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八一九年

  “问题已经解决了!”

  餐厅的门突然开启,一个清脆的声音珠落玉盘似的响起:

  “我昨晚细细地想了一夜,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

  一个纤细的人影走了过来,两个坐在餐桌前的女郎,迅速地转过脸,满是盼望的神色,急急地问:

  “该怎么做?快说嘛,安妮妲,快说嘛!”

  安妮妲徐徐地踱了过来,也在餐桌旁坐下。

  细看这三个姐妹,真像三朵花儿,真教人难以想象,世上竞有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而且各有截然不同的美!

  安妮妲最年长,也是其中比较不抢眼的。

  但她的妹妹,凯柔,十八岁半,却美不可方物,美得叫人一盯上她,就张嘴直眼地答不出话来。

  一头金发——就象在阳光下辉映的麦谷,蓝眼——有着画眉鸟蛋似的青蓝,脸蛋儿白里透红,总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和了奶油的草莓。

  更吸引入的则是她的身材,修长而行动优雅。

  雪伦,则是她最小的妹妹,长得象父亲。黑发,配着木兰花似的深色皮肤,明媚的眼睛,有时候看似蓝的,有时候却深邃得泛着紫色。

  梅登上校常说,雪伦这些特点完全秉传于那位西班牙祖先。而西班牙血统在梅登的家谱里,的确不时出现,且不管她像谁,雪伦算是三姐妹中性情最愉悦的,机智而可爱。

  每一件事情,只要与生活有关,都令她感到新奇。十七岁的她,衷心渴望踏入成人的社会,她父亲所订的《每日晨报》和她所收集来的《妇女杂志》,因此而被她翻得烂熟。

  安妮妲若置身在别的女人间——任呵一个女人,除了她自己的姐妹以外——都会出众的,可是在她的两个妹妹面前,就相形失色了,因为,她的头发既非金色也非黑色。

  “灰鼠!”她为这头头发叹气,她认为这种颜色已是无可救药了。但.是她的母亲却总是代她肯定:那是予人安慰的颜色,是旅人在太阳下最感需要的阴凉之色。

  似乎有意配合她的头发,她的眼睛竟然也是灰色的,只是在光线射入眼瞳的时候,那双灰蒙蒙的大眼却会出人意外地变成绿的。因此她难免泄气地想,老天实在该给她换上相称的红头发才对;无论如何,她的智慧和成熟今她的面容看起来却要比两个妹妹更甜蜜。

  自从她母亲过世,由于她是长女,便被迫地不得不现实起来;虽然她那时候只有十五岁,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已全落在她的肩上了。

  而最近两年来,她的父亲又一直病着,凯柔和雪伦都还年轻,安妮妲只得一手包揽了,既是女主人,又是管家、护土、老师,进至成了一位全能的佣人。

  虽然女孩子们请了一位保姆,但是,两个妹妹所该知道的与女孩子有关的事情,却依然是由安妮妲来传授。自己也不过是个大女孩的安妮妲,把所有从母亲那里得来的知识,转递了下来。她把梅登夫人认为绝对重要的淑女风范传给了凯柔和雪伦;任何该注意的小节或任何她想母亲会在意的礼数,她都尽显要求两个姊妹做到。

  这件求倒是不难办到,因为这两个女孩子都敬爱她。更何况凯柔还具有世界上最温柔的性情,只要她向她提出了建议,她就会顺从避守。

  至于雪伦,就截然不同了,她则是个满怀雄心的小野心家:这个令安妮妲彻夜不眠的难题,便是雪伦提出的。

  此刻安妮妲已在桌旁坐了下来,但是却一个劲地微笑不语,雪伦急得直催:

  “结果怎样嘛?快说嘛,安妮姐2”

  “我决定立刻动身去伦敦!”

  “去伦敦?·”雪伦跳了起来,“去干什么?为什么要去?”

  “你先别急。”安妮妲慢条斯理地端起了面前的咖啡壶,为自己斟了一杯,然后才说:

  “你昨晚只随便说了几句,却教我整整想了一晚,雪伦。”

  “我昨晚说我们一定也能像甘宁姐妹那样轰动伦敦!其实,你用不着想上那么久才同意,何况,我们比她们人多,我们有三个!”

  “除此以外,你还强调说,”凯柔温柔地为她补上了一句,“我一定比伊莉莎白·甘宁漂亮,而安妮妲则长得有点像那位玛利亚·甘宁。”

  “是呀,我是那样讲,”雪伦立刻点头同意,“但是我……”

  “但是已足够我考虑整夜了。”安妮妲打住了她的话头,“你昨晚提的建议很好,只是主角该换作你和凯柔,你们两个都够漂亮,要比我漂亮多了——不过我还是得跟你们去,我必需照顾你们。”

  她踌躇了一会儿又说:

  “我们必须面对现实,爸爸留下的钱根本不够我们生活,奢侈是一定谈不上的,甚至……连舒适都要谈不上了。”

  “到底剩多少?”雪伦问。

  安妮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每年不到两百镑!”她说,“房子虽然是我们自己的。但已经破得必需大修特修……除了吃、穿以外,我们大概只养得起我们那匹老马了。”

  两个女孩静静地听着,她们心里也很明白;于是安妮妲又继续说下去:

  “就在我越想越丧气的时候,办法就来了。”

  “什么办法?”雪伦迫不及持地又问。

  “现在就得去伦敦找那位公爵!”

  “公爵?”她的妹妹喃喃地跟着念了一声。“什么样的公爵?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噢,这个公爵我们都没见过,”安妮妲满怀希望地说,“但是爸爸曾经说过,他是我们的远亲,同时还是我的教父。”

  “那么,一定不是个好教父!”雪伦撇了撇嘴,“至少他从来没有送过你礼物。”

  “他从来没有注意过我,”安妮妲点了点头,“因此,现在正是他该做一点事的时候了!”

