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伙夫

 

  贫穷的父母让16岁的儿子卡尔·罗斯曼到美国去了。由于一个当女仆的年轻姑娘的引诱他和姑娘生了一个小孩,船进纽约港,速度已经变慢了,罗斯曼在船上对自由女神的雕像已经观察了好长一段时间,女神立在忽然变得强烈起来的阳光之下,她的手持宝剑的臂膀好像最近才耸向天空,自由的空气飘荡在雕像的周围。

  “这么高啊!”他自言自语地说,根本就没有想到下船的事。背着行李经过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就被这一群人慢慢地挤到了船舷之处。

  一个在航行中和他有泛泛之交的青年男人在经过他身边时说:“啊!你还真不想下船吗?”

  “我已经准备好了,”卡尔说,因为他是一个强壮的小伙子,他忘乎所以地将箱子扛在肩上,这位熟人轻轻地摇晃着他的手杖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他。当他向这个熟人望去时,吃惊地发现,雨伞忘了在下舱。他不得不赶快求这位熟人照看一下行李,这个人似乎还不大乐意。卡尔环顾四周,以便认清回去找伞的路,然后他就去找伞了。他找到了一条捷径,可惜这时被堵住了,也许与全体旅客都拥着下船有关。为了返回去取伞,他只得穿过无数的小房间,踏着一个连着一个的楼梯,经过几条经常拐弯的走廊,又穿过一个里面放着废弃不用的写字台的空房间,他费劲地寻找那条通向丢伞处的通道,这条路他实际上只和部分旅客们一起走过一次或两次。现在他可是完全迷路了。因为他一路上没有碰到什么人,所以也没有办法问路,只是不时地听到上面无数人的脚步声。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他从远处看到了已经停工的机器在进行最后的运转,这时,他毫不犹豫地随便敲了一张门,不再胡乱转悠了。

  “门是开着的,”里面有人大声说。卡尔喘着气,一副可怜像,他开了门,“为什么您要发疯似的敲门?”一个身材魁梧的人问道,几乎不看卡尔一眼。由船舱外射进来一束经过上面舱口的暗淡的光线。这个可怜的小船舱里有一个柜子、一张床、一个单人沙发和这个男人,四者挨得很近。像被储藏在这里一样。“我迷路了。”卡尔说,我坐船时根本没有仔细察看,但是这船太大了。“”是啊,您说得对,“这个男人带点骄傲地说,并未停止在一个小箱子的锁上拨弄。他总是用双手在锁上挤压,想听到锁里机关的咔达声”您就进来吧!“这个男人继续说,”您不要站在外面!“”我打扰您吗?“卡尔问。

  “啊,打扰又怎么样呢!”“您是德国人吗?”卡尔想证实一下,因为他听旅伴说,德国人,特别是爱尔兰人威胁到美国的新来者。这个人说:“我是德国人,我是。”卡尔还是犹豫。这时,男人突然拉住门的把手,移动房门,把卡尔推进来并迅速锁住房门。“来往的人老是往房里看,我受不了。”这个男人说,同时他继续摆弄他的箱锁,“每个人都经过这里都望里看,得忍受好多人。”“但走廊上现在已经空了。”卡尔说,他站在床架旁边感到一些挤,很不舒服。“是的,现在,”这个男人说,“问题就在于现在。”卡尔想,“和这个人很难说话。”

  “你躺在床上吧,这样宽敞一些。”男人说。卡尔,开始时他想波浪式地钻进去,但失败了。对于这种徒劳,他大笑起来。后来他终于顺利地进去了。还很难说他已到了床上,他就叫起来:

  “我的天哪,我把箱子忘了,”“箱子到底在哪里?”

  “在甲板上,在上面,一个熟人在看着。”“他叫什么名字?”

  他将藏在上衣衬里口袋里的护照拿出来,这是他妈妈为了这次旅行放进去的。“他叫勃特鲍姆,佛郎兹·勃特鲍姆。”

  “这小箱子对您来说是很必要吗,”“当然。”“为什么您将箱子交给一个陌生人看管?”“我把伞给忘了在下面,我到下面来找伞,不想把箱子拖着跑,然后我又迷了路。”“您一个人吗?没有人陪同吗?”“是的,我一个人。”“我本应当去拦住这个人。”卡尔正想着,“我在哪儿能立刻找到一个比较好的朋友呢?”“而且您现在也丢掉了箱子,根本不必谈丢伞的事。”这个人坐到沙发上,对他来说,好像卡尔的事变得有趣了。“我相信箱子现在没有丢。”“信念使人愉快。”男人说,而且用劲搔着他那暗色的浓密的短发。“船上的东西在港口找到另一个位置,只是地点的更换,也是规律。勃特鲍姆可能正在汉堡看管您的箱子呢!您的东西最可能的是两样俱无。”“不过我必须立刻去看一看。”卡尔说,并且环顾周围,估量怎样能出去。“您就呆在这儿吧。”这个男人说,并且粗野地捶了卡尔的胸口,然后又回到床上。“那为什么?”卡尔生气地说。“因为那没有什么意思。”这个男人说。“等一会儿我也去,那时我们两人一起去。要么箱子被偷,那也没有办法,要么船员让勃特鲍姆站在那里,那就船上走空了,我们再去找他就容易多了。你的伞也会物归原主了。”船上你很熟悉吗?“卡尔不相信地问道,他似乎觉得这个男人的说法肯定有问题。”我是船上的伙夫,“这个男人说,”您是船上的伙夫?“卡尔高兴地叫起来,似乎是大喜过望,他撑着胳膊,仔细打量这个男人。”我在这小房间前面和一个斯洛伐克人睡过,那里有一个舱口,从那里可以看到机器房。“”我在那里干活。“伙夫说。卡尔说:“我对技术一直很感兴趣。”他正沉浸于某种思路,“要不是我必须来美国的话,我以后肯定可以当工程师。”“为什么你又来到美国呢?”

