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晚的叹息

 

  清晨两点,城堡里的一切好像都睡着了。天地一片寂静。这时我站在房间的窗前,额头灼热,内心冰冷。大海发出最后的叹息,月亮很快地升到无云的夜空中央,没有任何阴影遮掩这颗夜晚的星球。整个世界都沉睡着,这时我又听到那首立陶宛的民歌:“……但仍找不到这位陌生的美女。一阵波潮遮住她的芳踪,再也没听到有关她的故事了……”在一切都静止的暗夜里,这些歌词明晰清楚地向我袭来,是谁在唱?他?还是她?还是我充满幻想力的记忆?啊!那位来自黑地的王子带着他的立陶宛民歌来到蔚蓝海岸做什么?我为什么一直无法摆脱他的影像及歌曲?

   为什么她能忍受他?他温柔的眼睛、扇子般的睫毛及他那首立陶宛民歌是多么的可笑!而我,我也很可笑!我是不是仍然有一颗中学生的心?我想不是。我得强调,嘉利王子这人之所以使我不安,并不完全因为艾蒂对他表现出的兴趣,而是他老叫我想到另一个人……是的,没错!在我的脑海中,嘉利王子及拉桑总是同时出现。不过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午餐后,也就是前天以后,他就没再来过城堡。

   胡尔达必走后的下午没有发生什么事。我们没有任何消息,也没有老巴布的信息。艾蒂关在自己房间里。之前她询问过所有的仆人,也看了老巴布的房间及圆塔。她不愿进入达尔扎克的房间,她说:

   “这是司法单位的事。”

   瑞思在西边大道上散了一小时的步,看起来很焦躁的样子。没有人跟我说话。达尔扎克夫妇都没离开过母狼塔。每人都在自己房间用了晚餐。没有人见到桑杰森教授。

   现在,城堡里的每个人好像都睡着了,可是,渐渐有些阴影掩住了月亮的光芒。这是什么?可不是一艘小船滑出要塞映在银波上的影子?船首有一人高傲地挺立着,另一个身影则伏在无声的船桨上。他们是谁?是你的影子吗?费欧多·费欧多维许(即嘉利王子)!啊,这谜团比方塔之谜简单容易多了。哦!胡尔达必,我想艾蒂就能够猜出来了……

   这个虚伪的夜!每个人好像都睡了,但其实没一人睡着,没一个人睡得着。在海格立斯堡里,谁能入睡呢?达尔扎克夫妇睡得着吗?白天里仿佛神魂出窍,自葛龙迪椰堡悲剧发生后,就开始有失眠毛病的桑杰森教授,会在今夜安稳入睡吗?还有我,我睡得着吗?

   我走出房间,下到鲁莽查理庭院,快步往圆塔大道走去。我刚到,就看到巴比伦花园前的沙滩上,嘉利王子的小船在月光下靠岸。他从船上跳下来,站在卵石沙滩上;他后面的男人摆好桨后,也跳下来,我认出这对主仆:他们是费欧多·费欧多维许及他的奴隶尚。几秒钟后,他们便消失在百年棕榈及巨大桉树的阴影里。

   我立刻绕了鲁莽查理庭院一周。接着,我的心跳加速,跑到洪水区。鞋子踩在暗门的石板地时,响起了孤单的回声。我好像看到教堂门廊半倒的尖顶下,有个黑影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我在被黑夜笼罩的园丁塔下停住脚步,伸手摸摸口袋里的手枪。那个黑影保持不动。这人影在倾听吗?我溜到马鞭草的树丛后——通往母狼塔的小径旁到处都种满了这种植物,周围还有些灌木丛及矮树,吐露袭人的春天花香。我站着停住不动,无声无息;那影子一定觉得安全了,动了一下,原来是黑衣女子!她站在半毁的拱门下,月光照得她全身银白。然后,这个影子像是变魔术般突然消失了。我往小教堂走去。我慢慢地靠近废墟,听到有人在低声呢喃,好像在说话,还夹杂着饮泣的叹息声,我的眼睛也湿润起来。黑衣女子在哭泣!就在不远的石柱后面。她是独自一人吗?今天晚上的空气充满着不安的气氛,她选择这个花草繁盛的祭坛,是不是想借着花香浓郁的祈祷,将平和带来这里?