  “他是哪位?”凯柔也问。

  “布鲁伦公爵。他年纪已很大了,爸爸一向喜欢他。爸爸年轻时常跟祖父到公爵家里小住;爸爸还跟我提过公爵的房子里摆了些什么样的摆设呢!”

  “他怎会成为你的教父呢?”凯柔觉得奇怪。

  安妮妲微微地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我猜,一定是妈妈的主意。你知道,妈妈一直希望我们能接近那些她所谓的好人;而妈妈在爸爸还没输得一文不剩之前,在那些社交场合中是非常吃得开的。”

  “真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这么笨?”雪伦在一旁怒哼了一声。

  “他自已也常这样自问呀!”安妮姐则叹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竟会弄到倾家荡产!我想在那种赌风正盛的时候,要叫他不赌,实在不可能。何况,像爸爸那样一个英俊活跃的人,要他不赶时尚,怎么可能?”

  “他还没有结婚的时候这样做,还倒罢了,”雪伦仍愤愤不平,“但是结了婚后,妈妈总该管得住他!”

  “妈妈已经尽力了,”安妮姐说,“她跟我说,他们年轻的时候,怎样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其实你们也明白,妈妈一向崇拜爸爸;只要能够令他快活,她是绝对不愿管他的。

  “现在却变成我们的不幸了!”雪伦知道这问题已没什么好讲了。

  安妮妲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见她开口,说:

  “是啊,因此我更要公爵为我们做点事情。”

  “你凭什么要求他呢?”凯柔问

  安妮妲被问得一时答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她才答说:

  “我想,他的良心会迫着他为我们做一些事情吧:自从我们搬到这里,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来和老朋友打声招呼。他心里一定也过意不去吧;何况……我们还是他的亲戚。”

  “可是爸爸曾说,”雪伦还是不以为然,“有钱人是不会在管那些自愿坐在大门外的穷人的。”

  “他自然可以那样想,”安妮姐说,“但是我还是得让他阁下明白,他至少该把我们介绍给那些社会名流,把我们引入社交圈,好让你们两个找到好丈夫。”

  “找丈夫!”凯柔惊叫了一声。

  “那当然,”安妮妲望了她一眼,“否则要你们去伦敦干吗?”

  “唉呀,你说得对!”雪伦也嚷了起来,但是却是一副兴致高昂的样子,“甘宁姐妹不就是这样做吗?后来伊莉莎白嫁了一位公爵——那时候追她的公爵还不只一个!连玛利亚也迷住了一个伯爵呢!”

  这个故事安妮妲自已也很喜欢。

  两个穷得无以复加的姐妹,在一七五一年,随着母亲从爱尔兰远征至伦敦,在伦敦社交团中掀起了一场风暴。新闻无时无刻不注视着她们,从不放过他们的一举一动;杂志也披载着各篇论她们艳丽的诗文:

  轻盈、灵巧!艳冠群芳;

  纤秀、可爱!桃李争春。

  汉弥尔敦公爵在与伊莉莎白结识一个月之后,便向她求婚;虽然已是午夜了,却还赶着在科隆街的大教堂里成婚。

  而她的妹妹玛利亚,只不过迟了五天,也和那位被她俘虏的伯爵成婚了。

  伊莉莎白不仅漂亮,她还是个忠实的、宵于同情心而且非常勇敢的女人——可是,她所遭的不幸却令人扼腕——因为,她所嫁的这位公爵原来竞是个声名狼籍的酒鬼。

  在她为他生下一子一女之后,这一位饮洒过度的公爵便撒手归天了,年纪不过三十三岁。

  伊莉莎白顿时成了个孤单而又不幸的人,可是她很快便再婚了。她的第二任丈夫是艾恩·坎贝尔上校,一位品格高尚而有雄心壮志的人,并且,很快就因丰功伟业而晋封为阿吉尔公爵。

  这是安妮妲所知道的最罗曼蒂克的故事;而,每当她回味这个故事的时候,她总禁不住这样想:伊莉莎白·甘宁绝不可能比凯柔漂亮。

  “她一定会嫁个公爵。”当安妮妲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听到凯柔在对雪伦说:“至于我啊,我一定办不到,做公爵夫人实在是吓人的差事!”

  “我们都希望你能成为公爵夫人,凯柔。”安妮妲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再也没有人会比你更漂亮了!无论哪一个伦敦子弟,只要见着你,没有不希望你成为他的妻子的——当然,有些人则是要向雪伦求婚的!”

  “嗯,安妮妲,你怎么不提你自己呢?”凯柔问。

  “我可没时间去想自已,除非先把你们两个安顿好。”安妮妲向她微微地笑了笑,“小姐们,你们可得明白,这可是个紧急事件,我们的钱只够这一季的费用——过了这一季,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就算只要这一季的费用,又要到哪儿去找呢?”雪伦问。

  “你们难道忘了妈妈留下的那串项链吗?”安妮妲轻轻地问了一声,嘴角带着一丝笑容。

  她的两个妹妹同时发出一声惊叹。

  “妈妈的项链!哦,当然记得!”雪伦兴奋地说,“那要值好几百镑呢!”

  “只可惜那上面镶的是翡翠,而且也不够大!”安妮姐说,“但是,妈妈曾经说过,这样还是能卖上五百镑!”

  “那是一大笔款子了!”凯柔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刚够我们的计划用,”安妮姐又继续说,“不要忘了,妈妈把这个东西藏了那么多年,正是要我们在这种不得已的状况下用的。”

  “我觉得奇怪,爸爸怎么没把它卖了。”雪伦一脸的狐疑。

  “妈妈说是她劝爸爸他把它留下来暂时搁在一边。然后她便尽量不给他看见,久了他就忘了。”安妮妲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似乎这件事情她并不十分喜欢提起。“我想,妈妈那时早就想到用这个项链做我们的嫁妆了。正因为如此,现在更是把它卖掉的时候了!”

