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你送我去温莎堡好不好?”
“不行!”
“为什么嘛?我一听说你不能照预定计划到伯克内尔去,就确信你会住到那里了!”
“我有别的安排。”
“不管你有什么安排,你总住在阿斯考特附近嘛!你当然可以顺道送我去温莎堡啊?”
很难想像,一个男人怎么能够拒绝赛朵儿·布莱克福夫人,尤其在她悉意祈求的时候。
透明的薄纱便衣紧裹着她的玲珑胴体。她斜倚在安乐椅上,神态十分诱人。
他常听别人说她的面貌和体态酷似风华绝代的宝琳·波绮丝公主--拿破仑的妹妹。卡鹌瓦还帮公主塑了一座雕像。她因此常不自觉地摆出和公主雕像相同的姿势来。
她的金发全部向上盘在头顶,湛蓝的双眼从又黑又密,十足人工化的睫毛下望著伯爵。
老实说,她身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带著点人工化。可是,她的美和她那性感的诱惑力却无庸置疑。
不过,这时候伯爵靠在一张靠背椅里,啜饮著手中的白兰地,好像一点都不为她的美和她眼中的恳求所动。
“你为什么不住在堡内呢?”她噘著嘴说,“皇上请了你那么多次,你也晓得他喜欢有你作伴。”
“我宁愿独来独往,”他回答,“尤其在赛马周里,我得好好看著我的马儿。”
“那你就不想我?”赛朵儿夫人问道。
他没答腔。然后她几乎愤怒地说:“你为什么老是这么迫不及待地要逃避我呢?我敢说你要不是习惯如此,就是故意装出来的。”
“如果我令你不高兴,答案很明显。”伯爵道。
赛朵儿夫人做了个绝望的手势。她的十指修长纤细,戴著硕大的戒指,颇有不胜负荷之感。
“我爱你,法利恩!”她说,“你晓得我有多爱你。我要跟你在一起。”
“我那一夥人,你也明明知道,都是光棍儿。”伯爵回答。
“既然你现在无法照原先计划到伯克内尔的旅馆去,那你要住那儿呢?”
“我租卜兰斯顿的兰庄了。我相信他家就在赛马场附近。”
“兰斯顿?你是说那个……据我所知,长相英俊却一文不名的小子?”
“我想这倒是个蛮恰当的形容。”伯爵冷淡地说。
赛朵儿夫人笑了。
“果真如此,你呀,毫无疑问地会发现自已身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庄园里,一点儿都不舒服。搞不妤屋顶上的破洞还会漏雨,一滴滴的滴在你头上。”
“如果真是这样,你一定很开心。”
“你还是和我一起去温莎堡的好!”
她的声音非常柔和诱人,可是伯爵只伸了个懒腰。她急了起来:“皇上等着在礼拜二晚上和你一起进餐呢!”
“我已经跟他说了,我要等到礼拜四再和他一起吃晚饭。等嬴了金杯再说。”
“你倒是很有自信啊!”
“我对我的马很有信心。马和金杯缺一不可!”
“这对你实在不好,法利恩。你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麾,不管是马,或者是女人。”
伯爵似乎思索了一下,然后有些讥诮地说:“好像后者的胜算大些。”
“我恨你!”赛朵儿夫人尖叫起来,“如果你指的是凯丽丝·普莱渥斯夫人的话,我发誓我会把她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伯爵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赛朵儿夫人说:“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礼拜二晚上来温莎堡。你要和约翰·戴沙一起吃饭?凯丽丝正住在他那儿。”
“你明知我已有约,干嘛还强逼我接受另外的邀请呢?”伯爵问她。
“我还不敢相信你真的会对我这么阴险残忍。”
伯爵抬起了眉毛,啜了一口白兰地,然后说:“亲爱的赛朵儿,我从来没有把自己栓在任何一个女人的裙带边。让我最后一次把话说清楚,我一样不会被栓在你的裙带边的。”
“可是,我爱你啊,法利恩。我们那么要好,我相信你也爱我。”
她的声音哽咽,神态楚楚动人。可是伯爵只站起来,走了几步,把酒杯放在壁炉上。”
“你清楚得很,赛朵儿,过度夸张只使我心烦。我要跟你说再见了。”
他弯下身去吻她的手。她却向他伸出双臂。
“亲我,法利恩,亲亲我嘛!我没法忍受你离我而去,我要你,我要你要到极点!我宁可杀了你也不让你去爱别的女人。”
伯爵低头望著她,看看她眼中燃烧的热火,望著她后仰著的头,望著她卷曲著的半裸胴体。
“你实在很漂亮,赛朵儿!”他说,声音里并没有任何赞赏的味道,“可是有时候你对爱的独占性令我厌烦!我们赛马会上见!”
