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爵发现摄政王的心情非常焦躁。
“你来得正好,契尔敦。”他说,“我需要你帮我决定一件让我很为难的事。”
侯爵的心往下沉,他知道这件“为难的事”一定和庆祝会有关。
摄政王本来想等摄政宣誓典礼后,立刻在卡尔顿宫里举行一个庆祝会,可是温莎宫的御医却一直表示,这种庆祝活动会挠乱国王陛下的心神,使得摄政王不得不将庆祝会两度延期。
“契尔敦,我该怎么办呢?”他绝望地看着手上的请柬。
“我告诉摄政王殿下,凡事不过三,”赫特福夫人在一旁插嘴说,“只要他现在决定一个日期,一定不会再有什么阻碍的。”
侯爵看着赫特福夫人,心里想,她贫乏愚昧的思想完全要靠醒目的外表来掩饰。
她长得不错,善于用华丽的衣饰装扮自已,举手投足之间显得派头十足,而且又很富有;从这些方面来看,倒不难了解为什么她比摄政王大好几岁,却能令他疯狂。
侯爵暗自揣测,或许是因为童年时根植在摄政王心里的某种因素,使他甘心情愿受有威严、较年长的女人支配。
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他是深深迷恋着赫特福夫人。他不止一次告诉过侯爵,他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因为他的生命中有了她。
侯爵知道,只要她在伦敦,摄政工每天早上都会去看她;她不在的时候,他就每天早上给她写信。
“上帝,她十四年前就老得象个祖母了啊!”有一个大臣这么讽刺的说过。当时旁边另一个人也说,她的样子让人难以亲近,他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不过据侯爵猜想,使摄政王对她越来越着迷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她坚守自己的贞操。
绝大多数的人都不相信这件事,连那些漫画家都用挖苦的态度来描绘他们之间的感情。
但是综合摄政王告诉他的话以及他自己敏锐的观察,侯爵相信,赫特福夫人虽然接受摄政王对她的爱,却不打算当他的情妇。
摄政王的情绪向来很戏剧化,而且常受严重疾病的侵袭,对这两件事,赫特福夫人一直束手无策。
他经常会发高烧,脉搏跳动加速,神智不清,严重的痉挛,还并发肺炎,这些症状,在他以前爱上费兹赫伯特夫人的时候,也发生过。
他自已很明白,这些病主要是因为心理因素造成的。
“真他妈的,”他说过,“契尔敦,有这么多让我烦心的事,我不生病才怪呢!”
侯爵担心他又要为庆祝会的日期焦虑不休,于是赶忙附和赫特福夫人的话。
“殿下,”他抚慰地说,“我相信这次不会再延期了。”
“如果再延期,我就不举行了。”摄政王暴躁地说。
“那我们都会很难过的。”赫特福夫人接口说。
摄政王望着她笑了,眼中流露着爱意。
“我在内心深处郑重发誓,”他说,“我决不做任何会使你有一点点不愉快的事情。”
“那么殿下就不要再操心了,赶快选定一个日子,这次,神一定会把好运降给你的。”
她从容地行了个礼,神态虽然让人不敢亲近,却显得很优雅。
“你一定要走吗?”摄政王连忙问道。
“是的,殿下,不过我们今晚还会再见。”
“我会一分一分——噢,不,一秒一秒地数着,直到我们再见的时刻。”摄政王说。
他送她到大门口,侯爵留在淡黄色的客厅里等着。
回来的时候,四十八岁的摄政王看起来象个年轻的男孩。
“美妙的女人!太美妙了!”他喃喃自语着。“要是我能娶到象她这样的女人,该有多好。”
一想到他那可恨的妻子,他的心头就蒙上一层阴影。侯爵急忙把话题岔开:“殿下,你找我来,是不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
“对我来说很紧急,”摄政王答道。“契尔敦,我这儿有几幅画,需要你来替我鉴赏一下,免得我再象上个月那样受骗。”
摄政王本身的鉴赏力其实也很高,但是几乎每一个商场上的骗子都喜欢找他做买主,使他防不胜防。
前一个月,他花了一大笔钱买进一件艺术品,后来却让侯爵发现那是假的;经过其他许多专家的鉴定,证明候爵的判断正确。从此以后,他对侯爵的意见就越发重视了。
“我很愿意为你效劳,殿下,”侯爵说,“其实,你也很少看走眼。”
“希望如此,”摄政王说,“不过,没有哪一个人是从来不出错的。”
“这倒是事实,殿下。”侯爵答道。
他们正要走出屋子,摄政王突然看见椅子旁边有一条镶花边的小手帕,那是赫特福夫人的。
他把手帕捡起来,放到唇边。
“是伊莎贝拉的,”他很多余地向侯爵解释着。“我要把它系在胸前,因为她的影子深藏在我心底。”
侯爵没有答话。摄政王似乎察觉到自己的举功太戏剧化了,于是说:“我真不懂,契尔敦,你的条件这么优雅,又有这么多机会,为什么从未没有真正爱过一个女人呢?”