  “要是能够卖上五百镑的话,那么,我们每人就可以得到一百六十七镑!”雪伦算了一下,一副精明踏实的样子。

  “嗯,假如我们平分的话,”安妮姐明白这种算法,可是她另有更精明的打算,她说:“这笔钱不能够打散,惟有合起来用,我们才能够在伦敦租上两个月的房子,买上几件漂亮的衣服。”

  “甘宁姐妹俩只合穿一件衣服呢!”雪伦的思绪又飞扬了。

  “可是你们两个得多买几件,”安妮妲说,“我有个预感,现在的人一定比甘宁姐妹那时代的人要现实得多!”

  “而且衣服也要比那时简单多了,”雪伦好象被触发了灵感似的,紧接着嚷道:“我是说,女人穿的越来越少了,哦,上礼拜的妇女杂志还特别介绍过:‘巴黎最新款式已风靡伦敦,细棉薄料,胸腿隐现,男土为之疯狂。’”

  “雪伦!”安妮妲喝止了她,“这样未免太不象话了!你和凯柔可不许穿那样的衣服!”

  “可是我们必须穿得时髦啊,安妮妲!”雪伦立刻反驳,“另一本美女集锦还说,巴黎和伦敦还有——些女人,甚至把细棉袍弄湿了,贴在身上,就好象没有穿衣服似的!”

  “我真弄不懂那些女人!”安妮姐再度严厉地截断了她的话题,然后十分严肃地说:“女孩于应该尽量端庄,假如你还办得到的话!我所希望你们嫁的丈夫,绝不会是喜欢讨荡妇做太太的人!”

  “安妮妲,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凯柔立刻应承。

  安妮妲的脸色柔和了,她放缓了语气,望着凯柔说:“谢谢你,凯柔,我希望你们俩都相信我,我会尽我所能地为你们找到最好的对象。这事情有多严重,你们都知道,我也不再说了。这次伦敦之行绝不能犯错。更不能陷入任何不利的情况。”

  “这是实话,”雪伦仲了伸舌头,“此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我们必须打入‘阿美社’去!”

  “什么是‘阿美社’呢?”凯柔好奇地问。

  两姊妹不由得都用疑问的眼光盯着雪伦。这个年方十七的老么,要比两个姊姊更清楚这个摩登世界。

  “‘阿美社’就是,”她带着得意的神色说,“伦敦最严格的会社,最重要却也最排外。”

  “哦,怎么说呢?”凯柔又问。

  “这些都是我看来的,”雪伦看了她二姊一眼,然后以一种戏剧性的腔调解说,“这个会社呢,乃是由社交圈内最出风头的一群所主持,象什么乔丝复人、考柏夫人……甚至还包括了李文公主呢1除非接到这些人的消帖,否则只有不得其门而入了!而任何不被阿美社接受的,都只能算是社交圈外的人!”

  “啧啧,听起来好势利!”安妮妲嗤了一声。

  “她们就是喜欢把事情搞成这样。”雪伦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

  “我念首诗给你们听听,就刊在去年的一份杂志上,等我去找来!”

  她说着,便跑了出去。安妮妲望着她活泼的身影,眼里怀着爱意;然后,她又望向了凯柔。

  清晨的阳光,打窗口射进来,正照在她如云的秀发上,灿起一层金蒙蒙的光晕。

  没有人会比她更漂完了!安妮妲暗暗地想着,更忍不住用她那特有的、既柔和却又十分肯定的声调,对她说:

  “你决不能老呆在这里,凯柔,我最亲爱的,在这里除了雨果以外,你接触不到任何年轻人。”

  “可是我喜欢雨果。”凯柔低声抗辩道。

  “他的确是个好青年,”安妮姐也同意,“但是,你我心里都明白一一他没钱,而他爸爸又彻底反对你们俩的婚事。此外,雨果只有在这卡夏城,才称得上是个人物……。凯柔,伦敦还有许多前途远大的年轻人正等着你。”

  “他们可能会令我不安……。”凯柔怯怯地说。

  “他们会欣货你,崇拜你!”安妮姐说得十分坚定。

  她很明白她妹妹指的是什么。

  凯柔很容易就给人吓着——呵护她,不让她受到打击,便成了安妮妲特别的责任了。

  凯柔极端的敏感,在社交场合中,只要有人唐突了她,她就会觉得被欺悔、被冷落,而偷偷地溜回家去。

  “你在伦敦绝对会成功,”安妮姐再三向她保证,“而且是大大的成功!凯柔,你会在每一个舞会中称后,会不断地被邀请,不断地被称赞!每一个年轻人都会献上他的心、他的财富,在你脚前俯伏!”

  凯柔只是默不作声,她脸上隐有忧戚的颜色,幸好这时雪伦已兴高采烈地捧着一本妇女杂志奔了回来。

  不等她们发问,她便有点气急地念了起来。“仔细听着,”她招呼了一声,“本篇乃亨利·鲁瑞尔所作,全文如下:

  在前奏纳——点魔术——

  名利,财富,时髦,朋友,情人,

  令人恼怒或高兴,

  不论阶级,年纪,与性别。

  一旦加入阿美社,

  一夜平民变君皇,立刻完美无暇疵,

  倘若一且被放逐,

  呜呼噫嘻,从此沉沦永不复。

  念完后,三姊妹都沉默了一阵子。

  “假如我们被放逐了,又怎么办?”凯柔真被吓着了。

  “不至如此,”安妮妲坚定地说,“假如连布鲁伦公爵都无法把我们引进阿美社,那么还有谁办得到呢?”

  “但愿你说对了,”雪伦也增加了信心,“这一切都要看公爵肯不肯帮忙了,而,就算公爵答应帮忙,我们还是得找个伴妇才行。”

  “这个我也想到了,”安妮妲点点头说,“我会求公爵也帮我们找一位。”

  “那么我们也得付钱给她罗?”雪伦问.