他不疾不徐地走向房门,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赛朵儿夫人一个人在屋内愤怒地大叫了一声!她握紧拳头,狠狠的槌打著安乐椅上的丝质椅垫,直到打累了才颓倒在躺椅上,绝望地瞪著头上精漆过的天花板。
为什么伯爵老是把她一个人丢下,让她郁怒沮丧不堪呢?
她告诉自己,事实上她这样子对他实在很不聪明。她有过这么多情人,早该晓得男人在饱尝性爱滋味后,只需要安抚和赞美,不是像刚才发生的那种争辩。
可是她那无比的嫉妒心使她常爱哭闹生气,这个法宝能把其他男人治得服服贴贴,对伯爵却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他根木不为所动。
“该死的!”她大声咀咒他,“为什么他偏要与众不同?”
她太清楚答案了:他的确是与众不同啊!
就因为这样,她发誓要使他为她著迷,就如她对他一样。
可是照目前的情况看起来,只有在伯爵愿意的时候,她才能如愿。而且,她实在无法确定他给自己的爱是否比别人多一些。
赛朵儿夫人原先极有自信,只要她出马,事情就会不一样了。
难道她不是整个社交圈里争相称赞的美人吗?她的外貌和风情不是每个浪子玩家赞不绝口的吗?而且,事实上,只要她手指头勾一句,她想要的男人不就立刻拜倒在石榴裙下吗?
她却深深明白,只有伯爵逃得过她。
甚至他们做爱时,她也感觉得出,他的意识,当然,还有他的心!如果他还有心的话也不在她身上。沮丧的想,现在凯丽丝夫人上场了,他不像往常那般殷情了。
“我恨她,老天!我真恨她!”赛朵儿夫人狂喊。
她只要想到凯丽丝那头深红色的鬈发和斜吊的碧绿眼睛,就嫉恨得想杀人。
“我要杀掉她!也要杀掉他,”她对自己说,声音里满是残暴的味道,这表示她已经歇斯底里了。这种突如其来的盛怒常常吓坏全家人,也震憾到她自己。
躺在安乐椅上,她幻想著自己手持利刃,把凯丽丝的笑容从她谜样的脸上戳掉,然后转向伯爵。
他在想,他若死在她脚前,鲜血从胸前伤口汨汨流出,不知自己会有什么感觉。
然后,她对自己说,没有他,生命会变得无法忍受。可是,不管用什么手段,她都要百分之百确定他属于她一个人。
“凯丽丝绝对不能得到他!”
她的声音在闺房里回响著,和她常用的舶来香水及月下香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有人告诉她月下香的香味代表倩欲,自此她一直让身边充满这种气味。
她站起身来,走向房间尽头一面镶金框的镜子。
她站在镜子前面,看著镜里玲珑的曲线。常有男人把她的躯体形容成希腊女神。
她看著自己晶莹如玉的颈项,看著犹有馀烬一般的热情双眼,还有红艳似火,如樱桃般诱人的双唇。
“他能挑起我所有的激情,没有别的男人如此过。”她对自己说,“我不能失去他!绝不能失去他。”
伯爵坐在四轮马车上,心里纳闷著,为什么女人在恋爱的过程中,一旦激起异常的热情,就会变得那么狂恣不可收拾,不论生理心理都如此。
好像她们突然之间解开了禁锢,把平常深藏起来的某种东西一股脑地全解放开来。
他做了个决定。他对赛朵儿夫人那强烈的占有欲和几乎疯狂的嫉妒心感到厌烦。
“我真傻,竟然跟她搞在一起。”他想。
他决定,从阿斯考特回伦敦之后,再也不到她布鲁顿街的寓所去了。有些闲言闲语曾尖刻地说她家阶前都快被川流不息的情人们给踏穿了。
“她是很漂亮,”他自语,“却不是我要的!”