  “啊,就那么回事了!”卡尔说着并用手势甩掉来美国的全部故事。这时他微笑地看着伙夫,好像请他原谅省掉这段故事。“那总会有个缘由的吧,”伙夫说。他这样一说,卡尔拿不准伙夫是要求讲述缘由呢,还是不想听这故事,“现在我也可以当伙夫,”卡尔说,“我将来干什么,我父母不在乎。”

  “我的工作是自由的,”伙夫说,但颇有自知之明地将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他的腿撑着一条皱巴巴的裤子像皮裤一样,是铁灰色的,他将双腿甩到床上,卡尔不得不往墙那边靠得紧一些。“您要离开这条船吗?”“是的,我今天要开路了。”“那为什么?您不喜欢在船上吗?”“是的,情况就是这样。起决定作用的不总是您喜欢不喜欢。顺便说一句,我也的确不喜欢,也许您并未认真地考虑过当伙夫的事,恰恰当伙夫是最容易的了,我劝您不要当伙夫。如果您要在欧洲学习,为什么不在这里学习呢?美国的大学比欧洲的要好得多。”“那是可能的,”卡尔说,“但是我没有钱。我读过一篇文章,文章说,某地有一个人,白天在公司里工作,晚上学习,后来当了博士。我想,他可以当市长。但是这需要很大的毅力,对吗?我担心我缺乏这样的素质。再说,我又不是一个特别好的学生,我离开学校真是很容易,这里的学校可能要更严一些。英文我几乎不懂,而这里对外国人又抱有如此的偏见,这是我的看法。”“啊!您已经了解情况,那就好了。那您就是我的人啊,您看!我们还是在德国船上,这是汉堡--美利坚航线,为什么我们不用土生土长的德国人呢?为什么高级机械师是一个罗马尼亚人呢?他叫苏巴尔。这真是不可思议。这个流氓在德国船上耍我们德国人。您不会相信。”--他喘不过气来,他打着手势,犹豫地说,--“我知道,您没有影响,甚至是一个可怜的小孩。但这是糟糕的。”好几次他以拳击桌,而且每次都眼不离拳。“我在许多船上服过务,”他一口气列举了二十多条船的名字,滴水不漏。卡尔都听糊涂了。“我干得很出色,很受欢迎,甚至船长很欣赏我这样的工人。”--他站起来,好像这是他一生中的鼎盛年代。“而现在坐在这个盒子式的舱房里,既无幽默,我也无法施展。我总是挡着苏巴尔的路,什么也不干,也该被撵出去。靠着施舍领取我的工资,您懂吗?我就不懂。”“您不招人喜欢吧?”卡尔激动地说,他忘乎所以,忘记了是在一条不安全的船上,在一个不熟悉的大陆的海边,躺在伙夫床上,但他对伙夫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情。

  “我可提不出参考性的意见。”卡尔说。他甚至觉得,他还是应该去取他的箱子而不是提什么建议,这些建议只会被看成是愚蠢的。父亲给他的箱子算是永久性地给他了。当时父亲就开玩笑似地问他,“你的箱子能保存多久?”而现在这小箱子恐怕是真的丢掉了。唯一令人安慰的是父亲还不知道目前的情况,即使他要探问,也无从打听起,除非他亲自到美国来,那也只有卡尔到纽约以前在船上的这段时间,同行的旅伴可说点什么呢?可惜的是,箱子里的东西卡尔尚未动用过。虽然他早就注意到要动用箱子里的东西,例如更换衬衫。可他现在已在一个不合时宜的地方和箱子分了手,他想到在纽约的旅程之初应该换件干净的衬衫。这样一来,他只得穿脏的了,要不然的话,这箱子的丢失也不致于使人这么头痛。因为他身上穿的这套衣服比箱子里的好得多,箱子里的是一套应急的衣服,这是他母亲在他临行前给他缝制好的,他记得箱子里还有一块意大利腊肠,那是魏罗那城出品的,这是他母亲给他的额外礼物,包着搁在箱子里,不过他只尝了很小的一点点,因为他在旅行途中完全没有味口,而中舱开饭时分给他的汤菜够他吃了。可现在他很想手中有一段腊肠,以便可以孝敬伙夫,因为像这样的人,只要塞点东西给他,是很容易结交的,卡尔的这点本事是从他父亲那儿学来的。父亲对那些在商业上与之有来往的下级职员,常常敬烟讨好,可是卡尔现在身无长物,无从奉献。如果他的箱子果真丢失了的话,身上的一点钱,卡尔目前可不愿意动它。他的思想又回到了箱子上面,他真搞不懂,在总个航程中他把箱子看得这样紧,以致晚上都没有好好睡过觉,而现在,这口箱子却让人轻而易举地拿走了。他想起在船上的这五个夜晚,在这期间一个身材瘦小的斯洛伐克人,睡的地方离卡尔有两个床位的距离,卡尔对他一直怀疑。他老是偷看卡尔的箱子并且老是在等待机会,一候卡尔由于疲倦终于打盹时,他就用白天玩弄和操练的那根手杖将箱子钩过去,这个斯洛伐克人白天看起来还本本分分,但晚上还没有到,他就起来时不时从他那个窝里可怜兮兮地朝卡尔的箱子望去。卡尔心里很清楚。因为总是有人在这儿或那儿点起小灯,虽然按船上的规定是禁止点火的,但这些船上的移民心里不安,还是要点起小灯来分析、了解移民代办局的宣传品。卡尔的附近有一盏灯,他可以稍为打个盹,远处无灯,卡尔就得张大眼睛,他这样做是很辛苦的,耗体伤神,这种努力或许到头来毫无用处,这个勃特鲍姆,要是能在什么地方碰到他就好了。

  这时在外面远处响起了一阵小小的短促的拍打声,打破了这里的安静。像小孩的脚步声,这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像男人们稳重的步伐,他们是大大方方走过来的,当然是走在一条窄狭的走廊上。他们成行地走着,还可以听到一种类似武器的叮当声,卡尔本已慢慢地从有关箱子和斯洛伐克人种种忧虑中走出来,他要进入梦乡了,听到脚步声和武器的叮当声,他一下惊醒起来,他推了一下伙夫让他注意听听。似乎这一小队人马的排头兵已经达到门前。“这是船上的乐队,”伙夫说,“他们刚才在上面演奏过,现在要卸装了。现在已经结束了,我们可以走了,您来!”他抓起卡尔的手,最后从墙上取下一个带镜框的圣母像放在胸口的袋子里,提着他的箱子和卡尔一起离开了这个小舱房。

  “现在我要到办公室去,和那些先生们谈谈我的意见,现在已经没有旅客了,没有什么顾虑了。”伙夫重复这些话时,每次都不全一样。在行进时一只老鼠横穿过道,伙夫用脚往边上踩,要将老鼠踢入洞里,老鼠及时地迅速逃入洞中。伙夫行动缓慢,腿虽长却重得很。他们经过一个厨房,里面有些姑娘穿着肮脏的围裙在一个大木桶里洗餐具,她们故意将洗碗水溅到围裙上。伙夫叫某个号称妮丽的姑娘过来,他用手臂搂着她的腰,拽着走了一段路,她总是卖俏似地压着他的手臂。“今日付现金,你一起来吗?”他问。“我为什么要辛苦一趟,最好把钱带到这里来。”她回答。从他的手臂下滑出来逃走了。“你在哪里找到了这个漂亮的小男孩?”她还叫喊,也不需要回答。可以听到姑娘们的开怀大笑。她们停止了干活。

