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正当K在漫无目的地四面张望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弗丽达在走廊的拐角处出现了;她显出根本不认识他的样子,只是毫无表情地望着他;她手里正捧着一盘空碟子。他便对侍从说--可是不管你对他说什么,他都不在意,你越跟他说话,他似乎越是心不在焉--他一会儿就回来,接着就往弗而达那儿跑去。他跑到她的身边,就一把搂住了她的肩膀,好像他重新夺回了他的财产似的,又盯住了她的眼睛问了她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可是她那种直僵僵的态度,似乎丝毫没有软化下来,她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便把盘子里的碟子重新摆整齐,一面说:“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些什么呢?回到别的姑娘那儿去吧……啊,你知道我指的是谁,我看得出你还刚从她们那儿来呢。”K立刻改变战术,决不能这么突如其来地给她解释,并目。不应该从这最棘手的一点,对自己最不利的一点开始。“我还以为你在酒吧间里呢,”他说。弗丽达惊愕地望着他,接着用她那只空着的手温柔地摸着他的额角和脸颊,好像她已经忘记了他的脸是什么样子,现在想重新把它记起来似的,甚至在她的眼睛里也带有人们在痛苦地回忆往事的那种隐秘的神色。“我已经重新派到酒吧间去工作了,”最后她慢悠悠地说道,可是在这句话的下面,她似乎在跟K谈着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这儿的工作可不是我干的,这种工作谁都能干;谁会铺床叠被,而且看起来性子和顺,客人向她献殷勤她不介意,实际上正喜欢这一套,那谁就能当侍女。可是酒吧间的工作就完全不同了。我是直接派回到酒吧间去的,虽说我没有做出多大的成绩来,可是,当然,有人给我说了好话。旅馆老板很高兴,既然有人给我说好话,他给我恢复工作就容易啦。结果实际上也是他们逼着我接受这个职务的;你要是仔细想一想酒吧间会使我想起什么,你就会懂得这一点。最后我决定接受了下来。我在这儿帮忙只是临时性的。佩披恳求我们不要让她马上离开酒吧间,免得她难为情,既然她什么事都情愿干,而且非常卖力,所以我们给她二十四小时的延期。”“这一切都安排得很好,”K说,“但是为了我的缘故,你已经一度离开了酒吧间,现在咱们不久就要结婚了,你怎么还要回到酒吧间去呢?”“谈不上结婚这回事啦,”弗而达说。“因为我对你不忠实吗?”K问道。弗丽达点了点头。“啊,你瞧,弗丽达,”K说,“咱们已经多次谈起这种所谓不忠实了,结果每次总是你不得不承认你的怀疑是不公正的。从那以来,就我这方面来说,没有丝毫改变,我所做的事情都跟当初一样清白,而阻一定永远这样。所以,一定是你变了心了,受了陌生人的撺掇或是什么的了。不论怎么样,你冤屈了我,你且听一听我和那两个姑娘是怎样的吧。那个姑娘,黑黑的一个--我这样不厌其详地为自己辩护实在有点害臊,可是我给你逼得没有办法了,--唔,那个黑炭,我可能正同你一样讨厌她;我总是尽可能地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她倒也毫不在意,没有人比她更爱孤独了。”“是呀,”弗丽达喊道,这句话似乎是违背了她的本意滑出来的,K看到她的注意力已经分散了,心里很高兴,她说的并不是真心要说的话,“是呀,你把她看做是个爱孤独的人,你把其中最无耻的一个说成是个爱孤独的人,这固然教人没法相信,可你说的倒是真心话,不是在骗人,这我知道。桥头客栈的老板娘有一次跟我谈起你,她说:’尽管我受不了他,可是我又不能把他孤零零一个人撂在一边不管,就像一个人看到一个小孩还不会走路就想跑远路,你就非阻止他不可。‘”“这回你就听一听她的劝告吧,”K微笑着说,“可是那个姑娘--不管她是爱孤独还是最无耻的,--我不愿意再听人提起她了。”“可你为什么要说她是爱孤独的呢?”弗丽达固执地问道--K认为她对这一点表示关心倒是好迹象,--“这是你在她身上发现的还是从别人身上联想到的呢?”“两者都不是,”K说,“我是出于感激,才说她爱孤独,因为她这样就使我可以随便不理睬她了,因为哪怕她只要跟我讲上一两句话,我就不愿意再上她们那儿去了,这样,对我就会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因为你知道,为了咱们两人的前途,我是非上她们那儿去不可的。而且正因为这个原因,我不得不跟另外那个姑娘讲话,我得承认,我尊敬这个姑娘,因为她能干,谨慎,而且毫不自私,但是决不能说她是引诱人。”“可是侍从们却跟你的看法不同,”弗丽达说。“在这一点上以及其他许多问题上,我跟他们都有不同的看法,”K说。“难道你要根据那些侍从的趣味来推断我是不忠实的吗?”弗丽达一声不响,憋得K把她手里的盘子拿过来放在地板上,挽着她的臂膀,在走廊的角落里缓步地踱来踱去。“你不懂得什么叫忠实,”她说,他跟她挨得这样近,使她有点处于守势的地位了,“你跟这个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并不是最关紧要的一点;你上她们家去,而且衣服上沾着她们厨房里的气味回来,这个事实的本身,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不能忍受的屈辱。再说,当时你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奔出了学校。而且还跟她们在一块儿呆了半个晚上。等到我派人来找你的时候,你又让这两个姑娘否认你在那儿,特别是那位非常爱孤独的姑娘否认得最坚决。你还从另一条秘密的通道溜出来,也许正是为了保护姑娘们的好名声吧,这两位姑娘的好名声。得啦,咱们别再说这些啦。”“对,咱们不谈这个了,”K说,“谈谈别的事情吧,弗而达。再说,关于这件事也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知道为什么我非上她们那儿去不可的道理。