燠热、黏答答,令人发晕的热气。微风袭来,宛如自蒸笼噗噗冒出的一般,在树木间骤地聚为一阵强风,旋即沉寂。这小屋若真是个瑞士气压计的话,上面的小人偶早就在他们的山间小屋中晃个不停了。
他们在橡木装潢的斗室吃了一顿烛光晚餐,室内满墙部收置了白铁盘子。这房间像他们晚饭一样热呼呼的,酒又温得比前两者还暖。菲尔博士添酒再添酒,脸也越来越红。然而他不再谩骂,也不再侃侃而谈。连菲尔太太都静了下来,只是颇为神经紧张。她不断递错东西,竞没人留意。
大家也没照博士平日习惯那样逗留在餐桌上,再来点咖啡、雪茄或红葡萄酒。饭后蓝坡上楼,回房里去了。他点起油灯,开始换装。老旧的法兰绒运动长裤,宽松的衬衫和球鞋。他住的是屋檐下方一间斜屋顶小房间,唯一的窗户看出去,正是查特罕监狱侧面及女巫角。不知名的甲虫“梆”的一声撞上纱窗,吓了他一跳。有一只已迫不及待地鼓翅扑上油灯。
还好有点事情可忙。他换好衣服,浑身不安地踱了几步。楼上这儿闷热得很,像阁楼一样,闻得到干燥木料的味道,甚至碎花壁纸底下的浆糊似乎都散发着霉味。最糟的是这灯,烤着教人发躁。头倚着纱窗,他向外窥视。月亮爬上来了,病撅撅地泛着昏黄的月晕。过十点了。情势悬而未决最是可恶——四柱式卧铺的床头柜上,一个旅行携带用的闹钟无动于衷地嘀嘀答答走着,十分恼人。闹钟壳下缘的月历显示一个鲜明的数字,七月十二日,代表他上一次旅行的日子。是上哪儿去了?想不起来。又一阵强风飕地穿过树丛。汗直流,从头顶阵阵冒着,热得人眼冒金星。这热浪唉……他把灯吹熄了。
蓝坡将烟斗和防水布缝的烟草袋塞进口袋,下楼去了。客厅摇椅无休止地哪唧嘎嘎响着。菲尔太太正坐在里头看一份全是图片的报纸。蓝坡摸索着踏过草坪。博士拉了两张藤椅到屋子侧边,面对监狱的位置,很暗、也凉快得多。只见博士那支透着一点火星的烟斗挪到那边去了。蓝坡刚坐下,手里就拿到一个冰凉的玻璃怀。
“现在没事可做,”菲尔博士说,“只有等。”
遥远的雷声在西天蠢蠢欲动,听起来像极了保龄球滚下空空的球道,一个球瓶也没打中的声音。蓝坡好好啜了一口冰啤酒。这才是啤酒啊!月亮微弱乏力,但脱脂牛奶般蒙蒙月色仍洒遍草原上的高地,移上墙头。
“典狱长室的窗户是哪一扇?”他轻声问。
烟斗内红红的火星顺着博士的手势指了一个方向。
“那边大间——唯一的一问大房间。几乎在我们正对面。看到了没?它旁边石砌小阳台上有扇开着的铁门。典狱长就是从那儿走出来,监督执行绞刑的,”
蓝坡点点头。监狱这一整面墙都被长春藤覆盖。建筑某些部分格外突出,石造工事厚重得简直要没入山坡里去了。淡淡牛奶色的月光下,犹见藤蔓鬈须,从铁窗上垂下来。阳台正下方极低处另有一扇铁门。门前石灰岩山坡笔直地陷落女巫角尖尖的枞木丛内。
“那边下面那扇门,”他说,“就是他们架着受刑人出来的地点罗?”
“对。你还看得到那三大块中间挖了洞的石头,当年是用来顶住绞架用的……井口的石墙顶边隐蔽在那些树丛之间。当然啦,从前井还有人使用的那个时代,围墙并不存在。”
“所有的死人都丢在井里吗?”
“是喔。教人不得不纳闷,即使历经了一百年,乡间这整个地区的水究竟有没有受到污染。事实上,井里几乎不见小虫和害虫存活的影子了。马克礼医师为这件事已奔走了十五年,却说服不了镇上或地方议会有所行动,因为那是史塔伯斯的土地。哼。”
“他们也不准把这口井给填平吗?”