  安妮姐听得呆了一会。

  “但愿不用付铂,”她喃喃地说,“我可不把这种费用算进去!我想只要把项链卖了,这些钱该是够的。”

  “你把它放在哪里?”雪伦热心地问。

  “就在妈妈的卧房里,我晚上还检查过,”安妮妲答道:“我一直让它留在妈妈原来收藏的地方,免得爸爸看见把它花掉。”

  三姊妹互望了一眼,谁都说不下去了。

  她们都很明白,她们的父亲在最后几年里,变得多么吹毛求疵,不近人情。他似乎有意忽视所处的恶劣环境,只求重享往日所习惯的奢侈品,

  他想吃的食物往往是他们这个小村庄里买不到的,必须到城里去买,而价钱又都贵得惊人。

  他点的都是最好的酒,而且非紫葡萄酒不喝。

  安妮妲为了迎合他、取悦他。只好费尽心思,以有限的家用,象制造奇迹似的,为他张罗来种种的奢侈品。

  也就是说,她和她的妹妹们只好牺牲掉任何新衣服,或者只好买些便宜的布料自已动手做;有时为了省钱,连不可少的滚边缎带,都省下不用了。

  同时,这也表示,她们只好轮流骑那匹至今仍养在马厩里的老马出门。

  话虽如此,她们有马可骑的机会并不多,因为他们还保留着贵族习惯的父亲,还不时要驾车出游、兜风。

  家境是萧条的,至于庭院,自然更是一片荒芜;幸好,她们还有位老保姆,莎拉——她已看护她们十几年了,一些粗重的工作,都抢着做了。

  如今,父亲多年来所造成的愁惨尽已散去,可是,一向首当其冲的安妮妲,在深夜梦醒的时候,仍会不时幻觉到父亲沙哑粗暴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要她去准备她无法供应的东西,或在她所做的事情里找碴。

  “还有一件……”当三姊妹准备上楼去母亲卧室的时候,雪伦突然说。

  “什么事?”安妮妲问。

  “你想,伦敦的人难道不会注意我们戴孝的样子?目前我们没有穿黑,那是因为我们没钱做黑衣服,我们附近的邻居知道我们经济状况,倒还能谅解。可是,那些伦敦人……。”

  “这点我也想过,”安妮妲胸有成竹地说,“在伦敦,不会有人知道爸爸是什么时候死的,假如有人问起的话,我们就说爸爸一年前死的。其实,爸爸最讨厌我们穿黑色的了,他说穿上黑的就象乌鸦似的。”

  “象什么倒没关系,”雪伦说,“只是我们若都戴着孝由参加舞会……,他们的心里一定会很别扭!”

  “那么,我们就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正在服孝!”安妮妲斩钉截铁地说,“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凯柔,你可得记住,爸爸是在去年二月份过世的,不是今年……。”

  “我记得了,”凯柔应着,但是安妮姐朗白,今后还得不时去提醒她。

  要明白凯柔心里在想什么,实在不容易;她总是那样安静、甜蜜而顺服,她似乎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现实生活毫无关连。

  因为凯柔实在太漂亮了,所以和她初会的人,很难察觉到在言谈方面的心不在焉。其实,她说过的话,连她自己也不见得记得。

  安妮姐带着两个妹妹到了母亲的卧室,她把椅子移到橱边,爬了上去。

  “妈妈把项链藏到这个地方呀!”雪伦忍不住喊了起来。

  “只有这个地方才安全,”安妮妲回答道,“爸爸这几年来身体不好,不能够爬高,而莎拉的年纪又大了,也不会爬那么高去掸灰尘。”

  她探手拿下了一个皮盒子,然后走到窗边,好让阳光直射在闪闪发光的项链上。

  这是一个长度适当的项链,镂花的金边,裹着细碎的玛瑙,连成了一串,中间则嵌着三块翡翠,一大两小。

  “很漂亮,”雪伦说,“只是不够正式,地域色彩大重了!”

  “正因为如此,妈妈从没戴过它,”安妮妲说,“那是爸爸在温里士莱将军麾下时,从印度带回来的。”

  她目视着两个妹妹,笑了笑。

  “温里士莱将军,就是当今的威灵顿公爵!”然后她又指着项链说,“这就是爸爸的作风,总是带了些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回来。妈妈跟我说过,她试过所有的衣裳,却没有一件配得上这串项链,这串项链不管怎么看都显得刺眼。可是她不想让爸爸难过,所以没再提它。”

  “爸爸就喜欢舶来品!”雪伦闷声说了一句,言下毫无恭维的意思。

  “我想他是真的喜欢那些特别与众不向的东西,”安妮妲解释说,“他一直想顺着这种性子过活,……住到这种地方来,忍受那么多年的贫穷,也够他受的了。”

  “为什么会住到这个地方来呢?”凯柔问。

  安妮妲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点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凯柔,你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这栋房子是爸爸在玩牌的时候赢来的,当他把在伦敦的家产输光以后,只好住到这里来了。”

  “唤!我忘了。”凯柔轻轻地应了一声,丝毫不在意。

  “无论如何我们在这里一直过得很幸福,”安妮妲用一种似乎在说服自己的声音说,“我们大家生活在一起,而且只有在妈妈死后的这几年,我们的生活才另有变化。”

  “都怪爸爸!”雪伦立刻加上一句,“我不愿意假装,我很高兴这一切都成了过去。”

  “我也装不来,”安妮妲同意地说:“我有种罪恶感,照理说,我们应该追念他,应该很难过才对。”

  “反正我们彼此也没有隐瞒的必要。”雪伦倒是理直气壮的。

  安妮妲合上了珠宝盒。

  “好了,现在我们是否都同意,由我立刻到伦敦去找公爵安排这件事情?”

  “当然,”雪伦立刻赞成,“可是,要不要我们陪你一块去呢?”

