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刚刚走完,K就对两个助手说道:“给我出去!”冷不防听到这声命令,在仓皇失措之余,他们服从了,但是K等他们刚走出屋子,便把房门锁上了,这时候他们想再进屋来,便在外面抽抽搭搭地哭着,敲着房门。“我已经把你们辞退了,”K叫道,“我再也不要你们给我干活儿了!”当然,这正是他们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因此他们不停地往门上拳打脚踢。“让我们回到你那儿去,先生!”他们似乎即将被一股洪流卷走,而K就是陆地。但是K并不怜悯他们,他急切地等待这震耳欲聋的打门声逼迫那个教师跑出来干涉。这样的情况果然很快就发生了。“让你这两个宝贝助手进屋去吧!”他大声喝道。“我已经把他们俩给辞退了,”K也报之以高声大喝;这件事还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可以借此向教师表示,自己不仅有坚强的解职权,还有同样坚强的执行权。于是教师只得说好话安慰这两个助手,劝他们只要安静地等待着,K迟早一定会让他们进屋去的。说着他便走开了。如果这时K不再向他们大声说他们永远给辞退了,再也没有复职的机会了,那么,事情也许就此解决,可是他们一听到他这两句话,便又往门上拳打脚踢起来。教师再次走出来,但是这一回他不再对他们说理了,干脆用他那根吓人的棍子把他们赶出了学校。
他们不久又出现在健身房的窗子前面,在窗玻璃上敲着,喊着,但是他们的话已经听不清楚了。他们也没有在那儿呆多久,在积得很深的雪地里狂蹦乱跳究竟不方便。于是,他们冲到校园的栏杆旁边,跳上墙头,虽然距离远了一点,房间里的情景倒可以看得清楚一些;他们扶着栏杆在人字形的墙上跑来跑去,后来又立在那儿,伸出了两只手向K抱拳哀求。他们就这样哀求了好大一会儿,根本不去想这全是白费气力;他们好像着了魔似的,甚至在K为了不愿意看到他们而拉下百叶窗的时候,他们还在不停地哀求。K在黑黝黝的房间里走到双杠那边去寻找弗丽达。弗丽达一碰上他的眼光,便站了起来,抿了抿头发,擦干了眼泪,默默地动手准备咖啡。尽管她什么都知道,他还是一本正经地向她宣布说他已经把那两个助手辞退了。她只是点了点头。K在一张课桌上坐了下来,眼睛跟着她那疲惫的动作转着。她本来有无穷的生气和毅力,她的平凡的身躯也因此而显得很美丽,现在这种美丽消失了。跟K在一起生活了短短几天,就已经断送了她的那种美丽,以前她在酒吧间里干的活儿并不轻松,可对她来说显然是比较合适的。她形容憔悴是不是真的因为她离开了克拉姆?她的不可思议的诱惑力是因为她亲近了克拉姆才有的,而吸引K的又正是这种诱惑力,可是现在她在他的怀抱里枯萎了。
“弗丽达,”K说,她立刻放下研咖啡的磨子,走到K的课桌边来。“你生我的气吗?”她问。“不,”K答道,“我想你这么说是不得已的。你原先在赫伦霍夫旅馆过得挺愉快。我实在应该让你呆在那儿。”“是的,”弗丽达悲哀地望着前面说,“你应该让我呆在那儿,我是不配跟你在一块儿生活的。假使你把我甩掉了,说不定你就能够实现你所有的愿望。为了我,你才不得不忍受教师的专横,接受了这个卑贱的职位,并且正在付出全副气力争取跟克拉姆见面。这都是为了我,可我却不能多多报答你的恩情。”“不,不,”K伸出手臂搂着她欣慰地说。“这些全都是微不足道的事,丝毫也伤害不了我,我想见克拉姆,也并不仅仅是因为你的缘故。再说,你想想你为我做的一切吧!我没有认识你以前,我像在五里雾中瞎闯,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我,假使我跟谁沾上了边,那我很快就会给人家撵走。等到有人稍稍愿意款待我了,可那些人往往又是我避之惟恐不及的人,比如像巴纳巴斯这家人……”“你本来想避开他们吗?真的吗?亲爱的!”弗丽达迫不及待地喊了出来,等K犹豫了一会儿,回答了一声“是的”以后,她又像原先那样冷淡了。但是K也决定不再向她解释正由于他结识了弗丽达,事情才变得对他有利了。他慢慢地抽回了他搂着她的手臂,他们俩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最后--他的手臂似乎给了她温暖和慰藉,现在没有这些她就受不了--弗丽达说:“这儿的生活我受不了。假使你要我跟你守在一起,那咱们就得离开这儿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到法国的南方或者西班牙去。”“我不能离开这儿,”K回答说,“我来到这儿,是想在这儿呆下来的。我得在这儿呆着。”接着又说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话,可是他并不想进行解释,仿佛他接着说的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引诱我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来的呢,难道就只是为了想在这儿呆下来吗?”于是他又接着说:“可你也得在这儿呆下来,这儿毕竟是你自己的故乡啊。你只是因为失去了克拉姆,才使你这样心灰意懒。”“我失去了克拉姆?”弗丽达说。“我需要的克拉姆,在这儿有的是,克拉姆太多了;正是为了躲避他,我才想走开。我失去的不是克拉姆,而是你。我是为了你才想走开的,因为在这儿我没法整个儿得到你,这儿什么事情都使我心神不定,我宁愿失去我的美貌,宁愿害病,宁愿痛苦,只要能让我跟你安安静静地在一起过活。”K只注意一件事,所以他急忙问道:“这么说,克拉姆跟你还有来往吗?他派人来叫你去吗?”“克拉姆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弗丽达回答说,“这会儿我说的是另外一些人,我是说那两个助手。”“喔,助手,”K失望地说,“他们欺侮你吗?”“唔,难道你没有发觉吗?”弗丽达问道。“没有,”K回答说,他回忆了一下,但是记不起什么事情来,“他们虽然是两个讨厌的小色鬼,可我从来没有发现他们胆敢抬起眼皮来看你一眼。”