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正在客栈门口等着他。K要是不问他,那他是不会贸然跟他打招呼的。因此,K问他想干什么。“你找到新的住所没有?”客栈老板问道,眼睛望着地上。“是你的女人叫你问的吗?”K回答说。“你难道就这么受你女人的摆布?”“不,”老板说,“我可不是因为我女人叫我问才问你的。可是她为了你的缘故,烦恼透了,伤心透了,活儿也不能干,躺在床上老是唉声叹气,埋怨人家。”“那是不是让我去看看她?”K说。“我希望你能去看看她,”老板说,“我已经上村长家去叫你来着。我在门口一听,可你正在说着话儿。我不想打搅你们,再说,我也记挂着我的女人,就又跑回来了;可是她不愿意见我,所以,除了等你回来以外,我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那么,让咱们马上去吧,”K说,“我很快就会教她安下心来。”“但愿你能做到这一点,”老板说。
他们走过明亮的厨房,这儿有三四个女仆在不同的角落里干着手头要干的活儿,很明显,她们一看见K,都局促不安起来了。老板娘叹气的声音在厨房里就能听见了。她躺在一间没有窗子的披屋里,跟厨房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板壁。屋子里的地位只容得下一张双人大床和一只柜子。那张床的地位正好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整个厨房,监督厨房里的工作。另一方面,从厨房里望去,却看不见披屋里有什么东西。披屋光线很暗,只有隐隐约约发亮的紫色床单还可以辨认出来。人们走进这间屋子,得让眼睛在黑暗中习惯以后,才分辨得清各种东西。
“你到底来了,”老板娘有气无力地说。她仰天躺着,推开了鸭绒被子,看得出她在困难地呼吸着。她躺在床上看起来比她穿了衣服的时候年轻多了。她戴的那顶精致的绣了花边的睡帽虽然太小了,歪在脑袋上,却使她憔悴的面容显得楚楚可怜。“干吗我应该来呢?”K温和地问道。“你并没有派人去找我来啊。”“你不应该教我等这么久,”老板娘用病人那种爱挑剔的口吻说道。“坐下来,”她指着床接下去说,“别人都给我走开。”因为这当儿那些女仆和两个助手都涌进来了。“我也走开啰,珈达娜,”老板说。这是K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当然,”她慢声细气地回答,心里好像在想着别的事情,接着心不在焉地加了一句:“别人都走开,干吗你就要留下来呢?”可是等他们退到厨房--这回连那两个助手都马上走开了,而且后面还跟了一个女仆,--珈达娜很警觉,她知道她说的每句话,厨房里都能听见,因为这间技屋没有门。所以她命令大家还得离开厨房。这一点马上做到了。
“土地测量员,”珈达娜说,“柜子旁边挂了一条毯子,能不能请你拿给我?我要盖在身上。我受不了这条鸭绒被子,我简直喘不过气来了。”在K把毯子递给她的时候,她接着说;一瞧,这条毯子挺漂亮,是吧?“在K看来,这似乎是一条普通的羊毛毯子;他仅仅是为了礼貌的缘故,才用手指把毯子又摸了一下,但是没有回答。”是的,这是一条漂亮的毯子,“珈达娜一面说,一面把自己盖起来。现在她舒适地躺下来,似乎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这会儿她已经有足够的精神想起了自己躺着的姿势把头发弄乱了;于是一会儿又坐了起来,把睡帽四周的头发理顺。她的头发非常浓密。
K感到不耐烦起来了,便开口说:“你刚才问我,太太,我找到了别的住所没有。”“我问过你吗?”老板娘说。“不,你搞错了。”“你的丈夫在几分钟以前就问过我。”“那很可能,”老板娘说,“我跟他的意见搞不到一块儿去。原先我不要你呆在这儿的时候,他把你留在这儿,现在我喜欢你留在这儿,他反倒要把你撵走了。他总是这个样子。”“这么说,你的意见大大地改变了?”K说。“在两个钟头里就变了吗?”“我没有改变我的意见,”老板娘说,现在她又变得谈笑自若了。“把你的手给我。喏,并且答应我要对我非常坦白,我也同样坦白地对待你。”“对,”K说,“可是该谁第一个开始坦白呢?”“我愿意第一个坦白,”老板娘说。她给人的印象不像是敷衍K的样子,倒像是急于要第一个启口的人。
