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白色康乃馨

 

  波斯崔克督察长比艾略特足足大了二十岁,但他只落后艾略特一两步下楼。艾略特想 知道他所见的是否是幻觉、安静前院草坪里的海市蜃楼。但哈丁从驾驶座上倒下,尖叫不 是幻觉。

  当玛乔莉拉手煞车时,汽车几乎碰到前门台阶。当艾略特抵达车旁,切斯尼医生站在 后座上,显然被撞醒了。艾略特以为会看到哈丁躺在车旁,脑袋中枪,但他看到哈丁奋力 打开车门,翻滚过碎石车道,在草地上昏倒。他的肩耸起到耳部,血从颈项流出,他吓得 发狂。他说的话听来怪异。若在别的场合,这一幕看来会很荒唐。

  “我中弹了,”他以略高于呢喃的声音说,“我中弹了。哦,我的天,我中弹了。”

  然后他踢出脚跟,在草地上扭动,因此艾略特知道哈丁没死。

  “别动!”他说,“别……”

  哈丁的悲叹变成谵妄。切斯尼医生亦语无伦次。“它走火,”他边交出左轮手枪边说 :“它走火。”他似乎希望让听者脑袋印上枪枝走火的可怕消息。

  “我们注意到,先生,”艾略特说,“是的,你中枪了,”他告诉哈丁。“但你没死 ,对吧?你没死,对吧?”

  “我……”

  “让我看看。听着!”艾略特抓着他的肩膀,哈丁则给他呆滞、不解的一瞥。“你没 受伤,听见了吗?你的手臂必定脱臼了。子弹斜地穿过、擦破你的颈项皮肤。是枪声擦伤 ,但你的伤口不及十分之一寸深。你没受伤,听见了吗?”

  “不要紧,”哈丁喃喃低语,“抱怨没有用,不如面对现实,对吧?哈,哈,哈。” 虽然他似乎没听见,以茫然、近乎滑稽的平静说话,但他给艾略特一个新印象。艾略特认 为一非常敏锐的头脑已听见诊断,并立刻翻译,即使是在恐惧中。

  艾略特放下他的肩膀。

  “你要诊断吗?”他问切斯尼医生。

  “手提包,”乔医师说,然后吞一两口口水,摇晃着手腕指向前门。“黑色手提包。 我的手提包,在走廊楼梯下。”

  “什么呀?”哈丁亲切地说。

  艾略特不得不欣赏他,因哈丁现在坐在草地上笑。

  伤口很痛;要是伤口再深半寸,就意味着死亡;他现在流很多血。然而哈丁虽仍苍白 ,却看来庄严。他看来彷佛很享受受伤。

  “你是个很烂的枪手,乔医生,”他指出,“如果你连这样的距离都打不中,那你永 远是个烂枪手。玛乔莉,是不是?”

  玛乔莉爬出车子,跑向他。

  由于疾走而撞到玛乔莉的乔医生摇晃地停住脚步,睁大眼睛看。

  “我的天,你不会认为我是故意开枪的吧?”

  “为什么不?”哈丁咧嘴笑。“镇定一点,玛乔莉。流一点血而已。”他的眼睛大而 专注、带着微黑的亮光,他在拍她的肩膀时几乎高兴起来。“不,不,对不起,我知道你 不是故意的。但枪朝你的颈项开可不是好玩的事。”

  艾略特听到的就这么多,因为他进房去找医生的手提包。当他回来,吓呆的切斯尼医 生在问波斯崔克相同的事。

  “你不认为是我故意干的,对吧,督察长?”

  脸色沉重的波斯崔克绷着脸说话。

  “我不知道你的意思,先生。我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他指出,“我站在那扇窗边。 我看见你从口袋里掏出左轮手枪,用枪指着哈丁先生的脖子,然后……”

  “但那是个玩笑。枪未装子弹!”

  “是吗,先生?”

  波斯崔克转过身来。在前门两侧各有一装饰性的暗黄色小柱,支撑门廊上方的三角形 烟囱帽盖。子弹进入左边柱子。由于手偏了一下,子弹通过哈丁和玛乔莉之问,错过汽车 的挡风玻璃,不可思议的错过玛乔莉。

  “但枪未装子弹,”切斯尼医生坚持。“我能发誓,我知道,之前我扣过几次扳机。 一切无恙,那时我们在……”他停止不语。

  “在哪里?”

