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洁明爵士情绪很差。他一直在怪这下雨天。良久,他漫天的满骂仍像喝过威士忌之后的浓浓口气一样挥之不去。大家看他着他目不转睛的对着书房炉火前已经冰冷的茶具直瞧。
“嗨!”菲尔博士说。“我太太这还没回来呀?你是怎么进来的哩?”
“我走进来的,”警察局长很有尊严地回答。“门没锁。有人放着一壶好茶没暍……嘿,来点暍的如何?”
“我们——啊——暍过茶了。”蓝坡说。
警察局长一睑委屈。“我要暍白兰地加苏打水。人人都追着我不放,先是主任牧师。他的叔父——是个纽西兰佬——跟我是老朋友了:因为这缘故,主任牧师在这敦区的职务就是我给他介绍的。这叔父十年来头一遭到英国来玩,主任牧师要我去接他。去他的,我怎么走得开?主任牧师是纽西兰人。要去,叫他自己去南汉普顿接啊。再来是沛恩……”
“沛恩怎么啦?”菲尔博士问。
“他要把典狱长室的门用砖头永远封死,说什么这房间该功成身退了。唉,但愿如此。可是现在还不是封门的时候啊。沛恩老爱找碴,真是永无宁日。还有一件事,既然史塔伯斯家族最后一位男性继承人已死,马克礼医师想把那口井给填平。”
菲尔博士鼓起腮帮子吐了一口气。“万万不可,”他也不以为然。“坐。有件事我们得让你知道。”
博士在酒柜台倒烈酒时,把当天下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班洁明爵士。他详细叙述的同时,蓝坡就这么望着丫头的脸。自从博士讲到他已揭开史塔伯斯家族幕后种种隐情以来,她始终沉默不语。然而她心情似乎还算平和。
班洁明爵士的手在背后啪达啪达地拍着。他潮湿的衣服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粗呢掺烟草的味道。
“我不是不信,我不是不信,”他发着牢骚。“只是这么一点事情,你为什么非要那么长篇大论的发表才行。浪费好多时间——话虽如此,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赫伯特是唯一有罪的。验尸法庭陪审团都这么说了。”
“这个结论敦你放心吗?”
“不放心啊,该死。我想这孩子没罪,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都没有他的下落吗?”
“首先,我们可以调查安东尼挖掘的藏宝处。”
“对。这可恨的暗号,不管它是什么东西……值得一查。史塔伯斯小姐,你同意吧?”
她浅浅一笑。“当然——现在当然没关系了。但我还是觉得菲尔博士过于自信了。我的一份手抄本在这里。”
菲尔博士大字摆开,坐在他最喜欢的高背单人沙发内,烟斗在手,旁边一瓶啤酒也就位。泛白的头发和鬓角使他跟圣诞老公公相比,几可乱真。他和气地看着班洁明爵士审视那首诗。蓝坡自己的烟斗也顺利点燃。他靠后舒服地坐在红沙发上,可以不太显眼地轻触到桃若丝的手,另一手里举着一杯饮料。烟、酒和心仪的女孩,他自忖,人生必需的都齐备了。
警察局长马眼似的双眸眯起。大声朗读:
林屯居民当如何称呼?
伟大荷马的特洛依城故事,
或是午夜日照的国度——
无人幸免的为何物?
他把速度放慢,把这几行文字又低声念了一逦,然后愤愤不平地说,“看,真是无聊的打油诗嘛!”
“啊!”菲尔博士说。语气就像品尝美酒难得的香气那样。
“这只是一堆疯疯癫癫的诗嘛。”
“称不上是诗,只能算是韵文。”菲尔博士纠正他说。
“唉呀,不管是什么,这肯定不是什么暗号。你看过了吗?”
“没有。但我敢肯定是暗号没错。”
警察局长把纸稿丢给他。“好啊,那你告诉我们它的涵义。“林屯居民当如何称呼?伟大荷马的特洛依城故事,”真是废话连篇……哎,等一等!”班洁明爵士搓着脸颊,喃喃自语。“我在杂志上看过这类猜字谜游戏。我记得那些故事——你得每隔一字,或每隔两字挑出来看,如此类推——对不对?”