她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张相片给K看。“你瞧这张相片,”她激动地说。为了想看得更清楚一点,K便走到厨房里去,但是即使在那儿,也看不清相片上有什么东西,因为时间太久,相片已经褪色,有几处已经破损,折皱,弄脏了。“相片已经模糊了,”K说。“是啊,很不幸,”老板娘说,“一个人要是成年累月地把一件东西带在身边,就一定会搞成这样。可是假使你仔细看一看,你还是能够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看得清的、但是我也可以帮你的忙。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我喜欢听别人谈这张相片,唔,怎么样?”“有一个小伙子,”K说。“对啦,”老板娘说,“那么,他在干什么呀?”“好像躺在一块木板上,在欠伸,打哈欠。”老板娘笑了起来。“一点也不对,”她说。‘可是这儿真有一块木板,他也真是躺在这块木板上面,“K坚持自己的看法。”但是你再仔细地看一看,“老板娘厌烦地说,”他真的躺着吗?“”不,“现在K说,”他正浮在空中,现在我看出来了,这根本不是木板,可能是一根绳子,这个小伙子正从高处往下跳水。“”你瞧!“老板娘得意地回答,”他真是在跳水,官方的信使们就是这样练习的。我早知道你会认出来的。你还看得出他的脸吗?“”他的脸我只能模模糊糊地辨认出来,“K说,”很明显,他在用力使劲,他张开了嘴巴,紧紧地闭着眼睛,头发在空中飞扬。“”你说得真好,“老板娘赞扬地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你看得这么清楚的。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我只跟他见过一次面,而且只有一霎眼的工夫,可我怎么也不会忘记他。“”那么,他是谁呢?“K问道。”他是克拉姆第一次派来叫我到他那儿去的信使。“
K不能专心谛听,玻璃窗的答答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立即发现了他受到干扰的原因。两个助手正站在外边的院子里,两只脚在雪地里交替地跳着,仿佛想再看到他似的;他们兴高采烈地向K你指着我我指着你,同时还不断地敲打着厨房的窗子。K做了一个吓唬他们的手势,他们立刻停止跳跃,竭力想把对方拉走,可是这一个又马上从另一个的手里挣脱出来,因此,他们两个很,卜又回到窗子跟前来。K连忙走到他们从外边看不到他的地方,他原不该跑过去看他们。但是玻璃窗上轻轻的、好像恳求似的笃笃声还是继续响了好大一会儿。
“又是我那两个助手,”他指着外边,抱歉地对老板娘说。但是她并不注意他,她从他手里拿过相片,凝视着,把它抚平,重新把它塞在枕头底下。她的动作变得慢条斯理的,这并不是因为她感到厌倦,而是由于心头压上了多少往事的回忆。她原想把自己的生活经历讲给K听,但是在回忆这段经历的时候,却把K给忘掉了。她拨弄着毯子的流苏。过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睛,一只手擦了擦眼睛,接着说:“这条毯子是克拉姆送给我的,还有这顶睡帽也是。这张相片、毯子和睡帽,是我保存的惟一的三件纪念品。我不像弗丽达那样年轻,不像她那样不知足,也不像她那样敏感,她非常敏感,因此不愿直率地说出来,我懂得怎么样适应生活,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承认,假若没有这三件纪念品,我就没法坚持到这么久。在你看来,这三件东西也许是微不足道,但是让我告诉你,尽管弗丽达跟克拉姆的关系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但是没有得到一件克拉姆的纪念品。我问过她来着,她太爱幻想了,而且也太难讨得她的喜欢了;在我这方面,虽说我跟克拉姆在一起只有三次--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叫我去,我不知道什么缘故,--可我还是照样想法子带回来三件礼物,因为我有这样一个预感:我能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不会长的。当然,一个人必须抓住机会,克拉姆本人是从来不给别人什么东西的,可一个人要是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放在那儿,就能从他手里弄到的。”
听着她讲这些故事,K感到很不舒服,而且由于这些故事与他自己的利害攸关,更使他感到不舒服。“那么,你说的这些个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他叹了一口气问道。
“二十多年以前,”老板娘答道,“大概有二十多年了。”
“这么说,一个人对克拉姆的忠实,居然能持续这么多年,”K说,“但是你可感觉到,太太,在我想起我未来的婚后生活的时候,你讲的这些故事使我感到万分惊恐?”