  “别管在哪里,先生。你不会认为我故意开枪吧?那样我不是成了……”他口气犹豫 ,“谋害者。”

  切斯尼医生自我辩护的口吻,使人相信他的话。他述说的方式天真无邪。他是个被控 告者包围的好人。他呈上故事,但他们不相信。他的赤黄色短胡髭受伤般地竖起。

  “我扣过几次扳机,”他重说,“枪未装子弹。”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波斯崔克说,“那里有一活动弹匣,你只消装上子弹即可。 但你说的不是实话。你为何携带装上子弹的手枪?”

  “它未装子弹!”

  “不管它有无装子弹,你为何携带手枪?”

  切斯尼医生张嘴,然后闭嘴。“开玩笑嘛!”他说。

  “开玩笑?”

  “可说是开玩笑。”

  “你有携带左轮手枪的执照吗?”

  “嗯,没有。但我很容易就能得到。”切斯尼医生嗤之以鼻。他突然变得粗野,他戳 戳胡子。“你在瞎说什么?如果我要枪杀某人,你认为我会等到回来在屋外才掏枪吗?哦 ,蠢话。胡说。此外,你要我的病人因我而死吗?瞧他,像猪一样流血!别烦我。给我那 手提包。乔治,我跟你一起进屋,如果你认为你仍能信任我的话。”

  “来吧,”哈丁说,“我试试看。”

  虽然波斯崔克很愤怒,但他无法干涉。艾略特注意到菲尔博士已摇晃地走出房子;哈 丁和切斯尼医生在进屋时给他惊讶的一瞥。

  波斯崔克转向玛乔莉。

  “小姐。”

  “什么事?”玛乔莉冷淡地问。

  “你知道你的舅舅为何携带左轮手枪?”

  “他告诉你那是个玩笑。你了解乔舅舅。”

  艾略特不明白她的态度。她靠在车旁一,似乎专注于设法除去鞋底几个小白点。她瞥 了他一眼。

  艾略特走到生气的督察长面前。

  “你整个下午和你的舅舅在一起吗,威尔斯小姐?”

  “是的。”

  “你们去哪里?”

  “兜风。”

  “去哪里兜风?”

  “就是!兜风。”

  “有在哪里停下来吗?”

  “在一两家小酒馆。还有在英格拉姆教授的小平房。”

  “在他掏出枪来射击前,你曾见过那把手枪吗?”

  “有关枪的事,你必须问乔舅舅,”玛乔莉冷淡地回答。“我对那枪一无所知。”

  波斯崔克督察长说:“现在乔治出了事,你还能不知道吗?”波斯崔克打起精神。“ 无论你知不知道,小姐,”他大声说,“你可能有兴趣知道我们有一两个关于你的问题, 是你能回答的。”

  “哦?”

  波斯雀克身后的菲尔博士表情变得可怕。他的面颊鼓出,像要说话,但这时女仆帕梅 拉打开前门、伸出头,用手指了指所有的调查者,快速地动唇却不发声,然后关门。除了 玛乔莉之外,只有艾略特看见,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你们翻动了我的房间?”玛乔莉问。

  “我明白你怎么办到的!”艾略特说。

  这话令玛乔莉听了十分吃惊,她扭过头来;他注意到她眼睛的奇特闪光。她立刻问:

  “我什么?”

  “你似乎能读心思。事实上,你是读唇。”

  玛乔莉吓了一跳。“哦,你指的是,”她不高兴地说,“当你叫可怜的乔治聪明的猪 时。是的,是的,是的。我是个熟练的读唇者,那可能是我擅长的唯一技术。一个过去为 我们工作的老人教我的,他住在巴斯,他……”

  “他的名字是托勒伦斯吗?”菲尔博士问。

  波斯崔克后来承认,这时他推断菲尔博士疯了。半小时前博士还很正常;波斯崔克向 来尊敬博士在“宝剑八案”和“华特佛尔庄园案”的表现。但在玛乔莉小姐卧房的那场谈 话,菲尔博士变得不对劲。他现在非常高兴地宣布托勒伦斯这个名字。

  “他的名字是亨利·托勒伦斯?他住在亚温街?他是波那许旅馆的侍者?”

  “是的,但!”

  “这世界真小,”菲尔博士从齿缝中迸出声音。“这名字听来真舒服呀。我今早才向 我友艾略特提起我善良、重听的侍者。我从他那里得知你舅父被杀的事。谢谢托勒伦斯, 感激托勒伦斯。耶诞节时我送托勒伦斯五先令,他该得的。”

  “你究竟在说什么?”