“没有吗?”弗丽达说,“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他们赖在桥头客栈咱们的房间里怎样也不肯出去,只是妒忌地望着咱们俩的一举一动,有一个居然睡到了我的稻草垫子上,刚才他们不是还告发你来着,想就此把你赶跑,把你给毁了,这样岂不是就可以留下我一个人跟他们在一起了吗?这一切你都没有注意吗?”K直瞪瞪地望着弗丽达,没有回答。她对助手们的指控一点不假,可是这些指控也可以解释成完全清白无罪,这两个小伙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本性幼稚、荒唐可笑、不负责任和缺乏教养。而且,不论K上哪儿去,他们总是要跟他一块儿去,从不想留下来跟弗丽达在一起,这不是也可以为他们的罪名辩解吗?K便半信半疑地提出这种看法。“这是他们故意耍的花招,”弗而达说,“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那么,要不是为了他们垂涎我,那你又干吗把他们赶跑呢?”说着她走到窗前,把百叶窗拉开一点,向外面张望,接着叫K走过去。那两个助手还紧紧地抱着栏杆不放;尽管他们现在一定是很累了,但是他们仍旧施出全身气力,不时伸出了两只手臂对着学校哀求着。他们中间有一个还把自己大衣的下摆钩在后面的栏杆上,这样他就用不着一直用手去抓了。
“可怜的家伙!可怜的家伙!”弗丽达说。
“你问我为什么把他们赶走吗?”K问道。“完全是因为你。”“我?”弗丽达问,但是她的眼睛并没有从助手们的身上移开。“因为你对助手们太客气了,”K说,“对他们的放肆行为,你总是采取宽容的态度,给他们笑脸看,抚弄他们的头发,一刻不停地向他们表示同情--‘可怜的家伙!可怜的家伙!’你刚才还这么说来着,--最后终于发生了这件事,那就是你竟毫不犹豫地牺牲了我去解救这两个助手,免得他们挨一顿打。”“是的,确实是这样,这就是我想要告诉你的,使我心里不痛快的就是这个,使我不能跟你呆在一起的也就是这个,虽然我承认没有比跟你守在一起更大的幸福了--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尽管我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处安静的地方,可以供咱们相亲相爱地生活下去,不论是在这个村子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都没有;因此我又希望有那么一座又深又窄的坟墓,在那里面咱们俩紧紧地搂抱着,像用铁条缚在一起那样,这样我的脸藏在你的怀里,你的脸藏在我的怀里,谁也不再看见咱们。不是在这儿……你瞧,就有这两个助手!他们抱着拳哀求的时候,想到的不是你,而是我。”“这会儿一直望着他们的,也不是我而是你,”K说。“的确是我,”弗丽达说,她几乎要冒火了,“我这会儿一直在说的就是这个问题;即使他们是克拉姆的使者,也没有老缠着我的必要吧?”“克拉姆的使者?”K重复了一句,弗丽达指出了这一点使他感到万分惊讶,尽管这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他们当然是克拉姆的使者,”弗而达说。“尽管是使者,他们也还是淘气的孩子,需要有人给他们的脑子灌输一点道理进去。两个面孔长得又丑又黑的小鬼;两张完全不同的脸生得多么难看,人家会说他们的长相是大人啦,颇像大学生的样儿啦,可是他们的行动举止却又是那么幼稚可笑。你以为我没有看到吗?我真替他们害臊呢。唔,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并不讨厌他们,可我为他们感到害臊。所以我禁不住要望着他们。人家给他们气得要死的时候,我只会对他们发笑。人家要打他们的时候,我也只会摸摸他们的头发。在夜里,我躺在你身边的时候,我睡不着,我总是要伏在你的身上望着他们,一个裹着毯子躺在那儿睡着了,一个跪在炉门前添柴,我把身子探得那么出,几乎要把你惊醒了。我怕的不是那只猫--哦,猫我是见惯的,酒吧间里嘈杂的夜生活我也是过惯的,--我怕的不是那只猫,我是怕自己。不,用不着一只猫那么大的畜生来惊醒我,只要有一点轻微的响声,我就会吓得跳起来。起初我怕惊醒你,生怕把一切事情都破坏了,但是,我又爬起来点蜡烛,逼着你马上醒来保护我。”“这些事我一点也不知道,”K说道,“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有一点怀疑,所以就把他们撵走了;现在他们走啦,也许一切都会变得顺利起来。”“是的,他们总算走啦,”弗丽达说,但是她满脸愁容,并不快乐,“可咱们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管他们叫克拉姆的使者,虽然不能当真,可也说不定是真的。他们的眼睛--天真而炯炯发亮的眼睛--使我想起克拉姆的那双眼睛;是的,就是这样,有些时候,那是克拉姆的眼光通过了他们的眼睛射透了我的身子。因此,方才我说我为他们感到害臊是不真实的。我倒希望是真的。我总觉得,他们的行为要是发生在别的地方或别人身上,那似乎是可笑和可恼的,可是发生在他们身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望着他们可笑的鬼把戏,总是又尊敬又钦佩。假使他们是克拉姆的使者,那有谁愿意给咱们想法子摆脱他们呢?再说,摆脱他们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呢?要是摆脱他们并不好,你愿意马上召他们回来吗?假使他们还是愿意回来,你会感到高兴吗?”“你要我把他们再召回来?”K问。“不要,不要!”弗丽达说。“我绝对不要他们回来。如果他们现在奔进来,我就会看到他们重新看见我的那股乐劲儿,像孩子似地围着我蹦蹦跳跳,又像大人似地伸出手臂要拥抱我;不,我可不相信我能受得了这种举止行动。