他晓得这是老生常谈了。他一面说一面不自觉地微笑著。然后,他正经地问自己,到底他要从女人那儿得到些什么?
他生命中有过太多的女人,却总是过一阵子就觉得腻了。就像现在他晓得自己对赛朵儿夫人已厌烦透顶。
还有个凯丽丝·普莱渥斯正等著他呢!她在上次的聚会中表示得相当明显。礼拜二他就能看到她了。他在戴沙那儿晚餐时,她也会在场。
在那个场合他们也许没什么机会说体己话,因为他有种感觉,戴沙蛮喜欢凯丽丝。果真如此,戴沙没有理由不娶她。
伯爵很清楚,凯丽丝就像赛朵儿一样,在物色个好丈夫。
她们俩都是寡妇。赛朵儿·布莱克福的年迈丈夫因心脏病去世后,留给她庞大的遗产,使她变得非常富有。而普莱渥斯大人两年前去世了,凯丽丝却不宽裕。
伯爵挂著一丝笑容,想著她的红发碧眼,把她好好打扮一下,一定很有意思。
长久以来的经验使他成为服饰专家。他知道什么衣饰对那一种女人最适合。他也为此付出巨额金钱,给那些急急把他的建议付诸实行的裁缝商。
“绿色最好!”他想,“当然她还得配点翡翠。用孔雀蓝效果也会不同凡响。嗯,还得加些钻石在她的耳上、发际闪闪生辉!”
他暗自希望,她的头发被散下来时,会很长很软,像丝缎一般。
赛朵儿的头发浓密,可是他摸起来并不觉得特别柔软。
他记得有一个女人--该死的,她叫什么名字来著?她的秀发长达腰际,平整光滑如丝。
伯爵猛然警觉,他一路上胡思乱想,根本不知驶到那儿了。还好路线没错,他娴熟地驾着车,此刻居然已到了格罗斯韦诺方场的崔法侬寓所。
房子巨大醒目。他从父亲那里继承过来之后,大事增修,几乎全部改头换面。就像威尔斯亲王一样,他也收集了好些画。那些画还著实让好些行家钦羡嫉妒了一番呢!
譬如他拥有的一些家庭画像,本身就价值不菲。
第一位崔法侬伯爵的画像是文·戴克所画,接下来的分别为甘斯波莱和雷诺所画。还有一幅最近的,他自己的画像,是劳伦斯所作,因为摄政王坚持要由他来画。
伯爵进入摆著许多雕像的大厅。这些雕像也是他以超凡的鉴赏力购得的。
总管匆匆迎向前来,接下他的高顶礼帽和手套。
“明天的事都准备妥当了吧?韩特?”伯爵问道。
“每件事都安排好了,大人。”
“我告诉过你,兰庄没几个佣人,我们得自己补足。”
“我已经安排好了,大人!大师傅会自己带两个手下去,我选了几个仆役随时帮忙。”
“谢谢你,韩特!既然你要和我一起去,我就不用费心多想这些事啦!”。
“那当然,大人!我相信大师傅会把他要用的食品带齐,供您使用。在赛马周可能很难买到什么东西。”
“一定是这样的。”伯爵同答。
他一边说,一边走向书房,把阿斯考特的事抛在一边,就像把赛朵儿夫人抛在一边一样。
韩特会照管一切的,他向来如此。
不过,第二天一早,伯爵还是决定要早一些到兰庄去,在客人未到之前先去看看。
就像所有天生的管理者一样,他一定要亲自检查一切,连经验那么丰富的管家和帐房都不能使他放心。他还是宁愿自己早些到达兰庄,做最后的检视。
在许多方面,他都是个完美主义者。若非迫不得已,绝不肯稍加屈就。他觉得实在没有理由让自己过得那么不舒服。
在阿斯考特停留的五天里,要是有什么东西因事先没想到而漏掉了,他会立刻派一个小厮回伦敦拿。帐房一定会注意,把东西尽快送到他手上。
他觉得很得意,居然在最后一分钟找到了替代皇冠羽的地方,越想越高兴自己那么聪明。
他很清楚阿斯考特附近早就没有空房子了。从温莎堡以下全部被预约满了。他的一些朋友都在附近订了房间,只是,显然任何地方都塞不下他了。