“不行啊。这也牵涉到一则古老的迷信。有关十八世纪安东尼的遗骨。我重读了安东尼的日志。一想起他的死法,加上日志中一些令人费解的资料,有时我不禁想……”
“你还没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蓝坡沉着地说。
边说,他边奇怪自己干么要知道。昨夜他以为绝对看见了监狱墙头有个湿湿的东西在往下看。白天他没注意到,可此刻他察觉,监狱方向果然有很独特的一种潮湿气味吹到了草原这一头来。
“我忘了,”老字典编纂家喃喃地说。“今天下午我本来要念给你听,但被我家女主人打断了。喏,”他沙沙地翻动纸张,厚厚一叠资料交到他手里。“待会儿把这些带上楼。我要你看了之后,自己判断。”
是蛙鸣么?蚊虫振翅鼓噪的声响虽大,他仍听得清清楚楚。天啊!那股潮湿的味道竞增强了。这可非幻觉。总有某种自然律足以解释这现象呀——譬如白昼吸收的热能自地面散发什么的。他真希望对自然界多了解些。树又呢喃起来,令人挺不自在的。屋内的钟“锵”地敲了一响。
“十点半,”他的东道主咕哝着。“我猜巷里来的是主任牧师的车。”
车子闪烁不定的头灯在那儿大亮着。跌趺撞撞、喀答喀答地,一辆早期老牌的福特车——大伙儿过去常取笑的那种——急转弯停下来。主任牧师窝在驾驶座里,显得高头大马的。他在前院捞了一把椅子,踩着月光,急急走来。他彬彬有礼和悠哉游哉的一贯态度已消失无踪。蓝坡突然意会,或许这些姿态仅是为了社交情况而摆出来的排场,纯为掩饰性格上强烈的羞赧。幽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明显可知他在冒汗。他气喘吁吁坐下来。
“我晚饭匆匆忙忙吃了几口,”他说,“就直接过来了。你都安排了些什么没有?”
“都安排好了。他出门时,她会来电话通知。来,抽支雪茄,暍杯啤酒。你最后跟他分手时,他情况怎么样?”
牧师酒瓶拿不稳,还“锵”地敲到酒杯边上。“够清醒的了,足以知道害怕,”主任牧师回答。“我们一踏进宅邸,他就直奔酒柜台。我举棋不定,不知该不该制止他暍酒。赫伯特对他倒很有办法,一切都在掌握中。我离开宅邸时,马汀正在他房里,用才抽完的上一枝烟蒂去点下一枝烟。我在座的那段时间内,他应该抽了一整盒。我——呃——我提到烟抽得这么凶的害处——不用,谢谢;我不抽——对身体不好,结果他大发雷霆。”
大家全都陷入沉默。蓝坡不觉竖起耳朵,倾听时钟的动静。马汀·史塔伯斯在另一幢房子里,也正看着表吧。
屋内,电话尖锐地响起。
“来了。小老弟,你去接奸吗?”菲尔博士呼吸梢显急促地请求他。“你手脚比我灵活些。”
蓝坡连忙赶去,在前屋阶梯上险些绊倒。古董一样的手摇式电话。菲尔太太早就举着听筒等着给他。
“他上路了。”桃若丝,史塔伯斯告诉他。眼前四下安静得出奇。“那条路上你可以看得到他。他带了一盏脚踏车的大灯。”
“他还好吗?”
“有点口齿不清,但还算清醒。”她相当激动地追问,“你们都没事吧?”
“没事。请别担心!由我们来管,他不会有危险的,宝贝。”
直到他踏出屋外,才想到电话上结尾他不知不觉进出的那两个字。眼前一团乱军之中,固然顾不着这许多,但他还是令自己感到意外。他用了“宝贝”这两字的当时,自己竟浑然不觉。
“蓝坡先生,怎么样?”一片漆黑中,主任牧师扯着喉咙喊道。
“他出发了。地主宅邸到监狱有多远?”
“从那儿过去,朝火车站方向四分之一哩。昨晚你一定有经过。”桑德士心不在焉地应着。不过事情既然有了进展,他也显得较释然了些。他和博士双双来到鞋子前方。一转过身去,桑德士在月下看来魁梧得很,而且头秃得发亮。“我不断在想像——可怕的事会发生:—整天都在想。早先我对这事曾一笑置之。现在事到临头……哎,老提摩西·史塔伯斯先生……”
善良的主任牧师那伊顿名校训练出来的良知显然受到此事扰乱。他拿手帕抹了抹额头,说道:“嘿,蓝坡先生,赫伯特在不在家哩?”