  “开始我也是这么想,”安妮姐说,“可是我马上就想到,那要花一大笔钱,我们的现款并不多——何况爸爸的葬礼费用还没付清呢!”

  “我明白!”雪伦叹了一声。

  “我原想只坐在马车外,”安妮姐语气中有几分迟疑,“那样每一哩只要花三块饯,也就是说,每一哩我们可以省下两块钱,可是天气还没有放暖,到了伦敦,只怕我的鼻子早就冻红了,弄得一副狼狈相,那么公爵绝对不会喜欢我了。”

  “你当然得坐在车厢内,”雪伦喊了起来,除此以外,你还得付马车夫一个先令的小费。”

  “反正绝对不会便宜!”安妮妲低低地叹了口气,又说:

  “因此我现在得先把一些东西变卖,其实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是绝对不会朝这方面想的。”

  “前几天雨果曾经说,”凯柔突然插嘴道,“他爸爸愿买下那幅挂在书房里的画。”

  “凯柔!你没有把我们的窘境告诉雨果吧?”安妮妲严厉地询问她的妹妹。

  凯柔一脸惭惶,她掩着脸,眼里立刻充满了泪水。

  “其实也不能怪你,不管你有没有告诉雨果,”安妮姐在她妹妹尚未能答话之前,便立刻接着说,“他都会知道我们的处境。我们的邻居大概都知道我们已经穷得身无分文了!”

  她这样说的时候,并不觉凄苦,似乎只在叙述一个事实罢了。

  “我有没有做错呢,安妮妲?”凯柔怯怯地问。

  “当然没有,亲爱的!”安妮妲一面说,一面拨住了凯柔的肩膀。

  “你一点都不生气?”凯柔仍然不放心地问。

  “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安妮姐亲了亲她,然后立刻转换了话题,她说:

  “来,帮我整理行李!明天一早刚好有辆直赴伦敦的驿车。只要二十八小时,我便可以见到公爵了!要知道,这事是越早办妥越好。”

  “你真勇敢!”凯柔充满了敬意,“我很高兴你没有叫我跟着一块去。”

  “假如公爵不答应呢?”雪伦却在这时冒出了这句话。

  “那么我就另外再想法子。”安妮妲答复得十分坚定。

  她柔软的双唇,在此时抿成了一条直线:她比生平中的任何一刻都要坚决,她必须为凯柔和雪伦在伦敦谋得一个新机会。

  她暗自决定,两个美貌的妹妹必须让那些相当的人们去欣赏,而不只是限于本地的一些猎户或爸爸那些三朋四友。

  她心里十分明白,附近有女待字深闺的母亲们早已垄断了所有的社交场合,深怕梅登家的女儿夺去自己闺女的风采。

  这些母亲自然不会鼓励自己的儿子去拜访梅登家,而那些年轻的妻子,在凯柔或雪伦出现的时候,很自然地就会抓住自己的丈夫不放。

  于是梅登三姊妹几乎接不到任何邀请,可说是完完全全地被排斥了。精明的安妮姐心里虽然不平,但却明白,无论她怎么做或怎么说,都不可能改变这种既成的事实。

  她只有衷心盼望,凯柔——这个过份敏感的大女孩,还没有察觉到女人们嫉妒的眼光和排斥的态度。

  雪伦是够坚强的了,但是她还年轻,未必明白。

  这一种危机,只有安妮妲体会得出。打她十八岁开始,三年来,就不曾见一位合适的求婚者上门来,而这种情形想当然地也会发生在凯柔和雪伦的身上,除非她所准备采取的行动,圆满达成。

  “无论如何得把公爵说服。”她不断地自我勉励着,但是却又十分明白,她父亲的赌运一向不佳。

  那的确是一大赌注,而且疯狂得惊人,她完全是弧注一掷了。

  一个暌违十八年的老朋友,很可能早已把对方忘得干干净净,毫无印象,更不可能对一个从无联系的教女仍怀任何兴趣。

  假如他真送过任何小礼物的话,家里的橱柜一定会把它摆上,而她的母亲也一定会向她提起。

  “等你长大了,亲爱的,”母亲曾这样对她说过,“我一定会想办法找个人,带你之参加伦敦的盛会。”

  母亲说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假如你能嫁个好人家,那有多好啊!这样你就可以替你的两个妹妹借机找到好丈夫了。我看凯柔将来会长得非常漂亮!”

  她母亲的话丝毫没错.

  虽然才十三岁——在那个年岁,女孩子就象是青涩的梅子,不是太胖就是太瘦,脸上长满雀斑,甚至幼稚而烦人——凯柔就已经象天使一般美丽可爱了,其实早在她做婴儿的时候,人们就已看出她是个美人胚子了。

  至于小十六月的雪伦,则一直都令人心醉。

  她不仅漂亮而且十分引人,尤其这一两年来,安妮妲发现了那些被凯柔所吸引的人们,常常也会扭转头来,为雪伦的活泼个性所迷——她就是有办法把所有的事情都讲得趣味万分。

  “为了她们俩我必须成功!”安妮妲一面收拾包裹,一面自言自语。

  既然行李得另外计费,她只好带了个随身的包裹;而为了在伦敦停留一两晚,她塞进了两三件长袍,然后便是一件蓝绒的风衣,这是她们三人不时换穿的外出服。

  而安妮妲伦敦之行所要穿的长袍,其中两件是自己的,一件是凯柔的,另一件则是雪伦的。

  她们把最好的衣服、袜子和帽子,集在一起好让安妮妲带去。

  家里虽然还有妈妈的旧衣裳,但是安妮妲却从来没有去动它,她实在忍受不住那种睹物思亲的痛苦;甚至,只要想起母亲的音容,她在丧母时所感到的悲惨、哀痛,便会再度折磨她了。