可是我一想起,假使你继续这样硬着心肠对待他们,说不定你就会永远见不到克拉姆,那我就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来帮助你避免那样的后果。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惟一的愿望就是为了你的缘故让他们进来,马上让他们进来。不要为我担心;我怕什么呢?我会尽量坚持地保卫自己,假使我必须屈服,那我会意识到这也是为了你的缘故才屈服的。”“你这么说,只能加强我驱逐这两个助手的决心,”K说,“我决不会让他们回来。从我把他们赶出去这一点来看,至少证明:在一定的情况下,要对付他们也不是束手无策,因此,这也证明他们跟克拉姆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联系。昨天晚上,我还接到一封克拉姆的信来着,从这封信看来,虽然有人把这两个助手的情况向克拉姆作了完全不真实的汇报,但从这里也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是克拉姆对他们完全是漠不关心的,因为要不是这样,他无疑会获得关于他们两个人的正确的报告。至于你从他们的身上看到克拉姆这一点,那也是不足为凭的,这是因为很不幸你仍旧受了老板娘的影响,所以你才处处看到克拉姆。你仍旧是克拉姆的情妇,还完全说不上是我的妻子呢。有时候这使我非常沮丧,我感到仿佛失去了一切,我觉得我仿佛刚刚来到这个村子,可是不像我真正来到这儿时那样满怀希望,现在明知道自己的前途只会是不断的失望,还得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部吞下去。不过这种感觉也只是偶尔才有,”K看见弗丽达听了他的话脸上露出了沮丧的神色,便又含笑地说:“实际上这种感觉也证明了一件好事,就是你对我是多么重要。要是说你现在叫我在你和这两个助手之间选择的话,这就足以决定这两个助手的命运了。多糊涂的想法,在你和这两个助手之间选择!现在我要再说一遍,永远摆脱他们,我这么说,也这么想。再说,咱们俩变得这样儒弱,谁知道是不是由于咱们到这会儿还没有吃上早饭的缘故呢?”“可能是这个缘故。”弗丽达说,她疲倦地笑着跑去干她的活儿了。K也重新拿起了扫帚。
过了一会儿,房门上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巴纳巴斯!”K叫了一声,扔下手里的扫帚,匆匆几步就走到门边。弗丽达直勾勾地望着他,她听到这个名字比听到什么都吃惊。K两只手颤抖着,一时拧不开门上那把旧锁。“马上就开啦,”他不问外面到底是谁,只是一迭连声这么说。可是接着他就不得不面对事实:从敞开的房门口走进来的不是巴纳巴斯,而是起先曾经想跟他说话的那个小孩子。可是K不愿意再去记起这个孩子了。“你上这儿来干吗?”他问道。“各个班级都在隔壁上课。我是从那儿来的,”孩子宁静地抬起深褐色的大眼睛望着K,垂手立正着回答说。“那么,你想干什么?给我出去!”K微微向前俯着身子说,因为孩子说话的声音很低。“我能帮你一点儿忙吗?”孩子问道。“他要帮咱们的忙哩,”K对弗丽达说。接着他又对孩子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汉斯·勃伦斯威克,”孩子回答说,“四年级生,马德雷因加斯的鞋匠奥托·勃伦斯威克的儿子。”“喔,你的名字叫勃伦斯威克,”K说,这会儿,他的声气和善一点儿了。原来汉斯看到女教师把K的手抽出了血痕,感到非常气愤,立刻决定支持K。他刚才就冒着要受到严厉处罚的危险,像一个投向敌人的逃兵似的,从隔壁那间教室里大胆地溜出来。实际上,主要可能还是他的孩子气驱使他做出这种举动来的。他做什么事情都显出那么一本正经的神气,这似乎就说明了这一点。开头因为羞怯,他有点儿拘束,但是很快就跟K和弗丽达搞熟了,等他们给了他一杯热咖啡以后,他就变得活泼起来,并且赢得了他们的信任。他开始迫切而坚决地向他们发问,似乎他想尽快地知道问题的实质,好让他独立思考,决定他们该怎样办。他的个性有点专横,但是包含着天真无邪的童心,因此他们带着一半玩笑一半正经的态度听他摆布。不论怎样,他要求他们全神贯注地听他的;工作完全停止了,早饭也不知不觉地耽误了。尽管汉斯坐在一张课桌旁边,K和弗丽达并排地坐在讲台上的一张椅子上,但是看起来汉斯倒像是教师,仿佛他正在考问他们,评定他们的答题似的。他温柔的嘴角上浮着一丝微笑,似乎说明他自己也完全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但是这个想法只是使他更一本正经地导演着这场游戏;也许他嘴边流露的并不是真正的笑容,而是他童年的幸福。非常奇怪的是,他在跟他们谈了很久以后,才承认自从K上雷斯曼家去了以后他就认识他了。K感到很高兴。“在那位太太脚边玩着的就是你吗?”K问他。“是的,”汉斯回答说,“那是我的妈妈。”这时他不得不谈到他的妈妈,但是显得吞吞吐吐,要人家问了几遍才开口;现在事情很清楚,他只是一个孩子,从他的口气听来--特别是他提的问题,--有时候似乎真是一个有毅力有远见的大人在说话;可是一会儿又突然恢复成只是一个小学生,好多问题都弄不懂,别人的意思也误解了,而且因为孩子气,不知道体谅别人,话也说得太轻,尽管一再给他指出了破绽,但又固执地连其他问题也不肯回答了,而且毫无窘态,一个大人要像这样是做不到的。他觉得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才有提问题的权利,要是让K和弗丽达提了问题,那就破坏了规则,浪费了时间。他就会一声不响地坐上好大一会儿,挺直了身子,垂着头,噘起了下嘴唇。这时候弗而达给他的这种表情迷住了,有时便故意问他几个问题,想逗他做出这种表情来。有几次她成功了,但是K却只感到不高兴。他们探问了半天,得到的并不很多。汉斯的母亲身体不大舒服,可是她生的是什么病,还是没有弄清楚;她膝上的那个孩子是汉斯的妹妹,名字叫弗而达(汉斯对他妹妹跟问他的这位太太同名这点并不高兴),这一家人住在村子里,但并不跟雷斯曼家住在一起--他们只是上那儿去串门儿,顺便洗一次澡,因为雷斯曼有一只大浴桶,除了汉斯以外,年幼的孩子们都喜欢在那桶子里洗澡,泼水。