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说的没错吧,安姬兰小姐,今天真是个晴朗的好日子。”艾米莉拉开窗帘后,见太阳已经升起,不禁得意地对安姬兰说道。安姬兰仍然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一动也不动。
她并不愿意张开眼睛去面对着这个世界。她只希望沈睡、沈睡,永远不要醒来,免得因为无法与王子重叙而感伤、惆怅。更可在睡梦中麻醉自己,逃避未来无尽无边的孤寂惨淡日子。
昨夜临睡前,她木然地躺在床上,想起伤心处,不禁嘤嘤地啼泣着,眼泪像决堤的河水般沾湿了枕头,直到哽咽嘶哑犹不能止。
她只好强迫自己回味着王子亲她、吻她时那种销魂的感觉,惟有如此,她才不会胡思乱想而忧虑心烦。她不由得联想到王子说希望她完全属于他的话时,那种饥渴的神色及狂烈的热情。她知道自己也全心全意地希望把整个心身托付于他。
她觉得王子和自己本为一体,不可或缺,失去了对方的搭配,都不算是完美的个体。然而,明天他就要远离英国回塞法罗尼亚去,把她孤伶伶地留在英格兰。相契的两颗心之间竟阻隔着半个欧陆,怎不留下一望无际的寂寞凄凉?
她不禁想,如果自己也住在希腊的话,日子或许会好过一点。
那里处处显露着圣灵的光辉,会使人觉得与神祇接近,俗虑全消,更可借着广游神殿及博览古迹,增进对神话史实的了解,多少排遣一下寂寞,移转自己对王子的注意力。左思右想,她仍然肯定地告诉自己,无论王子远在天涯或近在咫尺,自己对他的思念之情绝不可能因之或减。他们彼此需要对方,她相信,王子更需要她的鼓励。
不仅仅是她能使得他精神振奋,更因那伟大爱情的滋润,使两颗孤寂、焦虑的心欢腾雀跃。天神所赐的爱是如此的庄严神圣,王子竟把她当做女神一般,崇拜仰慕她而不敢妄加侵犯。
但他终究是个凡人-一个年轻力壮、雄赳赳、气昂昂的男人,他仍然无法超脱生理上的欲念,亟需要她这个异性的慰藉。
“今天妳打算穿那一件衣服呢?安姬兰小姐?”艾米莉的问话打断了她复杂的思路。她原想冲口回答说,“穿些代表致哀的衣服。”但她知道艾米莉根本不了解她内心的哀愁,要是听她这样答话,一定会吓呆了。
虽然她想开口打发老女仆离开卧房,让她一个人独自静一静,但又怕这样做不礼貌,太伤老妇人的心,只好忍住不说。
她也知道,纵然自己想逃避一切,不愿起床面对外界,但凸凸打艾米莉推门进房时,就立刻从床上跃下,兴冲冲地催促她带牠出去活动。
牠希望主人的生活规律,严守时间,如果她稍有延误,牠便以各种奇怪的动作来表示愤怒。“艾米莉,妳认为我穿那一件比较好看呢?”虽然安姬兰没有一点兴致去挑选衣饰,却不忍泼艾米莉的冷水,还是随口问道。
昨天白天,她原以为王子会到花园里来看她,所以挑选了一件她自认为最漂亮的衣服穿上。昨夜与王子同赴塞法罗尼亚餐厅的聚会,从王子赞美、欣赏的眼光判断,她知道身上那件素雅的浅蓝礼服是穿对了。
今天,如果她也穿上美丽的衣服,却只有仆人们注意,那有何意思呢?