  她们生活中的阳光随着母亲的离世而消失了,有好一阵子的时间,全家都提不起一些生气来。

  尤其与母亲最为亲近的安妮妲,在下楼梯时听不到母亲在起居室召唤她,在临睡时等不到母亲来说再见,都成了她最大的痛苦。

  梅登夫人的眉毛比起她的三个女儿来毫不逊色,另有一种美。

  安妮姐挺直的小鼻子,凯柔富满而完整的唇型,雪伦姣好的脸蛋,都是得自梅登夫人的遗传。

  她确实是个大美人,虽然没有凯柔那样金光闪烁的头发。安妮妲一直相信,她父母年轻的时候,一定是对人人称羡的俊侣,走遍伦敦也找不出一对能够与他们相比的。

  她知道父亲一直希望有个儿子,虽然如此,直到他病重时,他仍然以这三个漂亮的女儿为傲。

  “掌管美丽、温雅的三位希腊女神,也不过如此了!”他不时大笑地说,“假如要我把金苹果给那位最漂亮的话,真不知该选哪一位才好?”

  “自然该选凯柔了!”安妮妲曾经那样回答他。

  她的父亲审视了一下最小的女儿然后说:

  “我或许会同意,假如雪伦不时时引我发笑的话。笑声也是一种非常美的东西呢!”

  说完他又看了看坐在对桌的安妮姐。

  “至于你呢,安妮妲,你最象你的母亲了,正因为如此,任何男人都愿意以你为理想的妻子。”

  这可以说是父亲对她最佳的赞扬了——其实在父亲病重的那段日子里,他似乎对她的殷勤照顾都憎恶起来,有时候她不免暗想,他大概很恨她吧,因为他要的东西她几乎都没能买给他。

  “现在再为爸爸担心,又有什么用呢?再想下去就没有意思了。”她立刻警觉到,他现在必须全心全意地去照顾两个妹妹,除了她以外再也没有人会挑起这个责任了。”

  两个妹妹送她到车站去,雪伦替她拎着包裹,她坚持安妮妲节省精力,因为她到伦敦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她们在驿车站静静地等着,天空还是灰蒙蒙的,风势也不小,凉飕飕的。

  三姐妹聚拢在一起,仍在讨论,突然凯柔出奇不意地说,

  “你在谒见公爵之前,必须先换上一件象样的衣服,你不能穿着弄皱了的旅行衣,带着包裹,一下车就去见公爵。弄不好,他还以为你准备在他那里住下呢!”

  “我也想到了,”安妮妲说,“我把妈妈以前提过的那些旅馆的名字,都已经抄下来了。”

  “会不会很贵呀?”雪伦立刻问。

  “那是一定的,”安妮姐带着无可奈何的口气说,“但是我会要他们给我最便宜的房间。假如他们没有这样的房间,我会要他们替我介绍一间便宜的旅馆。”

  当她和妹妹商量的时候,安妮姐说来头头是道,可是当她坐上马车,独自出发的时候,却突然觉得彷徨无助而有点害怕起来。

  虽然以前,她在一些偶然的机会里曾去过凯斯特、利物浦和库鲁伦城,但是这些城都在同一个境内,因此,这是她

  第一次走出住了十八年的郡县,伦敦自然更显得迢遥了。

  可是不论好坏,她为她妹妹们找丈夫的决心丝毫未变,因此,当驿车开始奔驰,把挥手作别的凯柔和雪伦远远地抛在后头的时候,她已经镇静下来而且再三告诉自己,她必须冷静!

  只要冷静下来,就不至犯错;而且到目前为止她至少已经做对了——件事情,她在驿车内挤到了一个靠里的座位。

  与她同车的旅客共有七位,坐在她身旁的是个粗壮的农妇,她可是占足了座位,把安妮妲挤得动弹不得,她挽了一个大食篮,把食篮往脚前一放,弄得大家都没处搁脚;坐在对面的则是一个带着奶娃子的妇人,小娃娃好象不太舒服,扯着嗓子直哭。

  车行了不久,旅客中就有一个大男人开始打鼾了,小娃娃似乎哭得声更大。而她身旁的女人则打开了脚前的食篮,只见她一把一把地往口里塞,实在想不出她的篮子里面竟然能装进这样多的食物。

  一大块猪肉饼,冷火腿片,一堆煮蛋,另外至少还有一打的馅饼,她几乎不停地吃,既不客套,也不礼让。

  终于他们在一个驿站停下来午餐。

  店主正等着他们,为他们摆上一份简略的午餐,照例说驿车的旅客算不上什么好顾客。

  青菜煮得清淡,肉片切得象纸一样薄,面包则被烤得焦黄焦黄;惟一称得上可口的则是一片本地产的乳酪,惟—能令她感到温暖的则是一碗热汤。

  他们几乎才一放下碗碟,就又被赶上驿车继续出发了。虽然中途有停下来换马,但是旅客并不被允许下车活动,车子必须及时赶到旅社,好在那里过夜。

  安妮妲闭上了眼睛,很想小睡一会儿,却不可能,由于路面不平,马车跑起来晃荡晃荡的,何况才一开车,对面的小孩又开始哭了。

  才走不过几哩,旁边的农妇又打开了食篮,这次冲鼻而来的则是一股洋葱味,而这个女人好象找到了最好吃的东西似的!