“殿下,我想,或许因为我不象你,”侯爵微笑着说,“我太自私,所以除了我自己以外,我不敢把深挚的感情托付给其他任何人。”
摄政王大笑,但是过了一会儿,又正色说:“我觉得这真是太奇特了。你看,你是上流社会里最英俊潇洒的男人,每一位美女都梦想能投入你的怀抱。但是据她们告诉我,你对她们一点也不领情。”
“也不尽然,殿下。”侯爵一面说,一面在心里想着自己曾和多少女人做过爱。
摄政王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继续穷追不舍地说:“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契尔敦。女人在你生命中,似乎都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对某一个女人厌倦了,就把她抛弃,再去找另外一个,好象她们都是昙花,只有在盛开的一刹那,才能满足你。”
“这是最恰当的形容,殿下,”侯爵说。“我喜欢新鲜。”
“因为我很欣赏你,”摄政王继续说,“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找到一份爱,一份真正的爱,就象我一样。”
侯爵很想说,他希望这种恐怖的命运永远不要降临到他头上,但他还是把这句话咽回去了;他大声地说:“殿下,这都是命。命运注定有些人会碰到自己心爱的人,但有些人却要不断地寻觅。”
摄政王似乎很满意他这种说法。
“对,正是如此!契尔敦,你说得有理!”他说。“上帝对我太仁厚了,它让我找到了我所渴求的;而你,仍要象个探险者那样,在茫茫的未知中继续搜寻。”
“你让我觉得自己的行为好冒险,殿下,”侯爵回答,嘴角还带着一抹微笑。“现在,我们来看看,你订的这些画究竟真伪如何。”
他知道,伦敦的艺品商和画商总是喜欢拿复制品来骗摄政王的钱。
在替摄政王从一堆赝品里找出两幅真迹以后,侯爵心情愉快地离开了卡尔顿宫。
他很喜欢摄政王,而且他也明白,过去几个月对他是多大的一种折磨。
当时,国王的健康情况很不稳定,照侯爵的看法,御医早就应该把他无法治理国事的事实宣布出来,但是他们为了保全自己的职位,一直在避重就轻,不愿意提出肯定的答案。
另一方面,保皇党组成的内阁也抱定“国王会很快的康复”的想法,因为他们担心王子如果掌权,就会为了他那些民权党的朋友而解散内阁。
就由于他们个人的私欲和优柔寡断,使王子迟迟不能当上摄政王,几乎影响到国家的安全。
十一月中,下议院两度体会,侯爵和其他上议院的议员一样,受到很大的困扰。
直到拿破仑的大军横扫欧陆,才迫使这件事有了转机。
二月十一日,枢密顾问抵达卡尔顿宫,主持宣誓典礼,王子终于成了摄政王。
宣誓典礼的场面非常动人。仪式结束之后,枢密顾问全都跑在摄政王面前,吻他的手。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那时,侯爵的心里这样想着。
他记得,过去,国王经常使他的长子受挫,不让他实际参与任何事情,只希望他做个“快乐王子”。
归途,侯爵记起自己中午在保皇党俱乐部还有个约会。
不过,他早上收到一封从乡间寄来的信,说他的母亲——老侯爵夫人——动身到伦敦来了。想到她从瑟瑞州这样长途跋涉到伦敦,使他太感意外。他猜想,她这么做,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
马车驶回奥斯明顿府。他从车上下来,向管家问道:“夫人到了没有?”
