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可想而知,”语出惊人,博士又忙为自己打圆场,“并不是一天到晚有人有机会写自己被谋杀的故事。”
他环视一周,全身重重地倚在一支手杖上,厚实的左肩拱得高高地。系在眼镜上的宽缎带36得几乎与地面垂直。他暂停下来,咻咻地喘了口气……
“毋庸说,提摩西·史塔伯斯是个怪人。但我怀疑你们谁知道他究竟怪到什么地步。你们都知道他的怨天尤人,他邪门儿的幽默感,及他对此类恶作剧的偏好。在很多方面——你们一定也同意——他受到老安东尼的隔代遗传。但你或许想不到,这种事竟会在他意料之中。”
“哪种事?”警察局长好奇地问。
菲尔博士举起拐杖来比划。
“有人会暗算他啊,”他回答。“有人会将他谋杀,再把他留在女巫角。在女巫角咧——别忘了,谋杀犯以为他当场就断气了,可是他又撑了好几个钟头。恶作剧的妙处就在这里了。”
“他一息尚存,大可以指认出杀了他的人。可是那反而太便宜人家了,不是吗?提摩西不让他这么轻松地解脱。因此他把自己被谋杀的整个历程写下来。他挖空心思,考虑把这份证词密封起来,但放在哪儿才奸呢?放在最安全的地方,锁起来,用密码锁锁起来,而且(最妙的是)放在没人起疑的地方——典狱长室金库内。
“整整两年,你看——直到马汀生日那天打开金库为止——人人都以为他的死是个意外事件。有的人耶,唯有谋杀犯除外。提摩西处心积虑,设法让这份证词的下落传到谋杀犯耳中!这一招恶作剧可就绝了。两年来谋杀犯虽安全无虞,死者临了来这一手,却敦他心里深受种种煎熬。每一年,每个月,每一天他都在倒数计时,生怕整件事非曝光不可的那一天到来。但无法可想啊。这恶梦就像判了死刑一样,眼看就要实现。谋杀犯哪里有办法取得文件呢?要取得那要命的证词唯有一途,就是拿硝化甘油轰掉那个金库。但这样做,整座监狱的屋顶都会掀了——连小命都要不保,太不切实际。一名手脚灵活的夜贼在芝加哥这种大城市也许还行得通。然而一个对此一窍不通的小老百姓,又在这样一个恬静的英国小村庄,就没戏唱了。即使你真正懂得怎样撬开保险柜,任谁也不可能拿着一堆小偷的行头,再引进一些爆破性极高的炸药,在查特罕这种小地方晃来晃去,而不惹起大家议论纷纷。简言之,谋杀犯一筹莫展啊。你可以想像他多么活受罪,那安东尼也就正中下怀了。”
班洁明爵士忍无可忍,在空中挥着拳头。
“老兄,”他说,“你——你——这简直是疯狂——你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说他是被谋杀的呀!你——”
“喔,我有。”菲尔博士说。
班洁明爵士瞪着他。桃若丝·史塔伯斯起身,做了一个手势……
“可是你看,”警察局长顽固地说,“假如这疯狂的揣测是真的——我是说如果——那两年来……谋杀犯早就跑远了,不是吗,连个影子都不见了才对啊?”
“可是这么一来,”菲尔博士说,“反而不打自招了。一旦文件曝光……只有俯首认罪!理所当然嘛。无论他到天涯海角藏身何处,这份文件都会阴魂不散地笼罩着他,而大家迟早会逮到他的。不不不,他唯一安全的路,也是唯一可行的一条路,就是静静待在这儿,同时想办法取得指控他的那份文件。最坏,他遗可以加以否认,为自己狡辩到底。同时他还有那小得可怜的一线希望,也许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文件先毁了。”博士歇口气,压低嗓门说:“现在事实摆在眼前,竞给他办到啦。”
擦得晶亮的地板上响超重重的脚步声,传人这昏暗的房间内,令人毛骨耸然。大家都拾眼望去……
“班洁明爵士啊,菲尔博士说得很对,”主任牧师的声音响起。“已故的史塔伯斯先生死前跟我说了些话。他告诉过我,谁是谋杀他的凶手。”
桑德士在桌前梢事停顿。他那张粉润的大脸看上去一片空白。他摊开手,缓慢而简洁地说:“各位,啊!上帝赐给我力量吧。我当时以为他不过是在疯言疯语啊。”
大厅里清脆的钟声流泄过去。
“啊,”菲尔博士点点头说。“我也猜他会告诉你。他得靠你将这个讯息传达给谋杀犯。你有吗?”