“问赫伯特做什么?”博士没好气地说。
“我只——啊——只是希望他也在这儿。那年轻人蛮可靠的,踏实又可靠,也不会神经紧张。真好。很有英国气质,真不错。”
又闻隆隆的雷声潜伏在低空。清新的和风咻咻扫过花园,弄得白花翩翩起舞。闪电晃了一眼,太短暂,像水电工赶在一出戏开演前,为测试而迅速亮了一下舞台的脚灯那样。
“我们最好看着他安全进去,”博士贸然提议。“如果他醉了,会跌得很重。她有没有说他暍醉了?”
“没太醉。”
他们徒步走出巷子。监狱这一头整个被建筑物本身的阴影压住。博士还是指得出人口的大概位置。“当然啦,入口处没有门。”他解释道。但它脚下嶙峋的山势给月光照得够,固然顾不着这许多,但他还是令自己感到意外。他用了“宝贝”这两字的当时,自己竟浑然不觉。
“蓝坡先生,怎么样?”一片漆黑中,主任牧师扯着喉咙喊道。
“他出发了。地主宅邸到监狱有多远?”
“从那儿过去,朝火车站方向四分之一哩。昨晚你一定有经过。”桑德士心不在焉地应着。不过事情既然有了进展,他也显得较释然了些。他和博士双双来到鞋子前方。一转过身去,桑德士在月下看来魁梧得很,而且头秃得发亮。“我不断在想像——可怕的事会发生:—整天都在想。早先我对这事曾一笑置之。现在事到临头……哎,老提摩西·史塔伯斯先生……”
善良的主任牧师那伊顿名校训练出来的良知显然受到此事扰乱。他拿手帕抹了抹额头,说道:“嘿,蓝坡先生,赫伯特在不在家哩?”
“问赫伯特做什么?”博士没好气地说。
“我只——啊——只是希望他也在这儿。那年轻人蛮可靠的,踏实又可靠,也不会神经紧张。真好。很有英国气质,真不错。”
又闻隆隆的雷声潜伏在低空。清新的和风咻咻扫过花园,弄得白花翩翩起舞。闪电晃了一眼,太短暂,像水电工赶在一出戏开演前,为测试而迅速亮了一下舞台的脚灯那样。
“我们最好看着他安全进去,”博士贸然提议。“如果他醉了,会跌得很重。她有没有说他暍醉了?”
“没太醉。”
他们徒步走出巷子。监狱这一头整个被建筑物本身的阴影压住。博士还是指得出人口的大概位置。“当然啦,入口处没有门。”他解释道。但它脚下嶙峋的山势给月光照得够亮。牛只踩出来的羊肠小径一路蜿蜒,隐入监狱阴影内。走了将近十分钟光景,没人吭声。蓝坡一再尝试凭着一只蟋蟀规律的叫声计数。每次啾啾后暂歇就数一下。一团数字马上就把他给算糊涂了。微风把他衬衫兜得鼓鼓的,沁心凉。
“在那儿呢。”桑德士突然说。
山头亮着一束白光。有个人影慢慢地、缓缓地移动,终于在坡顶现身。那视觉效果十分诡异,仿佛是从平地直直升上去的。这人影努力敦自己步伐抖擞,无奈那光束不住地扫射乱窜,好像每听见一丝杂音,马汀·史塔伯斯就朝声音来源方向猛照。看着他这样,蓝坡体会得到那个纤弱、骄矜又微醺的身影内在必然充塞着何等的恐惧。从这么远看去,好小好小的身影,在大门口徘徊迟疑着。光线静止不动了,笔直照人一个敞着的甬道口拱门。之后光就没入门内黑影中了。
守望者一伙人退回院子内,又全都沉沉地陷到椅子里去。
屋内,钟敲了十一下。
“——要是她跟他说过就好了,”主任牧师絮絮叨叨好一会儿了,可蓝坡现在才听进去,“跟他说——靠窗坐!”他手一摊。“话说回来,我们总归要理……理智——不得不如此——他哪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嘛?各位,你们比我还要清楚啊……”
当,钟迟缓地敲了下去。当,三下、四下、五下——
“暍点啤酒,”菲尔博士说。主任牧师圆润而富磁性的声音现在提得高亢刺耳,好像颇令菲尔博士不耐。
大伙儿继续等下去。监狱一个个脚步声的回音;灯光惊扰到的老鼠、蜥蜴胡乱奔窜;蓝坡绷紧的想像中,他简直听得到这一切。狄更生小说里会有的几个句子浮现脑际:飘着毛毛雨的夜晚,四处游荡,来到纽门监狱外,朝一扇上了铁条的窗户看进去,二、三狱吏坐在炉火边。他们的影子映在石灰粉刷了的壁面。
闲人勿览
(一七九七年九月八日。林肯郡查特罕监狱设备启用首年:国王乔治三世陛下德政基业第三十七年。)