他私下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每一次重要的赛马会,他都要和自己的马儿在一起,不和其他人一起狂欢作乐。
他也深深体认到,要专心出赛,最好别和女人有什么瓜葛,免得分心。
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之后,他就从伦敦出发,驾著一队人人称羡的粟色马匹,意气飞扬地上路。早餐后他没有饮酒,只喝了咖啡,显得神清气爽,坐在车上,竟如玉树临风一般。
他本想和平时一样驾六匹马,来跟威尔斯亲王别别苗头。威尔斯王子乘的是辆座位高高在上的四轮敞车,身旁当然有美人在侧。
可是伯爵很早就晓得,阿斯考特四周的道路都拥挤不堪,六匹马很可能显得大而不当,行动不便,不但不能加快速度,反而会拖延时间。
阳光明亮,普照大地,天气十分燠热。一路行去,正如伯爵顶料,熙熙攘攘挤满了马车、篷车、拖车、板车等等,水泄不通。
车子逐渐行近阿斯考特。他在路上换了两次马,不让行车的速度慢下来。伯爵很有兴味地看著牛步而过的马车,上头用多叶的枝子搭成篷顶,遮着毒辣的阳光,使那些乡下人的货物免于曝晒。
那些车上载的东西简直多得不像话。伯爵一想到拖著车的可怜畜牲,嘴角不禁紧紧抿住。他们真是一副不堪负荷的憔悴样儿啊!
另有一些类似伯爵座车的四轮敞篷车,还有很华丽的大马车,嵌板上漆著繁复的纹章,显示车主显赫的家世。
当然,路上也会碰到让伯爵眼睛一亮的马儿,只不过每次他都再看一眼,就觉得那些一马都比不上他自己的。
更近赛马场了,他开始注意附近的弯路。兰斯顿告诉过他,那条弯路可以直通兰庄。
温莎森林的枞树浓浓密密地长满路旁,出其不意地出现一条黄土小路,蜿蜒伸入树林中,伯爵险些错遇了。
他想,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了。他把车队慢下来,希望这样就不必回转马头,可以直接驶入,何况身边全是树木,要回转实在不大可能。
眼前立著两座古老的守卫亭,看起来好像了无人迹。前面几扇铁门,还好,是敞开著的。
“这一定是兰庄了。”他自语。
心想,由这两个守卫亭和这些铁门看起来,兰庄本身恐怕也好不到那里去。
如果赛朵儿说得对,这座住院一定已摇摇欲坠,屋顶破漏,墙垣斑剥,很可能根本不够住。
他慢慢驶进长满青苔的小道。一时间伯爵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接受国王邀请,到温莎堡去。至少,在那儿他会有一张舒适的床。
然后,他撇了一下唇角,想到如果国王的邀请和赛朵儿有关,那他才不要在那里多花时间。他决定,不管兰庄如何不舒适,他也要留在这里,单独的静一静。
小路弯了进去,突然,他看到兰庄就在眼前。
这完全不是他想像的样子,事实上,比他想像的要好上千万倍。
兰庄耸立在那里,四周围著苍松古树。
他一眼看下去,房子不但年代久远,也比他想像的大。
眼面万道金光,阳光在菱形窗上闪烁飞舞,洁白如玉的鸽子栖息在尖屋顶上,映著灿烂的金光。伯爵伫立良久,恍然觉得这房子竟像是从童话中走出来的。
他几乎以为这楝房子会突然消失,剩下他对著残垣乱并惆怅徘徊。
他晓得自己想太多了。这的的确确是真实的。不过他还是觉得不太可能,怎么他几年来每才到阿斯考特,却从来没有注意到这幢大厦呢!
