林赢不了。他,还有他说的三十个人如何死在这儿的胡扯的故事都不会赢。在这儿,我倒要看看那个胡扯的故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只要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吸……呼……
他就这样持续了近九十秒钟,等他再次睁开眼时,一切全都恢复正常。墙上的画仍是笔直的,碗里的水果仍是橘黄色的,而且从不像现在这么难看。毫无疑问,那是沙漠里的水果。吃一个下去的话会使你腹泻不止,让你难受。
他按下录音键,红色指示灯亮了起来。“我感到有点眩晕,”说着他穿过房间走到写字台和装有网格栅的窗前。“肯定都是奥林所讲的故事惹的祸,但我相信在这儿感觉到了真正有鬼。”当然,他并没有感觉到鬼的存在,但一旦录在磁带上,他就可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了。“空气污浊。没有发霉和腐烂发臭的味道,奥林说这个地方每次打扫时都会换换空气,但只是简单打扫一下……是的……空气污浊。嗨,看看这个。”
写字台上有个烟灰缸,是过去旅馆里随处可见的用厚玻璃做成的那种小烟灰缸,里面有一盒火柴。火柴盒正面的图案是多尔芬旅馆。旅馆前站着一个面带微笑的接待员,他身穿老式制服,上面有肩章、金绶带,帽子是同性恋聚集的酒吧里的人戴的那一种,就是戴在浑身戴满环形饰物的流氓头子头上的那种。在旅馆前的第五大道上来来往往的汽车是另一个时代生产的——帕卡德牌、哈德森牌、斯塔德贝克牌和鱼状的克莱斯勒纽约人牌。
“烟灰缸里的火柴大概是1955年制造的,”说着,迈克把它塞进幸运夏威夷衬衫的口袋里。“我要留它作纪念。现在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了。”
他把袖珍录音机放下时发出噔的一声响,很可能落到写字台上了。停了一会儿之后,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和他费力的哼哼声。接着又停了一会儿,接着传来一声尖叫。“成功了!”他说。这一声距离话筒有点远,但接下去的一声就比较近。
“成功了!”迈克又喊了一声,拿起桌上的袖珍录音机。“下半部分动也不动……像被钉住了似的,纹丝不动……但上半部分被我拉了下来。我听到第五大道上的过往车辆,喇叭的嘟嘟声听起来很欢快。有人在演奏萨克斯管,也许在对面两条马路以外的广场前,这让我想起了哥哥。”
迈克突然停下来,看看小的红色指示灯。它似乎在谴责他。哥哥?他的哥哥死了,又一个在烟草大战中倒下去的战士。接着,他松了一口气。那又怎么样呢?迈克·恩斯林在与鬼怪的战斗中总能凯旋,可唐纳德·恩斯林……
“其实,我哥哥是一年冬天在康涅狄格公路上被狼群吃掉的。”说完,他大笑起来,按下停止键。磁带上还有录音——还有一点儿——但那是条理清楚的最后一句话……也就是能听懂的最后一句话。
迈克转身看看那几幅画,它们仍然笔直地悬挂着,小巧玲珑,但那幅静物画——真他妈难看!