这对我来说可不是轻松的事情,但我到底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现在的情况已经是够受的了,你不应该把它搞得使我更难对付呀。今天晚上我只不过想上那儿去问一声,看看巴纳巴斯到底回来了没有,因为他有一件重要的消息,早该给我捎来的。他没有来,但是他一定会马上来的,她们这样向我保证,似乎也很可能是这样。我不愿意让他回头来找我,免得他在你跟前露了脸,侮辱了你。几个钟头过去了,不幸得很,他没有来。可是另外一个人,我厌恶的一个人倒来了,我不想让他来监视自己,所以,我才从隔壁花园里走出来,可我也不愿意躲着他,我到了街上就光明正大地朝他那儿走去,我承认,当时手里还拿了一根挺称手的藤条呢。这就是全部事实经过,因此,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至于说别的事情,那么可说的还有的是呢。那两个助手怎么样啦?提起他们的名字,正如你听到提起那家人的名字那样,就教我作呕。拿你跟他们的关系同我跟那家人的关系比一比吧。我理解你对巴纳巴斯这一家人所抱的反感,并且我对此也有同感。我只是为了自己的事务才跑去看他们的,有时候,我好像几乎是在虐待他们,剥削他们。可是你跟这两个助手!你从来没有否认过他们在折磨你,你承认你被他们迷住了。我没有为这件事跟你生气,我当时看得出那些力量正在发挥作用,这不是你所能匹敌的,可是在我看到你至少是在抵抗那种力量的时候,我很高兴,我也帮着你保护自己,可是,就因为我离开了几个小时,相信了你的坚贞不渝,我承认,我也相信了自己这种想法:以为房子已经安全地锁上了,助手们也终于给撵走了--恐怕我还是把他们估计得过低了,--就因为我离开了不过几个小时,这个杰里米亚--你仔细看一看,他是一个年老体弱的家伙了,--居然胆大妄为地爬上窗子;就因为这一点,弗丽达,我就得失去你,就得听你讲这种问候的话:’现在谈不上结婚这回事啦。‘难道应该责怪别人的不正是我吗?可是我并不责怪谁,也不曾责怪过谁。”说到这里,K觉得似乎应该再稍稍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于是央求她去给他拿一些吃的东西来,因为从中午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呢。这个要求显然使弗而达感到宽慰,她点了点头,便跑去拿吃的东西了,K猜测厨房就在走廊不远的地方,但是她还往左边走下了几步阶梯。一会儿她拿来一碟肉片和一瓶酒,这明明是一些残酒余肴,吃剩的肉片是匆匆忙忙重新装在碟子里的,免得给人看出来。可是香肠的皮却忽略了,那瓶酒也只剩下四分之一了。但是K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你刚才是在厨房里吗?”他问道。“不,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说。“在那下边我有一间房间。”“你原本可以带我一块儿上那儿去的,”K说,“现在我想到你的房间里去,这样我吃的时候可以坐一会儿。”“我给你拿一张椅子来,”弗丽达说着就动身要走。“谢谢你,”K一面回答,一面把她拉了回来,“我不到你的房间里去,也不再需要什么椅子了。”弗丽达老大不情愿地让他的手抓住她的臂膀,低下了头,咬着嘴唇。“唔,他在那儿,”她说,“你还想要些什么吗?他这会儿正躺在我的床上,他在外面着了凉,这会儿正在打着哆嗦,他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说到底,这都是你的过错,假使你不赶跑这两个助手,不去追他们,咱们现在可能正舒舒服服地在学校坐着哩。就是你一个人破坏了咱们的幸福。如果杰里米亚还在跟咱们当差,你以为他敢把我带走吗?你完全不明白我们这儿的规矩。他要我,他折磨自己,他暗地里守着我,可这不过是一场儿戏罢了,就像一只饿狗跳来跳去,却不敢跳到桌子上去。他跟我的情形就是这样。我本来就跟他很接近,他是我童年的游伴--那时我们一起在城堡山的斜坡上玩耍,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年代,你从来没有问起过我的过去,--可是只要杰里米亚还在当助手,他就有所约束,这一切就都不能起决定作用了,因为我知道我的本分是你的未婚妻。可是当时你赶走了那两个助手,而且还因此自吹自擂,好像你这样是为我做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似的;唔,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真的。就阿瑟的情况来说,你的计划是实现了,但这也只是暂时的,他比较脆弱,他没有杰里米亚那种不折不挠的热情,此外,你那天晚上打了他一拳,几乎把他的身子都打垮了--这一拳也是对我的幸福的一个打击,--他上城堡去告状了,即使他马上回来,他也不会呆在这儿啦。可是杰里米亚却留了下来。在当差的时候,他只要稍稍看一下主人的脸色就感到害怕,可是一旦他不干这个差使了,他就什么也不害怕了。他跑到我那儿去,把我带走了;你抛弃了我,他,我的老朋友,来支配我,我可没法拒绝他。我并没有打开学校的大门。他打破了窗子,把我抱了出来。我们跑到这儿来,旅馆老板一向是尊敬他的,也没有谁比这个服务员更受顾客欢迎的了,所以,就让我们在这儿干上啦,他现在没有跟我在一起生活,但是我们住在一个房间里。”“尽管发生了这一切,”K说,“我并不后悔把这两个助手辞掉。假使事情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你的忠实也只是取决于这两个助手是否当仆人,那么,事情就此了结,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跟两头富生一起过婚后生活是不会有多大幸福的,因为只有鞭子才能管教他们。这样一来,我倒应该感激这家人家,因为他们在无意中却促成了咱们的分离。”两人都不响了,又开始并肩地来回踱着,虽然这一次谁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先举步的。