他感觉得出这里很静,很安详,向周好像一个人都没有。
他回忆起以前待过的那些地方,总有千百种不同的吵杂声,马车夫的叫声,搬夫管事忙进忙出的吼声,就没有片刻安宁。
他放马慢慢地走,什细地浏览著整个房子和四周的环境。终于在大门口外停了下来。
伯爵的马夫从马车后面跳下来,伸手去拉带头的那匹马。伯爵说:“金姆,我们得找个人带我们去马房。”
“我想马房就在那头吧!大人。”金姆回答。
他边说边指著。伯爵顺著他的手势望下去,房子下边一点,露出一角屋檐。
“我去问问。”他说。
他走进屋子里,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大厅上,一座花雕楼梯旋向二楼。
这座楼梯相当好看,伯爵马上闻到一股花香,发现楼梯底端的茶几上放著一盒白红交错的玫瑰花。香味就是从那儿散发出来的。
他发觉屋里头和外观一样吸引人。突然心中一动,他觉得这就像……一个家。他猜度著,这位年轻的兰斯顿,他的母亲还健在吗?
他穿过大厅,走向他认为是起居室的一个房间。
桌上也摆著花。从敞开的法国窗望出去,看到一个花园,里头色彩演纷,群芳争艳。一大排一大排的深红色杜鹃花,夹著一丛丛的草本植物,还有白色的丁香。
伯爵收回眼光,环视屋内。
他看得出这房间陈旧不堪,可是,陈设的每一件东西都高雅不俗。
镶板壁上的书该清洁一下了。不过他心里隐隐有种感觉,往后有空时仔细地近看,一定很有意思。
折回脚步,他发现自己在一个书房里,马上就决定这间房间他要一个人专用。他住在这里的时候,不许别人使用。
他喜欢那张舒适的皮制靠背椅,还有那张硕大平坦的书桌。
书桌的采光绝隹,亮度柔和适当。
屋内仍见不到人。他对其他房问非常好奇,所以没有朝厨房的方向走,虽然他确定自己一定能在那里找到这庄园的仆人。
相反的,他沿著楼梯走上去,注意到梯上的每一根橡木柱子都雕著人像花鸟,只是有些已经剥落,有些都磨损了。
他也注意到梯子的年代和木头的质料。
楼梯边的墙上还挂著画像,大部份都是人像,他猜想那些都是兰斯顿家族的祖先。他觉得在一些画家中,仿佛还认得出杰瑞的英俊面貌和潇洒外型。
到了楼梯顶端,他可以向右走或向左走。他选了左边,穿过一个天花板低垂的狭小走道,眼前是个大房间。
伊莉莎白女王时代的人最喜欢在房里建这种大房间。在寒冷的冬天,他们把四柱大床搬到这里,傍着大壁炉围成一圈,把各个床的帘子拉上,保留隐私。漫漫寒冬就是这样度过的。
他拥有好几楝房子,其中一楝也建有类似的大房间。他也常想像着,屋里的人都围在那里,辈份最大的最靠近炉火。
他走到门前,只见阳光从窗间照进来,光洁的地板曳金耀银。
一个身著白衣的少女,站在远远的那一头,伯爵心想,总算找著一个人来问些问题了。
他走向前去,就在这个当儿,他发现她消失了。
他顿了一下,想著也许她没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迳自坐到椅子或沙发上去了。他继续往前走,终于明白整个大房间根本空无一人?
“我一定在做梦!”他自语。
他站在她刚才站过的位置上,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午安,大人!”
他倏然转身,只见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穿著灰色的衣服,上头罩著一件白围裙。
他注视着她,她向他请安,说:“我想您,大人,该是崔法侬伯爵吧?您要在赛马周租用我们的房子?杰瑞大人要我们在这儿等您,可是您比我们预计的要到得早。”
“我希望这不会带给你们任何不便,”伯爵说,“我要在我的朋友没到之前先过来看看,是否一切都准备就绪。”
“我希望一切都安排好了!大人,”嬷嬷回答,“可是我们人手十分缺乏。杰瑞爵士一定早就跟您说过了。”
“他是提到过。”伯爵回答,“不过我的管家已经带著一群仆人到这儿来了,晚一点就会抵达,有什么需要做的事,叫他们做就是了。”
“谢谢您,大人。大人是不是要先看看您的卧室呢?”