  安妮妲既然睡不着,那预期的种种难题,便又排山倒海似的涌起脑际。

  几个女孩所讨论的并且认为可成的计划,是一回事,而要去说服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公爵,并耍他以老朋友的身份来照顾三个未成年的女孩,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或许我该带凯柔一块儿来!”安妮妲不由得自问。

  “那么不论公爵有多老,除非他瞎了,否则他绝不会忽略掉凯柔的美貌。”

  但是安妮妲又立刻想到,就算带了凯柔同去,在那种情况下,可能也没有什么用。

  因为,只要公爵略不乐意,或想找个借口推辞时,凯柔便会立刻受挫,甚至会毫不辩白就认输。

  而安妮妲则决心要争取,不辞争辩或请求,直到如愿以偿。

  “在这件事中,我绝不表露自已的情绪,”她对自已一再叮吁,“假如他认为我厚颜,就让他这样去想好了;假如他认为这个计划可耻,哼,我也不会介意。最重要的是,他必须答应。”

  午后有几阵暴风雨:阵雨急打着紧闭的窗户,窗玻璃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景色;

  然后天也暗下来了,安妮妲就象车上每一个人一样,也开始想到晚餐。

  平常驿车上的旅客都是在六点种的时候吃晚餐的,但是他们这辆老爷车蹒跚地驶进李彻斯特的驿站时,已经七点了。

  安妮妲提着小皮箱跨出了驿车,只觉得手脚都要僵硬了,此刻新鲜空气是她最需要的了。

  在驿车里,除了受冻外还得闻那冲鼻的洋葱味,再加上刺耳的哭闹声,早已把她弄得狼狈透顶。

  一个戴小帽的女仆把她引到了顶楼去,那里是全店最高的房间,特别留给驿车旅客过宿用的。

  他们穿过了前廊,上了楼梯,安妮妲听到了一阵阵的声浪,夹着喧闹和笑声,好象是从餐厅和酒吧间传来的。

  “看起来好象客满了嘛!”她随口问走在前面带路的女仆。

  “因为是赛马的缘故,小姐,旅舍里挤得连放只老鼠的位置都没有!”

  安妮妲听她说得有趣,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然后又问:

  “那么你额外的工作很多罗?”

  “没关系,反正那些绅土们给的小费多,”女孩轻快地回答,“可是不瞒你说,小姐,我每晚上床前,觉得脚都不是我的了!”

  “啊,这个我明白,不过你可以试试看:放一小撮芥菜在热水里,睡前把脚浸一会,你会发现很管用的。”

  “呀,我从来没有想到!”女孩子喊了起来,“谢谢你,小姐,我今晚就要试试看。”

  或许因为安妮姐表现得很友好,女仆把她带到单人的小楼阁里去,好让她独自一人睡。

  那个胖农妇则和带着小孩的妇人睡在隔壁的双人房,安妮妲庆幸她的耳根终于得以清静了。

  她换下长袍,把它挂在门后。略加收拾后,换上了一件在家常穿的丝绒衣服。

  漂亮的鲜红色,镶花边的小绉领子,泡肩窄袖,袖口滚上了与领子同色的花边,这件衣服绝谈不上时髦,但是诚如雪伦所说的,绝对舒服、温暖,而且合身。

  她把头发梳整后,就下楼去了,此时,她饿得几乎可以吞下一只牛了。

  她在餐厅外遇到了店主,此时一门之隔的餐厅内似乎比刚刚更要吵闹了。

  “请你领我去驿车旅客的餐桌好吗?”安妮姐很礼貌地问。

  “驿车旅客?”店主嘴里念了一声。“哼,假如你们能在十点钟以前吃到东西,就算运气了!”说到这里,他似乎意犹未尽,撇了撇嘴,又补上了一句:“全店的桌子都被订了,只有等绅土们都用过餐了,才能招待你!”

  “哪有这样的事?”安妮妲愤愤不平地嚷了起来,她不仅为这样的消息所恼,同时也被对方说话的态度激怒了。

  “你心里和我一样明白,”她继续跟他理论,“你们这家店有义务招待骡车的旅客!不仅应该为他们留下过宿的房间,也应该为他们留下三餐才对!”

  “你不能叫我做我做不到的事!”店主嗤了一声,“你只有等到餐厅空出来的时候,此外,一律办不到!”

  “你这样真是欺人太甚了!”安妮妲想继续跟他据理力争,却发现店主还没等她说完,转身就要走了。

  “什么事欺人太甚?”一个显然很有教养的声音突然问道。

  她循着声音转身一瞧,看到了一位身长肩宽的绅土正从她身后的门槛跨出,而她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由于正是气愤当头的时候,安妮妲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满腔的怒气今她的双眼熠熠生光。

  “店主说,驿车的旅客要等到十点钟或者还要更晚才有晚餐吃!而我们已经旅行了一天,自然是饿极了!”

  她的话声才落,餐厅里便爆起了一阵笑声,几乎把她的话声都埋没了。

  那位绅土,盯着倚门而立的她细望了一会儿,然后才说:

  “店主也有他的苦衷,今天额外的客人实在太多。你是不是一个人?”

  “你是不是问我有没有带伴旅行?”安妮姐反问。

  她见那绅土点头,也就跟着点头表示答复。

  “那么不用等到十点钟!假如你不介意的话,希望你能赏光与我一同进餐。”

  安妮妲愕住了。

  她才张开嘴准备拒绝,那位绅土却不等她表示态见,立刻又接下去说:

  “这样做似乎有点违背礼俗,可是总比等上两个半钟头要好得多!何况,到那时候也不可能有好菜留下来了。”

  他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情,令安妮妲觉得十分有趣;何况,她也正有这样的想法。她抬起头回视了他一阵,然后断定,这个男人绝对是个绅土,至少他的气质与众不同——这点是绝对错不了的。

  他的外套裁剪精致,洁白的领巾在领前打成了个繁复的盘花领结.看来他也刚好换过晚服,正准备进餐。

  她此刻饿得真是无以复加了,饥饿令她做了迅速的决定。

  “谢谢你,”她说,“假如不过分打扰的话,我很愿意接受你的邀请。”

  “其实,我还得谢谢你的帮忙呢,我正苦于没伴!我原来的同伴一赛完马便赶回伦敦去了。请到我的客厅来吧!”

  他一面说,一面做出邀请的手势。于是安妮妲便坦率地走向前去,他侧身让了路,同时又向那见到他来便不敢走开的店主招了招手。

  “铃子难道坏了吗?我拉了半天的铃都没见送酒来!现在立刻送两瓶酒和两份晚餐来!”