  他们继续往前走,走到一个门前,门上面有一个三角形的楣饰,下面顶着的一根镀金的小柱子上雕得有女人像,作为一种轮船的装饰,这个女像柱显得很奢侈。卡尔从未到过这里,这在行船时或许是专门对一等舱和二等舱的客人开放的,而现在船上在大规模的清扫以前,将平常隔断行人的栏栅移开了。事实上他也碰到一些男人,他们的扫帚搁在肩上,向着伙夫打招呼。卡尔对于这些活动感到很惊奇。这些在低级客舱当然是看不到的,沿着走廊还铺着电线,人们还听到一口小钟一直在响着。

  伙夫恭敬地敲着门,当里面喊“进来”时,伙夫用手势要求卡尔大胆地也进去。卡尔进去了,但留在门边立着。透过房间里的三个窗户,他看到了海洋的波浪。他看着波浪欢快地运动,好像这五天来他并未连续不断地欣赏海洋。大船两侧通道互相交错连贯,大浪袭来,船能承受,退让很多,人若眯着眼睛,似乎感到船在大浪之下摇晃,船杆上飘着狭长的旗帜,航行中旗子崩得紧紧的,但依旧来回飘荡,不远的水域有艘战舰路过此处,发出了致敬的礼炮声,礼炮的钢管反射出欢畅的光芒,还好像很受安全、顺遂、但并非水平的航行船只的偏爱。人们从远处,至少从门那里看着小艇、小船,看它们是怎样进入大船之间的空隙。在所有这些大小船只的后面便是纽约。卡尔所在的船高似摩天大楼,他站的这个房间有成千上百个小窗口,他就通过这些窗口看到海面上的一切。是的,在这个房间里人们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在圆桌旁边坐着三位先生。其中一个穿蓝制服的是船上的军官,另外两个是海关当局的官员,穿黑色美国制服。桌子上有叠得很高的各式各样的文件,军官用手里的钢笔先在文件上一挥而就地掠过,然后交给其他两个人。他们很快地阅读,很快地摘录,其中一人时常用牙齿小声地咬出一些话,向他的同事口授一些东西,让他进行记录。如果没有口授,就很快地将文件放进公文包里。

  窗口放着一张桌子,桌子旁边坐着一位身材瘦小的先生,背对着房门。他正在摆弄着大开本的书,许多书排列在一块木板上,木板的位置有一人高。旁边立着一个打开的空钱箱,至少第一眼看来是如此。第二个窗户是空着的,最便于远眺,在第三个窗口的附近站着两位先生,正在说话,声音不大也不小。其中一个靠在窗口附近,也穿着船上的制服,正在玩弄着一把军刀的刀柄。和他说话的那位正对着窗口,他摇来晃去,使对方胸前的奖章时而露出来一些。他是个文职人员,有一根细细的竹制手杖,因为他两手紧紧地插腰,这使得那根手杖也像一把军刀。

  卡尔没有时间看清房间里的各种情况,一个侍者立刻朝他们走来,询问伙夫什么事。侍者的眼神流露出他不该来这儿,伙夫被问,小声地回答,他要找主管出纳谈话,侍者似乎拒绝他的要求。然而他踮着脚,猫着腰,绕过圆桌走向正在翻阅大开本书籍的先生,这位先生--可以清楚地看到,听着侍者的话,完全发愣了,不过终于回转身朝着想和他说话的人,为了安全的缘故,他对侍者摇着手,严厉地拒绝,侍者朝伙夫走来,带着一种调门说话,好像透露某些真情,然后说道:“你立刻走吧!”

  听完回答,伙夫朝下看着卡尔,好像卡尔就是他的心,一颗与之默默地诉说痛苦的心。卡尔毫不犹豫地离开伙夫,横穿房间,甚至轻易地接近了军官的安乐椅。侍者弯着腰,伸开大手臂,跑过去,像张网一样要把这小无赖撵出去。但是卡尔先到达主管出纳那里,屹立不动。

  整个房间当然立刻骚动起来了。船上的军官马上跳起来,不动声色但认真地看着海关当局的两位官员。窗口的两位先生并排地走着,侍者觉得,两位大人先生对这情况有了兴趣,便不再参与此事,退了回去。伙夫等在门口干着急,主管出纳终于从他那张带靠背的安乐椅向左转过身来,这时局面才有转机。卡尔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看着他,从暗袋中翻出了他的护照,他不作自我介绍就将它打开放在桌上。主管出纳似乎觉得护照是小事一桩,因为他用两个手指将护照弹到卡尔那一边,好像手续已顺利办完,卡尔便将护照重新放进口袋。“我斗胆说一句,”然后他便开始了,“我以为这位伙夫先生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这里有一个名叫苏巴尔的,骗了伙夫。这位伙夫在许多船上工作得很出色,他本人可以向各位将所有这些船只的名字一一例举出来,他勤恳,出色,这是说工作方面;但他的优点的确没有被看到,和货船一样,这条船上的活并不重,为什么他恰恰在这条船上这样不适应呢?这只能是毁谤造成的。这种毁谤阻碍他的前程使他得不到认可,否则他不会难过。我只是讲了一个大概情况,他自己会向你们陈述他特别的痛苦。”卡尔说这话的时候面向各位先生,因为事实上大家都在听,而且很可能在这些人当中还有一个正义之士,而这个正义之士恰恰应该是主管出纳。此外,卡尔出于策略的原因并未说出他和伙夫是刚刚认识的。卡尔这时才看见那位拿手杖的先生,只见这位先生满脸通红,这使卡尔糊涂起来,要不然的话,卡尔的这一席话还会说得好得多。

  “刚才讲的句句是真,”伙夫说,要不是身挂奖章的人叫住伙夫的话,伙夫的匆忙真要铸成大错,现在卡尔才明白过来,这位挂奖章的人无论如何是个船长,他已决定听听伙夫的意见。他于是伸出手对伙夫喊道:“过来,”他喊话时带着一种这样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是锤子敲打出来的。因为伙夫的事情,其合理性并不涉及到可疑的卡尔。

  伙夫毕竟是饱经世事,这时,他不紧不慢地从小箱子里首先取出一卷文件和一个笔记本,他完全忽略了主管出纳,而是向船长走去,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他将他的证明材料摊在窗台上,主管出纳没事了。他好像在忙于自己的工作,“这个人是有名的爱发牢骚的人。”但他又解释说,“他到帐房里来的时间比在机器房里还多,苏巴尔是个心平气和的人,他非常怀疑苏巴尔,他们都知道。”然后面对伙夫说,“您的胡闹已经搞得太过火了,人们已经多次将您从出纳室赶跑,您这是活该!您原先提出的要求是没有先例的,无理的,您经常跑到总出纳室来,人家好心地给您讲,苏巴尔是您的顶头上司,作为下级,您应该顺从着他,而现在您又跑来,船长在这里,您却好意思来麻烦他。您作为这出荒唐戏的导演,连眼睛都不睁一睁就把这小子带来,他,我在船上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呢!”