“那个没用,”蓝坡讪讪地说。“我把每行首字、第二个字、第三个字都挑出来试过。我也把它当作一个离合诗句来拆,整首都试过一遍了。取每个字的字首字母,得到的是个四不像的字“Hgowatiwiowetgff”,取各个字的字尾得到“Nynyfrdrefstenen”也毫无意义,听起来倒像中东亚述帝国随便哪个皇后的名字。”
“噢。”菲尔博士点头应着。
“那些杂志裹——”班洁明爵士又开始发表了。
菲尔博士窝进沙发里坐得更低,又吐了一大口浓烟。
“唉,”他说。“我对杂志及画报里的那些字谜一直颇不以为然。是这样的,我个人也很爱玩暗号(顺便一提,你后头架上可找到最早谈论到撰写密文暗号的几本书之一:约翰·巴普提斯·波塔于一五六三年所着的《密文暗号导论》)。好,密文暗号的唯一乐趣在于,谜底背后须藏有一个能够吸引人的秘密。换句话说,它实在是一份意有所指的机密文件才对。里面夹带的讯息至少应该像“失窃的珠宝藏在副主教的裤管裹”或“冯·丁可斯布这个人将于午夜袭击乌斯特郡警卫队”之类的——但当画报那批人绞尽脑汁要设计一个能够挑战读者智力的密文暗号时,并未顾到内容的深度。他们仅仅捏造一个谁也不稀罕去传布的谜底来凑数。你挥汗如雨跟一堆零碎的字母作战,到头来只凑成一票堆砌词藻的解答,譬如“脸皮厚又瞻子小的族类绝大多数都延宕生儿育女的特权”哼!真是愚蠢!”博士发起飘来。“你能想像现实生活中,一个德国情报局派的间谍,冒了生命危险混入英军战线,就只取得这扮家家酒一样的讯息吗?我敢睹辜各多弗将军若好不容易将拦截下来的敌军电报破解,却发现电文谜底是画报上那种百无聊赖的密文暗号,譬如“懦弱的大象习于延宕生儿育女”之类的,那位名将早就暴跳如雷了……”
“这不是真有其事吧?”班洁明爵士兴致勃勃地问。
“不管这个比喻是真是假,”博士忍无可忍地说:“我在谈密文暗号。”他深深啜了一口啤酒,语调变得较和缓说:“这是个古老行业了。普鲁塔克及捷力乌斯两人都曾提到斯巴达人秘密书信技巧。但严格说来,代换整个字眼、部分字母或符号的那种密文暗号起源于闪族语系。起码耶利米就用过。同样简单的另一种形式,是凯撒所推崇的《第四个字母拆字谜》,它——”
“可是你看看这鬼东西!”班洁明爵士爆发了。他自壁炉那儿拿起蓝坡的那一张抄本,没头没脑地弹着纸说,“你看最后一段,简直毫无道理嘛。“科西嘉人在此灰头土脸,喔,所有罪孽之母哟!”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么他对拿破仑就太苛刻了。”
菲尔博士从嘴里把烟斗取出来。“真恨不得你能闭上嘴,”他哀求。“我自知我在大发谬论,的确。我从泰铁密乌斯扯到法兰西斯·培根,然后又——”
“我不要听你说教了,”警察局长插嘴道。“求你读一读这东西,好不好。又没要你提供解答。拜托,别训话了。来看一眼吧。”
菲尔博士叹口气,来到屋子中央的桌旁,另外点上一盏灯,把纸稿展开铺在眼前。齿间叼着烟斗,那烟逐渐变为平顺的几口薄烟。
“嗯。”他说,又是一阵沉默。
“且慢,”博士好像正要开口时,班洁明爵士举起手敦促。“讲话别像个活字典一样,好不好。你有没有看出什么蹊跷?”
“我正要请你,”对方温和地回答,“给我再来一瓶啤酒哩。不过既然你提起……早年的密文暗号跟现代的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世界大战时所发展出来的暗码水准就是最好的证明。而这个呢,应是十八世纪后期或十九世纪初期写的,不会太难。当时所风靡的是图画谜语。这篇并非图画谜语,我知道。不过比起爱伦坡所着迷的那种普通的代换字暗号要难解一些。这有点像图画谜语,只是……”
大伙聚拢在他椅边,纷纷绕着那份文件俯下围观。大家又把它念了一遍:
林屯居民当如何称呼?
伟大荷马的特洛依城故事,
或是午夜日照的国度——
无人幸免的为何物?
脚老踢到的是什么:
天使负着长矛一支。
耶稣基督祷告的园内空地
孕育黑暗之星舆恐惧的是何物?
白色月神戴安娜冉冉升起,
狄多被剥夺之物:
此地四季植物带来好运
东、西、南——遗落一角为何?
科西嘉人在此灰头土脸,
喔,所有罪孽之母哟!
公园绿地与郡镇同名,
找到纽门监狱,就摘定了!