“夫人半小时以前就到了,现在正在楼上房间里休息。”
这栋大宅子里的一翼,是为老侯爵夫人特别准备的,但是几年来却一直空在那里,因为她好久不到伦敦来了。
都市里的嘈杂、拥挤,使她觉得很不自在。她喜欢住在宁静。冶人的乡间。而且,那儿的邻居都非常殷勤好客,她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圣诞节的时候,侯爵去看望她,觉得她似乎有点虚弱,因此心里一直很担心。此刻看到她经过长途旅行,精神仍然显得很好,不禁松了一口气。
老侯爵夫人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结婚以后,更成了每一位人像画家争取的作画目标;她那种优雅动人的韵致,一点也没有因岁月飞逝而消减。
她的头发全白了,但是身材优和当年候爵的父亲爱上她时一样纤巧。
虽然他们夫妇的年龄相差十二岁,但婚姻却非常美满,唯一的遗憾,就是他们只有侯爵这么一个孩子。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从候爵一生下来,他们就对他百般宠爱。
这时候,母亲抬起头来,看到了他。
“契尔敦,我的孩子。”她说着,一面伸出双臂。
侯爵吻了她的手,然后又弯腰吻她的面颊。
“您突然到这儿来,我真是太意外了,妈妈。”
“我知道你一定会觉得很意外的。”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我怎么会有这份荣幸的呢?本来我还打算,等社交季过了以后去看您。”
“我原先先盘算着你那时候会去,”老侯爵夫人答道。“可是皇后写信给我,信里的口气显得很绝望,所以我要来看看她。”
“我千方百计都请不动您,皇后一封信就把您给请来了。”侯爵打趣说。
“我不喜欢这样长途跋涉,太累人了,”老侯爵夫人答道,“可是我觉得自己应该来探望皇后。孩子,当别人有困难的时候,我们除了尽力帮助他、安慰他之外,还能干什么.呢?”
她停了一下,然后低声说:“我很震惊,听说因为国王陛下神智不清,他们已经给他穿上寿衣了。我觉得这实在是太不敬了,难道除此之外,他们就想不出其他的方法来控制他的病吗?”
“我也觉得这个法子不好。”侯爵同意道。
“难怪皇后会这么绝望。”老侯爵夫人用她那温柔的声音说。
“您打算住在温莎宫里陪她?”侯爵问。
“我想,我没有办法长时间承受那里紧张而沉痛的气氛,”他母亲答道,“而且,孩子,我相信对你那些骏马来说,来回接送我是很轻松的一件事。”
侯爵大笑。
“妈妈,您真是个十足的外交家,永远记得留一手。不过,当然,您这么做是对的,要您二十四小时待在那种悲痛、消沉的环境里,那真是一种折磨。”
“不过,我真的很为皇后难过。”老侯爵夫人说。
侯爵很了解她母亲的心情,因为这么多年来,她和皇后一直是好朋友。
他坐下来说:“皇后的不幸倒给我带来了意外的收获。我真高兴您能到这儿来。”
“我也很高兴看到你,孩子,”老侯爵夫人答道。“你的气色很好,而且很英俊,就和你父亲当年一样。”
侯爵微笑着说:“妈妈,我倒觉得,您比以前更美。您一到伦敦来,全伦敦的美女都黯然失色了。”
“包括哈洛夫人?”老侯爵夫人神秘地看了儿子一眼,问道。
“您虽然住在乡间,消息却蛮灵通的嘛!”侯爵玩笑似的说。
“她是不是很动人?”
“不,妈妈,她没有您这么美,而且也不及您有韵致。”
老侯爵夫人叹了一口气。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本来还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侯爵问道。
他母亲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孩子,我一直担心,怕你被某个有阴谋的女人给拴住。因为你本身的条件很优越,而且做你妻子的女人,还可以分享你的头衔和财产。”
“我的妻子!”侯爵叫了起来。“天啊,妈妈,您根本不用操这个心,我不打算娶任何人——尤其是艾默芬·哈洛!”
“那么你要小心一点。”老侯爵夫人劝道。
侯爵警觉地望着她。
“您究竟想说什么?妈妈,请您坦白告诉我。您知道我喜欢别人对我坦白,尤其是您。”
“我听说,”老侯爵夫人压低声音说,“哈洛夫人打算让你娶她。”
“如果她真有这种打算,那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愚蠢,”侯爵叫着。“她是个有夫之妇啊!”