“提摩西叫我连络史塔伯斯一家人,但不许和其他任何人透露消息。我答应了,也照做了。”桑德士边说,边以一手捂着双眼。
从那张大椅子的阴影内,桃若丝开口了:“这就是我所担心的另一件事。的确,牧师跟我们报备过了。”
“而你们都只字未提吗?”警察局长立时高喊道,“你们明知是谋杀,竟然两人都不——”
桑德士一向圆滑的作风忽然派不上用场。他蛮想勉为其难,拿英国式绅士精神来搪塞一下,解释为何对这桩骇人听闻的事件守口如瓶,不料却踢到铁板。他比手划脚,连忙解释。
“人家若有话向你吐露,”他卖力地找话讲,“你也不了解状况啊——你会无法下判断嘛。你就——哎,我跟你们说——我只单纯地认定他神智不清了。不可思议,真不可思议。古今中外没听说过有人这样做的,懂吗?”他充满困惑的蓝眼珠巡视屋内一伙人,努力想表达出那个似是而非的论点。“没有人这样做的!”他气急败坏地说下去。“直到昨晚我都无法置信。然后我突然想到——假如他终究是所言不虚,该怎么办?或许真有个谋杀犯正逍遥法外。就因为这样,我才安排了菲尔博士和蓝坡先生陪我在这儿守望。现在我恍然大悟……都明白了。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个,我们几位知道,”警察局长抢着接腔。“你是说,他把谋杀他的人名字跟你讲了吗?”
“没有。他只说——是家里的一份子。”
蓝坡的心猛跳。他不觉将手掌往长裤的膝盖部分直抹,像要搓掉什么似的。现在他很清楚昨晚主任牧师有想到他;他也记起当桃若丝·史塔伯斯打电话来通报马汀已出发的消息时,桑德士曾不痛不痒地解释过,说赫伯特在紧急关头是个好帮手·这理由过于牵强,不足采信。现在才算把话挑明了说……
还有两眼哭干了的桃若丝,那空洞的淡淡苦笑,仿佛诉说着“好罢,又能奈它何呢”。菲尔博士则甩手杖敲着地板。至于桑德士,他正直视太阳,像要望穿晴空,藉以赎罪似的。沛恩拱着背,灰灰的小骨架缩成一团。班洁明爵士歪着脖子看着大家,像一匹马一样站在转角。
“好啦,”警察局长顺理成章地说,“我看我们终究还是得向赫伯特撒下天罗地网……”
菲尔博士瞥了他一眼。
“你有没有遗落什么呀?”他问。
“遗落什么?”
“比方说,”博士思索着说,“上一分钟你还在质询沛恩。那你怎么不问问他对此事知道几分?总得有人将提摩西的书面声明送到典狱长室内金库放妥吧。他晓不晓得写了些什么呢?”
“啊,”班洁明爵士从一厢情愿的想法中猛地被拉回现实。“啊,是啊,当然啦。”他扶一扶夹鼻眼镜。“好,那么,沛恩先生?”