出身低微者,乃一钱不值
蓝坡觉得,比起泛黄的原件,这些由打字机打出的页面更有味道。想像中的笔迹本该更小、更俐落、更一丝不苟,像个紧抿双唇、不多言的人写的。底下文字词藻华丽,展现出当年最风雅的文体。论的则是正义之尊贵与惩治罪恶之崇高性。文章语气忽然变得正式起来:
以下人员处以绞刑,本月十日,星期四,亦即:
约翰·黑普底屈。公路抢劫。
路易士·马腾斯。使用伪钞,金额二英镑。
架设绞刑台,木材开销,两先令四。教区主任牧师费十便士,我原会欣然删除此项,无奈法律明订。此等乃是出身低下,鲜少需要宗教慰藉的族类。
今日监督水井挖浚工作,极深,亦即二十五尺深,井口十八尺宽——与其说是井,倒像个壕沟,专门设计用来承接坏人尸骨的。此举可收节省无谓埋葬费之便,又能发挥监狱那一侧再好也不过的防卫功能。经我吩咐,边缘装上一排锋利的尖头铁又,以加强防护。
真是困扰。六周前新订制的猩红色套装,连同镶了花边的帽子,未随邮车寄达。原本决心要体体面面地出席绞刑仪式——猩红是法官的颜色,我确信藉之得以表现出堂皇的仪态——我也备妥讲词,要坐在阳台上宣读。听说这个约翰·黑普底屈虽然出身不好,在演说方面倒有相当才华。我切切得防着他抢我风头。
狱吏头子通知我,地下室走廊兴起一片不满的情绪,犯人纷纷敲击牢房的门。原因是有一种肥大的灰色田鼠出没,专偷囚犯的面包吃,赶也赶不走。还抱怨牢房光线太暗,根本看不到鼠辈踪影,直到它们沿大伙儿手臂而上,夺取食物为止。狱吏尼可·申娄问我该怎么办?我回答,此事全怪他们本身的卑劣行径,使他们沦落至此,只好忍受。我进一步指示,任何人发出不当的怨
言,都应尽情鞭笞,好教罪犯严守分际。
今晚着手创作了一首新的通俗叙事诗,法国风的。自觉写得相当好。
蓝坡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很不自在地拾眼望望,被草地那头的强光逮个正着。他听见窗下草坪上,菲尔博士正阐述着有关英国饮酒习俗的某项特点,主任牧师咕咕哝哝反驳的声音夹杂其间。他跳过几页,又接着读。日志极不完整,有好几年通通遗落了,其他某些年份也只零星记下几笔。然而日志所夸示的满是恐怖手段、残暴、唱高调说教,及一毛不拔地省了区区两个便十时,洋洋得意的痕迹。老安东尼还奋勉作诗。日志到此只不过开了个头罢了。
笔者口气骤地来了个急转弯,对着日记破口大骂起来。
他们称我是“胡乱押韵的赫里克”,是不是?(这段日志是一八二一年写的)。“大诗人德莱敦装模作样的分身。”我有办法。我彻头彻尾痛恶并诅咒我不幸必须认做亲戚的那些人。有钱可使鬼推磨,我会击溃他们的。想到亲戚就想到,那群田鼠近日繁衍众多。它们登堂入室进了我房间,写作时它们在油灯光环外的阴暗处缩头缩脑,我一目了然。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他蕴酿出一个崭新的写作风格,然而他那腔愤怒也益趋疯狂。一八一四年时篇幅很短,只记了一则:
我得节制一下开销。年复一年,这些老鼠好像跟我渐渐熟了。
余下的部分,有一段文字令蓝坡看得心惊肉跳。
六月二十三日。我的体力衰退了,夜间辗转难眠。好几次我确信听见外面通向阳台的铁门上有人敲门。可是开门却空无一人。我那盏灯吐出的煤烟日益严重,床上也感觉有东西在蠕动。但我的珍宝都安在。幸亏我臂力结实。
这时一股狂风从窗口满满地灌进来,差点儿吹落蓝坡手上的文件。他突然起了一个恐怖的念头,感觉纸稿是从他手中被猛然抽走的。窗外小虫胡乱飞舞令他更焦躁不安。灯火略略地爆了一下,旋即恢复稳定的黄色光泽。闪电把监狱打得通明,紧跟着来的是惊天动地的一声雷。
安东尼的日志还没告一段落,史塔伯斯家族另一位人物的日记犹待展读。但他看得太津津有味,舍不得囫图吞枣。他眼看着独眼的老典狱长这些年来逐渐凋零,戴着大礼帽、穿着缩腰大衣,拿着他经常提到的金柄手杖。刹时,日记中庄严的一份肃静被划破了!