汉斯提到他的父亲时,一会儿怀着敬意,一会儿又怀着恐惧,但也只是在不讲到母亲的时候才提起父亲;跟他的母亲相比,父亲显然是不重要的,但是问起勃伦斯威克这家人的生活情况,尽管他们费了不少口舌,却始终没有得到回答。K知道他的父亲拥有着当地最大的制鞋铺,没有人能同他匹敌,这样一个人所共知的事实也问了一遍又一遍;实际上他父亲还把活儿让给别的鞋匠去做,比方说让给巴纳巴斯的父亲,这他当然是作为特殊照顾才出让的--单凭汉斯那么得意地把脑袋一仰的姿势,也就看出这一点来了,这个姿势引得弗丽达跑过去吻了他一下。又问他有没有在城堡里呆过,这个问题只是在他们反复问了好几次以后,他才回答一声“没有”。问起他母亲有没有在城堡里呆过,他就根本置之不理。最后K感到厌倦了,而巳这些问题对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他承认这个孩子是对的;再说,利用一个小孩子来探听别人的家庭隐秘,也是一件丢人的事;加之他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却没有问出什么名堂来,那就更加丢人。因此,作为收场,他便问孩子打算给他们什么帮助,汉斯说他只想帮他们干一点学校里的活儿,免得教师和他的助手骂得他那么凶,他也就不再感到惊异了。K向汉斯解释说他不需要这种帮助,骂人是教师的一种个性,即使你拼着命干,你也还是要挨他的骂,活儿本身并不繁重,只是由于情况特殊,今天早晨才起来得那么迟,况且,责骂在他身上产生的影响,跟在一个学生身上不同,他几乎不把它看作一回事,他早已不放在心上了,他还希望不久就离开这个教师。虽然汉斯只想帮助他对付教师,他还是真心诚意地感谢他,可现在他最好还是回去上课,要是他马上回去,说不定运气好还不会受到处罚。尽管K并没有强调而只是无意中表示他不需要他帮忙去对付教师,却保留了有关其他方面的帮忙,汉斯却已经清楚地领会了他的意思,便问K是否还有其他事情需要他帮忙;他是很乐意帮他的忙的,要是他本人帮不了他的忙,他愿意请他的妈妈来协助,这样,问题保证就能解决。爸爸碰到困难的时候,也是找妈妈帮忙的。他妈妈有一回曾问起K,她自己难得出门,那一天她上雷斯曼家去是非常少有的事。可是他,汉斯,却常常上那儿去跟雷斯曼家的孩子们玩耍,有一回他妈妈向他问起土地测量员是不是又上雷斯曼家去过。不过他估计妈妈不能多讲话,因为她身体很弱,很疲乏,所以他只回答了一句:他没有看到土地测量员,就没有再说什么了;可是他现在看到K在学校里,而且还跟他说了话,他就可以把这件新闻告诉给妈妈听了。因为在妈妈没有紧急的事情要你做的时候,她最喜欢你讲一些新闻给她听。K想了一想,便说目前他不需要任何帮助,凡是需要的他都有了,汉斯愿意帮他的忙,当然再好也没有,他感谢他的好意;将来他可能有事情需要人家帮忙,那时他会去找汉斯的,他知道他的地址。为了答谢起见,他,K,或许也能帮他一点儿小忙;他听到汉斯的妈妈生病很不安,村子里显然没有人懂得她生的是什么病;假使这样疏忽大意,小病有时也会引起严重的后果。而他,K,倒有一点医药知识,而且更难得的是,有看护病人的经验。有许多病例医生束手无策,他倒有治疗的办法。正因为他有这种治病的本领,在家乡人们都管他叫“苦药草”。无论如何,他很乐意去看汉斯的妈妈,跟她谈谈。或许他能给她提供一点有益的意见,因为哪怕只是为了汉斯的缘故,他也乐意这样做。开头汉斯一听到K愿意去给他妈妈看病,他的眼睛便亮了起来,K也更急于要去看了,可是结果并不令人满意,因为后来对好几个问题汉斯毫不表示歉意地回答说,家里是不准陌生人去看他妈妈的,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虽然那天K几乎没有跟她说什么话,她后来还是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这样的事情确实经常发生。可爸爸当时对K还是非常气愤,他决不会准许K上他们家去;当时他确实想找K算账,惩罚他的冒昧,还是给妈妈劝阻了。可是不论怎么样,妈妈决不愿意跟任何人谈话,不论那个人是谁,她是问起过K的情况,这也不算是超越常规的事情;相反,既然有人提到他,她就会表示她愿意见见他,但是她并没有真的见到他,从这一点也可以清楚地看出她的本意。她只是想听到一些关于K的情况,但是她决不想跟他交谈。何况,她也并不是真的生什么病,她很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实际上也常常这样告诉大家;很明显这是因为她受不了这儿的气候,可是尽管这样,为了她的丈夫和孩子们,她还是不愿意离开这个地方,再说,她的身体已经比往常好多了。听他说到这里,K发觉汉斯为了要保护他的妈妈不受到K的纷扰,使她不受到这个表面上要帮助的K的纷扰,他的思索能力显著地提高了;不错,为了要说出正当的理由来制止K去看他的母亲,在好些方面他甚至讲出跟刚才说过的互相矛盾的话来,特别是关于他母亲的疾病方面。但是,K认为即使这样,汉斯对他还是有好感的,只不过一提起他的母亲,他就把别的都忘掉了;谁要是跟他的母亲相提并论,谁就立刻处于不利的地位;眼前,K就是这样,但是,比方说,他的父亲,也同样是如此。K想试验一下这个假设到底是否正确,便说汉斯的父亲不让他的母亲受到任何纷扰,这的确说明他很能体贴人,如果他,K,那天知道这种情形,他就决不会冒昧地跟她说话了,现在他请汉斯代他向母亲表示歉意。另一方面,她致病的原因既然十分清楚,就像汉斯所说的,那他不明白为什么汉斯的父亲要留住她,不让她到别的地方去疗养;人们不得不推测是他不让她去,因为她只是为了他和孩子们才留下来的,可是她可以带了孩子们去,而且她也用不着离开很长的时间,也不必到很远的地方去,即使在城堡的山上,那儿的空气就已经大不相同了。汉斯的父亲既然是本地最大的制鞋匠,那他根本就不用担心假日旅行的费用,而且在城堡里他或者她一定有亲戚或熟人,他们准会乐于邀她上城堡去住的。干吗他不让她去呢?他不该低估她的病情,K只看了汉斯的母亲一眼,可实在是因为她的憔悴和衰弱叫人太吃惊了,这才迫使他跟她谈话的。甚至在那时候他就感到奇怪,她的丈夫怎么能在她正生着病的时候让她冒着蒸气坐在洗澡和洗衣的屋子里,而且一点也不肯压低一下自己跟别人高声讲话的声音呢。汉斯的父亲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事情的真实情况;她的病情即使在最近几个星期里有了好转,那也只是一时的起伏,要是你不把这种时起时伏的征象消除,最后就要变本加厉地复发,那时候病人就没救了。即使K不能跟汉斯的母亲谈一谈,那么,如果他能跟他的父亲谈谈,让他注意这一切情况,或许也还是有益的。