老板娘似乎认为K不该把自己的事情插进来打断她的话,于是愠怒地斜过眼去看了他一下。
“你别生气,太太,”K说,“我这么说并没有任何反对克拉姆的意思,可是尽管这样,由于环境所迫,我还是觉得必须跟克拉姆见一次面;这一点哪怕是最爱慕他的人也反对不了我。唔,唔,正因为这样,只要一提起克拉姆,我便不由自主地也想到了我自己,这是无法改变的。除此以外,太太,”说到这里,K握住了她那只老大不情愿的手,“想一想上次咱们是怎么谈得不欢而散的,这次咱们要平心静气地分手了。”
“你说得对,”老板娘点了点头说,“可是请你再为我破费一点时间。我并不比别人更容易生气;相反,每一个人总有他神经过敏的地方,我也就是犯了这个毛病。”
“很遗憾,我也是这样,”K说,“但是我下定决心要控制住自己。现在请告诉我,太太,假使弗丽达真的也像你这样一往情深,对克拉姆怀着这种吓人的忠诚,那么,面对着这样的忠诚,我该怎样打发我婚后的生活呢?”
“吓人的忠诚!”老板娘怒声重复了一句。“这是一个忠诚不忠诚的问题吗?我是忠实于我的丈夫的……可这跟克拉姆有什么相干吗?克拉姆曾经一度选上了我做他的情妇,我怎么能失去这份光荣呢?你问我今后你怎么样同弗丽达相处?啊,土地测量员,你到底是什么人,胆敢问起这样一些事情?”
“太太,”K警告地说。
“我知道,”老板娘控制着自己说,“可是我的丈夫从来不问这样一些问题。我不知道到底谁更不幸一些,是过去的我,还是现在的弗丽达。弗丽达是自己贸然离开了克拉姆,而我自己呢,那是因为他不再召我去了。但是更不幸的可能是弗丽达,尽管她似乎还没有想像到自己有多么不幸。可我所想的整个儿都是我自己的不幸,因为我当时总在问自己一个问题,实际上到今天我也还在问: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克拉姆把我叫去了三次,可是他第四次就不来叫了,不来了,从来没有叫过第四次!在那些日子里,我除了这件事还能想什么别的事情呢?我跟我的丈夫在这以后不久就结婚了……除了这件事还能谈什么呢?那时候我们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刚把这家乱七八糟的客栈接了过来,需得艰苦奋斗把它弄得像个样子,--可是到了夜里!多少年来,我们晚上总是谈克拉姆,谈论他为什么要改变主意。要是我的丈夫谈着谈着睡着了,我就把他弄醒,于是我们又继续谈下去。”
“呃,”K说,“假若你容许我的话,我想提一个很冒昧的问题。”
老板娘没有做声。
“那么,我就一定不问了,”K说,“唔,这也符合我的意思。”
“呃,”老板娘回答说,“这也符合你的意思,而且是最符合你的意思。你把什么都误解了,甚至把人家的沉默都误解了。你就只会误解。我允许你把你的问题提出来。”
“要是我把什么都误解了,那么或许我也误解了自己的问题了,或许我这个问题提得并不这么冒昧。我只是想要知道,你是怎么遇到你的丈夫的,这家客栈又是怎么转到你们手上来的。”
老板娘皱起了眉头,但是她满不在乎地说:“这说起来很简单。我的父亲是铁匠,我的丈夫汉斯是一个大农庄的马夫,他常常跑去看我的父亲。那正是在我跟克拉姆最后一次会面以后。我很伤心,当然,我没有伤心的权利,因为什么事情结果该怎么样,就得怎么样,而不准我再去看克拉姆,正是克拉姆自己作出的决定。因此就必须照办,只是其中的理由搞不清罢了,我有充分的资格去追问其中的道理,但是我没有伤心的权利;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整天在前院里坐着,没法儿干活。汉斯看见我这样,就常常坐在我身边。我并不向他诉苦,但是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是一个善良的小伙子,他陪着我淌眼泪。那时客栈老板的妻子死了,因此老板就歇业不干了--再说,他也已经是一个老头子啦。于是,有一次他走过我们的院子,看到我们坐在那儿,他停了下来,没费多大气力就把客栈租给了我们,也不要我们预付一文钱,因为他相信我们,而且租金也定得很低。我只想别叫自己成为父亲的负担,此外我什么也不在乎,所以我想这个客栈和新的工作也许能帮助我忘记一点过去,因此我就嫁给了汉斯。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沉默了一会儿,接着K说道:“那个客栈老板的行动虽然有点轻率,倒是很慷慨的,他之所以相信你们两个人,是不是有特殊的理由?”