心头猛然惊觉今晚必须盛装赴修雷特郡主伉俪的宴会,不禁不寒而栗。
她内心只渴望躲在王子雄厚的臂膀里,如何摆得出一副愉快的神色去应付身旁的男士?更别提谈笑风声地接受男士们的邀舞。当然在宴席上,她仍会恪守礼节,充分表现出淑女应具备的风范,只不过她就像一部自动操作机,机械化地做份内的事,等运转完毕,大功告成之后,她的心也将跟着枯竭,因为她的精神之火,真气之光早因强颜欢笑而消耗殆尽了。
她的灵魂,她迸放的爱苗,王子初见她时感受到的那圈荣光,都随着王子行踪飞往塞法罗尼亚去了。
就安姬兰个人而言,她觉得那些灿烂的光彩不可能再护佑着她。
艾米莉从衣柜里帮她取出一件衣服披在椅子上,她也没多瞧一眼便茫然地穿上,下楼去吃早餐。进餐时,鲁斯旦不断地赞扬这个阳光普照、光辉灿烂的加冕日,人人一定欢欣鼓舞地等待新王戴上王冠……她实在无心倾听,便低下头去,这才发现自己穿著一身十分精致的衣裙。这是有次为参加一个园游会,祖母特地为她添购的。
这件薄纱质料的衣服滚着非常漂亮的蕾丝,安姬兰头一次穿的时候,觉得自己彷如仙女或公主一般美丽轻盈。但此刻,无论这件衣服有多精致高雅,她的内心却仍然像村姑、贫妇一样的空虚贫乏。
“失去了爱,我便一无所有!”她自忖。
她上楼向祖母道声早安后,随即带着凸凸到花园里让牠胡乱地做做晨间活动。她记得王子说过,他不可能再抽空来看她,可是她仍然压抑不住紧张及冲动,渴盼他会改变初衷。
时间一分一秒地捱过去,只见金黄色的灿烂阳光挥洒在扶疏的花木间,微风轻轻送爽,花影摇曳处却总不见渴望的人儿来到,枯等至时刻已迟,不得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家。
不管王子已经事先言明,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失望沮丧。最后她打定主意,无论王子怎么想,她决定不顾矜持,待会儿再出外活动时找机会见他一面。
他会在十一点时离开使馆前往西敏寺,所以她必得先估计一下,加冕仪式全部完成后,他大约在几点钟可回到公使馆。公使馆内的其它官员并不与王子一起参加由西敏寺到白金汉宫的游行行列,他们走了一小段路后便先折回使馆,布置好一切,准备迎接王子回馆。
安姬兰暗自盘算了一下,在傍晚王子出席新王款待各国贵宾的盛宴之前,他们应该还有几个小时可聚聚,话话离情。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血液沸腾,几近疯狂,简直无法再压抑自己的情感,忍受这种苦涩的滋味。她必须再看看他,和他说说话,将自己对他的满怀爱恋及思慕一股脑儿地倾诉给他。
为什么他不打算在今天与她见一次面呢?她不禁想高声疾呼:他并非真心爱我!否则这么宝贵的时间为何不充分利用而平白任其溜走呢?心里虽有点埋怨,却依然为他辩解:就因为他爱得深刻,已达势不可挡的地步,他只有尽力克制自己不来找她,就像昨夜他拒绝与她漫步银色月光下,以免因气氛迷惑而做出任何羞辱她、震骇她的行为。
她想,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像他一样为女孩子作那么大的牺牲,而她竟企图诱惑他摆脱理性的束缚,实在太不应该了。
“我爱你!”离开花园回家的路上,她不停地吟念着,期望自己的心声能传递到王子耳中,让他了解自己对他的思念之情有多深浓。
回到家里,总是做那些日日月月所做的千篇一律的工作。她为祖母读报时,祖母发现昨夜举行的数个盛宴及接待会的宴客名单上都没有王子的名字,觉得十分纳闷好奇,安姬兰却非常镇定丝毫不动声色。
“或许他私下偷偷地去向一些公主献殷勤呢。”梅威夫人轻下断言。
“您怎么会……如此认为呢?奶奶?”安姬兰问道。
“戴丝告诉我,他来英国除了参加盛典外,也是为了找个妻子。贵宾中有许多公主符合他的要求,相信他不难找到合意的对象。”
安姬兰并没有任何反应,先前一思及王子将另娶她人时的那种锥心之痛已化成细细痛楚,迟钝而略为麻木地遍布全身。
“今天早上妳的脸色有点苍白,”梅威夫人突然大叫,使她吓了一跳。“妳最好到阳光下去活动活动,看看太阳能不能帮妳的双颊染上一点色彩。”