“她可以离婚啊!”老侯爵夫人说。“最近离婚的例子越来越多,弄得我心神不宁。”
她修长的双手突然紧握在一起。
“契尔敦,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要卷入这种纠纷里,也千万不要让我们的家庭发生这样的丑事。我受不了!”
侯爵握住了他母亲的手。
“妈妈,您听我说,我发誓绝不会为种事情破坏家庭的声望,或者毁掉我个人的名誉。但如果为了艾默芬·哈洛,让您这么忧虑,那我现在就向您保证,我绝对不再跟她见面。”
“她在你心目中,真的不算什么?”
“说实话,妈妈,我最近对她有点腻了。”
“那我就完全放心了,”老侯爵夫人说。“或许传言有点过于夸大、渲染,不过据说她是个很坚决的女人。”
“太坚决的女人,只会让我退避三舍,”侯爵说。“我刚刚还在听摄政王向我吹嘘,说赫特福夫人如何、如何的好,但是我只觉得,象那样的人,别人都会躲得她远远的!”
“赫特福夫人!”老侯爵夫人激动得叫了起来。“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她的所做所为简直让人厌烦。我真不懂,怎么会有男人肯让自己的妻子表现得那么受人非议。”
侯爵也有同样的想法。
不过,赫特福爵士本身是个肯牺牲奉献的保皇党员,性格开朗,自在悠闲,而且也是个颇为成功的政治家。
他猜想:或许赫特福爵士和他的儿子雅茂斯爵士,想借着摄政王迷恋赫特福夫人的机会,对他产生政党的影响。
老侯爵夫人仍在自顾自地想着她的心事。
“孩子,”她说,“如果你能娶到一个你真心爱她的好女孩,我真是再高兴也没有了。”
“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妈妈,”侯爵答道,“我觉得这不太可能。第一,我几乎没有碰到过真正的‘好女孩’,第二,我似乎很难爱上任何一个女孩。”
“为什么呢?”他母亲问道。“你看,我和你父亲是那么真心相爱。”
“我知道,妈妈,而且我的童年并不缺乏爱,更没有受过什么挫折。我想,也许是因为您在我心目中,树立了一个太高的标准!我总想找一个象您的女人做我的妻子,但却发现除您以外,世间再没有这么完美的女人。”
老侯爵夫人对他的赞美微笑了,但眼睛仍满含企盼地望着她俊挺的儿子。
“我希望你快乐。”
“我很快乐啊,妈妈。我的生活既充实又多彩多姿,我简直难以形容。我不需要找个女人来照顾我。”
侯爵笑了起来,然后又接着说:“达格岱尔象母鸡带小鸡一样,整天盯在我身边喋喋不休;您一手训练出来的仆人,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得服服贴贴,要是多了个女人,反而会把我的生活步调弄乱了。”
老侯爵夫人摆摆手。
“契尔敦,你只是在找借口,其实你自己心里明白,你迟早要有个子嗣来继承你的。”
侯爵没有答话,她又柔声说:“在我死之前,我要亲手抱抱你的儿子。”
“那我还可以自由好几年呢!”侯爵说。“妈妈,您现在这个样子,离死还早得很,您放心吧:”
“我不希望变得象可怜的国王那样。”老侯爵夫人认真地说,她想起了此行的主要目的。
“不可能的!”侯爵很肯定地说。“您不用再替我担心了,妈妈,免得让您美丽的脸上生出皱纹。”
“我比来的时候放心多了。”他母亲坦白地说。
“您实在不必为别人那些无聊的闲言闲语操那么多的心。”侯爵严肃地说。
老侯爵夫人虽然住在乡间,终日深居简出,但是社交界的大小事情一点也逃不过她的耳目。任何有关俟爵的罗曼史,她更是立刻就会得到消。
侯爵只知道她一直和许多老朋友保持联络,其中也包括皇后在内,但是却想不出她这些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他想,他和艾默芬虽然只是暗中来往,却传到了他母亲的耳朵里,那么,在格罗斯特州的乔治·哈洛爵士,说不定也听到风声了。
“我得立刻跟她断绝往来,”侯爵暗暗下定决心,他知道这不是什么难事。
他站起身来。
“妈妈,”他说,“我中午和两位议员有约,要商讨一项特别法案,没办法陪您用午餐了。今天晚上,我们再一起进餐,到时候,我们要痛痛快快的聊一聊。”
“那一定很棒!”老侯爵夫人笑着说。“而且,坦白说,我现在宁愿上床睡一觉。这一趟旅程,路还算平稳,你送我的那辆马车也很舒服,可是也够累人的了。”
“那您就睡一觉吧,妈妈,”侯爵说。“您好好睡个美容觉,晚上,我等着看您神采焕发的样子。”
他弯下腰去吻他的母亲。在碰触到她平滑柔软的面颊时,他觉得自己仿佛在亲吻着诱人的花瓣。
他知道,他对她的爱,超过对其他他认识的任何女人的感情。
他下楼的时侯,达格岱尔先生正站在大厅里等他。
“我母亲永远那么美,而且消息总是那么灵通!”他说。
他的财务总管笑了。
“夫人在各方面永远都跟得上时代。她不断地给我带来惊讶和意外!”