汉斯专心听着,这一番话他大部分都听懂了,这个悲观的忠告所包含的威胁意味深深地打动了他。不过他的回答还是说K不能去跟他的父亲谈话,因为他的父亲不喜欢他,可能会像教师那样对待他。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在提到K的时候脸上含着羞涩的笑容,但一提到他父亲的时候,就显得又悲哀又痛苦。但是他又说,K也许可以去跟他的母亲谈谈,只要不让他的父亲知道就行。接着汉斯望着前面,深思了一会儿--就像一个女人想找一个机会做一件坏事,但又想不受到制裁那样,--然后说后天晚上他的父亲要上赫伦霍夫旅馆去参加一个会议;他,汉斯,就在那天晚上来带K去见他的母亲,当然,假定她母亲同意的话,但是这种可能性是很小的。她从来不做一件他父亲不同意的事,她什么都依顺他,甚至有些连他汉斯都看得出来是不合理的事情,她也都依着他。
K早就把汉斯叫上台去,把他拉到自己的怀里,一直愉快地爱抚着他。尽管汉斯偶尔还要倔强一下,但是这样的亲近,到底帮助他们取得了谅解。最后,他们一致同意这样办:汉斯先把一切如实地告诉他的妈妈,但是,为了易于取得她的同意起见,还得告诉她K也要去见勃伦斯威克谈一谈,不是去谈她的事情,而是谈他自己的事情。况且,这也是事实;因为在谈话过程中,K还记得勃伦斯威克,尽管他是一个又坏又危险的人物,但现在还算不上是他的敌人,假使真像村长所说的那样,他还是赞成招聘土地测量员的首领呢,尽管只是为了政治上的原因。因此,K到村子里来,勃伦斯威克应该是表示欢迎的。可是第一次冷冰冰的招呼和汉斯所说的他对他所抱的恶感,又几乎教人大惑不解--也许就因为K没有先向他求助,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也许还有别的误会,那么只消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清楚。假使能够办到这一点,K就可以取得勃伦斯威克的支持来反抗教师,不错,同样还可以反抗村长;村长和教师不让他去见城堡当局而强迫他接受看门职务的政治阴谋--这不是政治阴谋又是什么?--也可能因此而被全部揭穿;在勃伦斯威克和村长之间,要是为了K而再度引起一场斗争的话,勃伦斯威克就可以把K算在他自己这一边,K将一变而为勃伦斯威克家的座上客,勃伦斯威克的作战资源就可以由他支配而不必会顾虑什么村长了;凭着这些条件,谁能说他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不管怎样,这样他总可以常常跟他的太太在一起--K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做着这些美梦,而这些美梦也漫不经心地戏弄着他,这时一心只想着自己妈妈的汉斯却痛苦地望着他沉吟不语,就像望着一个为了要治疗重病而苦苦思索药方的医生一样。汉斯同意K提出想去跟勃伦斯威克谈谈土地测量员的职务的建议,但是也只是因为这个建议可以保护他的妈妈不受爸爸的谴责,又因为,如果运气好,这只是一个备而不用的计策。他只是追问K将怎样去跟他的父亲解释这次访问。K说学校的工作和教师的迫害都使他无法忍受而陷于绝望,因此不顾利害就去访问他了。汉斯听了这种说明,虽然脸色还有点儿阴郁,不过也终于满意了。
现在,看来既然已经诸事齐备,至少是有了成功的可能性,汉斯也就解除顾虑,变得快活起来,便跟K又聊了一会儿,接着又跟弗丽达闲扯了一会儿--她一直坐在那儿若有所思,这会儿才重新开始参加他们的谈话。在谈话中间她问起他将来打算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略一思索便说他愿意做一个像K这样的人。再问他理由时,他又讲不出道理来,问他是不是愿意当个看门人,他一口回答不愿意。后来经过进一步追问,他们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个愿望的。就K眼前的处境而论,可以说又狼狈又屈辱,实在没有什么可羡慕的;这一点汉斯不用问旁人也看得清清楚楚。他自己也一定要保卫妈妈,别让她听到K说的哪怕是一句最轻的话,甚至连看也不要看到他。可是尽管这样,他还是上K这儿来,请K允许他帮他的忙,在得到了K的同意以后又感到非常高兴;他还认为别人也会跟他一样想;最突出的例子就是他的妈妈自己也亲口提到K的名字。这些矛盾在他的脑子里产生了一种信念,那就是尽管K眼前的处境又狼狈又受人轻视,然而在不可思议的遥远的未来,他一定会出人头地。而吸引着汉斯的也正是这个可笑的遥远的未来和通向未来的飞黄腾达;这就是在目前情况下他为什么还是愿意接近K的原因。这种特别幼稚而又特别成熟的精明打算,还由于事实上汉斯把K看成好像是一个年龄远比自己幼小,但是前途却比自己远大的弟弟一样。他最后承认这些事情是因为给弗而达的许多问题逼得没有办法,才不很乐意地一本正经说出来的。当K说他知道汉斯羡慕他的是什么,他才又快活起来;K说他羡慕的是他的那根放在桌子上的漂亮手杖,汉斯在谈话时无意中一直在玩着的那根手杖。K会做这样的手杖,要是他们的计划成功了,他一定给汉斯做一根比这更漂亮的手杖。现在已经弄不清楚到底汉斯是不是真的就只想那根手杖,可是K这个诺言使他乐开了;他满脸喜色地跟K道别,一面紧紧地握了握K的手,一面说:“那么,后天再见啦!”