  “因为他将为谁杀了你舅父作证,”菲尔博士改以严肃的语调说,“或者,至少他有 义务作证。”

  “你不会认为是我做的吧?”

  “我知道你没做。”

  “但你知道是谁做的?”

  “我知道是谁做的。”菲尔博士低头说。

  她眼色神秘地凝视他一会儿。然后,她伸手到汽车前座抓取手提包,彷佛她准备冲进 屋似的。

  “他们相信吗?”她朝波斯崔克和艾略特点头问道。

  “小姐,”波斯崔克厉声说,“我们还不相信什么。巡官,”他看着艾略特,“特意 来这里问你一些问题……”

  “关于皮下注射器?”玛乔莉问。

  她手指的颤抖现在似乎扩展到全身。她盯着手提包把手,不停地打开又关上;她低下 头,好让软灰帽的边遮住脸。

  “我猜你发现它了,”她清清喉咙。“我今早发现它,在珠宝盒的底部。我想藏起它 ,但我想不出地方,又怕把它带出屋外。我能怎么处置它呢?我哪有办法把它带出去,又 确定没人看见呢?上面没有我的指纹,因为我把它抹掉了。但不是我把它放在珠宝盒里的 。我没有。”

  艾略特从口袋里取出信封,让她看里面。

  她不看他。他们之间不再有沟通,有的是束缚,一道新的墙。

  “是这皮下注射器吗,威尔斯小姐?”

  “是的,我想是。”

  “是你的吗?”

  “不,是乔舅舅的。至少像他用的皮下注射器,那上面有『卡特莱特公司』字样及商 号。”

  菲尔博士疲倦地问:“能不能暂时忘记皮下注射器?甚至永远不再谈皮下注射器?该 死的皮下注射器!如果你知道是谁把它放在那里,那何必管它上面有什么、它是谁的、它 如何进入珠宝盒?我认为不必管。但如果威尔斯小姐真的相信我一分钟前告诉她的话,” 他盯着她,“她能谈谈左轮手枪的事。”

  “左轮手枪?”

  “我指的是,”菲尔博士说,“你不妨告诉我们,你、哈丁先生和切斯尼医生下午去 了哪里?”

  “你不知道?”

  “喔,老天,我不知道!”菲尔博士边作鬼脸边咆哮。“或许我不该问,那是心情问 题。切斯尼医生有心情,哈丁有心情。你也有自己的心情。看看你。如果我是只笨驴,请 告诉我,可是却有外在迹象。”

  他把手杖指向躺在车道上的白色康乃馨,切斯尼医生从钮孔里取出、在车驶近房子时 丢出车外的康乃馨。然后菲尔博士把手杖指向玛乔莉的鞋。她本能地跳开,但黏附鞋底的 小白点现在黏附在手杖的金属箍。

  “他们没对你丢五彩碎纸,”医生说,“但我记得卡索街婚姻注册所外的人行道上通 常布满碎纸。而今天是个潮湿的日子……我今天该结婚吗?”他猛然地加上一句。

  玛乔莉点头。

  “是的,”她平静地说,“乔治和我今天下午在布里斯托的婚姻注册所结婚了。”

  无人说话,静得可以听见屋里的声音。于是她开口。

  “我们前天得到结婚执照,”她的声音提高一些。“我们……我们打算将婚事守秘一 年。”她的声音变得更高。“但既然你们是如此聪明的侦探,而我们是嫌疑犯,那我们就 照实说了。你说对了。”

  波斯崔克督察长盯着她。然后他直话直说。

  “我的天,”他以怀疑的语气说,“天哪!我不相信。我无法相信。即使在我认为你 有些不对劲的时候,我也没想到你打算结婚,也没想到医生会让你结婚。真不敢相信。”

  “你不赞成婚姻,波斯崔克先生?”

  “赞成婚姻?”波斯崔克说,彷佛这些字眼对他不具意义。“你们何时决定结婚?”

  “我们计划今天结婚。我们决定在婚姻注册所安静地结婚,因为乔治厌恶教堂婚礼。 然后马库斯舅父死了;我觉得十分……十分……嗯,总之,我们决定今早结婚。我有我的 理由。我有我的理由,我告诉你。”

  她几乎对他尖叫。

  “天哪,”波斯崔克说,“真不敢相信。我已经认识你家人十六年了,医生竟让你结 婚,切斯尼先生甚至尚未下葬……”

  她后退。

  “嗯,”玛乔莉眼里含着泪说,“没有人恭喜我,或至少告诉我他希望我快乐吗?”