弗丽达紧挨在他的身边,因为K没有再挽着她的臂膀,她似乎有点生气。“这样一来,似乎什么事情都安排好啦,”他接着说,“咱们也可以互相说一声再见了,这样你到你的杰里米亚那儿去,自从我在花园里把他撵跑以后,看来这次他一定是着了凉了,你也已经让他这样独自一个人呆得太久了,我就要到人去楼空的学校里去,也许因为没有了你,那儿已经没有我容身之地了,那我就得上他们愿意收留我的其他地方去。尽管如此,假使我还有些犹豫不决的话,那是因为我对你给我讲的话还有一些怀疑,而且我有充分的理由。我对杰里米亚的印象跟你不同。他在咱们这儿当差的时候,他就一直盯着你,我不相信他的这个职务能长期约束他对你不起歹念。但是现在他认为他已经解除了雇佣关系,情况也就不同了。请宽恕我,我不得不给自己作这样的解释:打从你不再是他主人的未婚妻以后,你在他的心目中就决不是过去那样叫人着迷的美人儿了。你是他童年的朋友--我只是在今晚短短的谈话中才知道,--可是照我看来,他根本不珍惜这类情意。我不懂得为什么在你的眼睛里,他居然好像是一个热情的人。在我看来,恰恰相反,他的心肠好像特别冷酷呢。他从格拉特那儿接受了一些关于我的指示,一些可能与我不利的指示,他便努力执行,竭诚效劳,我应该承认--这在你们这儿是并不少见的--指示之一就是他必须破坏咱们的关系;可能他用过好多种方法来完成他的使命,一种就是用他那淫邪的眼光来勾引你,另一种--在这方面他还得到老板娘的支持--就是捏造出一些事实来诽谤我对你不忠实;结果他的阴谋实现了,这也许是他忘不了的克拉姆的影子或者其他什么帮了他的忙。他失去了他的职务,这是事实,但可能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需要这样的职务了,于是他获得了劳动的果实,把你从学校的窗口里抱了出来,这样他的任务就完成了,现在他效劳的热情已经消失,他也许感到了厌倦,他宁愿跟阿瑟交换一下位置,阿瑟这会儿实在并不是在城堡告状,而是在接受表扬和新的任命,但是还得有人留在后面注意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他不得不留下来照看你,对他来说,这实在也是一个负担。至于对你的爱情,他可一丝儿也没有,他曾经坦率地向我承认过这一点;作为克拉姆的一个情妇,他当然是尊敬你的,而溜到你的卧室里去尝尝当个小克拉姆的滋味,他当然是快活的,但也仅此而已,在他看来,你现在已经算不上是什么了,他给你在这里找上一个位置,这不过是他的主要任务中的一个附属部分罢了;这样,为了不使你感到不安,他自己也留在这里,但这也只是暂时罢了,他一天没有得到城堡下一步的消息,他对你的这种冷冰冰的爱情也就一天不会完全消失。”“你竟这样诽谤他!”弗丽达说,她握紧了两个小拳头。“诽谤?”K说。“不,我不想诽谤他。可我也许是冤枉了他,这是很可能的。我所谈的关于他的这一切,并不是显露在表面大家都看得到的,而且也可能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可是诽谤呢?诽谤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与你对他的爱情作斗争,假使有这样的必要,假使诽谤是最适当的手段,那我会毫不犹豫地诽谤他。没有一个人能因此责备我,他所处的地位跟我比较起来,他占有很大的优势,我只能依靠我自己孤军奋战,所以,我即使稍稍诽谤他一下,也是可以容许的。这是一种比较无辜的,但作为最后一着,也是软弱无力的自卫手段。所以,把你的拳头放下来吧。”说着,K把弗丽达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弗丽达想把手缩回来,可是脸上露着笑容,并不十分认真地想那样做。“可是我用不着去诽谤他,”K说,“因为你并不爱他,你只是以为你在爱他,你应该感谢我把你从自己的错觉里摆脱出来。因为你只要想一想,假使任何人想把你从我的手里抢走,不能用暴力,只能用最周密的策划,那也只有通过这两个助手才办得到。从表面上看来,他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城堡派来的两个善良、幼稚、愉快和没有责任感的小伙子,还带来了一连串童年的回忆;所有这一切,当然好像是挺不错的,尤其当我是这一切的对立面的时候,我又总是为着一些别人不容易理解的事情奔走着,这些都叫你生气,你就把我扔到你所厌恶的那一伙人里面去了--你对我也就多少厌恶起来了,尽管我毫无过错。整个事件是恶毒而又非常聪明地利用了咱们两人关系中的缺点。人与人之间总是有隙可乘的,连咱们俩也是如此,咱们俩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自从咱们互相结识以后,我们各自的生活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咱们仍旧感到不安全,因为一切都太新奇了。我不是说我自己,我没有多大关系,事实上,从你的眼睛注视着我的那一刹那起,我的生活就大大地丰富了,一个人使自己习惯于财富并不太难。可是--别的且不说吧--你是我从克拉姆手里夺过来的,我不知道这到底有多大意义,可是我终究慢慢地对它有了一点模糊的观念,可是你却走上了迷途,你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才好,即使我准备随时帮助你,可我不能老是守在你的身边。而当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又给你的梦想或者什么更明显的东西迷住了,比方说吧,老板娘……总之,有些时候,你撂开了我,渴望着一些无法形容的迷迷糊糊的东西,可怜的孩子,在那样的时间里,任何一个差强人意的男人,只要能闯进你的幻想,你就会迷上了他,向假象屈服,这不过是一时的幻想,鬼魂呀,昔日的回忆呀,往事和不知道哪一年的陈年旧账呀,一度经历过的生活呀--这就是你今天的现实生活。这是一个错误,弗丽达,要是处理恰当,那不过是在咱们最后和解之前的一些最后的,恰切地看来,也是不足挂齿的困难。