汉斯走得正是时候,因为没有多久,教师就一下推开了门,看见K和弗丽达悠闲自在地在桌边坐着,便喊道:“原谅我闯进来!可是你们能否告诉我,到底什么时候这儿才能整理好?我们的坐位挤得像沙丁鱼一样,课也上不成啦。你们却在这间大健身房里懒洋洋地躺着,还嫌不够宽畅,连两个助手也给撵走啦。现在总该站起来干点什么了吧!”接着又对K说道:“现在你给我到桥头客栈去把我的午饭拿来。”这些话虽然比较起来说得还算客气,但仍然是怒气冲冲的大喊大叫。K完全准备服从教师的指挥,但是有心要逗他一下,便说:“可是你已经把我辞退了。”“不管辞退不辞退,去给我把午饭拿来。”教师回答说。“我要弄清楚,我到底给辞退了没有。”K说。“你说这些废话干什么?”教师问。“你自己知道,你根本没有接受我的解雇通知。”“那么,这样是不是就可以把它宣告无效呢?”K问。“这不是由我来决定的,”教师说,“你信我的话,看来得由村长来决定,尽管我不懂得是什么道理。你现在赶快去吧,要不然,我可当真要把你撵出去了。”K心里感到很满意,教师大概跟村长谈过了,也可能根本没有谈过,只是仔细考虑了村长可能表示的意见,而村长的意见是袒护K的。于是K连忙动身去拿午饭,可是刚走到门口,教师又把他喊了回来,一来是因为他想用这样出尔反尔的命令来试验K愿意为他效劳的程度,以便掌握将来使用他的分寸;二来是因为他心血来潮,喜欢把K呼来喊去地当作一个侍者那样来使唤。在K这方面呢,他知道如果对教师过分地百般依顺,他就会沦为教师的奴隶和替罪羊,不过他决定,在一定限度以内,目前还是顺着这个家伙的性子再说,因为尽管已经知道教师没有辞退他的权利,可是他完全可以给他的工作制造困难,教他干不下去。现在这个差事在K的眼里显得比过去重要得多了。跟汉斯谈了那番话,在他心里产生了新的希望,他自己也承认,这些希望未必能实现,甚至是完全没有根据的,可他还是没有办法把这些希望从脑子里赶跑;这些希望几乎取代了巴纳巴斯。假使他一心抱着这些希望--除此以外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他就得节省自己的全部精力,什么事情都别去操心,吃食,住所,乡村当局,甚至连弗丽达都可以撇开不管--而事实上整个事情的关键就是弗丽达,只有同弗丽达有关的事情他才关心。为了这个缘故,他就必须想方设法保住这份差事,这多少能给弗丽达一点安全的感觉,要是为了这个目的,他要在教师的手里忍受一般所不能忍受的苦痛,他也绝无怨言。这一类事都可以容忍,这是生活里不断出现的平淡无奇的、微不足道的烦恼,跟K所追求的事业对比之下,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并不是仅仅为了要过养尊处优的生活而到这儿来的。
所以,他现在表示愿意接受他的第二个命令,就像他愿意上客栈去一样,首先把屋子收拾整齐,好让女教师和孩子们回来上课。可是得赶快收抬好,因为K接着还得去拿午饭,教师已经饿极了。K向他保证一切都照办不误;K便急忙动手把稻草垫子搬走,把运动器械放回原处,在弗丽达洗刷讲台的时候,并把屋子打扫干净。教师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们的于劲似乎平息了教师的怒气,他只叫他们注意堆在柴门外生火炉用的木柴--当然,他不容许K再上披屋里去拿柴了,--说罢便回到他的教室去了,临走时还吓唬着说他很快就要回来检查他们的工作。
弗而达默默地于了几分钟活儿以后,便问K为什么他现在对教师这样俯首帖耳。她问这句话的口气是同情的和迫切的,但是K正在想弗丽达当初的诺言,她本来答应要保护他,不让教师支配他和侮辱他,但是结果她并没有做到,因此,他只是简短地回答说,他既然当了一个看门人,他就得于看门人的工作。接着他们默默无语了,后来还是这短短的交谈引起了K的注意,原来弗丽达一直在埋头想心事--特别是在他跟汉斯谈话的整个过程中,--他便一面直率地问她有什么不乐意的事,一面把门外的木柴搬进屋子里来。她慢慢地把目光转到K的身上,回答说,她也说不上到底是在想什么,她只是在想那个客栈老板娘和她说的那许多很有道理的话。在K逼问之下,她踌躇了几次才说下去,但是她没有停止工作抬起头来看--并不是她专心工作,因为工作并没有进展,只是借此可以不必望着K讲话罢了。于是她告诉他说,在他跟汉斯谈话的时候,开头她原是静静地听着的,可是接着她就给他说的某几句话吓住了,于是开始搞清楚他这些话的意思,从那以后她就不断地从他的话里证实了老板娘一度给她提出的警告,而这种警告她本来是一直不相信的。K听了这种吞吞吐吐的话已经生气了,再听到她那副哭鼻子抹眼泪的抱怨声调,非但没有感动,反而更冒火了--最气人的是因为老板娘又插手到他的事务中来了,尽管只是一种回忆,而迄今为止就她本人来说也没有赢得什么胜利,--他便把怀里抱着的木柴猛地往地上一扔,在木柴上面坐了下来,用严肃的口气要求她把全部事实都说出来。“不止一次,”弗丽达又开始说道,“是的,打从开头起,老板娘就撺掇我怀疑你,她倒不是说你撒谎骗人,相反,她说你坦率得像孩子,可是你的个性跟我们截然不同,她说,甚至在你说得很坦白的时候,我们还是很难相信你;要是我们不听取人家的忠告,我们就得通过惨痛的经验才能学会怎样相信你。甚至像她这么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也几乎上了你的当。可是她在桥头客栈跟你作了最后一次谈话以后--我只是重复她的原话,--她才清醒过来,看出了你的阴谋诡计,她说,从此以后,不管你怎样竭力想把你的本意掩盖起来,你也骗不过她了。但是你并没有掩盖什么,这一点她是一再声明的,后来她接着说:今后但凡碰到第一个有利机会,就得试着仔细地听他说些什么,不要泛泛地听,而是要仔细又仔细地听。她说的就是这些,谈到我本人,她说是你自己告诉她的:你搞上了我--她用的就是这样的字眼,--只是因为你正巧碰上了我,因为我没有真正拒绝你,因为你完全错误地以为酒吧间的女招待原是任何客人可以随意伸手猎取的对象。老板娘还在赫伦霍夫旅馆里打听到,那天晚上你出于某种原因要在那儿过夜,这样,也只有通过我才能达到目的,否则你就没有别的办法。这一切就使你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我的情人,然而要使这一下成为更严肃的事情却还需要一些别的什么。这就是克拉姆。老板娘没说她知道你要从克拉姆那儿得到什么,她只是一再说你在认识我以前就一心想接近克拉姆,认识以后也同样如此。