“好的。”伯爵回答。
嬷嬷领著他走过大房音。
他正在迟疑是否应该跟她说刚才他在这里看到一个穿白衣的女人,不过他只说:“也许你该告诉我,除了你自己之外,还有谁住在这里。”
“只有老贝茜,帮忙一下厨房的事,大人!”嬷嬷回答,“然后就是老杰可,做杂事的,搬搬煤啦,木头啦什么的,还提提洗澡水。”
伯爵没有说话,嬷嬷接著说:“马房里有亚伯特,还有他的孙子杰姆。赛马时他要骑我们自己的马哩!”
她说这话的神情,很明显的透露出她绝不会被他的马吓到或压倒。
他嘴角隐隐泛着失意,回答说:“现在你该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你的职位了吧?”
“我是杰瑞大人的保姆。他从小就叫我‘嬷嬷’,因为他不会说‘保姆’。这名字就一直用到今天。”
“哦!那是老嬷嬷了。”伯爵说。
“不敢,大人。这个房间,我们想你会觉得舒服的。这本来是主卧室,可是杰瑞爵士宁愿睡他小时候睡的那一间。”
和黛梅莎所想的恰恰相反,伯爵倒是很欣赏那四柱大床,褪色的帷帘和床罩,还有雕饰美丽的镶板及那瓶放在梳妆台上的粉红玫瑰。
“屋里到处都摆著花,真是赏心悦目。老嬷嬷,”他说,“我是不是该谢谢您啊?”
嬷嬷好踌躇了一会见,才说:“我有空的时候才摆两盆。”
“那我们可希望我们在这儿时,你都能匀得出空来才好。”
嬷嬷告诉了他马房在那里。他走下楼来,亚伯特却已经吩咐杰姆如何安排马匹了。伯爵则转向检视其他的马房。
马厩出人意料之外的宽敞,远比他所预期的要好。在这附近,除了一家豪门之外,恐怕没有别家可比得上。
他在马房的时候,他的马匹正好到达。
他亲眼看著它们安置妥当,克鲁萨德情况很好,仆人也都抵达兰庄了。管家呼前喝后,指挥若定,好像将军在统率军队一般。
在客人未到以前实在没有什度事好做。他信步走到花园里,欣赏娇艳的杜鹃和一树杂花的矮灌木,还有金链花树。小的时候,他总是叫金链花树为“金雨”。
他朝前走近,时光仿佛退到过去,在一片仙境,住著精灵、仙女、火龙和骑士。
小时候,他常幻想一只只勇猛巨大、喷火熔钢的恶龙,栖居在森林深处。小小的精灵在山间奔跑,躲藏在大树后面。
他好久好久没想过这些东西了。然而现在这楝房子充满了说不出的神秘,还有四周茂密的树林,繁盛的花园,好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图画。一点儿都不属于他所处的花花世界。
这更和他们的“时髦社会”扯不上关系。那些男男女女又要在阿斯考特聚首,在那儿狂欢一个星期。不仅是赛马,还有各种宴会、舞会,甚至,对男士而言.还包括狂欢和赌博。
然而,这里只有林中小鸟的叫声,矮树丛下小动物跑来跑去的希希索索声。情纯的花香,又和赛朵儿、凯丽丝所用的舶来香水大异其趣。没有一个他认识的女人,能有这么令人陶醉舒畅的气息。
伯爵在林子里走了很久,才转回屋来。
他走近庄园,那神秘又奇妙的感觉又包围了他。就像他白天刚看见兰庄时一样,他几乎有点被眩惑住了。
突然一阵冲动,他几乎希望自已能够一个人静静地在这儿独居。
他随即笑了,很快地继续往前走。他相信他的朋友们一定已经到达了。
事实上他们正在等着他呢!人家都在起居室里,舒适地坐在靠背椅上,手上拿著杯子,杯里永远是满满的香榕。
“他们告诉我们你已经到了!”契尔大人看到伯爵从一扇落地窗进来,就大声嚷道,“可是没人晓得你去那儿了。”
“我四处走了一下,看看这里的产业。”伯爵回答道,“真高兴与见到你,伦斯基,还有你,洛夫。你好吗?威格顿。”
他最后向法兰士·成格顿爵士。打招呼。他认识他并不久,不过觉得他这个人挺有趣的,玩起牌来颇有一手。
“你倒真是找到了一间好房子!”法兰士爵士回答,“我个人认为,比皇冠羽要高明太多了!”