请你清醒过来吧,振作起来吧;即使你以为这两个助手是克拉姆派来的--这根本不是事实,他们是格拉特派来的,--即使他们靠着这种幻象把你完全给迷住了,使你在他们那些卑劣的花招和下流的行径中以为看出了克拉姆的影子,这就好像一个人以为在粪堆里看见了自己失去的一块宝石一样,而实际上即使粪堆里有宝石,他也没法找到--同样,他们不过是跟那些在马棚里的侍从一样的蠢货罢了,不过他们还没有那些侍从健康,吹上一点冷风就要闹病,就得躺在床上,可我必须说,他们倒是能像狡猾的侍从那样用鼻音哼哼唧唧的说话。”弗丽达已经把头靠在K的肩上了,他们互相搂抱着,默默地踱来踱去。“假使当初,咱们只要……”停了一会儿,弗丽达悠悠地、静静地、几乎是平心静气地说道,仿佛她知道她只有这么一段很短的时间能这样安静地靠在K的肩膀上了,因此她要充分地享受一下似的,“假使那天晚上,咱们只要马上逃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咱们现在就平静无事了,就永远在一起了,你的手也就永远在我的旁边,可以让我握着了;啊,我是多么需要你陪着我,自从我认识了你,没有你跟我作伴,我就感到像迷了路一样,相信我,我惟一的梦想就是要跟你在一起,只有这一个梦想,再也没有别的了。”
这时,有人从旁边的那条走廊里在喊叫,那是杰里米亚,他正站在最低一级的台阶上,他只穿了一件衬衫,但是身上裹了一条弗丽达的围巾。他站在那儿,头发披散着,稀稀拉拉的胡子又长又软,好像给水浸湿了似的,他的眼睛痛苦地恳求着,同时又充满了谴责的神情,他那憔悴的双颊涨得通红,然而又显得松弛无力,他赤裸着大腿,冷得直打哆嗦,连围巾的流苏也在颤动着,他像一个从医院里偷偷地溜出来的病人,那副模样只能给人一个想法,那就是重新让他睡到床上去。事实上,这就是他在弗丽达身上产生的效果,她挣脱了K的搂抱,立刻就跑到杰里米亚的身边。她挨着他,亲热地给他裹紧围巾,急着想强迫他回到房间里去,这一切,似乎给了他新的力量,他似乎这会儿才认出K来,“啊,土地测量员!”他说,一面拍着弗丽达的面颊,请她别见怪,因为她不想再让他说下去。“原谅我打断了你们的谈话。可是我身子不舒服,这』总是我的理由吧。我觉得我在发烧,我必须喝一点茶,出一身汗才行。我还想起校园里该死的栏杆,当时,我已经冷彻骨髓了,可是后来又奔波了一夜。一个人为了一些毫无价值的事情竟牺牲了自己的健康,可当时还根本不知道呢。可是你,土地测量员,别让我打扰你啦,跟我们一起到房间里来吧,探望一下我的病情吧,同时,给弗丽达讲完你还要跟她讲的话。两个在一起相处惯了的人,最后告别的时候,自然都会有一大堆话要说的,一个躺在床上等着喝茶的第三者,是不会懂得这些话的。千万请你进来吧,我会一声不响,决不打扰你们。”“够啦,够啦!”弗丽达拉着他的手臂说。“他在发烧,他不知道自己讲的是什么话。可是你,K,你可千万别到这儿来,我请求你别来。这是我的房间,也是杰里米亚的房间,或者不如说是我的房间,是我一个人的房间,我禁止你跟我们一起进来。你总是虐待我;啊,K,你为什么老是折磨我?我决不,决不会回到你那儿去,我一想起我还有可能回到你那儿去,我就会发抖。回到你那些姑娘那儿去吧;人家告诉我,她们只穿着一件衬衣对着火炉坐在你的身边,有谁来叫你回去的时候,她们就向他啐唾沫。既然那个地方吸引你,你在她们那儿准是感到挺自在的。我一直劝你别上那儿去,可是没有用,但我还是一个劲儿劝阻你;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你自由啦。在你的面前有着一个美好的生活,因为以前那一种生活,你也许还得跟助手们争吵,可是现在这另一种生活,不论哪儿都不会有人抱怨你了。因为这是天赐良缘呀。别否认啦,我知道什么事情你都会辩驳,可是到头来什么也没有驳倒。杰里米亚,你想想看,他有什么事情没有辩驳过吗!”他们彼此会心地微笑着点头。“可是,”弗丽达接下去说,“即使什么事情都给你驳倒了,那又会得到什么呢,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呢?在她们家发生的事情完全是她们的事情,也是他的事情,可不是我的事情。我的事情是看护你,直到你重新恢复健康,像过去那样健康,像K还没有为了我的缘故而折磨你的时候那样。”“那么,你不准备进来了吗,土地测量员?”杰里米亚问道,可是,这时弗丽达拼命把他拉走了,她再也不回转身来望K一眼了。台阶下面有一扇小门,比走廊里的那些门还要矮--不仅杰里米亚,甚至弗丽达也得弯着身子进去--里面似乎又亮又暖和,听得见里面说了几句轻轻的细语声,大概是她在爱恋地哄着杰里米亚上床去,接着房门就关上了。
(续篇)这时K才看到,原来走廊里已经寂静无声。看样子这一带是客房的走廊,就是他刚才跟弗丽达一起呆过的地方,眼下不单是这儿静悄悄的,而已连早先房里人声喧嚷的那条长廊也是静悄悄的。这么说,那些老爷到底睡着了。K也累极啦,照说刚才应该跟杰里米亚斗一场,也许正是身子疲劳,才没跟他斗吧。说不定学学杰里米亚的样倒来得聪明,他说什么浑身冷得够呛,显然是夸大其词,其实他哪里是受了风寒才难受的,天生就是这样,喝什么药茶都不管事,要是聪明点,还是彻底学杰里米亚的样,同样显出自己实在疲劳得要死,就在这儿走廊里倒下去,这一来就会轻松得多呢,然后再睡上一会儿,说不定也会有人来照看他。只是做起来不会像杰里米亚那样顺遂罢了,在这场争取同情的角逐中,杰里米亚一定会得胜,这大概也是理所当然吧,在其他斗争场合中,他显然也是回回必胜的。K累极了,他不知是否可以闯进一间客房,在一张舒舒服服的床上好好睡一觉,想必有些客房空着呢。照他看,这一睡,就可能解决很多事情。他还有杯现成的宵夜酒。弗丽达刚才放在地上那只托盘里有着一小瓶朗姆酒呢。K不怕还得奔波回到原来地方去,因此就把那小瓶酒都喝干了。