“好的,奶奶,我喜欢出去晒晒太阳。”
“国王真是鸿福齐天,看他的加冕日,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天气多么晴朗。”梅威夫人说,“希望整个冗长严肃的仪式不会使他过劳而再度卧病。我倒认为他的元气尚未复原,实在不适于立即举行使人亢奋的加冕大典。”
她们又稍微聊了一点国王的事,好不容易结束了话题。安姬兰彷佛得到解脱般大嘘一口气,离开祖母的卧房,踩着轻快的脚步走下楼去。她满怀着信心,认为此刻到花园去可以亲眼看见王子离开使馆,往西敏寺去。像往常一样,花园里寂静无声,了无人迹。她把凸凸放到地上自由活动,便径自走近树丛,打算推开浓密的枝叶,藏身于那个秘密的老地方,以窥伺使馆的全貌。
正是夏季,紫丁香及月桂树都长得十分茂盛,要想拨开稠密的枝叶侧身其中还得费上一番功夫。用了好大的力气,终于缩进缝隙里,安全地远窥使馆,不必顾虑他人发现。
使馆门前的红色地毯已摊开来,沿着层层的阶梯而下。使馆的大门仍然深掩着,她等了好一阵子才听见马车隆隆声沿广场传过来。
这辆马车由两匹马拖着走向使馆,由紧闭的车门看来,她知道即将前往西敏寺的公使及其它大臣都尚未出发。马车在使馆的大门外停了下来。
立刻有一大群穿戴整齐制服的卫兵迅速地走出来排成两列,一分钟后,又开来了一辆紧闭式的马车停在第一辆马车旁边。
安姬兰觉得十分有趣,继续看下去。
她首先看见公使大人迈出使馆大门。以前她在几个场合里见过他。
紧接着公使大人出来的是个颇威严的人,虽然她不清楚这个人的官阶,但由他的风度架势看来,她猜他必是位权禄极尊的高官厚爵。后来又走出了两个大臣。
这四个官员搭乘第一部马车先行离开,第二部马车稍微移动一下位置,定位在前一部马车停靠的地方。立刻从使馆里走出一个皮肤黝黑满脸胡腮的人,身着一件华丽抢眼的官服,上有金黄刺绣图案,使人觉得他的地位颇为重要。
安姬兰非常肯定这个人就是王子不很喜欢的外交部长克哈里拉欧?;寇斯达斯,另有三个官员跟随着他。
第二部马车等他们坐定后即刻开走。再过片刻,安姬兰一眼便认出亚力士驾着一辆四马拖曳的开篷式马车从停车扬的方向过来。
车上除了亚力士外还有两个卫兵,一个坐在亚力士旁边,另一个则笔直地站在后车厢上。马车开上了使馆大门,停下来等侯,安姬兰不免紧张万分,摒息以待,因为王子随时都可能出现。终于,他跨出使馆大门,逐步走下台阶。安姬兰不仅眼睛一亮,那颗顽皮的心更像连翻斛斗般起伏不定。她兴奋得真想大喊大叫好让他晓得自己的气宇多么轩昂,神采多么威武。
他的官服上点缀着许多耀眼的配件,在太阳的照射下更是金光闪闪。但是除了紧盯着他那张英俊的脸孔外,别的她彷佛视而不见。她发现他脸部的表情格外严肃冷酷。
他站在台阶上,眼光朝着花园这边眺望了片刻。安姬兰知道,他一定在默念着自己。
“我爱你!啊,亲爱的,我爱你!”她不禁在心中吶喊着。 他那郁闷的神情依然没有改变。她觉得他一点都没有接受自己的忠告。
王子登上马车,独自一人坐在后座,穿著一身漂亮制服的邵德梭上尉则与另一名随从官坐在前座。
马车启步时,排列于使馆外的两排卫兵一起肃立行军礼。安姬兰目送着马车驶离广场,消失于角落。
“我一定要再见他一面。”她郁郁地自言自语,“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她走回天竺葵花床前,坐在他们首次约会谈天的那张座椅上,静静地回忆着这两三天神妙的经过,那不期的邂逅,那和谐的倾谈如何打动了她的心弦。
就像一般神秘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着他们彼此接近,使她一点也无法逃避他的吸引。她默默地坐在那儿,沉浸在回忆里,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悠悠起身慢慢走回家去,内心只留着些微的希望-期待王子回馆。
安姬兰原期望祖母会像往常一样在下午睡个长觉,但她午餐过后上楼探望祖母时,梅威夫人却提出了另外的主张。