沛恩怱地用手指去搔下巴。他咳了起来。
“或许如此吧。我个人认为你的话全是无稽之谈。要是史塔伯斯果真透露过这样的线索,我相信他会跟我讲一声吧。于情于理该告诉我。桑德士先生,轮不到你,轮不到你的呀——不过,他给了我一个密封的信封,倒是千真万确的。上面写了他儿子的名字,要我送到金库去。”
“你说金库那儿你去过一趟,为的就是这档子事,对吗?”菲而博士说。
“对。整个过程十分不合程序。但——”律师的手在头胸之间挥舞着,模仿身体不适状,那手势看来却好像他袖口过长,一直甩胳臂,以便腾出手来似的。“但他是个垂死的人哪,而且说了这封信攸关长子继承仪式必经的试炼。既然我连另一封文件都一无所知,遑论判别这封文书的内容了。他死得突然,可能有未竟之心愿,必须透过交付给我的信托来完成。因此我一口答应了。自然我是能够接下这任务的唯一人选。因为只有我手上有钥匙。”
“可是,谋杀案的事,他对你只字未提吗?”
“没提。他只要求我草草写了一张纸条,证明他下笔时神智清醒。在我看来也的确如此。他把这张纸条与指证谋杀过程的手稿一起塞进信封了,就是我未曾过目的手稿。”
菲尔博士把小撇胡的尾端梳好翘高,同时像个玩具人偶那样不断单调地点着头。
“那,今天是你生平头一遭听人提起这项疑点罗?”
“对。”
“那么,你什么时候将文件放进铁盒内的?”
“当晚,他死的那一晚。”
“好,好,”警察局长百般不耐地加入,“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们离题了。这事真莫名其妙!听我说!我们已经设想出赫伯特杀害马汀的动机了。好是好,可是想当初,赫伯特又何苦要杀害他伯父呢?这才说不通呢……就算他杀了马汀,又为何要落跑?既已成功地隐忍了两年,终于独吞证据可以高枕无忧时,何必拔腿开溜呢?还有——你看——就在谋杀案发生几个钟头前,
他整理了一个行李,骑车沿着屋后巷弄出门,会上哪儿去呢?这怎么看都不对劲,总……”
他蹙额深吸一口气。
“无论如何,我得动起来。马克礼医师想要明天来负责问话·我们就由他们去吧……同时,史塔伯斯小姐,我最好把机车车号和型号记下来,以便追缉。很遗憾,可是有此必要。”
班洁明爵士显然被整得一头雾水,恨不得尽早结束这次会谈。他眼里看不出对任何线索起疑的迹象,倒是对“威士忌加苏打水”露出死心蹋地的馋相。大伙尴尬地道别,打头碰脸地互相欠身。桃若丝·史塔伯斯轻触蓝坡衣袖时,他正好落在人后留在门边。
就算这一番问话令她神经紧张,她并未摆在脸上,顶多像个性情乖戾的孩子般显得心事重重。她小声说:“我给你看的那一首诗篇,现在可明朗化了,对不对?”
“思。是某种指令。继承人得要破解的……”
“可是破解了做什么用呢?”她咄咄逼人。“做什么用?”
律师不经意的一段供述卡在蓝坡脑海有一会儿了。他一直想不透,现在得来却全不费工夫。于是开始推敲。
“有四把钥匙——”他看了她一眼说。
“对。”
“一把开典狱长室的门,这还合理;一把开金库,遗有一把开里头的铁盒。这三把都说得过去。可是——还有一把去开外面阳台的铁门,这又何必?谁会用得着那一支钥匙呢?除非这些指令一经破解,会把人引到阳台上去……”
稍早班洁明爵士推销了半天却不受青睐的那些揣测,现在又悄然浮上抬面了。所有迹象一一指向那阳台。他想到那些爬藤、石柱雕栏,及菲尔博士在雕栏上发现的两个凹印。死亡陷阱……
他吃了一惊,察觉自己这一路上一直大声念念有词。是她敏捷地回首瞧了一眼,才令他自觉到的。他则自责说溜了嘴。他在说:“大家都说赫伯特是个发明家。”
“你想,他——”
“不不,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大厅微弱的光线下,她转过一张苍白的脸来。“不管这是谁干的,父亲总归也是被同一个人杀的。你们都这么想。听我说!一定有原因的。我现在晓得了,一定有原因,而且原因是令人不寒而栗——丧尽天良之类的。但——喔,天哪!希望这是真的……不要那样盯着我看,我没疯。真的。”
她低沉的声音开始有些混浊。讲话表情奸像从一片薄雾中逐渐辨清某个形体那样,湛蓝的眼珠变得疏离而无神。
“听我说。那篇文字——是为某件事所编写的指令。是什么呢?如果父亲被杀,被人谋杀——并非来自灵界的无形诅咒,而是有人蓄意谋杀——究竟会为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
“我倒觉得我应该知道。假设父亲是被人杀害的,他铁定不是因为执行了那诗篇中的指令而遇害的。也许破解诗篇的另有其人。或许哪里暗藏了什么东西——诗行中有所提示——而谋杀犯对父亲下手,只因他行动的当儿被父亲撞见了……”
蓝坡盯着她绷紧了的脸和那只迟疑在半空中的手,仿佛轻轻触及了一个秘密。他说:“你不是——你可不是异想天开,在猜哪里藏了宝吧?”