如今他至少感到有了精神,可以去见艾朗格了。他四下寻找艾朗格的房门,只因为眼前再也看不见侍从和盖斯塔克,所有房门看来又都是一个样,就此找来找去找不到了。可他自以为多少还记得那间房间在走廊哪一段,不妨就去把那扇房门推开来,照他看,这大概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一扇。试一下不会出多大毛病;如果是艾朗格的房间,艾朗格准会接待他,如果是别人的房间,还是可以赔个不是再退出来,要是碰上里头的人睡着了,那倒也可能,这下子K闯进去,就根本不会有人看到啦;只有碰上间空房间,才叫糟糕呢,因为K简直忍不住要上床去睡个几辈子呢。他又一次朝走廊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看看到底有没有人过来可以给他指点一下,免得白白冒险,可是长廊上偏偏寂静无声,一个人也没有。于是K在门口听听。这里也没人呢。他敲敲门,声音那么轻,可吵不醒人,既然到现在也没出什么事,他自然就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谁知这下子却迎面听到轻轻一声喊叫。
这是间小客房,一张大床倒占了大半间,床头柜上点着盏电灯,旁边放着个旅行手提包。床上有个人蒙头盖脸地裹在被窝里,不安地挪挪身,透过被窝和床单间一条缝低声问道:“谁?”这下子K再要脱身可没那么容易了,他对着那张挑逗人心、偏巧又有人睡着的床铺不满地打量一通,方才记起人家问什么话,就通报了姓名。这一说似乎顿时见效,床上那人掀开点被子,露出脸来,可又急急作好准备,万一碰到门外事情不妙,就马上重新蒙头蒙脸地盖好。谁知一下子又疑惧顿消,呼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不消说,决不会是艾朗格。这位老爷是个小个儿,相貌不坏,只是脸上的五官有些不相配,两颊胖嘟嘟,像个娃娃脸,眼睛笑眯眯,像双娃娃眼,可是高高的前额,尖尖的鼻子,窄窄的嘴巴,简直闭不拢的嘴唇,还有几乎看不出的下巴,半点也不像个娃娃,倒显得聪明绝顶呢。毫无疑问,他对这点不免洋洋得意,又是自鸣不凡,这才显然还保留几分胖娃娃的天真味儿。“你认识弗里德里希吗?”他问。K说不认识。“他倒认识你,”这位老爷笑道。K点点头,认识他的人是不算少,这确实是摆在他路上的难关。“我是他秘书,”这位老爷说,“我叫布吉尔。”“对不起,”K伸手去抓门把,说,“打扰了,我找错门了。其实我是艾朗格秘书传来的。”“真可惜,”布吉尔说。“我不是可惜你是别处传来的,我是可惜你找错了门。事实上我一旦给吵醒,管保再也睡不着。话又说回来,你倒用不着过意不去,这是我个人的不幸。唔,不管怎么说,这些门难道都锁不上,呃?当然,这里头自有道理。因为有句俗话说得好,秘书房门应当永远开着。可话说回来,对那句话也用不着按一个个字眼死扣。”布吉尔又疑又喜地看看K,跟K那副愁眉苦脸一比,他反倒显出一副歇足睡好的神气,不用说,布吉尔这辈子从没像K眼前这样累过。“你现在想上哪儿去?”布吉尔问。“都四点钟啦。不管你想去找谁,都会给你吵醒,人家可不是个个像我这样给吵惯了的,也不是个个都肯原谅你呢。做秘书的都是神经质的人。所以你就呆一会儿吧。到五点左右,这儿的人方始起身,最好你在那时去应召。所以请你现在放开门把,随便在哪儿坐坐,就算这里地方不大,你坐在床边再好也没有啦。想不到我这里竟连桌椅也没有吧?说起来,给我的选择是要么住家具齐备的房间,睡张狭窄的客铺,要么睡这张大床,除了洗脸架就别无长物。我还是要了大床,在卧房里,不用说,床毕竟是主要东西!啊,对一个躺平了就能够睡得熟的人来说,也就是对一个睡得香的人来说,这张床确实是再好也没有了。即使对我这种一年到头都叫累、又捞不到觉睡的人来说,能睡得上这张床也算是好福气了。我今天大半天都在床上度过,一切书信来往都在床上办理,在这里接见申请人,干得挺顺利。申请人当然没地方好坐,可他们都对付过去了,何况他们自己站着,让做记录的安安心心,终究也比自己舒舒服服坐着,却让人家对自己大肆咆哮来得痛快呢。所以我只有这儿床边好让你坐下,但这也不是个正式坐位,只是夜里聊天时坐坐罢了。可你怎么一声不吭,土地测量员?”“我累极了,”K说,他接受了邀请便立刻冒里冒失。毫不客气地在床上坐下,背靠着床柱。“当然啰,”布吉尔笑道,“这里的人没一个不叫累的。比如说,昨天我办完的差事,甚至今天已经办完的差事,都不是小事。要不是出了这件完全意外的事,我现在应当睡觉,那当然是不成问题的,你就是还在这儿,我也应当睡觉,所以请你呆着别响,也别开门。可也不必担心,我不一定会睡熟,要睡也最多几分钟。我养成这个习惯,大概是因为我跟申请人打交道已经习惯,往往觉得有人作伴,最容易睡着。”“秘书先生,请睡吧,请吧,”K说,这番话使他很高兴。“你要不反对,我也睡一会儿。”’不,不,“布吉尔又笑道,”不幸的是我光凭人家请我睡,是睡不着的,只有在交谈之中才可能有睡着的机会,大都是谈谈说说使我合眼的。是啊,干我们这一行,神经可受罪啦。比如说,我是个联络秘书。你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吧?呃,我在弗里德里希和村子之间……“说到这儿,他不由乐得急忙搓搓手,”担任最重要的联络工作,联络他的城堡和村子的秘书,虽说我多半呆在村子里,也不是固定在这里;随时都得准备赶到城堡去。你瞧这旅行包……生活可没个安定,这不是人人都配干的。可话又说回来,现在我不干这种差事也确实不行,其他任何工作我都觉得枯燥无味呢。土地测量的事情搞得怎么样啦?“”我没在干那一行,我没当上土地测量员,“K说,他的心思并没放在这件事上,实际上只是一味盼望布吉尔睡着罢了,不过这么想也无非是自我安慰,心底深处他肯定布吉尔要睡着时间还早呢。”那倒奇怪极了,“布吉尔脑袋猛然一扭说,顺手从被子里掏出本笔记簿来做笔记。”你是个士地测量员,可又没土地测量的活好干。“K机械地点点头,他已经伸出左臂搁在床柱高头,脑袋枕在胳膊上,尽管他早已试过各种不同的姿势想坐舒服,可只有这种姿势才最最舒服,而且现在听起布吉尔的话来也可以清楚些。布吉尔接下去说:“我准备进一步追究这件事。像这样埋没专门人才这种事,在我们这儿绝对不会有。想必这也叫你痛苦吧。叫你苦恼吗?”“叫我苦恼,”K慢腾腾说,心里暗自发笑,因为眼下这工夫心里丝毫也不苦恼。再说,布吉尔那番好意也打不动他的心坎。这完全是隔靴搔痒。他一点也不了解K在什么情况下接到任命,在这村子和城堡里碰到些什么困难,K在这里的时候已经出了些什么纠纷,还有些什么纠纷已经露出了苗头,这一切他丝毫也不了解,按说做秘书的理当装出心中有数的样子才是,可是他连这点门面都不装,反而想靠那本小笔记簿,当场就把全部事情立刻解决呢。