“他很了解汉斯,”老板娘说,“他是汉斯的伯父。”
“那么,汉斯家里的人一定是很想跟你攀亲吧?”
“也可能是这样,”老板娘说,“可是我不知道。我也从来不为这个操心。”
“可是不管怎么说,事实准是这样,”K说,“因为这家人心甘情愿地作出这样的牺牲,而且没有任何保障就轻易地把一个客栈交到了你的手里。”
“后来事实证明,这样做并不是轻举妄动,”老板娘说,“我一心一意地干活儿,我身强力壮,我是铁匠的女儿,我不需要女仆,也用不着雇用人。我跑来跑去,忙忙碌碌,酒吧间,厨房,马厩,院子,全是我一个人干。我做饭食的手艺挺好,我甚至把赫伦霍夫旅馆的一些顾客都拉过来了。你还从来没有在客栈里吃过中饭,你不知道白天我们有多少顾客;那时候他们来得比现在还多,他们有些人现在已经不上这儿来了。因此,结果我们不仅能够按期缴付租金,而且过不了几年,我们就把这个客栈整个儿买了过来,到今天我们完全没有债务了。我得承认,最后的结果是我把我自己的健康毁了,害了心脏病,而且现在成了一个老婆子了。你可能认为我的年纪比汉斯大得多,可是事实上他只比我小两三岁,而且他也不会再老了,因为他的活儿就是抽抽烟斗,听听顾客们闲聊,再敲敲他的烟斗,偶尔给顾客去拿那么一壶啤酒--一个人干这种活儿是不会老的。”
“你干的事都很出色,”K说,“这我一点也不怀疑,可是我们现在说的是在你结婚以前,在那时候,就汉斯家忙着置办婚礼这一点来说,那准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要准备豁出一笔金钱,或者至少得冒这么一份风险,把客栈交托到你的手里,--而且除了你的办事能耐以外,没有其他任何可以信赖的东西,何况,当时也还没有人知道你的办事能耐究竟如何,至于汉斯没有丝毫办事的能耐这一点,那倒是大家早就知道的。”
“喔,得啦,”老板娘厌倦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事实上,我跟你所想的差得远着哩。克拉姆跟这件事根本没有关系。克拉姆为什么就应该为我操心,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他怎么能够为我操心呢?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我的情况。他已经不叫我上他那儿去,这就表明他已经把我给忘记了。一到他不再召唤人了,这就是他完全忘记他们的时候。我在弗丽达面前不想谈这一点。这不仅是忘记,简直比忘记更严重。因为任何一个人忘记了谁,总有一天会重新记起他来的。可是对克拉姆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他要是不再召唤谁了,那就是他已经把这个人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不但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将来也永远不会记起他来了。假使我努力尝试的话,我准能猜到你脑子里想的是些什么念头,也许,这些想法在你们那儿是有道理的。可是假使你认为克拉姆把汉斯给我做丈夫,只是为了将来他要再召我去的时候,我可以用不着费多大事就上他那儿去,那简直就是胡思乱想了。要是克拉姆翘起一个小指头来叫我去,有哪一个男人阻挡得了我呢?所以这是胡思乱想,不折不扣的胡思乱想,一个人要是喜欢胡思乱想,那他一定会感到自己在开始糊涂起来了。”
“不,”K说,“我一点不想把自己搞糊涂;我还没有你想得那么远,可是说实话,我也正在往这条路上想去呢。目前惟一教我惊奇的是,汉斯的亲属对他的婚姻寄予那么大的期望,而他们的期望,在牺牲了你的心脏和健康以后,居然真的实现了。我承认,我确实有这样的想法,认为这些事情跟克拉姆有关,这可不是出于我的胡思乱想,或者说,在你现在指出这一点以前,我并不认为这是胡思乱想--很明显,你只是为了要讽刺我一下罢了,因为这样能让你自己感到高兴。好吧,那就让你大大地高兴一下吧!我的想法还是这样:首先,克拉姆显然是促使你结婚的原因。要不是为了克拉姆,你就不会郁郁不乐,你也就不会什么事情都不于坐在花园里,要不是为了克拉姆,汉斯就不会看见你坐在那儿,要不是你郁郁不乐,像汉斯这样一个胆小怕羞的人就决不敢跟你讲话,要不是为了克拉姆,汉斯决不会看见你掉泪,要不是为了克拉姆,那位好心的老伯伯也就不会看见你们俩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要不是为了克拉姆,你也就不会对你今后的生活抱满不在乎的态度,因此也就不会跟汉斯结婚。