  卡尔竭力控制自己不跳出来,但船长已经说话了。

  “我们听说过这个人,这么长时间以来,苏巴尔给人的印象,无论如何是一个富有独立性的人。我说不出对您有利的话。”最后一句是针对伙夫而言的,当然,他不可能立刻支持他。不过一切都好像在正常地进行着。伙夫开始解释,起初,他控制着自己,将苏巴尔称为先生,卡尔在主管出纳的那张孤零零的写字台旁边,是多么开心啊!由于极为高兴,他一再压着桌子上的信夹,伙夫主要谈到--苏巴尔先生巴结外国人,苏巴尔先生把伙夫训斥出机器房,要他干不是伙夫干的事,要他去打扫厕所;苏巴尔好像很能干,有一次他的这种能干受到了怀疑。说到这里,卡尔集中精力盯着船长,而且显露出亲切之情,好像他就是伙夫的同事,以此消除由于伙夫不熟练的表达方式而带来的消极的影响。伙夫说了许多话,但大家到底还是摸不清他的主旨,船长虽然依旧看着前方,眼神里流露出了坚决要听完讲话的意思;然而其他的先生却不耐烦了。伙夫的声音很快就不再能控制房间里所发生的事情,而这正是某些先生所担心要发生的,那位文职人员首先发难,他用竹杖轻轻地敲击镶木地板,这里那里的先生当然就朝他那边望过去。海关当局的两位官员,明显的是在忙着重新去拿文件并开始审读,虽然思想多少还有点受影响,船上的军官重新靠近桌子。至于那位导演这场戏剧并以为稳操胜券的主管出纳发出了嘲弄的感叹,对这些在房间里发生的分散主题的一般性骚乱,似乎侍者是有保留的,他对于那些在大人物下面的穷苦百姓还抱着同情的态度,他朝卡尔严肃地点了点头,他似乎想说点什么。

  在窗外,海港生活照样进行,一艘平底载货船上的许多桶,堆得如山高,而且堆得出奇的合理,不会滚到海中去。这艘货船经过时,房间都几乎变暗了。小的摩托艇在飞驶,艇舵旁边笔直地站着一个人,摩托艇就是按照这人的手势呈流线型前进。卡尔若有时间,肯定要欣赏这一奇观。带有特点的浮标到处都有,在不平静的水波中独立地时起时伏,人们都带着惊异的目光看着这些飘浮物,航海客轮的小船由干劲十足的水手划着前进。旅客们被赶到船上静静地等待着。他们依照航路变换的景色更换他们的视线。一种永无休止的运动,一种喧闹,从活动不已的元素到无可奈何的人类,到他们的工作,都是这样。然而一切都要求赶快,要求明确,要求详尽的说明。我们的伙夫在干什么呢?他说得满身是汗,他那颤抖的手长时间拿不住搁在窗台上的文件,他从各个方面历数了对苏巴尔的抱怨。按照他的意见,那许多劣迹中的任何一条都可以埋葬苏巴尔。但他向船长叙述的,仅仅是一团乱麻线,伤心而理不出头绪,那位拿竹杖的先生早就开始对着天花板轻吹口哨了。海关官员面无表情地拦住军官让他再次停止工作,船长平静地听着伙夫的抱怨,主管出纳在船长的干预面前也只好加以自制。侍者站得笔直,时刻等待着船长对伙夫的有关命令。

  卡尔不能无所事事,他慢慢走向人群,在行进过程中他较快的谋划着如何尽可能机警地处理这件事。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顺利而迅速地退出这间房子的关键时刻到了。应该说,船长是个好人。此外,恰恰是现在,卡尔似乎觉得作为一个公平的上级,应该表表态了。然而,他终究不是一门可以玩弄的乐器,现在他要启发伙夫,内心充满愤怒,终于要暴发了。

  于是卡尔对伙夫说:“您应该说得简单明了一些;您说得乱七八糟,船长先生无法判断,他知道所有师傅和那些跑腿小伙的名字,甚至教名吗?你说出这些名字来,他能立刻知道是谁吗?把你的苦恼整理一下,先捡最重要的说,后讲其它,也许其中大部分根本都不必讲了,这是您一直跟我明明白白说过的呀!”卡尔自我解嘲地想,如果一个人在美国能偷箱子的话,那也能到处行骗。

  要是能有所帮助该多好啊!是不是已经迟了呢?伙夫立刻停止诉苦,当伙夫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他甚至连卡尔也不大认识了。他的眼睛充满了泪水,是一个男人的尊严受到了伤害的泪水,是难以忍受的回忆的泪水,是目前最痛苦的流露,现在是一片沉寂,卡尔默默领悟到要立即改变自己说话的方法,因为他似乎觉得自己所说的一切并未获得一点点认可;从另外一方面看,他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也不能要求先生们听完全部的情况,在这个节骨眼上,卡尔,这个唯一的追随者帮腔,教不要这么罗嗦,以致于让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卡尔想,要是我当时不看窗外的景色,早点过问这事就好了。他把双手靠着裤缝,表示一切希望都完了。但是伙夫是误解了,他察觉卡尔的话里暗藏着自己的责备,出于好意,他想劝阻卡尔不要再干预了,为了稳妥,他开始和卡尔议论开来。这时圆桌旁边的先生们对这种无聊的喧闹早就心怀不满,这种喧闹干扰了他们的工作。主管出纳觉得船长的耐心不可理解,正要发作;侍者,完全站在主人们一边,用蛮横的眼光打量着伙夫,对拿竹制手杖的先生,船长时不时用友好的眼光看着他,拿竹制手杖的先生对伙夫完全是冷漠的,使卡尔感到厌恶的是,他将一个小笔记本拿出来了,很明显那上面完全是涉及到别的事情,他的眼光在卡尔和笔记本之间来往游移。