所不同的只是在认识我以前,你没有一线希望,而现在你既稳妥又迅速地在我身上取得了接近克拉姆的可靠手段,连你自己也处于有利的地位了。今天你说你在认识我以前,好像在五里雾中瞎闯,我听了这话多么吃惊--不过这还是没有充分根据的表面上的吃惊而已。这些话简直跟老板娘说的完全一样,她也说你只是在认识我以后,才认清了你的目标。这是因为你认为你从我的身上获得了克拉姆的情妇,你就拥有了一个只有用高昂代价才能赎取的人质了。你的奋斗目标就是用这个人质去跟克拉姆打交道。在你的眼睛里,我是无足轻重的东西,而这笔代价却是你的一切。所以,凡是与我有关的,你都准备作出任何让步,而对这笔代价,却寸步不让。所以,我失去了赫伦霍夫旅馆的职业,对你来说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我离开桥头客栈也无所谓,我在这个学校里于着这种繁重的活儿,在你看来,同样也是无所谓的事。你对我没有一点温存,连跟我在一起的时间也几乎没有,你把我交给两个助手,你从来也没有起过妒忌的念头,在你看来,我惟一的价值就是我一度是克拉姆的情妇,你在无意中拼命教我别忘记克拉姆,这样,一旦决定的时刻到来,我就无法抗拒了;可是同时你跟老板娘大吵大闹,你认为她是惟一能把咱们两个分开的人,这就是你要跟她吵翻的原因,这样你就得跟我一起离开桥头客栈了;但是就我来说,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是属于你的,这一点你是毫不怀疑的。你把自己同克拉姆的会见当作了一桩买卖,一场现金交易。你估计一切可能性;假使你能达到目的,你就准备什么都于;如果克拉姆要我,你就准备把我献给他,如果他要你缠住我,你就缠住我;如果他要你扔掉我,你也就会扔掉我,你自己也准备好扮演一种角色的;要是对你有利的话,你会声明你是爱我的,你会用强调你的渺小来对抗他的满不在乎,然后再用你是他的后继者这一事实去羞辱他,或者随时准备把你听我说过的我对他的爱情的表白告诉他,央求他重新跟我相好,当然,须得按照你的条件;假使得不到任何答复,那你就于脆用你K和妻子的名义跑去求他答复。老板娘最后还说,一旦你发现你在每一件事情上--在你的傲慢、你的希望、你对克拉姆和他同我的关系的看法上--都打错了主意,那么,我的炼狱生活也就开始了,因为到那个时候,我才头一遭真正变成了你非依靠不可的惟一资产,然而已经证明是一份毫无价值的资产了,你当然也会视若敝屣,因为你对我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一种所有权的感情罢了。”
K嘴唇闭得紧紧地凝神谛听着,连坐着的那堆木柴已经滚散也没有发觉,他几乎坐在地板上了,后来他终于站了起来,坐到讲台上去,握住了弗丽达的手,她无力地想把手抽回去,他说:“你说的这些话,我始终分不清这是老板娘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全都是老板娘的意思,”弗丽达说,“我听她的话,只因为我尊敬她,然而这次她说的话我一句也不听,还是生平第一遭呢。她说的这些话在我听来显得非常可笑,跟咱们两个人之间的实际情况差得多远。我觉得实际情况正好跟她所说的相反。我想起咱们第一夜在一起以后的那个阴郁的早晨。你跪在我的身边,你的神气好像一切都完了。从那以后,尽管我竭尽所能地干着,然而真的好像我不是在帮助你,而是在妨碍你。为了我的缘故,老板娘才变成了你的敌人,一个强有力的敌人,甚至到现在你还是把她估计得过低了;为了我的缘故,你才心事重重,你才要争取职位,你才会在村长的面前陷于不利的处境,你才会在教师的面前俯首帖耳,你才会落在那两个助手的手里,但是,最糟的是,也是为了我的缘故,你也许就此失去了会见克拉姆的机会。你至今还在想方设法要接近克拉姆,这不过是企图争取他谅解的无力挣扎罢了。所以我自己思忖,老板娘当然比我懂事得多,她只是想用她的劝告来提醒我,免得我自己后悔莫及。这是一种出于善意然而是多余的企图。我对你的爱情使我经受得住一切考验,到头来也会给你以鼓舞的力量,假使不在这个村子里,也会在别的地方;它已经证明了它的威力,它已经把你从巴纳巴斯的家庭里拯救了出来。”“这是你当时的看法,那么,”K说,“从那时候起,你的爱情变了没有呢?”“我不知道,”弗丽达回答道,垂下眼睛看了一下K的手,K的两只手仍旧握着她的手,“也许什么都没有变;现在你跟我挨得这么近,这么安详地问我,我就觉得什么都没有改变。可是,事实上……”她把手从K的手里抽回来,挺直了身子跟他面对面地坐着,默默地啜泣着,却并没有掩着脸;她满面泪痕地望着他,好像她并不是在为自己而哭,因此不用掩饰,而是为K的忘恩负义而哭,如果他看到她的眼泪而痛苦,那是他罪有应得,“可是,事实上,自从我听了你跟这个孩子的谈话以后,一切就全都变啦。你开始打听他们家里的事情的时候,你那副神气是多么天真呀,问这问那的!在我看来,就跟你那天晚上走进酒吧间的那副又冒昧又坦率的神气一模一样,你是想用这种孩子气的热情来引起我的注意。当时你的情形就像那个样子,我但愿老板娘当时也在场,让她听听你说的话,咱们就可以知道她是否还要坚持自己的看法了。可是,突然之间--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注意到你是抱着一种诡秘的意图在跟他说话的。你用充满了同情的话语赢得了他的信任--要赢得他的信任可真不容易,--这样一来,你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达到你的目的,你的目的我也开始看得越来越清楚了。你的目的就是要那个女人。听了你那些显然是很热心的打听她的话,我能够一目了然地看到你的肺腑,你只是在打算你自己的事情。甚至还没有赢得她,你就在欺骗她了。从你说的那些话,我不但认清了我的过去,而且看到了我的将来,就好像老板娘坐在我的旁边给我解释着这一切,我却还要用全身的力气把她撵走一样,但是我又明明知道这是无济于事的,不过,真正要被出卖的不是我,真正在被出卖的也不是我,而是那个陌生女人。后来我恢复了镇定,我问汉斯他将来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说他想做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于是,我知道他已经完全受了你的影响,现在这个可怜的孩子在这儿被你利用,跟我那时在酒吧间里被你利用,这两者之间又有多大区别呢?”