  “我希望你快乐,”艾略特说,“你明白的。”

  “哈丁夫人,”菲尔博士严肃地说,她听到这称呼吓了一跳,“对不起。我严重缺乏 机敏,要是我不被称为笨驴,那才是奇怪哩。恭喜你。我不只希望你快乐,我相信你一定 会快乐。”

  玛乔莉的心情瞬间改变。

  “我们是不是太伤感了?”她边扮鬼脸边喊。

  “这里有位好警察,”她看着波斯崔克,“突然记起他如何熟悉我的家人,至少是切 斯尼家,以及他如何想吊死我!我结婚了。就是这样。我结婚了。我有我的理由。你们可 以不了解,但我有我的理由。”

  “我只是认为……”艾略特说。

  “别说了,”玛乔莉冷淡地打断。“你们都已发表意见,所以现在你们可以像猫头鹰 那样沉着脸站着,像英格拉姆教授那样。当我们开车经过他家,请求他当第二证婚人时, 他的脸真可怕。真可怕。

  “对不起。你们是想知道左轮手枪的事,是吧?告诉你们,那只是个玩笑而已。或许 乔舅舅的幽默感不够精致,但至少他想为我们制造欢乐。乔舅舅认为把这婚礼弄成『猎枪 』婚礼会是很好玩的事;他会把左轮手枪藏在结婚登记员看不到、但我们看得到的地方, 他能假装他在那里,看见乔治娶发生关系的女子为妻。”

  波斯崔克啧啧作响。

  “哦,啊!”他作出松一口气的表情。“你为何以前不说?你的意思是*”

  “不,我什么意思也没有,”玛乔莉温柔地说,“你真会猜!我结婚是为了避免因谋 杀罪而被绞死,你若认为我结婚是为了嫁发生关系的男子为妻,那你就太有幻想力了。这 真有趣。”

  她显得高兴。“不,波斯崔克先生。在你认为我犯案后,我要讲的话可能吓坏你;但 我的纯洁未受染指。天哪。不谈这了。你要知道左轮手枪的事,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不知 道子弹如何进到枪里,可能是乔舅舅不小心,但它是意外,没有人打算杀人。”

  菲尔博士礼貌地问:“你认为如此?”

  她起初不了解。“你的意思是乔治被枪击不是……”她说,然后突然停止讲话。“你 的意思是这又是一桩谋杀?”

  菲尔博士低下头来。

  黄昏挨近贝勒加宅第。东边的小丘正转成灰色,但西边的天空仍然火红。天空对着音 乐室与书房的窗口,以及楼上威尔伯·埃米特卧房的窗户。艾略特想起,切斯尼医生昨晚 曾从当中一扇窗户探出头。

  “还有事吗?”玛乔莉低声说,“如果没有,请让我走。”

  “你走吧,”菲尔博士说,“但我们今晚需要你。”

  她离去,另三人站在黄柱的弹孔旁。

  艾略特没看玛乔莉。他后来想起,是面对暮色的窗户景象在他心里开了一扇窗;也可 能是玛乔莉·威尔斯所说、所想、所做使他从心灵麻痹状态中苏醒过来。他的判断力被释 放了,好像百叶窗啪地一声被打开。在获得启示的清明中,他咀咒自己及工作。A加B加 C加D的模式,再清楚不过了。他不是警官,他是被诅咒的笨蛋。就算是走错路,他已经 走了。就算是读错意义,他已经读了。就算是他利用了上帝给每人一生愚蠢一次的机会吧 !但现在……

  菲尔博士转过身来。艾略特觉得博士锐利的小眼盯着他。

  “哦喔?”博士突然说,“你明白了吗?”

  “是的,先生。我想我明白了。”

  他作出打拳的姿势。

  “既然这样,”菲尔博士温和地说,“我们不妨回到旅馆再谈。准备好了吗,督察长 ?”

  艾略特又咀咒自己,重新整理证据,沉浸得实在深,以致当他们走向车子时,他只模 糊听见菲尔博士吹口哨。那是进行曲。事实上,那是孟德尔颂的婚礼进行曲;但它听来很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