  “我知道,我知道。”卡尔说,他现在要努力抵挡伙夫对他袭来的巨浪,尽管如此,通过和伙夫一来二去的辩论,卡尔的嘴上仍然挂着友好的微笑。“您是对的,对的,我对此毫不怀疑。”由于担心伙夫对他以老拳相向,卡尔的双手虽摇来晃去,也着意于防范。甚至于还将伙夫拉到房间角角上,悄悄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不过伙夫现在已经失控,卡尔现在思想上开始感到自慰的是,伙夫由于绝望而产生的力量,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可能征服在场的七个男人。一块上面有着许许多多开关的电路板,一只怀有敌意的手简单地往上面一揿,整个轮船和它的全部通道就要闹个底朝天。

  这时那位对此事毫无兴趣、手持制竹手杖的先生朝卡尔走来,并且问道:“您到底叫什么名字?”那声音并不特别的响亮,但显然超过了伙夫的叫喊。这时似乎有人在门背后等待着船长的发话。有人敲门了。侍者向船长望去,船长点头,侍者走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男人,穿着旧式的宫服,中等个子,从外表上看,这个人不宜于呆在机器房工作,然而他正是苏巴尔。苏巴尔带着一种自满的神情,连船长也得看他一眼。卡尔认定他是苏巴尔,这就是一个根据。再说,伙夫这时的表情也使卡尔感到惊奇,他的两条手臂崩得紧紧的,他捏成了拳头。好像这拳头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他已经为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作出了牺牲的准备,现在他要使出他所有的力量,所有他赖以生存的力量。卡尔认为那个男人就是苏巴尔,伙夫的表情也是根据。

  就是这个对手,身着节日的盛装,无拘无束,朝气勃勃,腋下夹着文件,其中或许有工资表和伙夫的工作证明。他毫不怯场,首先确定各人的情绪,挨个审视大家的眼神,房间里的七个人都是他的朋友,虽然船长以前对他有所指责,或者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伙夫告了他的状,但衡量一下,似乎这些都无损于他苏巴尔的一根毫毛。像伙夫这样的人根本用不着认真对付,如果苏巴尔会受到一点什么指责的话,那就说明他以前没有将伙夫整美。以致于今天还敢于向船长告状。

  也许真还可以假设一番,苏巴尔和伙夫的矛盾已经在船长跟前亮了底,而且也公之于众,这对于他们二人不能没有影响;因为苏巴尔虽然能够抵挡,他自始至终还得完全忍耐。卡尔担心的是,倘若苏巴尔邪念一动,计上心来,就会在先生们跟前假作澄清事实,而故意颠倒黑白。他大约还是很了解先生们的机敏,弱点和心情。在这种思想之下,他觉得事到如今,时间是不可错过了,伙夫站的地方要是处于有利位置的话那该多好啊!不过他目前似乎是很具有战斗力的。要是有人让苏巴尔在门口等着就好了,那伙夫不用老拳把他的头砸扁才怪呢!伙夫对他恨之入骨。可这时他不能朝苏巴尔走去,哪怕走几步也不行。

  苏巴尔终于过来了,不是出于个人的动机,而是被船长叫过来的。为什么卡尔对于这种容易预见到的事竟没有预见到呢?

  为什么卡尔在来这里的路上没有和伙夫讨论一个详细的斗争计划呢?他们实际上是毫无准备径直来到了这里,真糟糕!其实伙夫还是有机会说话的,他可以说“对”或“不对”,就像在交叉审问中所作的那样,当然要在有利情况下答辩。这种审问即将来临,但那必要吗?伙夫站在那里两腿并立,膝盖不稳,头部略为昂扬,嘴里出着粗气,好像他的气都被消耗掉了。

  卡尔这时倒觉得浑身是劲,理解方面也体现了在家时所不曾有过的智商,要是父母能看到他们的儿子卡尔在外国,在体面人物面前维护正义,那该多好啊!虽然他还未酿成战争,但终究是稳操胜券的啊!他们会改变对儿子的看法吗?是阻止儿子还是夸奖儿子呢?要亲眼看一次儿子吗?哪怕是一次啊!可现在不是时候,不宜向儿子提出这种不肯定的问题。

  这时,苏巴尔说了如下的话:“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认为伙夫通过某些不实之词来加害于我。厨房里的一个姑娘告诉我,伙夫正向这里来时,半路上姑娘看见了他。船长先生,您以及我的各位先生,对伙夫的每条指责我将通过文字答辩。必要时,我将通过没有偏见、没有利害关系的证人反驳,这些证人就站在门外。”这是一个男人的明确的讲话。根据听话人的表情变化,有理由相信经过伙夫长时间唠叨之后,他们能第一次听到合乎情理的声音,先生们当然不会注意到,就是苏巴尔这段漂亮的开场白里也存在着漏洞。卡尔想起来了,苏巴尔说的第一句话里就提到“不实之词”,为什么?没有苏巴尔的民族偏见,会有对苏巴尔的指责么?厨房里的一个姑娘看见伙夫到办公室,苏巴尔立刻就理解了伙夫的意图,这不正说明他作贼心虚吗?他这么快地就将证人带来了,还声称他们都是无偏见的,没有利害关系的人,这是一种欺骗、舍此无它!先生们能容忍并认可这种欺骗是一种合理行为吗?从厨房里的姑娘向苏巴尔报告,到苏氏本人来到办公室,这期间冷了很长时间,为什么呢?没有别的,就是让伙夫把先生们弄得精疲力尽,以致失去明确的判断能力,明确的判断能力,这正是苏巴尔最担心的。苏巴尔肯定在门外已站了很久,但他一直静候不动,直到他希望的时刻到来,也就是一位先生提到了一个附带的问题,正在这个时候,他敲门了,这时伙夫也讲完了,他为什么要正在这个时候才敲门呢?

  一切都很明显,苏巴尔在表演,他不得不如此。他要较清楚地向先生们表明与伙夫针锋相对的另外的意见。所有这一切启发了卡尔,所以卡尔现在至少要充分地利用时间,至少在让人们到来之前;否则,他们将淹没一切。但就在这时,船长示意苏巴尔结束谈话,因为他的事似乎是要往后推移一些时候,苏巴尔立刻让到一边和侍者搭上了话,他们开始了小声的交谈,谈话中苏巴尔不时地偷看着伙夫和卡尔以及那些令人信服的手势。苏巴尔似乎在酝酿着第二次伟大的演说。

  “您要对这位年青人问点什么吗?雅各布先生!”船长平静的向手持竹杖的先生说。

  “当然,”这位先生说,他略微躬着身子,对船长的重视表示感谢,并再次询问卡尔:“您到底叫什么名字?”