菲尔博士振笔疾书,画符似地涂着没人能懂的记号。他喉咙里哼哼哈哈地,摇摇头又回到诗行上。他伸手向身边一个旋转式书架,取出一本黑色封皮的书,书名是《福莱斯勒着,密文暗号手册》,翻到索引浏览一回,又皱起眉来。
“喳乎!”他暍斥道,像人家大骂混帐那样、。“这么一来,答案是“查乎(drafghk)”,根本不是个字嘛。我敢担保,这根本不是代换字的那种暗号。我来拿拉丁文跟英文代换进去试试看。一定会有解答的。古典文史哲的根底永远派得上用场。年轻人,千万,”他说得兴高采烈,“不要忘了……史塔伯斯小姐,有什么事吗?”
丫头双手撑在桌面上,一头黑发在灯下发亮。她轻笑一声,抬眼看他。
“我只是在想,”她困惑地回答,“你是不是忽略了断句的问题……”
“什么?”
“嗄……你看第一行“荷马的特洛依城故事”,这出自伊里亚德史诗,不是吗?“午夜日照的国度乙,那是挪威嘛。你把每一行拆开来看,分别找出答案——我这是不是一个傻问题啊,”她支支吾吾,“每一行当作一个独立的小谜题……”
“天啊!”蓝坡说,“这是个纵横条文字游戏!”
“胡说!”菲尔博士脸涨得好红喊道。
“可是您看,”蓝坡坚持己见,怱地弯下身看纸稿。“老安东尼并不自知他在写纵横条文字游戏;但事实上,这不是别的,就是——”
“这么说,”菲尔博士扯着嗓门,清清喉咙说,“这种形式当年就有了——”
“那,你快想啊!”班洁明爵士说。“用你说的方法解解看。“当如何称呼?”我想意思是:一般人怎么叫林屯居民的?谁知道答案?”
菲尔博士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吹胡子瞪眼地又拿起铅笔。他很快就列出答案:“沼地人(Fenmen),对呀。好吧,我们来试试看。就照史塔伯斯小姐建议的,我们下面两个字是伊里亚德(Iliad)和挪威(Norway)。“无人幸免为何物?”我只想得到死亡(Death)。所以就是——FEZMEN ILIAD NORWAY DEATH;沼地人、伊里亚德、挪威、死亡。”
鸦雀无声,
“好像没什么意义啊。”班洁明爵士半信半疑地搭腔。
“这是目前为止最有苗头的解释了,”蓝坡说。“继续啊。“脚老踢到的是什么”听起来好耳熟。有句话说:“以免他脚踢到——”有了!是石头(stone)。怎么样?好。哪位天使是扛着一支长矛的呢?”
“耶沙瑞尔(Ithuriel),”菲尔博士兴致又来了,说道。“下一行,耶稣祷告的园地显然是客西马尼(Oethsemanc)。来看看现在进展如何了——FEZMEN NORWAY DEATH STOZE ITHURlEL QETHSEMANE;沼地人、伊里亚德、挪威、死亡、石头、耶沙瑞尔、客西马尼。”
随后他咧着多层双下巴露齿而笑。他像一个海盗一样卷着自己胡须玩。
“都揭晓了,”他宣布。“有了。现在再把这解答的每个字第一个字母取出……”
“F,I,N,D——“找”的意思,”桃若丝在读,左看看、右看看,眼睛闪闪发光。“对了。S,I,G——接下来呢?”
“我们需要来一个字母N。嗯,孕育黑暗之星舆恐惧的是何物?”博士念着。“答案是夜晚(Night)。再来,白色月神戴安娜冉冉升起之处就是——以弗所(Ephesus)。再下一行不容易猜,但狄多被掠夺的是泰尔城(Tyre)这个地方啊,结果我们得到F,I,N,D以及S, I,G,N,E,T——意思是:找出镶有小印章的戒指。早跟你们说过这不难吧。”
班洁明爵士重覆一遍,“唉呀!”并拿左拳打自己右掌。他灵感乍现,又说:“四季植物带来好运:指的一定是象征好运的酢浆草,或苜蓿罗,管他们叫啥的那玩意儿。总之,答案是以酢浆草为国花的爱尔兰(Irehnd)嘛。”
“还有,”蓝坡加入,“东、西、南——遗落一角为何?只剩北(North)啦。那么就在句末加一个代表“北方”的字母N。FIND SIGNET IN(找出镶有小印章的戒指,在)——”
菲尔博士铅笔一挥,写上四个大字,又挑出字首四个英文字母W,E,L,L。
“大功告成了,”他说。“诗篇最后一段第一句谜题,科西嘉人拿破仑马失前蹄的地方肯定是指滑铁卢(Waterloo),第二句,所有罪孽之母是夏娃(Eve)。至于公园绿地与郡镇同名——那不是林肯(Lincoln)吗。林肯公园绿地哪。最后,纽门监狱地点就在伦敦(London)嘛。四个字的头一个字母W,E,L,L拼在一起,就是水井(WELL)。”他铅笔一抛。“狡猾的老头!他的秘密就这样守了一百多年。”
班洁明爵士还“天哪,地啊”地念念有词,又茫然坐下。“我们却不出半小时就把它破解了……”
“容我提醒您一句,二非尔博士激动地大声说,“这个暗语每一环细节我都早料到了。今天所做的解答充其量仅是我们那些推论的佐证罢了。若不是我们先知先觉,即使解开密文暗号也是白搭。现在我们终于恍然大悟了,多亏——呃——我们有先知先觉。”他一口干了啤酒,两眼炯炯有神。
“是啊,是啊。可是他说的镶有小印章的戒指是什么意思啊?”