“我也一样!”侯爵说。“请你吩咐厨师,叫他们准备夫人爱吃的菜,还有最好的香槟。今晚我们要一道用晚餐。”
“大人,我已经吩咐过了。”
“我想也是,你一向都考虑得很周到的。”侯爵幽默地说。
他向门口走去,达格岱尔先生跟在他身后。
“大人,如果您能够在四点钟左右回来,我想和您谈谈关于城堡那儿正在盖的农舍的问题。那个工程好象超出预算很多。”
“等我回来以后,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侯爵急忙说,一面加快脚步,走向停在门口的马车。
他知道,他的财务总管只要一谈到预算问题,就会变得滔滔不绝,而他此刻正急着赶去参加他的午餐会。
午餐会比他想象中更精彩。因为和他约好的那两位议员,又邀请了另一位极端反对那项法案的议员。于是他们就在餐会上展开了热烈的辩论,彼此舌剑唇枪,你来我往。
回家的路上,侯爵的心情仍然非常兴奋。他发现时间已经比他和达格岱尔先生约定的晚了半个钟头,不过他想,此刻离他下一个约会的时间还很久,用来讨论新农舍的问题,应该绰绰有余了。
他一进屋子,把帽子和手套交给仆人,就径自走进书房。
“告诉达格岱尔先生,我在这里。”他对管事说。
房间里非常凉爽,窗户敞开着,窗外的花园中,是一片亮丽的阳光。
侯爵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井然有序的花床,以及经过细心照料的草坪,想起了奥斯明顿城堡的花园,每年此时,那儿的花草总是一片灿然,美得让人目眩。
那一大片花园一直延伸到湖畔,湖里有成群的黑、白天.鹅,在银波荡漾的水面上悠悠然地游着。更远处,那一望无际的森林里,许多驯良的梅花鹿,正在老橡树浓密的树荫下休憩。
“夏天的乡间既美好又凉爽,为什么大家要在这时候跑到伦敦来过什么社交季?”他想。
他听到门开了,以为进来的是达格岱尔先生,他正想把心里这个疑问提出来,却听到管事的声音说:“大人,爱莉西亚·明顿小姐要见您!”
侯爵转过身来。
爱莉西亚就站在门边。他一眼就看出,她和初次来见他的时候一样,仍是那么忧虑、那么紧张。
第一次见她到现在,已经三个星期了。据达格岱尔先生告诉他,她们在梅菲尔区租下了一栋小房子,租金比爱莉西亚的预算还低了很多,而且费得史东夫人也答应做她们的监护人了。
时间隔了这么久,侯爵几乎已经忘了她们的存在,但是,此刻,爱莉西亚又出现在他面前,她的年轻、纯真,再度使他受到很大的震撼。
“我很……抱歉……来……打扰你。”她犹豫地说。
“你没有打扰我,”侯爵答道。“我很高兴见到你。我想,一切应该都很顺利吧!”