  卡尔觉得,这位顽固的提问者,节外生枝的弄出来的插曲,如果能很快地得到解决,那将对主要事件是有利的,所以他一反往常的习惯,将护照递过去,并简短地回答:“卡尔·罗斯曼。”

  这位号称雅各布的问话者,却令人难以置信地微笑着,后退一步,并且说:“不过。”这时船长、主管出纳、轮船军官、甚至侍者,对卡尔的姓名都显出了极大的惊讶。只有海关当局的先生们和苏巴尔表示冷漠。

  “不过,”雅各布先生重复说,并且以僵硬的步子朝卡尔走来,“如果这样,那我就是你的舅父雅各布了。而您则是我的亲爱的外甥。”“刚才整个时间我都在想这个问题,”他对船长说,然后他默默地拥抱和亲吻卡尔。

  卡尔感到雅各布先生松开以后,他便非常客气地但并不感动地问道,“您叫什么名字?”卡尔正在认真地观察这种后果,即这一新的情况给伙夫可能产生的后果,暂时还没有什么迹象表明苏巴尔会加以利用。

  “您可得理解您的幸福,年轻人!”船长说。他认为卡尔的提问有损于雅各布先生个人的尊严。雅各布此时站在窗口,很明显,正用手帕轻轻地擦着他那激动的脸颊,不想让其他人看见。

  “这就是议员爱德华·雅各布,他作为您的舅父已经认识您了。也许完全出乎您的意料,从现在起您就有了一个光辉的前程,您试着看看,从一开始,情况就会美好起来,您得礼貌一些!”船长接着说。

  “我在美国是有一个雅各布舅父,”卡尔对着船长说,“不过,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雅各布只是议员先生的姓。”

  “原来如此,”船长充满期待地说。

  “我舅舅雅各布,也就是我母亲的兄弟,他的教名是雅各布,至于他的姓,当然和我母亲一样,母亲原姓本德迈尔。”原来在窗口养神的议员,现在活跃起来了,他走回来,对卡尔的解释大叫一声:“先生们!”这时,除海关官员外,在场的人都大笑起来,有的人似乎受了感动,有的人则表现得讳莫如深。

  “这么可笑,我说的就这么可笑!?不可能!”卡尔想着。

  “我的先生们!”议员重复说道,“大家违心地参加了一场小小的家庭姓氏的争论,这也不是我所情愿的,但我不得不向各位解释一下。这里,我认为,只有船长先生”--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有点莫名其妙--“最了解。”

  “我必须认真注意每个字。”卡尔心想。当他朝侧面望过去时,他注意到伙夫全身又开始恢复了活力,卡尔感到很高兴。“在美国逗留期间,我长年以来独自生活着。--我在这里说‘逗留’二字,对美国公民来说,不大合适,我是一个全心全意的美国公民--长年以来,我和欧洲的亲戚分开生活,这是有某些原因的。第一个原因我在这里不便谈,第二个原因,说来话长,也颇为伤神,我想,这个时候,我还得被迫地给我亲爱的外甥说说,要说得坦率,就难免要涉及他的父母和他父母的亲眷。”

  “那是我舅父,毫无疑问。”卡尔心里想,一边静听着。

  “也许他已改了名字。”

  “我的亲爱的外甥,现在被他的父母,我用‘父母’一词,实际上反映了事情的真实。可以说是被他父母凉起来了,像有人发愁时,将猫扔到门外一样。我完全不想对我外甥所作的事进行粉饰。他受到了惩罚,但他的错误不过如此,他的名字就包含了宽恕。”

  “这倒值得一听,”卡尔想,“不过我可不愿意他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些事,此外,他也不可能知道这么多,这些事他到底是从哪儿知道的?”

  此时的舅父支撑在他前面的那根定了位的手杖上,身子向前微倾,事实上他也是真话真说,并未进行美化。他说:“卡尔被一个名叫约翰娜·布落梅的女仆勾引上了。这个女仆大约35岁,是勾引,我用‘勾引’这个词,完全没有伤害我的外甥,但很难找出一个同样合适的其它词来了。”卡尔正走向他的舅父,距离已经相当近了,这时他转过身来,以便看看各位先生听了以上叙述后脸上的表情,然而大家都在耐心、严肃地听着,没有人笑,直到最后也没有人笑话议员的外甥,哪怕笑料出现了,也没有人笑。然而可以这样说,卡尔不久前却笑过,他微笑地看着伙夫,一来他觉得伙夫是新生活的代表,他高兴,所以笑了;二来伙夫和他卡尔争论,这错误是可以谅解的,所以当时伙夫气势汹汹,而卡尔嘴上却挂着友好的微笑,当时伙夫在小船舱里对卡尔所发的牢骚,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卡尔卷进了伙夫的事,伙夫要对舱房里的这段经历作特殊的保密。

  “这个布落梅,”这位舅父继续说道,“她和我外甥生了一个小男孩,很健康,他的教名就是雅各布,毫无疑问,这是对我本人的怀念。刚才我谈到了我的外甥,现在我必须谈谈这个女仆,给大家留个深刻的印象。亏得我说出来。卡尔的父母,为了避免支付抚养费和其它麻烦,以及避免丑闻的传开--我必须强调指出,我既不了解当地的法律,也不知道他父母的情况--他们为了避免支付抚养费和担心丑闻传播开来,他们就让他们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亲爱的外甥来到美国,像各位所看到的一样,他行装简薄,没有迹象表明他具有在美国生活的能力,这样的男孩,靠自己独立谋生,他很快就会在纽约的某个小胡同里变坏。这个女仆给我写了一封信,几经周折,昨天才到我手里。这封信叙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并且对我外甥进行了描述,信中还考虑周详地提到了轮船的名字。各位先生,如果要和盘托出的话,我可以将信中的几段在这里读一下。”他从口袋中掏出两张大的,写得很密的信纸,并且将信纸摇了摇。议员继续说道:“这信肯定要产生效果,因为信里充满了善意的机警和对孩子的父母的热爱。然而我既不想聊天,也尽可能地不想伤害我外甥的感情,我可不能用这种办法接待我的外甥。我只想作些必要的说明。我的外甥可以在接待他的房间里读读这封信,以吸取教训。”