“看来你有些失望,”布吉尔说,这句话倒表示出他对人毕竟有些了解,其实一进房,K就时时提醒自己不可小看布吉尔,不过在他目前这种状况下,除了疲倦之外,对什么事情都难以提出个公正看法来。“不,”布吉尔说,仿佛在回答K的心思,一番好心地免得他花力气说出口来。“你千万别叫失望吓退了。看来这里有不少事搞得要吓退人,初来这里的人们,还以为这些难关都闯不过去呢。我可不想追究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现象真是跟事实相符,处在我这地位,没有真正的独立见解,不能就这事得出个结论,不过请注意,有时毕竟也碰得到几乎跟一般情况不同的机会,碰到这种机会,单凭一句话、一个眼色、一个信任的手势,获得的成绩反而比终生苦斗要大得多呢。真的,就是这么回事。可话又说回来,要是捞到这种机会也不利用,那就跟一般情况没什么不同了。可为什么不利用呢?我一再这么问。”K不知道为什么;他自然明白布吉尔谈的大概跟他有密切关系,可眼下凡是跟他有关的事,他都讨厌透啦,他把头稍微偏过一边,好像这样就可以避开布吉尔的问题,可以不再让他的话灌到耳朵里去了。“做秘书的,”布吉尔接下去说,一边舒展胳膊,打个哈欠,这副举止跟他认真的口气截然不同,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做秘书的经常埋怨,说什么他们给逼得没办法,村子的审查工作多半只好在夜间进行。可他们干吗抱怨这点呢?因为害得他们太紧张了吗?因为他们情愿在夜间睡觉吗?不,他们抱怨的决不是这个。在秘书当中,当然有的卖力,有的差劲,这点到处都一样啊;可是他们谁也不会抱怨自己鞠躬尽瘁的,更不用说公开抱怨啦。这绝对不是我们的作风。平常时间也好,办公时间也好,我们在这方面并不两样看待。这种两样看待的作风可不对我们的劲。那么做秘书的还有什么理由反对夜审呢?难道是为了体贴申请人吗?不,不,也不是那个缘故。凡是有关申请人的问题,秘书总是铁面无私的,固然并不比对待自己更狠一点,但也是一模一样的无情。你只要想一想就明白,这种铁面无私实际上也只是做事一丝不苟,严守职责罢了,对申请人说来,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体贴啦。其实这是完全看得出来的,就算眼光浅的人看不到这点也罢;说真的,比如拿这件事讲吧,申请人欢迎的恰恰是夜审,原则上并不反对夜市。那么秘书干吗偏偏讨厌夜审呢?”这点K也不知道,他知道得不多,甚至也摸不清布吉尔哪句话才是真正要他回答,哪句话只是表面上问问罢了。“你要让我在你床上躺下,”他心想,“到明天晌午,我就统统回答你,能等到明天晚上,那更好啦。”谁知布吉尔似乎一点也没把他放在心上,他一心只想着自己提出的问题呢。“就我所知,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秘书对夜市有下面几点顾虑:夜间不适宜跟申请人谈判,因为在夜里要保持谈判的官方性质是有困难的,或者说绝对办不到。这可不是什么外表上的问题,如果要严格遵守形式的话,无论白天黑夜当然都办得到。所以问题不在这上面,可是另一方面,在夜间,官方的判断力总不免受点影响。在夜间判断事物,往往不知不觉地容易带上私人的看法,申请人辩解起来,作用也比应有的要大得多,在判断案情上难免搀杂种种毫不相干的考虑,考虑到申请人其他情况,以及他们的痛苦和焦虑,申请人和官方之间应有的那道墙,即使表面上还照样存在,也一定会因此不大牢靠,还有,在本来理当一问一答的场合中,有时似乎出乎意外,居然来个反客为主。秘书至少是这么说的。他们这种人由于职业关系,当然生来对这种情形十二万分的敏感。不过连他们在夜审中也不大注意那些不利影响,这一点在我们圈内倒也常常讨论到;他们非但不大注意,反而一开头就尽力削弱这些影响,临了还以为收到十二万分的好效果呢。但如果你事后通读一遍记录,看到里面那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缺点,往往大吃一惊。这些是不足之处,对申请人倒常常是一种不大正当的外快,根据我们的规章,这种缺点至少不能用一般正面方法来补救。固然过些时候监督官会把这些缺点加以纠正,也只是对法律有所改进罢了,对那个申请人可再也伤不了一根毫毛啦。在这种情况下,做秘书的难道完全不应该抱怨吗?”K已经似睡非睡地睡了一会儿,这工夫又被吵醒了。他不由纳闷:“这是干什么呀?这是干什么呀?”从下垂的眼皮里看来,他可不把布吉尔当作个官老爷在跟他讨论难题,无非是当作个扰人清梦的讨厌东西,至于对方还有什么用意,他就摸不透了。可是布吉尔呢,一脑门子都在想着心事,笑了笑,好像刚才真把K搞得有点迷糊了,却又打算马上把他开导过来。“说起来,”他说,“在另一方面,谁也不会糊涂得说是不应该这么抱怨。规章上的确没有真正规定夜审这一节,所以谁想避免夜审,也不算触犯规章。不过看看情况,看看工作又多得忙不过来,看看城堡里那帮官老爷的办事作风,可少了他们还真不行呢,再看看规章上规定,只有在其他一切调查研究工作最后结束之后,才能对申请人进行审查,于是一下子就看出,由于这一切情况和其他许多情况,夜市到底成了必不可少的一道手续了。但要是如今夜市已经成为一道必要的手续--这话是我说的,--这也是规章的产物,至少是间接产物,要挑夜审的毛病,那就几乎等于说--当然,我说得有些夸张,只因为是夸张,我才能这样说来的,--那实在等于说是挑规章的毛病。