“所有这一切,”K说,他已经恢复了镇静,平心静气地听着她说话。“你说的这一切,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有道理的,也不是虚妄的,不过只是一种偏见罢了。这些全是老板娘的想法,我的敌人的想法,尽管你以为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这么一想,我就宽心了。可是这些话颇能发人深思,人们能从老板娘那儿学到很多东西。她本人没有给我说这些话,虽说她在别的方面并不顾惜我的感情;很明显,她把这件武器放到你的手里,希望你对准我的弱点或者要害之处袭击。如果说我欺骗你,那么她也同样是在欺骗你。可是,弗丽达,你不妨想一想,即使全都像老板娘所说的那样,她的那个假设总是可耻的,那就是说你并不爱我。这样,只有这样,才好像我真是为了想从中渔利而且施用了阴谋诡计把你骗上手的。这么说来,连那天晚上我跟奥尔珈手挽手地在你面前出现,也可以说是我为了博得你的爱怜而有意安排的了,老板娘历数我的罪状可偏偏忘记了这一条。不过,要是事实并不是像她说的那么坏,那天晚上并不是你给一只狡猾的凶兽逮住了,而只是你爱上了我,正像我爱上了你一样,我们情不自禁地互相爱上了对方,在这样的情况下,弗丽达,请你告诉我,事情又将如何呢?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那么,我为自己打算,那也是为了你,这里没有什么区别,只有敌人才能从中看出什么区别来。事情就是这样,甚至我跟汉斯的谈话也是这样。况且,在你谴责我跟汉斯的谈话中,你已经神经过敏得把事情夸张到了惊人的地步,因为如果汉斯的意图跟我的并不一致,那也决不能说我和他的意图就处于对立的地位,而且你我之间的分歧也不会在汉斯的身上消失,如果你相信这一点,那你就大大地误解了这个小心谨慎的小家伙了,即使我们之间的矛盾因为汉斯而得到了解决,我想,那也不会有谁因此而更倒霉。”
“看清一个人的脾性有多么困难啊,K,”弗而达叹了一口气说。“我自然并不怀疑你,要是我真从老板娘那儿学会这种本领的话,那我宁愿把它扔掉,跪下来恳求你宽恕我,就像我平素那样,请相信我,哪怕我说着这些教人厌恶的事情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可是到底你还是有许多事情瞒着我;你一会儿来了,一会儿又去了,我不知道你往哪儿去,也不知道你打哪儿来。刚才汉斯敲门的时候,你又喊出了巴纳巴斯的名字来。我不懂为什么那个可恨的名字,你却喊得那么亲热,但愿我的名字也能有一次让你喊得那么亲热就好了。要是你不信任我,那教我怎么能不起疑心呢?这样就把我完全交给老板娘了,你的行动似乎证明她说对了。不是样样事情,我不是说样样事情你都证明她说对了,你把两个助手打发走,不就是为了我的缘故吗?啊,我是多么渴望能从你的言行找到一点一滴给我安慰的东西,即使因此忍受痛苦我也心甘情愿,如果你能知道我这份苦心就好了。”“我只说这一遍了,弗丽达,”K说,“我没有一丁点儿的事情瞒着你。你看老板娘是多么恨我,她又是怎样千方百计地想把你从我身边拉走,她用的是多么卑鄙的手段,而你,弗丽达,对她又是多么俯首帖耳,多么俯首帖耳啊!现在告诉我,我有哪方面的事情瞒着你呢?你知道我要见克拉姆,你又帮不了我的忙,因此,我只好靠自己去努力了,这你也是知道的;你也知道我直到现在还没有成功。这一切枉费心机的企图也许已经把我自己屈辱得够受的了,难道我还要把这些都告诉你,这样来加倍屈辱自己吗?那天在克拉姆的雪橇的车门前白白地守了整整一个下午,冻得浑身发抖,这难道也要我来自吹自擂吗?正是因为我实在不愿意再去想这些事情,我才匆匆地跑回到你身边来,可是迎接我的却又是你给我的这许多谴责。你说巴纳巴斯吗?不错,我是在等他。他是克拉姆的使者,可不是我让他当克拉姆的使者的。”“又是巴纳巴斯!”弗丽达叫了起来。“我不相信他是一个好使者。”“也许你说得对,”K说,“可是他们给我派来的只有他这么一个使者。”“这对你更不利,”弗丽达说,“这一切更有理由说明为什么你应该提防他。”“不幸,直到今天,他还没有给我任何需要提防他的理由,”K笑着说。“他很少来,带来的信息也是无关紧要的;只是因为那是从克拉姆那儿来的,才有一些价值罢了。”“可是你听我说,”弗丽达说,“这是因为现在就连克拉姆也不是你的目标了,也许就是这一点使我心里最不安了;你原先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惦记着克拉姆,这已经够糟了,可是现在你好像连克拉姆也不想见了,那就更糟了,这一点连老板娘也没有预见到。据老板娘说,有一天当你终于发现你寄托在克拉姆身上的希望落空了,你的幸福,一种靠不住的然而是非常真实的幸福,也就完结了。可现在你连那一天也不再等待了,一个小孩子突然出现了,你就为了他的母亲开始跟他周旋,仿佛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在作斗争似的。”“我跟汉斯的谈话,你理解得完全正确,”K说,“真是这样。可是你过去的全部生活难道都忘掉了吗(当然,老板娘除外,她的过去的生活是不愿意忘掉的),难道你忘记了一个人应该努力往上爬,特别是在他处于底层的时候?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利用一切可能给他带来希望的机会吗?我到这儿的第一天,偶尔闯到了雷斯曼家里,就在他家里,这个女人亲口告诉我说她是从城堡里来的。向她请教或者甚至向她求助,那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假使老板娘只知道接近克拉姆的重重障碍,那么,这个女人可能就知道通向克拉姆的道路,因为她自己就是打那条路上来到这儿的。”“到克拉姆那儿去的道路?”弗丽达问道。“当然,到克拉姆那儿去,不到他那儿去,还上哪儿去呢?”K说。接着,他跳了起来:“可现在正是我去拿午饭的时候了。”弗丽达怀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渴望,迫切地央求他留下来,仿佛只有他跟她呆在一起,才能证实他所说的一切安慰她的话。但是K想到了那位教师,他指了指那扇随时都会霹雳一声打开的房门,并答应她马上就回来,告诉她连炉子也不用生,他自己会回来料理的。最后弗丽达默默地让步了。当K踩着积雪出门时--这条路上的积雪早该铲除了,真奇怪,工作进行得多慢!--他看见一个助手这会儿还筋疲力尽地抓住了栏杆不放。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上哪儿去了呢?这么说,他至少已经挫败了其中一个人的耐心了。这留下来的一个却还是满腔热诚,这是一眼就看得出的,他一看见K就更活跃了,比以前更狂热地向K伸出了两只手臂,翻着眼睛。“他倒是固执得惊人,”K暗自思忖着,可是他不禁又想,“要是他再这样扶下去,他要冻死在栏杆旁的。”但是表面上他没有向助手作任何表示,只是威胁地向他扬了扬拳头,不让他挨近一步;助手也就真的往后退了好几步。弗丽达为了要在生火以前让房间里通一下风(这是她答应K的),这时正巧打开了窗子。助手的注意力立刻从K的身上转移到那边去了,仿佛禁不住吸引似地往窗子那边爬去。弗丽达的脸上露出了可怜助手的神色,又对K投来了无益的求情的目光,她犹豫地把一只手伸到窗外,不知道是在招呼他呢,还是叫他走开,助手却并不因此而打消向她走近来的决心。于是,弗丽达急忙关上了外面的一道窗子,但是她仍旧在窗子后面站着,把手搁在窗沿上,侧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一直含着笑容。难道她不知道,她这样站着只会吸引助手而不会赶走他吗?但是K不再掉头去望了,他想,他最好还是速去速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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