  然而卡尔当时对任何女孩都没有兴趣,回忆起当时的情况,女仆总是坐在厨房里碗柜的旁边,她总是将双肘支撑在木板上,每当卡尔到厨房里来为他父亲取一杯水或传达他母亲的意图时,女仆便盯着他,有时她在厨房旁歪着身子写信,就从卡尔的脸上寻找灵感。有时她用手捂着眼睛,然后不招呼便向卡尔冲过去,有时她跪在厨房旁边的小房间里,向着木制的十字架祈祷;卡尔在经过她厨房时从略微开着的门缝里羞怯地看着她,或者当卡尔挡着她的道时,她便在厨房里赶来赶去,像女巫一样大笑,然后退回去。有时候,当卡尔进厨房时,她就把厨房门关上,长时间按住门的插口,直到卡尔要求,才放他出去。有时她拿着东西硬是塞给卡尔,并且默默地吻着他的手,有一次她说,“卡尔,”接着便把他带到她的房间去,并且将房门关上,卡尔对她这种出人意料的要求感到惊奇,皱着眉头叹着气。她用劲地搂着卡尔的脖子,使他喘不过气来。当她要卡尔替她脱衣时,她也真的替卡尔脱了衣,好像卡尔现在就是她的了。她抚摸着卡尔,侍候他的全身。她叫着:“卡尔,啊!我的卡尔?!”好像她看着卡尔,证明了她是卡尔的占有物,而卡尔一点也不看,在那么厚的燥热的被盖下,感到不舒服,这是她给卡尔盖的。她向他靠拢,想知道他的隐私之处,但他不告诉她,她生气了,既讽刺,也认真,摇晃着他,将耳朵贴在他胸口听着,接着又是胸贴胸的动作。然而这也不能动摇卡尔,于是她用光溜溜的小腹靠着他的身子,又用手来寻找,使人大为反感。卡尔从被盖中伸出头颈,她的手伸向他大腿之间,然后在他小腹上顶了好几次,卡尔觉得她就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也许正因为这样,他这时急需帮助。在女方多次要求重新见面之后,卡尔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当然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这位舅父却善于从中构思出一篇伟大的小说来,而这个厨娘也想念卡尔,并且把卡尔来美国的事告诉了议员。她这事干得还真漂亮,议员或许会一再地感谢她的。“而现在,”议员大声说道,“我倒要问问你,我到底是不是你的舅父?”

  “你是我的舅父,”卡尔说着吻了他舅父的手,而议员又吻了他外甥的额头。卡尔接着说,“我很高兴见到你,如果你认为我的父母只说你的坏处,那你就误会了。除此以外,你刚才的叙述中有些不准确的地方,也就是说,我认为,事实上,发生的事情并不都如你所讲的那样。另外,你从自己的观点出发,对此事的评价的确不怎么好。我还认为,各位先生知道了事情的细节,即或有些叙述不大合乎实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了不起,因为他们并不多么重视这些。”

  “说得差不多了,”议员说着将卡尔引向明显地参与了此事的船长并且问道:“我是不是有一个很出色的外甥?”

  船长以训练有素的军人风度鞠了一躬,说道:“我很荣幸地结识您的外甥,议员先生,能够在这里聚会也是我们轮船的光荣。不过这次航行,您外甥屈居下等舱的确是很不好受的事情,可谁又知道会出现这种事情呢?我们也曾经作过一切努力,想使下等舱的旅客能尽可能的方便一些,例如我们就曾经想使德--美这条海上航线的旅行成为一种享受,但我们一直尚未作到。”

  “不要紧。”卡尔说。

  “他不要紧,”议员重复卡尔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我只担心我的箱子丢了。”卡尔说着,回忆起丢失箱子的全过程和他所采取的补救措施以及后来误入伙夫船舱等等一系列情况,他环顾四周和在场的先生们,这些人出于重视和惊奇,沉默地坐在原来的座位上,他们都在看着卡尔。听说箱子丢了,大家又都看着海关官员和放在他们面前的一只怀表。海关官员严肃自满的脸上露出了一些可惜之情,不过,这种表情来得并不是时候。至于那只表,也许比起目前发生的和尚待发生的事情更为重要。

  在船长表示关怀之后,第一个讲话的是伙夫,这倒是令人注目的事,“我衷心地祝贺您,”他说着便握了握卡尔的手,正当他要向议员表示同样祝贺的时候,他往后退了几步,好像他的告状要移交了,要撤诉了,于是苏巴尔也向卡尔祝贺,卡尔也接受了并且表示感谢,房间里重新恢复平静。这时,卡尔向海关官员走去,并且跟他们说了几句英语,使人觉得顶滑稽的。

  议员现在的心情完全是在品味认出卡尔的这种乐趣,在这剩下的,不怎么重要的时刻,他重新提起刚才的情况,使大家不但顺水推舟而且乐于听取。他着重说道,女仆在信中提到卡尔的外貌标志,他在笔记本里已尽可能地作了必要的记录。当伙夫正在唠唠叨叨使人难以忍受时,议员转过身去掏出笔记本。当然,厨娘的观察并不怎么准确,议员此时就试图根据厨娘的描述来印证卡尔的外貌,以此当作玩儿,“于是找到了我的外甥!”议员就这样结束了他的讲话,他说话的声音,使人觉得,好像还希望有人再次向他祝贺似的。

  “那伙夫的事怎么办?”卡尔在他舅父讲完最后一句话时问道,他认为以他目前新的地位,他是能敢想敢说的。

  “伙夫的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议员说。“船长认为怎样办好就怎样办,我觉得,伙夫够了,够够的了。我相信,在坐的各位都会同意我的看法。”“问题不在这里,应该主持公道。”卡尔站在舅父和船长之间,他想,以他的地位施加影响,掌握决定权。

  尽管如此,伙夫似乎不再希望什么,他把双手一半插在裤腰带里,由于这一动作太重,裤带和衬衫的破烂之外都露出来了。可伙夫一点也不在乎,他已将全部苦恼倒出来了。何妨再看看他褴褛的衣裳呢。卡尔想,苏巴尔和侍者在这里,地位是最低的,他们也应该向伙夫表示一下最后的善意。苏巴尔安然无事,像主管出纳表示的神情一样,不再失望。船长本来就可以让罗马尼亚人担任职务,现在到处都在谈论罗马尼亚人。罗马尼亚人任职,也许情况真的会好起来,伙夫也不会再到总会计室胡闹,他刚才的一阵唠叨给大家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因为这事情如议员明确解释的那样,间接提供了认识议员外甥的机会,而这位外甥原先也试图一再为伙夫辩护,作为报答伙夫,卡尔做的已绰绰有余。伙夫也想不起再向他提什么要求,说不定他也想作议员的外甥呢,要当船长还得很长的时间。但是船长的嘴里最后可能会吐出不吉利的话。--出于这种考虑,伙夫也不朝卡尔望去,可惜在他的眼里,上司们的这个房间,不是一片净土。“不要误解了此事,”议员对卡尔说,“既要主持公道,也要维护纪律,两者,主要是后者要由船长来评价。”