他按下录音键,只录了两个词——灼热的橘子,然后又关掉录音机,穿过房间,朝通往卧室的门走去。他在身穿晚礼服的女人旁边停下来,在黑暗之中摸索,找电灯开关。他一下子意识到:
它摸上去像皮肤,像很久以前死去的人的皮肤。
他滑动着手掌,下面的墙纸有点儿不对劲,接着他摸到了开关。天花板上另一盏廉价美观的玻璃饰品的灯使卧室充满了黄色的光芒。一张双人床隐藏在黄色的床罩下。
“为什么说隐藏呢?”迈克问袖珍录音机,然后又按下停止键。他走进去,被床罩上热气蒸腾的沙漠画面和床罩下像肿瘤一样凸起的枕头深深吸引了。睡在那儿?根本不可能,老兄!睡在那儿就像睡在那幅恶心的静物画里,睡在可怕又酷热难耐的、看不见东西的保罗鲍拉斯沙漠的房间里,那房间是为流亡的精神错乱的英国人准备的;那时劳伦斯·哈维⑩或杰里米·艾恩斯⑾主演的电影而准备的,而他们很容易使你联想起变态行为……
迈克按下录音键,红色小指示灯亮了起来。他对着话筒说:“在奥菲尔姆轮演剧场⑿表演的奥菲士⒀!”然后他又按下停止键。他走到床前。床罩上闪着橘黄色的光。白天看上去可能是奶油色的墙纸也染上了床罩上的橘黄色的光芒。床的两侧各有一个小床头柜,其中一个床头柜上放着一部电话机——黑的大电话机,有拨号盘。拨号指孔看上去就像惊呆时翻着的白眼。另一个上面有一只盘子,里面有个李子。迈克按下录音键说:“那不是真的李子,而是塑料的。”他有按下停止键。
床上放着一份本应挂在球形门把上的菜单,迈克沿着床小心翼翼地侧身走过去,尽可能不碰床和墙,他拿起了菜单。他也尽量不碰到床罩,当他的手指尖轻轻地从上面一划而过时,他“哎哟”了一声。床单柔软得让人害怕,不太正常。尽管如此,他还是拿起菜单。菜单是用法语写的,尽管他已多年没学法语了,他还是认出早餐中有一道菜是大便烤鸟。停上去有点像法国人吃的东西,他想。又发出一阵狂笑。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
菜单是用俄语写的。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
菜单是用意大利语写的。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
根本就没有菜单。只有一幅画,一个木雕的小男孩尖叫着回过头看看一只木雕的狼,那只狼已经把他左腿膝盖以下全部吞掉了,两只耳朵耷拉着,它看上去就像一只猎犬和它最喜爱的玩具在一起。
我没看到,迈克想。他当然没看到,他没有闭眼却看到一行行整洁的英文,每一行是一道诱人的早餐。鸡蛋,蛋奶烘饼,新鲜草莓;没有大便烤鸟,不过……
他转过身,侧身慢慢走出床和墙之间的小空隙,那儿窄得就像坟墓。他的心怦怦直跳,在脖子、手腕和胸部都能感觉到,眼睛也在眼窝里狂跳不已。1408房间不太对劲,确实如此,1408房间非常不对劲。奥林提到过毒气,迈克现在就有这种感觉:就像被灌入毒气或被迫吸入混有昆虫毒液的强烈的大麻麻醉剂。想也不用想,这肯定都是奥林干的好事,他很可能得到了猖狂大笑的保安的默许。他把特制的毒气从通风口灌进来,看不到通风口并不表示没有通风口。
迈克睁大眼睛环顾卧室,他吓呆了。床左侧在床头柜上的李子不见了,盘子也不见了。桌上什么也没有。他转过身,朝通往客厅的门走去,又停下来。墙上挂着一幅画,对此他不敢绝对肯定——他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肯定——他可以相当肯定地说刚进门时那儿根本没有画。那是一幅静物画。在旧木桌当中的锡盘里有一只李子。光线照射在李子上,盘子是让人极度狂躁的橘黄色。
探戈舞的灯光,他想。这种光线使死人走出坟墓跳起探戈舞。这种光线……
“我得走。”他低声说,跌跌撞撞地回到客厅。他感到鞋子开始发出奇怪的接吻声,好像脚下的地板变软了。