她点点头。“我不关心那个……我的意思是,一旦这是真的,你还看不出来吗?表示无形的咒诅并不存在啊,家族里的人也没有发疯、发狂的问题可言了——那么,我就没有遗传到精神失常的毛病,我们都没有。我在乎的是这个啊。”声音放得更轻,她说:“最折磨人的莫过于怀疑你血液里是否流着见不得人的基因,还得成天为此提心吊胆的——”
他抚着她手。在沉默的巨大张力下,体会这暗室中的百般牵挂教人情不自禁,同时情绪上渴求着一种纡解。
“——所以我说,祈求上天这是真的呀。父亲逝去,哥哥也跟着走了,覆水已难收。但至少这种结果我能接受,就像车祸之类的不幸事件,起码是可以理解的具体事实。你明白吗?”
“明白。如果那篇文字的确是秘诀所在,我们得想办法解开其中的暗语。我可不可以拿走一份副本?”
“在大家离开之前,赶紧过来抄。我将有好一阵子不能跟你见面……”
“你不能这样——我是说,你必须见我啊!我们一定要常常相见,即使几分钟也好啊——”
她缓缓的抬起眼来。“我们不能见面。人家会说闲话。”之后他呆呆的点了头,他伸出双掌,仿佛要将手贴在他胸前那样,声音不大自然地说下去:“喔,难道我没那么想见面吗?我想啊。比你更想,可是不行。他们会七嘴八舌,什么样过分的话都说得出口,甚至说出我不是他亲妹妹之类的话——说不定我还真的不是呢。”她打了个寒战。
“大家向来就说我很古灵精怪。我逐渐也这么想了。我不该说这些的,我哥哥才刚过世。但我也是血肉之躯啊——我——没关系!请你去把那篇东西抄下来吧。我去拿给你。”他们一同下楼去书房的途中,没再多说什么。蓝坡在那儿找了个信封背面,潦潦草草把诗篇抄下来。当他俩回到大厅时人都走光了,只剩瞠目结舌的巴吉,适时摆出完全无视于他俩的姿态擦身而过。
“你看吧!”她扬起眉来说。
“我知道。我走就是了,在你捎来讯息之前不再找你。但——你不介意我把这东西拿给菲尔博士看?他会保密的。今天你也见识到他这方面有多行。”
“好,给菲尔博士看,给他看!我没想到。但其他任何人都不许给——拜托。好,你快走吧……”
她为他开启大门时,出人意料地发现草坪上和煦的阳光,好像今天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英格兰寻常星期天,而楼上也未曾躺着一具死尸。悲惨事件所带给我们的遗憾并不如我们想像的那么刻骨铭心。他走出车道追上同伴们时,回眸望了一眼。她站在门口文风不动,头发任凭微风挑弄着。他听见高高的榆木树梢有鸽子在叫,藤蔓间麻雀争相啁啾。白色圆顶阁楼上,镀金的风标对着正午日照转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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