在我看来,单是这么一些,就已经足够说明是因为克拉姆的缘故了。但是这还不是全部的情况。假使你不是竭力想忘记过去,你决不会那么过度耗费你的精力,把客栈照料得这么出色。所以,这也是因为克拉姆的缘故。但是撇下这一点不说,克拉姆也是你致病的根本原因,因为在结婚以前你对他所抱的那种绝望的感情,就已经把你的心脏折磨坏了。现在留下惟一的问题是,汉斯的亲属为什么渴望他跟你结婚?你刚才亲口说过,当克拉姆的情妇是一个永恒的荣誉,所以,也许就是这一点吸引了他们。可是除此以外,我揣想,他们也许还希望那颗把你引导到克拉姆身边去的福星--姑且依你说这是一颗福星吧--是你的命宫星,因此永远会跟随着你,而不会像克拉姆那样很快地突然离开你。”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老板娘问。
“是的,我真是这么想的,”K立刻回答道,“不过我认为汉斯的亲属所抱的希望不能说是完全正确,也不能说是完全错误,而且我想,我还看到他们所造成的错误。当然,从表面看来,似乎什么事情都如愿以偿了。汉斯获得了可靠的生活保障,他有了一个漂亮的妻子,他受到人们的尊敬,而且客栈又偿清了债务。可是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如愿以偿,如果他跟一个普通姑娘初恋,然后生活在一起,也许反而更幸福一些,假如说有时候他在客栈里好像丧魂落魄似地站在一旁,就像你埋怨他的那样,那是因为他真的觉得自己好像丢失了灵魂了--他对自己的婚姻并不愉快,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对他早有深切的了解--像他这样一个年轻有为的聪明人,要是娶了另一个妻子,也许会更幸福一些,我所说的更幸福,是指更独立一些,更振作一些,更有丈夫气概一些,这也都是真的。而你自己呢,又一点也不幸福,因为你自己说,要是没有这三件纪念品,你就没法活下去,而且现在又害了心脏病。那么,汉斯的亲属所抱的希望是不是就错了呢?我想也不一定错,福星悬在你的头上,只是他们不知道怎样把它摘下来。”
“照你说来,他们有什么事情错过了机会没有做呢?”老板娘问。她这时候正仰天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去问克拉姆,”K说。
“这样,咱们又回到你的事情上去了,”老板娘说,“咱们俩的事儿是并行不停的。”
“你想从克拉姆那儿得到些什么?”老板娘问。她已经坐了起来,抽出枕头,让自己的背靠在上面,眼睛直瞪瞪地望着K。“我把我的经历坦白地告诉了你,你应该有些明白了。请你也坦率地把你要问克拉姆的话说给我听听。我费了多少口舌,才说服弗丽达上楼去呆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我生怕你当着她的面不能痛快地说出来。”
“我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K说,“可是,首先我想引起你注意一些事情。你说,克拉姆是健忘的。那么,第一,在我看来,这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其次,这也是无法证明的事情,显然是无稽之谈,而且是克拉姆曾经宠爱过的小妞儿们编造出来的。你居然也会相信这种庸俗的虚构,这使我感到惊奇。”
“这可不是无稽之谈,”老板娘说,“而完全是从一般经验得出的结论。”
“可我知道,往后的经验就能否定这个结论,”K说,“而且在你和弗而达之间,还存在着另一种不同的情况。就弗丽达的情况来说,根本不发生克拉姆不再召她去的问题,相反的,他召过她,但是她没有答应去。甚至可能现在他还在等待着她呢。”
老板娘没有做声,只是用眼睛上下打量着K。最后她说:“我愿意冷静地倾听你所要说的话。你尽管直率地说,不用怜惜我的感情。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提克拉姆的名字。你管他叫’他‘或者别的什么,可是不要指名道姓地提他。”