客厅墙上的画又变歪了,变化还不仅仅是这些。站在楼梯上的那个女人把上半身脱得精光,露出了乳房,她各拿着一个,乳头上垂着一滴血。她直视着迈克的眼睛,残忍地笑着。她的牙齿磨得如食人生番的牙齿一般锋利。帆船的栏杆旁边,水手不见了,只看到一排面无血色的男男女女。在最左侧,最靠近船头的那个男人穿着棕色的羊毛西装,手拿圆顶高帽,头发从当中分开,光溜溜的,一直垂到眉毛,一连惊愕和茫然。迈克认出来了:他是凯文·奥马利——这个房间的第一位客人,是个缝纫机推销员——1910年10月他从这儿跳了下去。奥马利的左边是死在这儿的其他人,个个脸上露出同样的茫然、惊愕的表情。这使他们看起来都有血缘关系,都是同一个近亲结婚、极度弱智的家庭中的成员。
静物画里的水果变成了割下的人头。橘黄色的光线滑过凹陷的双颊,嘴唇松弛,呆滞的双眼往上翻,香烟放在右耳后。
迈克跌跌撞撞朝门口走去,他的双脚发出接吻声,现在每一步都有点像粘住似的。当然,门打不开。门上的链条挂在那儿,没有拉上,门闩是竖直的,就像指向六点钟时的指针,但门就是打不开。
迈克的心怦怦直跳,他转过身,费力的穿过房间——当时就是这种感觉——走到写字台前。他看到窗子旁边刚刚拉开的窗帘在乱飘,但他脸上却感觉不到新鲜空气,就好像房间把新鲜空气全吞掉了似的。他仍能听到第五大道上的喇叭声,但听起来却很遥远。他在这儿曾听到过萨克斯管的声音吗?如果是那样的话,它悦耳的声音和旋律被这个房间偷走了,只听到不成音调的尖锐啸叫声,就像风吹过死人脖子上的洞或是装满断指的充气饮料瓶,或是……
快停下,他想说,但他说不出话来。他的心怦怦直跳,快得可怕;如果跳得再快一点的话就爆炸了。那只袖珍录音机——他好多次“实地探险”中的忠实伙伴——也不在他手里了。他把它忘在什么地方了。忘在卧室里?假如忘在卧室里,现在很可能不见了,已经被房间吞掉了;被消化了之后它将会被排泄在某一幅画里。
迈克就像接近终点的长跑运动员一样上气不接下气,一只手放在胸口,似乎那么做可以使心脏平静下来。他在并无多大用处的衬衫的左胸袋里摸到小小的、四四方方的袖珍录音机。他摸到它,感觉是如此真实,如此熟悉,这使他稍稍镇定下来——他稍微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在发出哼哼声……房间似乎也在对他发出哼哼声,好像无数张嘴都隐藏在光滑的、让人恶心的墙纸下面。他感到胃里非常难受,胃似乎在它自己油腻腻的吊床上荡来荡去。他感到空气像凝成了柔软的块状物,贴在他的耳朵上,这让他想起了被搓揉成球形的乳脂糖。
当他稍微回过神来时,他心里清楚现在求救还来得及。奥林会一脸坏笑(伴随着他那纽约旅馆经理所特有的毕恭毕敬),会对他说:我早就告诉过你。可他并不担心这一点。他本来还以为是奥林使用化学手段使他产生这些古怪的念头,吓得他魂也没了,但现在他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这种想法了。他脑子里想到的只是这个房间,这个满是邪气的房间。
他想把手伸向那台老式电话机——和卧室里的那台一模一样——想把它抓起来。然而,他眼睁睁地看着胳膊慢慢落到桌上,太慢了,有些异常,就像跳水运动员的胳膊,他甚至期望能看见手溅起水花。
他握住话筒,提了起来,另一只手也小心翼翼的地放下去,然后拨0。他把话筒贴在耳边,当拨号盘又转回到最初位置时,他听到一连串咔哒声,听起来就像“幸运轮盘”游戏中轮子的声音。你想旋转轮子还是想解迷?但别忘了,如果你想解开谜语但失败了,你就会被扔到康涅狄格公路旁的雪地里被狼群吃掉。
他没有听到铃声,只听到刺耳的说话声。“我是9!我是9!9!我是10!10!我们杀了你的朋友!现在他们全死了!我是6!6!”