  “是这样,”伙夫嘟哝着,谁要注意并听懂了伙夫的话,他就会惊奇地笑起来。

  “此外,船进纽约港,船长的公务令人难以置信地繁忙,我们已经干扰了他的公务,是该离开轮船的时候了。我们完全没有必要介入两个师傅之间的微不足道的争吵之中,把这当作一回事情,过多的影响船长。顺便说一句,亲爱的外甥,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和作为,正因为这样,我有权领你立刻离开此地。”

  舅父的话体现了一种谦谦君子的风度,使卡尔感到惊奇的是,船长对舅父的话并未提出丝毫异议,他说:“我让人立刻为您准备快艇。”主管出纳立刻匆忙地走向写字台,向快艇领班挂电话,传达了船长的命令。

  卡尔心里想:“我不整一下这些人,我就不走。舅父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我,我现在不能离开他。船长固然很客气,但仅此而已,在纪律上他就不客气了。我不想给苏巴尔说话,令人遗憾的是我还和他握过手呢,至于其他那些人都不算什么东西。”

  卡尔就这样想着,慢慢走向伙夫,从腰带上抽出伙夫的右手,并将它放在自己手里玩着,“你居然不说话了,为什么?”

  他问,“为什么你对一切都喜欢?”

  伙夫只是皱着眉头,好像他正在寻找表达的词汇,他也看着卡尔的额头并朝下看着他的手。

  “船上还没有一个人受到像你一样如此不平公的待遇,这我很清楚。”卡尔的手指在伙夫手指之间移来移去。伙夫明亮的眼睛向四周扫去,好像他异常地兴奋。而这种兴奋,别人是不会给他的。

  “你必须保卫自己,说行或者不行,否则人家不知道真情实况,你必须答应跟我保持联系,我有很多理由担心我今后一点也不能再帮助你。”当卡尔吻着伙夫的手时,他哭了。他拉着伙夫的巨大的、苍白无力的手,如同拿着一件宝物,而别人是不会拉这只手的。卡尔将伙夫的手压着自己的额头。--这时议员舅父站在旁边,拉着卡尔,虽然那强迫性是很小的,但他还是要拽着卡尔走的。

  “伙夫把你给迷住了。”议员说,他心领神会的眼光越过卡尔的头朝船长望过去。“你曾经感到孤独,于是找到了伙夫,直到现在不感谢他,这表现实在值得赞赏,我很喜欢。但是不宜走得过远,要善于理解你的地位。”

  房门外人声鼎沸,可以听到叫喊声,甚至好像有人被挤,而且猛烈撞击着门。一个海员进来了,带点野气,系着一条女人的围裙。“外面有人!”他叫着,晃动着胳膊,好像他仍然处于拥挤之中。终于他若有所思,他要向船长敬礼,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系着一条女围巾,他便将围裙扯下来,扔在地上,并且叫道:“这的确很讨厌,他们给我系上一条女围裙。”把脚后跟拍地并拢,敬了一个礼。有人想笑,但船长严厉地说:

  “我把这称之为‘心情愉快’,外面到底是些什么人?”

  “外面是我的证人,”苏巴尔上前一步说。“他们表现不好,我诚恳地请求谅解。这些人航行达港以后,有时候就像发疯一样。”

  “立刻叫他们进来!”船长命令道,并且转向议员,亲切但快速地说:“尊敬的议员先生,请您和令甥一起跟着这个海员,他会把您带到快艇上去。也许可以这样说,结识您议员先生对我来说极为愉快,也是一种莫大的荣幸,我希望很快能有机会和您,议员先生继续我们这次中断了的、关于美国舰队情况的谈话,然后,也许将像今天一样的愉快。”

  “目前,我的这样一个外甥对我来说已经满足了。”舅舅大声笑着说,“对船长的盛情,我表示衷心的感谢,祝您生活愉快。我们在下次的欧洲旅行时说不定还能有段较长的时间在一起呢!”说着他将卡尔诚挚地拉向他自己。

  “那将使我高兴。”船长说。于是两位先生握手道别,卡尔也只好默默地、敷衍地将手伸向船长。因为船长现在忙于接待大约15个所谓的证人。在苏巴尔率领下,这些人固然有的吃惊,但进来时响动很大。那位海员请议员先行,然后为他和卡尔开道,他们就在这些躬身致敬的人群中走过。好像这些人怀着愉快的心情把苏巴尔和伙夫之间的纠葛当成一种游戏。甚至在船长跟前他们仍然面带微笑。在这些人中,卡尔也发现了厨娘妮丽,她向卡尔高兴地眨眨眼睛。她系着海员扔下的围裙,因为那是她的。

  议员和卡尔正跟着海员离开办公室,接着便拐入一个小的过道,经由过道再走几步就到了一张小门,再从小门往下是一张小梯直达快艇。

  快艇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快艇领班跳上快艇,艇上的海员起立致敬。当卡尔在梯子第一级大哭起来时,议员提醒卡尔下来时要小心。议员的右手端着卡尔的下巴,拉着他紧紧地靠着自己,用左手轻轻地抚摩着他。他们就这样慢慢地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往下走,紧挨着走到艇上。在艇上议员为卡尔在自己的对面找到一个好位置。根据议员的示意,海员们将快艇撑离轮船后便开始全力划艇,艇离轮船不过几米远,卡尔意外地发现小艇就在轮船的那一边朝着轮船总出纳室的窗口前进。所有三个窗口全是站的苏巴尔的证人。这些人向小艇致敬并且眨眼睛,甚至舅舅也表示感谢,小艇在继续匀速前进,一个海员用手向上面窗口的人群发出一个飞吻,这是他的一个杰作。窗口上那些人中好像已经没有伙夫了,这是真的。卡尔拉着舅父,他们两人的膝盖几乎碰到一起了。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卡尔心里升起了一股疑虑,这个领他们上快艇的海员是否已经取代了伙夫,舅父也回避他的目光。只看着海上的波浪,波浪使小艇左右摇摆。

  (陆增荣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