“我乐于遵命,”K回答说,“可是我到底要从他那儿得到什么,这是很难说清楚的。首先,我要求近处见到他;然后我要求听到他的谈话;然后我要弄清楚他对我们的结婚抱什么态度。至于我要向他提出什么要求,那还得看我跟他会见的结果如何而定。在交谈中间可能会引出许多事情来,但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跟他会面。你知道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跟一位真正的官员说过话。这一点似乎比我过去所想像的还难办到。但是现在我得到了恩准,可以用私人的身分对他讲话,在我想来,这就容易安排得多了。如果我以一个公务员的身分跟他说话,我只能在他城堡的办公室里,这也许是办不到的,或者--这也是个疑问--在赫伦霍夫旅馆里,但是,如果以一个私人的身分,在任何地方,在一间屋子里,在街上,在我碰到他的任何地方,我都能跟他谈话。要是我发现这位官员在我前面,我也乐意走上去跟他谈话,我的本意可不是在路上谈话。”
“对,”老板娘把头藏到枕头堆里,似乎她说的是很羞人的事情,“假使我能设法利用我的影响,把你希望跟他会面的要求传达给克拉姆的话,那就请你答应我,在没有接到回话之前,你自己不要作任何举动。”
“我无法答应你这个要求,”K说,“虽说我很乐于满足你的愿望,或者说你的任性。你知道这件事已经迫不及待了,特别是在我跟村长谈话得到了不幸的结果以后。”
“你这种理由是不能成立的,”老板娘说,“村长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要是没有他那个老婆,他这个村长一天也当不下去,他什么事情都靠老婆给他办理。”
“你说米西?”K问。老板娘点点头。“我去见村长的时候,她也在场,”K说。“她表示了什么意见没有?”老板娘问道。
“没有,”K回答说,“可是她也没有给我留下她能够表示什么意见的印象。”
“唉呀,”老板娘说,“你看,你把我们这儿的事情全都看错了。不论怎样,村长为你作的安排,那是没有什么意义的,等我有空的时候,我去跟他的女人说说。假使我现在再答应你,保证至迟在一个星期之内就能得到克拉姆的回音,那你总不会再有任何理由不答应我的要求了吧?”
“这一切都不足以影响我,”K说,“我的主意已经打定了,我要想法子使它实现,哪怕将来得到的是一个对我不利的答复。既然这是我的坚定不移的愿望,我就不必预先正式提出会见的要求。只要我不提出会见的要求,这始终不过是一种狂妄的企图而已,但是将来如果接到了一个不利的答复,那么这种充满信心的企图,就会变成一件公然违法的事情了。老实说,这样反而更糟。”
“更糟?”老板娘说。“不论怎样,这都是违法的行为。那你现在可以爱怎么干就怎么干。请你把裙子递给我。”
她当着K的面毫不在乎地穿上裙子,匆匆跑进厨房。K听到餐室里已经吵吵嚷嚷地闹了好大一会儿了。有人在敲那扇传送饭菜的小门。两个助手打开了这扇小门,嚷着肚子饿了。接着又有几张脸在门口出现。你甚至还听得见有好几条压低了调门的嗓子在唱歌儿。
不可否认,K同老板娘这一席谈话,大大地耽误了做午饭的时间,现在午饭还没有准备好,顾客却都已经聚集在餐室里了。可是按照老板娘的命令,谁也不敢跨进厨房里去。这会儿,那些在小门目张望的人向大伙儿报告老板娘来了,女仆们立刻跑回厨房,当K走进餐室的时候,一群为数相当惊人的顾客,不下二十多个,男男女女--全穿着本地的、可又不是乡村式样的服装--便像潮水一般从厨房那扇小门旁边涌向餐桌,各自回到自己的坐位上。只有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上,有一对夫妇带着几个小孩子早已坐在那儿了。那个相貌和善的蓝眼睛男人,灰色的须发都是乱蓬蓬的,弯着身躯站在孩子们的面前,手里拿着一把刀子在给唱歌的孩子们打拍子,他不断地想让他们尽可能唱得柔和一点。或许他是在想用歌唱来使孩子们忘记饥饿。老板娘淡淡地向顾客们说了几句抱歉的话,没有人抱怨她这种态度。她四面张望着寻找老板,可是老板早已从这种困难的处境下抽身溜走了。于是她慢条斯理地走进厨房,再不理睬K,K也就急急忙忙地跑到弗丽达的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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