迈克越听越害怕,但让他害怕的并不是那个声音所说的话,而是它刺耳的声音的空洞感。那声音不是机器发出的,也不是人发出的。房间里的声音让他害怕。从墙和地板里蜂拥而出的以及在电话里与他说话的鬼怪都与他所读过的闹鬼或超自然的事件完全不同。这东西他从没遇到过。
不,它还没到这儿……但正往这儿赶。它饿得很,你就是它的晚餐。
话筒从他松开的手指中掉下来,他转过身,话筒在电线的那一头晃来晃去,正如他的胃在体内来回摆动一样,他仍能听到刺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18!现在我是18!听到警报声就隐蔽起来!我是4!4!”
他下意识地从耳后取下香烟,叼在嘴里;他下意识地在颜色鲜艳的衬衫右胸袋里摸索着那盒火柴,那上面印着佩着金绶带的身穿老式制服的接待员;他戒烟已有九年,但他最终下意识地还是决定抽上一根。
房间在他面前开始融化。
房间开始下陷,直角和直线都变形了,不是变成曲线,而是奇怪的马蹄拱形,让眼睛感觉很难受。天花板中央的玻璃枝形吊灯像唾沫一样下垂。几幅画开始变弯,活像老式汽车的挡风玻璃。在靠近通往卧室房门的那幅画的玻璃后面,乳头滴血、尖牙利齿的二十多岁的女人飞快地转身上楼,就像无声电影中勾引男人的女人那样,膝盖猛地一扭。电话还在嘎嘎作响,里面传来呀呀学语似的电动理发推子的声音:“5!我是5!不要报警!即使你想离开这个房间,你永远也走不出去!8!我是8!”
通向卧室和走廊的门都开始下塌,中间变宽,仿佛奇形怪状的鬼怪从那儿进进出出。灯光又亮又热,整个房间里充满着橘黄色的光芒。他看到墙纸出现了裂缝,小黑孔变成了一张张嘴巴。地板下沉,呈凹弧形,这时,他听到它来了。它住在这个房间后面,隐藏在墙里面,发出嗡嗡声。“6!”电话尖叫道,“6!我是6!他妈的我是6!”
他低头看看手上的火柴盒,就是他从卧室烟灰缸里拿出来的那一盒。滑稽可笑的接待员和装着铬合金护栅的老式汽车……他看到盒底有一行字,他这么长时间都没看到,因为火柴的摩擦条总在盒子背面。
擦划前关好盒盖。
迈克·恩斯林什么也没想——他已经没有思考能力了——取出一根火柴,嘴里的香烟掉下来,他管不了那么多。他划着了火柴,立刻用它去点燃盒里的火柴,他听到“噗!”的一声,闻到一阵猛烈燃烧的硫磺味,就像嗅盐气味⒁,一盒火柴头刺眼地一闪。迈克想也没想,拿着一团火伸向胸前的衬衫。火柴是韩国、柬埔寨或婆罗州⒂制造的那种便宜货,衬衫一下子就着了。就在火焰将在他面前熊熊燃烧、再次把房间弄得更加混乱之前,迈克突然清醒了,就好像从噩梦中惊醒却发现梦已成真似的。
他清醒了——那强烈的硫磺味和突然发烫的衬衫都足以使他清醒过来——而房间仍呈奇怪的马蹄拱形。这么说其实并不对,甚至与实际情况相去甚远,但似乎只有这个词才能描述这儿发生过的事。他身陷一个熔化、腐烂的洞穴中,洞穴正在急剧下沉并极度倾斜。卧室门内已不再是卧室,而变成吃人的棺材。他的左边,挂着水果静物画的墙朝他突出来,在长长的裂缝处裂开,就像张开的嘴巴,通向另一个世界,有什么东西正从里面走出来。迈克·恩斯林听到它流口水的声音,急促的呼吸,闻到什么活生生的、让人胆战心惊的东西。那闻起来有点像在……狮子笼里的味道。
火焰烧焦了他的下巴,他一下子慌了,烧着的衬衫散发出的热量使他不能再犹豫。当迈克闻到胸毛被烧焦的味道时,他再次从正在下陷的地毯上走过,仓皇而逃,奔向通往走廊的门。昆虫的鸣叫声从墙里冒出来,橘黄色的灯光明亮照人,似乎一只手正把看不见的变阻器开大。但当他走到门前转动门把手时,门开了。似乎隆起的墙后的东西对着火的人奈何不得,或许它不喜欢烧熟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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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用画线黄纸制成,规格为22×36厘米。