   很快,我看到黑衣女子身旁的影子,是达尔扎克。我现在的位置可听见他们的对话。我的行为大胆,一点也不高贵而且令人觉得羞耻。可是奇怪得很,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现在我已不再想艾蒂及嘉利王子了,但是我还一直想着拉桑,为什么?为什么是拉桑让我想窃听他们的对话?借助他们的谈话,我知道玛蒂是临时起意从母狼塔出来的,她想以散布来排遣忧愁的思绪!她丈夫也下来和她一起。黑衣女子哭泣着,握住达尔扎克的手,说:

   “我了解,我了解你所有的痛苦,不要再说了,当我看到你变得如此不愉快,我就责怪是我使你这么痛苦的,但别跟我说,你觉得我不再爱你。哦!我还是爱你的,荷勃,就像以前一样,我向你保证……”

   她好像在考虑怎样继续说下去;而他呢,虽然有点不依的样子,还是继续听。

   她又开口,态度有点奇怪,但很坚定地说:

   “没错,我向你保证……”

   她再次握住他的手,然后离开了。她微微一笑,就像女神一般,可是笑容悲伤。我自问,她怎能和他谈到未来的幸福。她走过我身边,没有发觉我,她走过时传来的幽香,掩过了我藏身处的桂叶香。

   达尔扎克仍留在原地,他看着她,突然狂喊:

   “必须快乐起来!是的,一定得快乐!”

   这句话使我陷入沉思,啊!没错,他已丧失所有的耐心了。离开前,他做了一个动作,好像要抗议命运为何如此对待黑衣女子;他非常愤怒,好像准备掳掠黑衣女子,拥有她,穿越时空,成为她的主人。

   他一做出这个动作,我的思绪突然清晰起来了,想着拉桑的脑子转到达尔扎克身上!啊!我记得很清楚,从他在这个月夜做出掠夺动作的那一秒,我确定了我一直猜想许久的事……

   也许他就是拉桑!

   现在我搜寻我的记忆深处,我发现当时我的心中想的更直接,这男人做这举动后,我的思想立刻叫着:“他是拉桑!”

   见到达尔扎克往我这方向直直走来,我在害怕之余,原想逃跑,但我的动作已引起他注意,发现我的存在。他看到我,认出我后,抓住我的手说:

   “你在这里,桑克莱,您没睡!每个人都睡不着!我的朋友,您已经听到了,您也看到了,这实在太痛苦了!我再也无法忍受,我们本来就快得到幸福了,她也好不容易以为噩运放过了她,那个人却在这关头再度出现!一切就这样完了!她再也没有力气继续坚持我们的感情,她完完全全对命运屈服,她一定认为宿命已经判她无期徒刑了。昨夜可怕的悲剧发生后,我才相信这女人曾经爱过我,是的,那一刻她真心替我担忧;而我……唉,我全是为了她才杀人。但现在,她又恢复和以前一样冷漠了,如今,她只求这件事能瞒得住那位老人。”

   他的感叹是那么真诚、优伤,我原本可耻的想法顿时消失了。我想着他跟我说的那番话,想着这个好像已完全失去爱人的男子的痛苦。他在这时还不知道,她已找回了失去的儿子。事实上,他无法了解,为何黑衣女子对他如此冷淡,他只能对自己解释,她是因为良心的苛责,所以加倍将感情转移到她父亲桑杰森教授身上……

   达尔扎克继续痛苦地说:

   “我杀他有什么用?我何必杀了他?就算她不能用她的爱来奖励我,但为什么她要像对待一个罪犯般命令我,要我保持这天杀的沉默?她是替我担心,怕我再次上法庭?很可惜的,不是,桑克莱……不,不,才不是!她只是担心她父亲会受不了新的丑闻!永远都是她父亲!我呢?我根本不存在!我等了二十年,当我终于拥有她的人时,她父亲又抢走她!”

   我对自己说:她的父亲……还有她的儿子!

   他在教堂塌下的石块上坐下来,继续自言自语:

   “但是我会把她从这里带走的,我无法再忍受看到她挽着她父亲一起散步了,好像我不存在的样子!”

   他说这些话时,我的眼前好像出现这对父女凄凉的侧影,在黄昏时分被夕阳拉长的巨大北塔塔影下来回漫步,他们好像被上天判下了最严重的惩罚,就像我们耳熟能详的伊底帕斯及安提戈涅的故事;他们在科隆担负着超过人类所能忍受的不幸。

   突然间,说不出为了什么明确的理由,也许是由于达尔扎克的某个动作,我原先那可怕的念头又回来了,我毫不思索地问了一个问题:

   “那个袋子怎么会是空的?”

   我发现他一点都不惊慌。他只简单地回答:

   “胡尔达必或许有答案……”

   说完,他握一下我的手,若有所思地消失在洪水区的树丛间。

   我看着他走过去,然后对自己说:

   “我一定是神经错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