“我们都有同感,”洛夫·米尔爵士大声说,“你就是这样,别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窘迫得不得了,甚至得在露天里搭帐篷,偏偏你就能找到这么不同凡响又舒服的地方。”
“谢谢老天我们还不至于沦落到那种地步。”伯爵给自己倒了杯香槟,然后回答,“我想今年的群众一定比往年多得多!”
“他们呀!一年多过一年!”伦斯基大人说,“我的马夫告诉我路上已经发生了好几次车祸了。”
在这条路是发生交通事故是稀松平常的事,尤其是在阿斯考特周里,骑马驾车的人灌下一桶桶啤酒来洗刷路上呛死人的灰土。在这种情形下,总是会因驾驶不慎而引起伤亡。何况拥挤不堪的道路本身,就使这些意外事故难以避免。
有一两次,皇室马车在赛后从温莎回行,就遭到了致命的车祸。第一件是由于一个骑马师没有坐好,马车的轮子从他身上碾过,当场毙命。
第二次则是车上的一个衣箱倒下来,压死了一个路人。
这些事情都是事前可想而知的,但是,很不幸,这并没有使驾车骑马的人提高警觉,在来年小心驾驶。
“我们押你的马,你另外该给我们多少红利?嗯?”契尔大人笑问伯爵。
“我觉得你实在该问约克公爵才是。他前天晚上跟我说今年的阿斯考特他要杀个片甲不留。我想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他哩!”
“嘿,那就是说,”伦斯基大人说,“你要和他赌小马‘卡地尼欧’罗!他把那匹马排进他自己的‘销售牌’和‘摩西’了哩!”
“一定是摩西赢了。”伯爵说,“任何人啊,要是不能把十诚从他脑中剔出,就别想阻止他抱着阿尔巴尼奖金回去。”
他们都笑了,伯爵手持杯子,坐了下来。
黛梅莎在修院楼上懊恼著,她怎么会这么笨,几乎不自觉地被伯爵撞个正著。
是他走进房里的脚步声惊醒了她。
她快速的瞥见一个男人的身影,英俊、修长、阔肩,仪态非常高雅。她心里一紧张,本能的惊怕使她马上溜进活动嵌板后面,悄无声息地把秘门关上。
她一点儿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早来。事实上她才刚刚把那盆花插好。
然后她就到大房间去拿书。昨天杰瑞喊她,她就把书放在那里了,今天才想到去拿。
她已经把要用的其他东西都搬到修院去了。还好她自己的卧室不会被用到,所以不必把她珍视的宝贝移至别处。
杰瑞昨晚回来过,今天一早又走了,临走前一再指示,她绝不能被任何人看到。
“没有人会怀疑我家里有个妹妹。他们从未在伦敦看过你!”他说。
对嬷嬷,他说:“是你和贝茜在这儿照顾我的。我回来时,就只有我一个人。清楚了吗?”
“清楚得很,杰瑞主人。”嬷嬷回答,“我认为你的作法完全正确。我才不愿意黛梅莎小姐和你那些放荡的孤群狗党搅在一起呢!”
“你怎么晓得他们放荡?嬷嬷。”杰瑞问。
“我呀!哼,你们在伦敦做的勾当,我听得多了,我当然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杰瑞大笑,说她太保守了。可是,他向黛梅莎道别时却很郑重地说:“你一定要听我的话,否则我会非常生气。我不要你和崔法侬,或任何一个住在这里的人见面。”
“我倒认为,如果你的这些朋友真的那么坏,你倒不如新交几个的好。”黛梅莎说。
“他们都是乐天派的好人,一流的运动家。”杰瑞马上接口。
她就知道他一定会马上为朋友辩护。
“我是开玩笑的,亲爱的。你可别喝大多酒哦!你晓得那对你不好。妈妈一向最讨厌酒鬼了。”
“崔法侬不是酒鬼,”杰瑞若有所思地说,“他拳击打得太好,又是击剑冠军。”
黛梅莎目送著他离开,心里朦胧地觉得,难怪自己对伯爵那么好奇啊!这么一个奇怪的人。
这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事他不在行,除了拥有全英国最优秀的马之外,他似乎样样都出色。
“克鲁萨德比摩西还好吗?”她问亚伯特。
“它们还没有同时一场比赛过哩,黛梅莎小姐。不过,要是比的话,我会押克鲁萨德。”
“这次金杯,它要跟那匹马争冠军啊?”