②在新泽西州。
③据说吸血鬼白天睡觉,晚上活动,惧怕十字架和大蒜。
④“玛丽女王号”、“伊丽莎白女王一号”和“伊丽莎白女王二号”是英国康纳德公司的三艘邮轮,后因亏损而停航。第一艘现停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长滩供游览,第二艘现停在佛罗里达州埃佛格拉德供游览,第三艘在香港失火焚毁。
⑤美国著名恐怖小说家(1890~1937),其小说《天妖》曾被搬上银幕。
⑥由19世纪美国的两位石板画架柯里尔和艾夫斯创作。
⑦华纳公司出品的恐怖片,1999上映。
⑧或译成《情迷境界》,科幻片。
⑨美国漫画家W.De.贝克(1890~1942)所造,见于其连环漫画Barney Google,后演变成美国俚语,意为神经紧张,烦躁不安。
⑩美国著名演员,曾出演《边城英烈》、《夏日烟云》等。
⑾英国著名演员,曾主演《蝴蝶夫人》、《烈火情人》、《命运的逆转》等影片,还与巩俐合作出演过《中国盒子》。
⑿美国一家统一经营、轮流上演同一节目的剧场。
⒀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善弹竖琴,弹奏时猛兽俯首,顽石点头。
⒁一种芳香碳酸铵合剂,用作苏醒剂。
⒂东南亚加里曼岛的旧称,大约有三分之二为印度尼西亚领土。
3
50年代的一首流行歌曲说是爱让这个世界不停地运转,但把爱换成巧合恐怕更合适。鲁弗斯·迪尔博恩那晚住在1414房间,靠近电梯口,他是胜家缝纫机公司的推销员,从德克萨斯周来这儿讨论关于晋升经理的事。大概在1408房间的第一位客人跳楼九十年之后,另一位缝纫机推销员把来这儿描写闹鬼房间的那个人救了出来,这真是巧合。这么说也许有些言过其实了,因为即使当时走廊里没人——特别是一个刚刚取了冰块往回走的人——迈克·恩斯林也可能死不了。但衬衫着火可不是闹着玩的,要不是迪尔博恩眼明手快,迈克肯定会被烧得体无完肤。
迪尔博恩也记不大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面对着新闻记者和摄像机镜头把故事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他很想做英雄,这当然对他晋升经理丝毫没有什么坏处),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看到那个着火的人从房间里冲进走廊,但那以后的事就记不太清楚了,回想这件事就像要回想一生中醉得最厉害的那一次发生的事一样困难。
有件事他很肯定,却没告诉任何记者,因为那根本就没有意义:那个着火的男人的尖叫声越来越高,好像是音量被调大的立体声音响。他就在迪尔博恩面前,尖叫声的声调一直没变,但音量却时高时低。好像那人是一个正好经过这儿的某样东西,它能发出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声音。
迪尔博恩拎着满满一桶冰冲了过去。那个着火的人——“我第一眼就看到他的衬衫着火了。”他对记者这么说——猛敲对面的房门,后退了几步,跌跌撞撞,跪倒在地。就在这时,迪尔博恩冲上前去。他一脚踏在那尖叫的男人着火的衬衫的肩上,将他推倒在走廊的地毯上。接着,他把满满一桶冰块一股脑儿倒在他身上。
这些事他记不太清,但还回忆得起来。他看到着火的衬衫特别刺眼——那灼热的橘黄色的光使他想起两年前与哥哥一起到澳大利亚的旅行。当时他们租了一辆四轮驱动的汽车,横穿澳大利亚大沙漠(迪尔博恩兄弟俩发现,极少数当地人称之为“澳大利亚鬼门关”),那次旅行让人难忘,但有些神秘莫测,尤其是沙漠中的艾尔斯巨石①。他们到那儿时太阳快要下山了,阳光照在脸上就和现在一样……滚烫的,怪怪的……决不是你想象中的地球上的阳光。