“另一方面,不妨让秘书在规章条款的范围内,可以尽量避免夜市,尽量避免处于或许是惟一的明显不利地位。实际上他们就是这么做的,自然是尽最大的努力啰。他们把谈判局限在尽可能毫不可怕的题目上,在谈判之前,他们自己先仔细地试验一番,如果试验结果需要的话,即使在最后关头,他们也会取消一切调查,在正式跟申请人打交道之前,往往先传召他十来回来加强自己的声势,又喜欢把事情交给没有资格承办该案的同僚去代办,因此办起来更无拘束,还把谈判的时间至少安排在天刚黑或天快亮那个时候,尽量不安排在当中那段时间里,这种措施还有好多好多,秘书这种人可不容易一下子让人家制服,他们是能屈能伸的。”K睡着了,可不是真睡,他听得见布吉尔的话,也许比刚才累得要死的那种清醒状况下听得还要清楚,一字一句都传人耳朵,只是那种讨厌的思想意识消失了,他感到自由,布吉尔再也抓不住他了,只是他时时还在布吉尔身旁摸索着,虽说还没有酣睡,也确是入睡了。如今谁也不会来吵醒他啦。他仿佛觉得这一下就是打了场大胜仗,那儿早有一伙人在庆祝呢,是他,或者别人。在举着香摈酒祝贺这场胜利,因此大家都应当知道这场搏斗的全部底细,这是又一次胜利,或许根本不是又一次,只是目前才取得的,以前早已庆祝过,庆祝也一直没停止过呢,因为幸亏结局是肯定胜利的。一位秘书,精光赤条,活像一尊希腊神像,在这场搏斗中,给K紧紧逼住了。这真好玩极了,K在睡梦中嘻嘻笑了,笑的是在他一次次殴打下,那秘书吓得忘记了原来的傲慢架势,不时匆忙举起胳膊,握紧拳头来挡住身体没防护的部分,可总是来不及。这场搏斗没进行多久;K步步进逼,而且步子大得很呢。这到底算得上一场搏斗吗?眼前可没什么大难关,只有秘书不时叽叽叫罢了。这位希腊神叫得像个姑娘给人可着痒呢。终于他不见了,剩下K一个人在大房间里,他转过身来寻找对手,准备再打一架;谁知一个人也找不到,那伙人也都分散了,只有破酒杯扔在地上。K把酒杯踩得稀烂,不料给碎片戳痛了,一吓又醒了过来,他觉得恶心,就像个给吵醒的娃娃。话虽这么说,他一眼看到布吉尔赤裸的胸膛,脑子里不由想起一部分梦境:这就是你的希腊神!动手吧,把他拖下床去!“可是,话又说回来,”布吉尔说,若有所思地歪着头对着天花板,好像想凭记忆找到个例子,可又一个也找不到。“可是,话又说回来,尽管有种种预防措施,还是有个空子可以给申请人钻一钻,利用秘书夜里的弱点,一般说向来认为这是个弱点。不用说,这一可能非常罕见,或者不如说,几乎千载难逢。申请人在半夜里不召自来才钻得到这空子。说不定你会奇怪吧,这种事看来大家都明白,又怎会这么难得呢?呢,是啊,你对这里的情况还是不熟悉。可是,你对政府机关这种简单透顶的作风,想必也吃惊过的吧?现在就说说这种简单作风的结果,凡是有什么请求的人,或者因其他缘故有什么事必须审查的人,往往在本人还没把问题提出的时候,甚至连他本人还确实没把事情搞清楚时,就已经被传召了,立时三刻,说传就传。不过这时还没有问他什么,往往还没有问呢,那件事往往还没到要讯问的地步呢,可他已经被传召了,从此他再也不能不召自来啦,至多在不是传召的时间来,这一来,他只能一心记住传召的日期和时刻,如果他按照规定时间再来的话,照例是又会给撵走的,那不会造成什么困难;不错,有了申请人手里拿的传票和档案里记载的案件,虽然说不上是秘书最完备的防御武器,但总还不失是强有力的吧。固然这只是指这件事的主管秘书而言;可是,谁要想在夜里出其不意闯进去见人家,当然还是容易的。不过这样的事几乎没有人愿意干,这样做几乎是毫无意义的。首先会大大得罪那位主管秘书。不错,我们做秘书的在工作上决不彼此猜忌,因为每个人的工作负担都太重了,肩上一副担子确是重得没个底,不过在跟申请人打交道这方面的权限,我们是绝对不容许有所侵犯的。过去有许多人所以失败,是因为心想跟主管人士打交道没有进展,就打算通过跟其他什么非主管人士接触,借此溜过去。再说,这种企图所以必定失败,也是因为一个非主管秘书,即使在深更半夜冷不防给人打扰了,也诚心诚意肯帮助人家,但恰恰由于他不是主管人士,干预起来简直不比第二流律师的效力大多少,实质上的确要小得多,因为他当然缺少一些什么,拿不属他主管范围的事情来说,他缺少的就是时间,连半点工夫也匀不出来,否则的话,他是有办法的,因为法律上的秘诀,他终究比那帮律师知道得多啊。既然前途如此渺茫,那么谁会一夜一夜地开非主管秘书的玩笑呢?说真的,如果申请人除了办理日常事务,还想听从主管当局的传讯和指示,那无论如何是十分忙的,‘十分忙’这句话的意义是就申请人来说的,当然啰,这句话跟就秘书来说的‘十分忙’的意义是大不相同的。”K点点头,笑了笑,他自以为如今一切都完全明白了;不是因为这跟他有关系,而是因为如今他确信不出几分钟就要睡熟了,这回可没有梦,也没人打扰,他左面是主管秘书,右面是非主管秘书,他自己夹在当中,面对着一群十分忙的申请人,转眼就要沉人黑甜乡,这下子什么都可以撇开不管了。布吉尔那沉着、自负的声音,分明是尽力在催布吉尔本人入睡,这种声音如今他倒听惯了,不会再来扰乱他,反而会催他入睡呢。“净唠叨,净磨牙启叨个没完,”他想,“你就是为我唠叨的。”“呢,那么,”布吉尔说,两个指头径自捋着下唇,睁大着眼睛,伸长着脖子,倒有些像经过一番紧张的长途跋涉,美景在望了。“呢,那么,刚才提到过那种几乎千载难逢的可能性在哪儿呢?秘密就在主管权限的规章上。其实规章上并没有规定每件案子只准一位秘书专门办理,在那么个生气蓬勃的大机构里也不能那么规定。说得更恰当些,一个人有着凌驾一切的权力,不过其他许多人在某些方面也有权,只是权力小些罢了。有谁伏在案上,连芝麻般小事都能面面俱到,一览无遗呢,就算他是个办事最卖力的也不成吧?我刚才说起那个凌驾一切的权力,连这个说法都说得过火了。因为在最小的权力中不也包含着整个权力吗?难道在这上面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正是办理案件的那份热情吗?这份热情难道不是始终如一,始终充沛吗?在种种方面,秘书之间都可能有所差别,这种差别多得数也数不清,可是在热情这一点上并没有差别;如果需要他们办理一件有权过问的案件,哪怕只是最低程度的权限也好,那是没一个人会克制自己的热情的。外表上,的确必须建立一套办理交涉的公式,这一来每个申请人就都有个出面应付的专门秘书,他们也就各有自己主管的当事人。不过,这个人倒也用不着是那案件的最高主管,在这上面起决定性作用的是这个机构和当时的特殊需要。那就是一般情况。好,土地测量员,想想看吧,由于这些或那些情况,尽管我已经跟你讲过要碰上些难关,一般说来这些难关也讲得够多了,可是,一个申请人还是有可能在半夜里,出其不意去见对该案握有相当权限的秘书。想必你从没想到有这么个可能性吧?我倒很愿意相信呢。可心里也用不着存这么个念头,因为说到头来,事实上从没碰到过这种事。要想溜过这无比严密的筛眼,这么个申请人得是种什么构造奇妙、组织独特、精巧灵活的小谷粒啊?你以为根本不会出这种事吧?想得对,根本不会出这种事。可是,谁敢样样都打保票呢?有天夜里竟然真出了这种事。