“也许只不过是他的座右铭“我所拥有的一切,都与我形影不离。”这句话对我们而言,到目前为止都很有帮助。说不定会继续给我们提示。那口井下头某处墙上一定刻了……”
警察局长又蹙额挠腮地。
“是啊,但我们不知道是哪儿啊。下去搜寻那地方也很不卫生耶。”
“瞎说!”博士高声说。“我们当然知道是哪儿啦。”
警察局长一听,满脸不高兴,倒没再说什么。菲尔博士便靠回椅子里,优哉游哉地点起烟斗来。他以深思熟虑的口吻说:“举例来说,假使阳台栏杆上果真放一条绳索,沿着老安东尼绳子磨出来的凹槽滑动,绳索末端掉入井里,正如老安东尼的一样……喏,我们就算不中,亦不远矣。井虽不小,若以凹槽位置为准,丢条绳索,误差就可控制在几尺之内。找个结实的年轻人——像我们这儿的年轻伙伴蓝坡——站在井口握住绳索底端,从绳索垂挂的那个位置攀下井里去……”
“够有道理了,”警察局长颇为赞同。“但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照你所说,谋杀把老早就把下面藏的东西搬光了,他杀害老提摩西,就因为提摩西惊扰到他了。他再杀马汀,则因马汀一旦看到金库里保存的指控文件,就会知道他的秘密……你现在还奢望在井里找得到什么呢?”
菲尔博士犹豫了一卞。“我也不确实知道。可是我们说什么也得一试啊。”
“说得也是。”班洁明爵士深吸一口气说。“好吧,明天一早我就派几位员警——”
“那样的话,全查特罕的人都会来围观了啦,”博士说。“你不觉得这件事最好只有我们自己人知道,而且在夜间行动比较妥当吗?”
警察局长有点迟疑。“去他的,太冒险了吧,”他嘟囔着。“很容易摔断脖子耶。蓝坡先生,你说呢?”
其实很值得一试。蓝坡果然这么说。
“我还是觉得不妥,”警察局长抱怨道:“可是唯有如此才不会把情势弄僵。如果雨停了的话,今晚就可以行动。我明天才需要回艾诗礼街去,眼前我一定可以在塔克修士客栈找到落脚处……听我说。我们去绑绳索时,让监狱透出灯光的话——唉,不会引人注意吗?”
“有可能,但我相当确定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的。镇上哪一个不是怕得要命啊。”
桃若丝先看看这位再看看那位,逐渐用力瞅着,鼻翼也因怒气而皱起。
“你们要拖他下水是吗,”她头朝蓝坡扬一扬,说道,“我也够了解他,知道他一定会答应。你们倒冷静,又说所有镇民都懒得理这个碴儿,好啊,你们有没有忽略了,有一个人倒很可能会到场,就是那谋杀犯。”
蓝坡栘到她身边,下意识牵起了她的手。她没注意,也将手指缠住他的手。然而班洁明爵士注意到了,露出讶异的表情,而且为了掩饰不安连忙“哼嗯”了一声,脚跟直踮呀踮的。菲尔博士一脸善意地从椅子里抬头看。
“那个谋杀犯,”他又说一遍。“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
谈话嘎然而止。大家好像都不知说什么好。班洁明爵士的眼神说明,此刻若打退堂鼓有愧英国精神。说穿了,他根本就是一副颇过意不去的样子。
“那我走了,”他终于说。“我得把这事透露给查特罕的镇长知道喔;我们要准备绳索、长钉、铁鎚之类的工具。如果雨不再下,今晚我十点左右可以过来。”
他踌躇着。
“可还有一件事我想知道。关于那口井我们听人家说过很多了。我们听说过溺死的人、鬼和金块、珠宝、银器,还有天晓得什么。奸啦,博士,至于你,想在井里找到什么呢?”
“一条手帕。”菲尔博士又啜了一口啤酒,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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