爱莉西亚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到这儿来,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我……我想请你……帮忙。”
“又要帮忙?”侯爵问道,嘴角牵动着。
她的座位和上次一样,面对着太阳;他看得出,她非常的紧张。
她仍然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的裙褶上。那条长裙的式样很简单,侯爵猜想可能是她自已做的。
她还是戴着上次那顶帽子,不过,这次换了一条丝带。
他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调说:“我在等你说话。”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侯爵笑了。
“那就从开始的地方说起吧。”
“你……你对我们太好……太好了,我非常、非常感激。”
“这些话,你上次临走的时候就说过了。”
“这是真心话,”她说,“所以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来……麻烦你。”
“不过你既然来了,那么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对我……很重要。”
“是什么事?”侯爵问。
她望着他。他觉得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比她的言词更善于表达感情。
有某件事吓住了她,使她不安到极点,不得不来向他求援。
“告诉我,是什么事?爱莉西亚!”他说。
“能不能……请你去……拜托……摩太尔·威格夫爵士……请他不要……再来……找我?”
“摩太尔·威格夫爵士?”
隔了几秒钟,侯爵才想趄那个庸俗的中年男人,也记起他在赛马场上总喜欢高声喧哗,很惹人讨厌。
侯爵从来没有在任何私人宴会上见过他,也从来不打算和他认识。
“摩太尔爵士跟你有什么关系?”他问。
“我……我一直想请他走……可是他就是不肯……离开。他不断地到我们的住处去,我知道你会觉得我……很幼稚……可是我……真的……被他……吓坏了。”
侯爵感觉得出爱莉西亚说的是真心话,而且她的眼睛也把她的心事表露出来了。
“你怎么会和这个人认识的?还有,你的监护人费得史东夫人对这件事是怎么处理的?”
爱莉西亚没有回答,只是害羞地把脸转开。
“告诉我!”他命令道。
“就是……费得史东夫人……介绍我们……认识的,”爱莉西亚说。“他是……她的朋友。”
“她难道不晓得他跟你并不合适?”
“我想,”爱莉西亚吞吞吐吐地说,“她……是完全照他的要求去做……因为……因为他送了她很多……她喜欢的……礼物。”
“什么礼物?”
爱莉西亚显得很无所适从的样子。
“爱莉西亚,”侯爵严厉地说,“如果你要我帮你的忙,你就得把实情告诉我——要告诉我全部的实情。”
“这么做……好象……太不知道感恩……”爱莉西亚喃喃地说着,但是侯爵打断了她的话,说:“我在问你,什么样的礼物?”
“大部分是……白……白兰地酒。”
“你是说,费得史东夫人酗酒?”
用不着爱莉西亚回答,他已经从她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
“天啊!”他叫道。“我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爱莉西亚的手指紧紧扣在一起,手指的关节都变白了。
“问题还……不止……这个。”她说。
侯爵静静地听她说下去:“他还带了很多其他的……男人……到我们的住处……我不希望拉蒂认识……那一类的人,我相信,妈妈如果在世……也不会……赞成的。”
侯爵没有说话,过了一阵,她又继续说,声音仍然很微弱、很犹豫,也很恐惧:“他……他们大吃大喝的……我们实在……负担不起。”
“你们有没有参加过什么舞会、宴会,或是其他的社交活动?”侯爵问。
“拉蒂参加过—……两个舞会,”爱莉西亚答道,“可是,都不是什么……重要的舞会。”
“你为什么没有跟她一起去?”
“我没有……钱买……晚礼服。拉蒂实在太美了,我觉得……没有让真正合适她的那些人……看到她……真是太……太可惜了。”
她定定地望着侯爵,仿佛乞求他能够了解她的心情。
他脸上的寒霜使她觉得很不安,她说:“我使你……生气了。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事的……除了……摩太尔爵士以外,其他的事……我想……我可以……应付得了。”
“我没有生你的气。”侯爵说。
他忿怒的是,象摩太尔·威格夫这种放浪形骸、举止粗暴的人,竟然敢纠缠象爱莉西亚这么纯真善良的女孩,真是太不可饶恕了。
“我这样来……打扰你……耽误你的时间……真的很……抱歉,”她说,“可是除……你以外……再没有人可以替我出主意了……而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们的……钱差不多……用光了!”