“汉地布兰爵士。这是它真正的对手。”亚伯特回答说。
“那匹马是兰斯巴顿先生的呀!我真希望他不会嬴。”黛梅莎道。
“那是匹好马。”亚伯特说。“骑师是巴克呢!”
法兰·巴克是当今首屈一指的名骑师,在阿斯考特的其他比赛里,黛梅莎看过他出赛,真是十拿九稳的硬裹子角色。
事实上,这许多年以来,他一直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她听人说过:“除了直觉和野心外,巴克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的正直和他的终点冲刺同样的有名。
杰瑞跟她说过一首关于他常出现在运动版里的歌谣: 大巴克场上叱阵风云 小巴克版里左右逢源 黛梅莎听了笑不可抑,就把它给记下来了。
巴克现在年纪渐渐大了。黛梅莎虽然觉得有些愧对他,却还是衷心希望克鲁萨德能赢。因为它就在她家马房里啊!
她慢慢走回屋里,不能否认自己,不仅想着克鲁萨德,也包括它的主人。
杰瑞跟她说的每一件有关伯爵的事,都令她万分好奇。纵然哥哥慎重其事的三番两次警告。她仍是克制不住。
“我非得看看他不可。”她低喊,她想到自己可以轻而易学的随时看他而不被发觉。
她现在想起,她险些和伯爵碰个正著呢!她也晓得,若真如此,杰瑞一定会大为光火的!
“这倒是个警告,”她想,“我再也不能那么大意了,一定得随时提高警觉。”
就这样,她不由自主地溜下蜿蜒的楼梯,直到一阵笑语喧哗声传入耳鼓。她晓得那些大人们正都聚集在饭厅里。当然,包括她极欲一见的英俊伯爵。
她花了好一阵工夫打扫这个餐厅,把东西放置整齐,还插了花。
她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静听那些客人的声言语调,心中暗自猜度,不知那一个声音属于那一位客人。
哥哥还没回来,这表示餐厅里应该有五个人。
她探出手,寻找墙上的眼洞。这些眼洞是以前那些修士或教徒弄的,这样他们才能监视每个房间的动静。
眼洞的高度都以男人的身长为准,所以黛梅莎得垫著脚尖才能看得到外面。
这些眼洞都极为微小,大部分都隐藏在镶板上繁复的雕饰里,譬如说一朵花的正中心等等。房间里的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有这种玩意儿存在,别说发现了。事实上,有好几次黛梅莎自己都找了好久才找到。
她把眼睛贴近小洞。第一个映入眼睛的是一张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脸庞。
他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可是看起来相当温和仁慈,正因为别人说了些什么话而爆出洪钟似的笑声。
她心想,虽然并不十分确定,这位该是契尔大人了。他旁边坐著一位男士,眼睛黑细,鼻子尖突,结着一个稍显花俏的领结。
她看着他,听到有人说:“我相信你必有同感,法兰士。”那个人回答时,她知道谁是法兰士·成格顿爵士了。
她觉得他并不讨人喜欢,可是又说不上来到底那里不对,她只觉得这个人有些皮笑肉不笑,有点儿居心不良的样子。
然后她把眼光移向中间,马上就晓得她看到的是崔法侬伯爵。
他正如她所想像的样子。非常非常英俊,前额宽广,显得很聪颖,下巴方正,嘴唇的线条坚定,从鼻子到嘴角刻着两条深深的,有些玩世不恭的纹路。
这是一张浪荡子的睑,带著些嘲讽的神气,黛梅莎想著,他和楼梯墙上挂的查理二世的画像倒有几分神似!他同伴中不知道谁说了些什么,他觉得挺好玩,也只撇了撇嘴,却瞒不过眼中的晶芒闪动。“他真是出色!”黛梅莎自语,“不管杰瑞怎么说……我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