他在着火的那个人身边蹲下来,那人在闷烧,浑身都是冰块。他将那人翻了个身,扑灭蹿到衬衫后背上的火焰。这时,他看到那人脖子左侧的皮肤被烟熏黑了,起了红色的水疱,那一侧的耳垂也有点烧焦了,但还好……还好……
迪尔博恩抬头望去,令他不可思议的是,那人刚刚冲出来的那扇门上好像满是澳大利亚落日时火辣辣的光芒,灼热的光芒不知来自什么地方,那地方有着人们从没见过的东西。太恐怖了(还有低沉的滋滋声,好像电动理发推子迫不及待地想说话似的),但也让人好奇。他想走进去,想进去看个究竟。
也许迈克也救了迪尔博恩一命。他肯定意识到迪尔博恩站起身来了——迈克似乎从来就没注意过他——他脸上充满从1408房间散发出的炽热、闪烁的光芒。他比迪尔博恩事后记得还清楚,当然鲁弗斯·迪尔博恩不需要象迈克那样迫不得已把自己点燃以保全性命。
迈克一把抓住迪尔博恩宽松长裤的裤脚翻边。“别进去,”他用沙哑的声音说,“进去就是送死。”
迪尔博恩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地毯上那人发红起泡的脸。
“里面闹鬼。”迈克说。这话就像护身符一样,1408房间的门发疯似的砰的一声关上了,光线没有了,像电动理发推子迫不及待地想说话一样的滋滋声也没有了。
鲁弗斯·迪尔博恩——胜家缝纫机公司不可多得的人才之一——跑到电梯口,按下了火警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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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位于澳大利亚北部的卢鲁公园(世界文化遗产)内,是世界上最大的巨石,当太阳从不同的角度照射到岩石的表面上时会产生不同的色彩,在日出和日落时尤为壮观。
4
《烧伤病人的诊断方法》一书的第十六版大约在迈克进入多尔芬旅馆1408房间六个月之后出版了,书里有一张迈克·恩斯林的照片,很有趣。照片只见他的躯干,但确实是他,从他左胸前的白色方块就认得出来。方块四周的肌肉变成鲜红色了,有几处起水泡而被确定为二度烧伤。白色方块显示了他那晚穿的衬衫左胸袋的位置,幸运衬衫口袋里装着袖珍录音机。
袖珍录音机的四个角都烧坏了,但还能用,里面的磁带完好无损。可磁带上的录音却听不太清楚。迈克的经纪人萨姆·法雷尔听过三四遍之后就把它扔进墙壁的保险柜里,他拒不承认听了之后他那黝黑的又细又长的胳膊上满是鸡皮疙瘩。法雷尔不想把磁带拿出来再放一遍,他不想放给自己听,也不放给好奇的朋友们听,他的一些朋友特别想听;纽约出版界这个圈子其实很小,有什么事马上就会传开。
他不喜欢磁带上迈克的声音,不喜欢那个声音说出的话(其实,我哥哥是一年冬天在康涅狄格公路上被狼群吃掉的……鬼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最不喜欢磁带上液体流动的背景声,有时听起来就像衣服在肥皂泡过多的洗衣机里发出的声音……有时像破旧的电动理发推子发出的声音……有时像人说话的声音,怪怪的。
迈克住院时,一个名叫奥林的人——那个害人不浅的旅馆的经理,请原谅我这么说——问萨姆·法雷尔能否让他听一听那盒磁带,法雷尔说不行,奥林只得马上离开他的办公室。奥林在回到他工作的那个廉价旅馆的路上说谢天谢地,因为迈克·恩斯林决定不起诉旅馆或奥林失职。
“我劝他别进去。”奥林轻轻地说。他大部分工作时间都用来倾听疲惫不堪的游客和动不动就发脾气的客人喋喋不休的抱怨:抱怨房间,抱怨杂志架上的杂志品种等等,因此虽然法雷尔对他没好气,但他没往心里去。“能想到的法子我都想过了。法雷尔先生,如果说那天晚上谁有疏忽的话,就是您的委托人。他把我的话当耳边风,非常不明智,非常危险。我想他在这方面现在已经有所改变。”