“才三个礼拜啊!”侯爵叫道。
用不着爱莉西亚解释,他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费得史东夫人并没有尽到做监护人的责任;这个贪婪的女人榨取了两个从乡间来的女孩仅有的一点钱财,却没有好好照顾她们,也不替她们安排社交活动。
如果有任何人看上这两个女孩,只要他不断进白兰地酒,即使是摩太尔·威格夫这种无赖,费得史东夫人也绝不干涉他的行动。
侯爵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自己的计划受到阻挠。只要他决心做某一件事,他就绝不容许这项计划因困难险阻而机浅。对人为的疏忽所造成的缺失,他尤其无法忍受。
此刻,他告诉自己,都是因为他和达格岱尔在找费得史东夫人为监护人之前,没有深入调查她的环境背景,所以才造成这次的错误。
他们只想到她是明顿家族的一员,又经常写信来讨好侯爵,就贸然认定她是合适的人选。
侯爵对这件事不埋怨任何人,只深深责怪自己。
看着爱莉西亚那副娇弱、无所适从的样子,他决定立刻采取行动,替她解决这些困难。
“请……请你原谅我。”她说道。
他暗想,绝大多数的女人无论碰到什么事情,总是喜欢抱怨别人,只有她,竟然会为了原本就应该由他来承担的错误,而向他卑微地道歉。
其实在他这一辈子里,碰到的麻烦事已经数不清了。他的每一个情妇,都会给他带来一大堆问题,其中大多数都是向他索取珠宝、金钱,此外,还有各式各样刁钻古怪的要求。为了逃避这些问题,他真是用尽了心机,使尽了手腕。
爱莉西亚坐在他的对面。睁谷一双灰色的眼睛望着他,那种既忧愁又歉然的神态,使侯爵动容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茫然地望着花园中的景物,心里在盘算,对这件混乱、棘手的事,该怎么处理。
突然,他想起了楼上的母亲。
“你在这里等我!”他匆匆地对爱莉西亚说道,然后就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他看见他的财务总管正站在大厅里,显得很焦躁不安。
“大人,真抱歉,”他说,“我告诉管事说,您在书房里有个约会,我的意思是说我和您约好要谈点事情,结果他误会了,刚好明顿小姐来见您,他以为您约的是她,就把她带进去了。”
侯爵一边走,一边听达格岱尔先生的解释。
“反正我是该见她的,达格岱尔,”他说。“回头再告诉你,现在我要去见我母亲。”
他急急地说完,就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梯,走进他母亲伪房间。
他进去的时候,她正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杯茶。
她的脸上泛着红晕,困顿的神色消失了,似乎这一觉睡得很好。
“契尔敦!”她叫道。“没想到你这个时候会有空!”
“妈妈,我要请您替我出个主意。”
“好啊!”他母亲说。“来,坐下,你要不要喝杯茶?”
她指指床边的银制茶具,侯爵摇摇头。
“您把不记得我们有个亲戚,亚瑟·明顿上校”
老侯爵夫人想了一会儿。
“有,我很久以前见过他一次,是在一个婚礼上。他长得非常英俊,很出色,好象是我们的远亲。你怎么会提起他呢?”
侯爵象小时候要倾诉什么事情的时候一样,在她的床边坐下。
老侯爵夫人看着他的脸,一面专心地听着,直到他说到爱莉西亚刚才告诉他的一切。“你要是早点告诉我就好了,我可以告诉你很多关于费得史东这个女巫的事情,”她说。
“她是个很坏的女人,要她好好照顾两个纯洁的少女,这根本不可能。”
“我当初怎么知道!”侯爵说。
“你当然不会知道,孩子。她的生活圈子和你完全不同,你不可能了解她。其实有关她的事,我也是从你爱蜜丽阿姨那儿听来的,据说她的朋友都是些放荡的人。”
“我应该事先把她的为人打听清楚。那两个女孩根本还只是孩子。”
“你肯帮她们的忙,这是好事,”老侯爵夫人说,“不过要是那个小的真有你说的那么美,那她们把钱浪费在认识那些人上,实在是太可惜了。”
“我也这么觉得,”侯爵说,“这件事,我要负很大的责任,所以我认为自己应该替她们解决困难,来补偿自己的过失。”
他母亲惊讶地看着他。她知道自己儿子向来不肯对别人伸出援手;对他的自私,她一直引以为憾,却又无可奈何。
“妈妈,”侯爵不等她开口,又抢着说,“您能不能替我想个合适的人,请她来照顾这两个女孩!”
“没问题,孩子,”老侯爵夫人说,“何不由我来做这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