  “是的,先生。”店主诚惶诚恐地连声应着,和他刚刚对安妮妲的态度截然不同。

  当绅土跨进他那间专用的客厅时,安妮妲已走到厅内的大炉旁暖手。

  此处的光线要比走道亮多了,她这才看清了对方,果然不错,那的确是张与众不同的脸!

  他或许算不上英俊,但他有个古典式的挺直的鼻梁,此外他黑亮的眼睛里还有那揶揄的神色,嘴角上则隐隐有股扭曲的纹路,显现出一副讥诮的神情。

  “我们该做个自我介绍吧?”他一面走近,一面问。

  安妮妲迟疑了一会,她想,不要报出真名会比较好吧?

  “我姓摩根,先生,”她随便凑出了一个名字,“摩根小姐。”

  “我叫约瑟——约瑟·文土里。”

  安妮妲屈膝行了一礼,而他则微微地欠了欠身表示还礼。

  好大的架子!安妮妲不由得想。

  “你真的独自一人旅行,摩根小姐?”

  他这句话间得颇有弦外之意,安妮妲不由得略生了警惕。

  “很不幸,我找不到同行的旅伴。”她有点言不由衷地回答。

  “哦?那么我很幸运了!”他说,“请坐,要不要来杯葡萄酒?”

  “谢谢你,”安妮妲很客气地说,“只要一点点,我父亲常说,空着肚子喝酒是最大的错误。”

  “那是一句很聪明的话,理论上我是十分赞成的,但是一旦有机会饮上两杯的时候,理论就算不得一回事了!”约瑟轻快地说着。

  他为安妮妲倒了一点,安妮妲接过来后,顺便也在炉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也捡了张椅子跟着坐定。

  安妮妲轻轻地啜了一口,感觉到他锋锐的眼光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安妮妲并不习惯这种轻率的、评头论脚式的眼光。

  他细细地看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开口了:

  “象你这样漂亮的女人,摩根小姐,实在不该不带伴就出来旅行。”

  “我敢说,我那些同车的伴侣,都很教人放心,”安妮姐说着,微微地笑了笑,“他们不是打呼,就是尖叫,要不然就是吃个不停!”

  “不错,跟他们在一起时你是很安全的,但是,你现在却落单了。”约瑟却另有深意地说。

  她迅速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说:

  “假如你认为我不该接受你的邀请,那么我还是等到十点钟好了!”

  “我绝不是这个意思,”约瑟轻喊了一声,“我只是想,假如你不是遇到我,你便必须一个人到餐厅吃饭,而餐厅却因为附近有赛马举行而挤满了这式各样的人,和那些人挤在一起,自然要比跟我在一起危险多了!”

  “那么,我更要谢谢你了。”安妮妲立刻一本正经地道谢,然后又有点儿淘气地说,“你这样一说,我对你更要有信心了!”

  她知道他说得有理,教她闯到一大堆男人中,和他们一块儿吃晚餐,想当然会是件不愉快的事:从那些人又吵又叫的情形来看,这些人都不是她所能应付的。何况那一群人在马赛中已整整兴奋了一天,到了晚上难免会变得失礼而放荡了。

  而她假如因此而不上餐厅吃饭,那么饿上一晚的滋味也未必好受!想到这里,她觉得更该感谢眼前这位绅土。她对他微微一笑,正想有所表示,房门却在这时突然开了,一个胖胖的女仆端着餐盘领先走了进来,在她身后则跟着一个捧着杯盏和酒的男仆。

  她实在饿坏了,因此当她看到食物时,两眼不由得发亮起来。

  “噢,我们的食物!”她惊喜地喊了一声,就象看到奇迹似的。

  “我早就告诉你,接受我的邀请是件聪明的事,”约瑟在一旁说,“还是坐下来痛痛快快地吃一顿吧,摩根小组,让我再说一遍,我实在非常感谢你!”

  安妮妲笑了起来,“噢,那不公平!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的,却被你抢先说去了!”

  他也微微地笑了。当安妮妲迅速地坐到餐桌时,他也移到对面高背椅上坐下。那椅子似乎很适合他。

  他除了气质特殊以外,连举止及说话方式都与众不同,他与安妮妲所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她在旁观察他:看他指挥仆人的样子,可见他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同时她又觉得,他是个难惹的人物,似乎有点儿专制——或许该用“贵族”两个字来形容他吧!

  他以前可能是个兵土,她这样猜想着,因为他的种种都令她想起那些战时来访她父亲的兵土们。

  他们都是一副很有权威的样子,好象全世界都伏在身前待命——人人都会服从他。

  她一面观察他,一面暗子忖度着:没错,他一定当过兵,和威灵顿是同一型的人物。

  威灵顿——于滑铁卢大败拿破仑的将军,一直就是她所崇拜的人。她曾一再要她父亲告诉她,他们随着将军在印度打仗的故事,久而久之,她连威灵顿公爵是副什么样子都弄明白了。

  “只有威灵顿才能够赢得那场阿色之战,”她父亲一直都这样说。“而且也只有威灵顿才能胜得了那场班尼苏洛战争!”

  滑铁卢之役发生时,正是她父亲病重的时候,而安妮妲便必须在每天的报纸里寻找有关战事的报导,当她念到报上怎样赞扬这位铁血公爵,或者赞扬他指挥这场战争的明智时,梅登上校就会兴奋得连身上的痛苦都忘记了。

  第一道菜依然是那不可避免的肉汤——在任何一个旅店或甚至任何一个家庭里都似乎端定了!

  约瑟先尝了一口,便伸手去拿胡椒瓶子,而安妮姐早已饿得等不及,自然不会去注意口味问题了。

  她一言不发地把整盘汤喝得干干净净,而直到这时,她才想到坐在对面的约瑟·文土里。她抬起头来,发现他正靠在高背椅上,不瞬地望着她,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现在该谈谈你自己了,”他说,“我想,我有点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