七月九日。喔,耶稣我主啊,慈悲的赐予者,无助者的甘泉,垂怜吧,救救我吧。不知何故,我染上失眠的毛病,骨瘦如柴。我焦躁难耐的坏脾气会不会每下愈况?
如前所述,昨天我们吊死一名谋杀犯。他穿了一件蓝白条纹相间的背心赴刑场。群众都在嘘我。
目前我都留两盏灯芯草蜡烛,彻夜燃着才能入睡。房门口有个士兵站岗。可是昨夜,当我起草此次行刑报告时,听见屋内哔哔拨拨的声响,我努力装着没听见。我已修剪好床边蜡烛,戴上睡帽,准备靠在床头阅读,此时注意到床单下有动静。我随手拿起桌上那把上了膛的手枪,唤来士兵,要他将床单一把掀开。他照做了,但肯定认为我疯了。只见床上一只粗大的灰鼠正抬头瞪着我。它湿淋淋的,旁边有一大滩水。老鼠撑得好肥,似乎使劲儿要把薄薄的一块蓝白条布料从它锐利的齿间甩脱。
这只鼠辈还没来得及横越地板,就被士兵拿毛瑟枪的枪托给打死了。那一夜我怎也不肯在床上睡了。叫他们高高升起一炉火,我在火炉旁椅子上喝着温热的兰姆酒,打起盹儿来了。我刚要睡着,听见一堆人的声音嗡嗡地从我铁门外阳台传来——纵使这是不可能的:离地面这么多尺高,哪来的人——不久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钥匙孔边低吟,“您能不能出来和我们谈一下?”我一看,莫非有水从门缝底下流进来。
蓝坡靠后一坐,喉咙卡得好紧,手心冷汗直冒。连暴风雨突袭都吓不倒他了。骤雨滂沱,曦哩哩的穿越树间,打上漆黑的草坪。他听见菲尔博士喊:“把那些椅子收进来!我们可以从饭厅看出去!”——主任牧师嗫嚅地瞎应着。蓝坡两眼钉牢了日记结尾铅笔写的眉批:是菲尔博士的笔迹,签了姓名头一个字母基·菲(G。F。)。
一八二O年九月十日早晨,他被人发现死在那里。前一夜雷雨交加,风很大,狱吏或士兵们绝对听不见他呼救的。被发现时他躺在池子周围石垣上,颈子断了。石垣上有两根铁叉狠狠戳穿他的身体。钉在那儿,头朝池面垂下。
看来有人行凶,然而现场却无明显挣扎的迹象。何况有人说,若他曾遭到攻击,就算几名暴徒加在一起也拿不下他的,因为众所周知他手臂和肩膀力气惊人。这一点很耐人寻味。他好像是接任典狱长职位以后才开始锻链身体的,而且他的体能逐年增进。近年他几乎寸步不离那监狱,也绝少回地主宅邸探亲。他晚年的古怪行径左右了验尸法庭陪审团的结果。报告指出:基于精神异常,意外横死。
——一九二三年基·菲于紫杉居
蓝坡把小烟草袋放在这些散置的纸稿上,以防它们被吹走,又靠后放松休息。他一边凝视着急骤的雨势,一边想像着那个画面。他机械地抬眼望向典狱长室窗户,然后一动也不动地坐了一会儿。
典狱长室的灯灭了。
眼前只有一片倾盆大雨飞溅在黑夜中。他打了个颤站身,觉得浑身乏力虚得连椅子都推不开。他别过头去瞥了闹钟一眼。
快要午夜,差十分了。可怕的不真实感,加上椅子好像跟腿纠缠不清,怎么也站不起来。随后听见菲尔博士在楼下某处大叫,他们也看到了。灯熄了不超过一秒钟。钟面游栘着,他忍不住看了看那平静的分针和时针,充耳只闻这片死寂中漫不经心的滴答声……
他扭开门把打开门,跌跌撞撞地下楼,思心地头昏眼花。隐约看到菲尔博士与主任牧师没戴帽子站在雨中,盯着监狱直瞧。博士手臂膀下仍夹着一张椅子。博士一把抓住他胳臂。
“等一等!小子,怎么啦?”他问。“你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怎么了?