尽管法雷尔对那盒磁带不感兴趣,他还是想让迈克听一听,确认一下,也许可以用它做素材写一本新书。法雷尔知道迈克的经历可以写成一本书——不只是一章四十页的案例记录,而是一整本书。这本书比“十夜”丛书的三本的总销售量还要多。迈克坚决地说他不但不再写鬼的故事,而且就此封笔,法雷尔当然不会相信。作家总是这么说,没什么要紧的,心血来潮是作家与常人最不同的地方。
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但迈克·恩斯林最终侥幸逃过一劫。他知道这一点。他本会伤得更重,要不是迪尔博恩先生和那一桶冰块的话,他就得忍受二十道,甚至三十道,而不只是四道不同的植皮手术了。他脖子左侧虽然植皮了,但依然有疤痕,波士顿烧伤学会的医生说疤痕会自然消退的。他也知道烧伤后的几周、几个月里疼痛难忍是难免的。如果火柴盒上没有注明擦划前关好盒盖的话,他在1408房间里早就没命了,他将死得不堪设想。在验尸官看来,那会像中风或心脏病发作,但真正的死因更吓人。
更吓人。
他也很幸运,呆在一个真正闹鬼的地方之前已经写过三本鬼和闹鬼的畅销书——这一点他也知道。萨姆·法雷尔可能不相信迈克的写作生涯就此结束,但萨姆不必知道,迈克知道得太清楚了,他现在连写张明信片都很浑身冰冷,胃里难受。有时即使看到一只钢笔(或者一台录音机)他都会联想到:那几幅画是歪的,我曾想把它们放正。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记不起1408房间的几幅画,也记不起别的任何东西,他很庆幸。这是运气。这几天他的血压不太好(医生说烧伤病人经常会引发血压问题,必须采用药物治疗),他的眼睛也跟他过不去(眼科医生让他服奥柯维特片①)。他的后背一直不舒服,前列腺肥大……但这些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知道自己虽然从1408房间死里逃生,但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这样的情况已有先例——奥林曾经想告诉他——但这并没有什么大碍。反正他不记得了,有时他会做噩梦,常常做(几乎每个夜晚都很恐怖),但醒来之后就全忘了。他感到四周在熔化——就像当时袖珍录音机的四个角熔化了一样。他最近住在长岛,天气好的时候就到海滩上长时间散步。就是在海滩上散步时他清晰地说出了与他记忆中在1408房间逗留的七十多分钟(仅仅多一点点)最为接近的话。“那肯定不是人。”他用哽咽的结结巴巴的声音对迎面而来的波浪说,“鬼……鬼至少曾经是人。墙里的东西,尽管……那……”
时间会改变一切,他只能希望如此,也确实希望如此。时间会使他淡忘这一切。他睡觉时卧室里彻夜通明,这样,他从噩梦中醒来时就会立刻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他把房子里所有的电话都拆除了,他害怕在不经意之间突然打来的电话,害怕听到滋滋的、不是人的声音说:“我是9!9!我们杀死了你的朋友!他们现在全死了!”
在天气清朗的傍晚,夕阳西下,他拉上所有百叶窗和窗帘,屋子里就像暗室。他坐在那儿,直到手表告诉他阳光,就连地平线上的最后一缕阳光,已经消失了。
落日的余辉让他无法忍受。
黄色逐渐变深,成为橘黄色,就入澳大利亚沙漠上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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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眼科医生常推荐患者使用的一种药片,富含维生素A、C、E和锌、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