不用说,我不知道熟人当中有哪个碰到过这种事,说起来,那确实算不了多大证据,我的熟人圈子可以说只限于这里几个,何况一位秘书碰到了这种事,也绝对不会承认,因为这毕竟完全是件私事,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严重地触犯了当官的廉耻心。虽然如此,凭我的经验也许可以证明,我们经办的事是非常少见的,实际上只有作为谣言存在,其他一切都不能证实真有这么回事,因此,实在用不着害怕。即使真的出了这等事,不由人不想:费不了什么手脚,就能证明天下根本不可能出这等事,就此把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不管怎么样,碰到这种事就吓得躲在什么地方,比方说,躲在被窝里,连张望一下都不敢,那可不正常。就算这种毫无可能的事突然一下子成为事实,难道一切都完了?恰恰相反。毫无可能的事不会有,一切都完了这种事更不会有了。当然,如果申请人真在房里,事情就大为不妙。叫人心都收紧了。不由人不奇怪:‘你能抗拒多久?’可心里不会不知道,根本不会有什么抗拒。你得丝毫不差地把情况想像一下。我们从未见过的日盼夜望的那个申请人--真叫人望眼欲穿,而且按理认为决看不到的--就坐在那儿呢。只消他默默坐在面前,我们就禁不住想去看透他可怜的一生,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四下张望,还在那儿跟他一起受罪,为他种种无谓的要求操心。在寂静的夜里,他的诱惑力真是迷人。我们禁不住这个诱惑,实际上我们如今已经没资格当官了。在这个处境下,马上变得非照顾一下不行啦。说得确切些,我们是豁出去了,说得更确切些,我们非常愉快。我们说豁出去,那是因为我们坐在这儿束手无策,只好听候申请人提出请求,心里也明白,一提出请求,就得答应,哪怕这请求管保害得政府垮台也得答应,我们对这情况至少有个数吧:想来,在执行职务中,碰到这事最最倒霉啦。撇开其他一切不谈,最主要的是因为在这问题上我们暂时越了权,也好算是升了官,莫名其妙地升了官。因为按照我们的职位,本来没资格答应我们在这里牵涉到的那类请求,不过,由于接近了那个夜间来的申请人,可以说我们的职权大了,就此发誓要干我们职权以外的事;说真的,我们说到还要做到呢。申请人好比绿林大盗拦路打劫,在半夜里逼得我们作出牺牲,要不然我们才作不出这种牺牲呢;好吧,说起来,眼下碰到申请人还在那儿,鼓励我们,强迫我们,催促我们,同时一切都还在半知不觉的情况下进行着,事情就是这么着;不过等到完事了,等到申请人心满意足,无忧无虑,离开了我们,光剩下我们自己,面对着滥用职权的罪名,毫无招架余地,那时候会怎么样呢--这真是不堪设想!话虽这么说,我们还是愉快的。这种愉快岂不等于自杀吗!当然啰,我们可以尽力向申请人隐瞒自己的真正身分。他本人哪会自动看出什么来呢。说到头来,照他自己的看法,大概只是由于什么不相干的偶然原因--过度疲乏啊,失望啊,过度疲乏和失望引起的粗心大意啊,--他竟然走错了房间,他糊里糊涂坐在那儿,要说起来呢,他光是想着自己的心事,自己的错误,自己的疲劳。难道我们不能由他去吗?不能。我们只能像个心情舒畅的人那样唠唠叨叨,把什么都对他解释一下。既然芝麻般小事都不能不谈,就一定要详详细细讲给他听,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出了这等事,这个机会又是多么特别罕见,又是无比重大,这一定要讲个明白,虽然这个申请人是在没办法的情况下凑巧碰到了这机会,这等事旁人做不到,只有申请人才做得到,可如今哪,土地测量员,他倒可以随便摆布一切了,为了达到那个目的,他只消想法子提出请求就行了,因为人家早在等着满足这种请求呢,而且确实早在等着提出这种请求呢,所有这些事情都得讲清楚,这是当官的辛苦时间。可是等到我们连这点也做到了,土地测量员,那么,所有该做的事都做到了,那时我们就得听候下文了。”
K睡着了,眼前出什么事他都不知道。起初脑袋枕在床柱高头的左臂上,睡着时滑下来了,眼下没着没落地吊着,慢慢又搭拉下来;眼看上面那条胳膊撑不住了;K不禁用右手紧紧抵住被窝,再找个地方撑撑,凑巧布吉尔的脚在被窝里跷起来,无意中给他一把抓住。布吉尔往下一看,脚给他抓住了,虽然讨厌,可还是由它去了。
就在这时,隔板上有人猛力插了几下。K刷地惊跳起来,看看墙壁。“土地测量员在吗?”只听得一声问。“在,”布吉尔说,脚就从K手里脱出来,突然像个小孩子那样顽皮放肆地躺平了。“那就跟他说该上这儿来啦,”那声音接着说;声调里没顾到布吉尔,也没顾到他还要不要K在身边。“是艾朗格,”布吉尔悄声说,看样子根本不奇怪艾朗格就在隔壁房里。“快去见他,他已经上火啦,想法子消消他火气。他睡起觉来可熟呢;不过,我们刚才谈的声音还是太大了;我们一谈起某些事情,就管不住自己,也管不住嗓门啦。好,去吧,看来你总睡不醒。去吧,你还在这儿干吗?不,你困了也用不着向我赔不是,何必呢?我们体力总有个限度。事实上恰恰这个限度在其他方面也重要,这有什么法子呢?不,谁也没法子。世道就是这样子纠正偏向,保持平衡的。这种安排确实妙得很,想来想去也想不到有这么妙的,哪怕就其他方面看来未免叫人扫兴也罢。好,去吧,我不知道你干吗那样瞧着我。要是你再耽搁下去,艾朗格就要拿我出气啦,我说什么也不愿惹上那种麻烦呢。这就去吧。谁知道那儿有什么在等着你?这里毕竟多的是机会。当然啰,只是有些机会,可以说太重大了,利用不上,有些事情坏就坏在事情本身。不错,那是令人吃惊的。至于其他嘛,我倒希望眼前能给我睡上一会儿。当然,现在五点啦,不久就要有闹声。只要你走就好噗!”
K在沉睡中突然给惊醒,弄得直发愣,还需要睡个不休,刚才又是坐得那么不舒服,浑身上下都在酸痛,好久他都站不起身,只是托住额角,朝膝下看着。就是布吉尔一次次撵都撵不走他,只有心里感到再在这间房间里呆下去也没用,他才慢慢挪动了腿。照他看,这间房间说不出有多沉寂。是变得这样的呢,还是一直如此,他不知道。这下子他再要睡也睡不着了。这种信念确实是决定性的动力;他对此淡淡一笑,撑起身,找到什么地方就往什么地方上靠,床上也好,墙上也好,门上也好,好像他老早就向布吉尔告辞过,不道个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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