“我们得上那边去!灯熄了!灯——”
他们部有点喘,任凭雨水打在脸上。雨滴跑进蓝坡眼睛,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见。
“别走那么快,”桑德士说。“都是你,读那些鬼资料。不要信那些鬼话。他或许弄错时间了……等一下!你不知道路啊!”
蓝坡已挣脱博士的手,踏着湿漉漉的草丛跑向草原。他们听到蓝坡说,“我承诺过她的!”——主任牧师吃力地跟在后头。桑德士块头虽大,却很能跑。两人一同连滚带爬地往下来到一个泥泞的河岸。蓝坡撞上铁轨旁的栅栏,水涌进球鞋。他撑着,一跃而过栏杆,跳到一个斜坡向下狂奔,再踩过一片长草,又顺着下一个坡地而上。豪雨白茫茫地,他视线一片模糊。反正他朝前方偏左走,朝女巫角走。这样不对,不是去监狱大门的路。然而安东尼日志给他烙下的印象实在太鲜明。桑德士对着他大喊了些什么。喊的话淹没在霹雳雳、咚隆隆的雷声下。紧接而来的电光火石下,他看到桑德士比手画脚地朝右手边的监狱大门方向跑开。蓝坡依然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他究竟如何到达女巫角中心位置,事后怎也想不透。陡峭滑溜的坡地,草叶像铁丝般缠住双脚。还有野蔷薇及矮灌木丛划破他的陉骨。这儿伸手不见五指,只知道自己冲人了一个枞树丛,曾遭破坏的一面峭壁现入眼帘。胸口连呼吸都会痛。他扑在一棵湿漉漉的树干上,奸将眼睛四周的雨水抹去。但他知道他走对了。周遭一片漆黑中,有股骚动和嗡嗡声,邪气颇重。还有暗暗的水花四溅声,直觉有东西爬来爬去。更糟的是,有股味道。
他睑上也有小东西扑来扑去。手一伸出,触到一排粗石板砌的矮墙,也摸到一根腐蚀的尖铁棍。此地说不出的气氛教人青筋暴露、血液稀薄、两腿发软。闪电的光筛过树影,变得支离破碎……他盯着宽墙彼端,与胸同高的水平面处,同时听着下方水花四溅的声响。
没什么。
没发现什么头朝下插在铁叉上、倒在井边的人影。黑暗中他开始摸索,沿着池边而行,握住铁叉,急于确定真的没什么坏事发生。一路摸到悬崖边缘的下方,才刚放心地松了一大口气,却踢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手太僵了,他在漆黑中小心翼翼地搜寻。果然摸到一张冰冷的脸,眼睛是睁开的,头发很湿,颈子却松得跟橡皮筋一样,因为已经断了。他用不着那随之而来的闪电照明,便知是马汀·史塔伯斯。
这下他膝盖瘫软,往后踉舱了两步,跌靠到峭壁上——也就是典狱长的阳台下方五十尺;方才闪电下看清的,又黑又突出的那阳台所在位置下方。他颤栗不已,全身湿透且旁徨无助。唯一的念头很自私,那就是他辜负了桃若丝·史塔伯斯所托。雨从四面八方打向他,手底下的泥浆更黏稠了,斗大的雨点打落的声音愈来愈响。当他抬起麻木得没感觉的眼皮时,突然看到远远的草原彼端菲尔博士小屋内,他自己寄宿房间窗子透出来的黄色油灯。自枞木丛缝隙看去,小灯在那儿一览无疑。疯狂的是,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唯一画面,竟是床上散置的歌谱单张——及陶质烟斗的满地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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