“想起我本来可以亲自在西敏寺观赏加冕礼的全部经过,此时却不得不卧在床上,真使人心烦,一点也无法安歇,”她说,“我想我们找点事做才好排遣这段时间。亲爱的孙女儿,我建议妳念点有关维多利亚女王加冕经过的记载给我听听。这本书放在阅览室里,待会儿妳下楼去找找。那么我们两个便可以随著书上的描述加以想象一番,假装我们现在正置身于西敏寺内,亲眼瞧见典礼的情形一样。” 安姬兰遵照祖母的吩咐下楼去,很容易地便在书房里找到了那本书。然后拿著书上楼,回到祖母房内。
她以甜美温柔的嗓音逐字逐句地念给祖母听,思绪却早飘离体内,漫游于王子的四周,彷佛看见加冕礼多釆热闹的场面及澴绕在王子周围的达官显贵、王公侯爵。
然而,各报却以惋惜的文笔报导着这次的仪式场面显然不如原订在六月中举行的那么热烈。
那时候人潮熙来攘往,火车几乎每半个小时就隆隆地驶进维多利亚车站,载来了由世界各角落前来观礼的王族贵客。安姬兰还记得报纸上刊登的贵客名单有一长串,占去报纸一大页,彷佛一篇小说似的。
在那名单中,她忆起了俄国米契尔大公爵的嫡长子及摩洛哥的世袭王子的名字都颇富罗曼蒂克意味。
她还看到名单上艾非扬王子伊迦卞、衣索匹亚王子雷斯玛库南及桑此亚王子亚利等等异国贵宾的名字,舌头却尽在口中打转,结结巴巴的无法准确地念出来。
但是此次由报上的贵客名单看来,那一大堆陌生而难念的头街及异国名字都不复出现,可能因为在短短的一个月内要千里迢迢地赶两趟路到英国是太辛苦了,所以六月中来过一次就算尽了心意。梅威夫人听安姬兰念泰晤士报上报导着:阿比西尼亚特使只为了“不敢回国”这单纯理由而再次出席大典的消息时,不禁开怀大笑。
“如果这些黑人没有亲眼观赏伟大的白人统治者的加冕大礼而打道回国,”报上这样解释着,“他们会觉得颜面尽失,无法对该国上下交待。”
梅威夫人和修雷特夫人聊了那么久的天并没有白费,起码从她口中知道点点滴滴花边新闻或内幕消息可向旁人传述。
“戴丝说,”她高声地讲道,“大家都认为主持加冕仪式的大主教已经八十多岁,又体弱多病,一定支撑不到仪式结束。”
“如果那位可怜的老人在仪武进行时突然逝世,该有多恐怖!”安姬兰说道。
“那真是一个大灾祸,”梅威夫人同意她的想法,“我们只有赶紧祈祷这种不幸事件千万不能发生。”
安姬兰想起王子说过,在西敏寺里发生的任何小插曲只有说出来与别人共享时才更有趣。
她渴望知道今天晚上王子是否愿意把任何有趣的事情说给她听,与她共享。
“我爱你!我爱你!……”她的内心深处不断地激荡,几乎要冲口而出。直至时候不早,差不多该带凸凸到花园去时,心中郁结的情绪才稍得解放。
不巧的是,梅威夫人才打开话匣子,便兴致勃勃地想继续聊下去。她拖住安姬兰说东谈西的,安姬兰也只有顺从地陪她聊聊,直到她发现王子回馆的时刻已近,再不赶到花园去就会错失见面的机会,不由得情绪焦躁,心急如焚。
“凸凸想出去玩,奶奶。”最后,她只好以凸凸做借口,又偷偷地用脚踢踢这只北京狗,要牠配合做做样子。
牠正舒适地伏在地毯上睡大觉,经这小小的一踢立刻愤怒地发出暴躁的鼻息声,梅威夫人以为牠急着想出去,便马上说:
“那妳赶快带牠出去吧,小亲亲。但是可别去得太久,我还有一大堆话想和妳谈谈。到处都喜气洋洋的,我也稍受影响,觉得精神好多了,想和妳多聊聊。”
“我不会出去太久的,奶奶。”安姬兰答应她。
她边说心里边想着,只要亲眼瞧见王子回到使馆里,便没有必要再留在花园里了。
她走下楼,在大厅里找到草帽戴上。
鲁斯旦把钥匙递给她,她接过来,走出大门,穿过道路,进入花园里。
在未走人园中时,她先回过头远望公使馆正门,看见红色的地毯已铺满台阶,有几个卫兵高高地站在台阶上。
她猜想内阁总理及其它的官员都先回使馆了,现在卫兵们就只等着迎接王子一人。母庸置疑的,王子只要一回到使馆,便得立刻与那些大臣举行令他厌烦的冗长会议。“他们一定会讨论他的婚姻问题,并与他展开一场舌战。”安姬兰彷佛能预见会议的情况。
她了解,此时与他谈论婚姻问题远比他未认识自己时更痛苦得多,他一定十分愤恨那些人一再绕着婚事打转,简直像疲劳轰炸。
但是无论他如何厌烦,他必须结婚乃是不争的事实。
即使远居法国的修雷特夫人都预知他此行的目的是挑个妻子,由此可知他择偶的消息不仅传遍巴黎,欧洲各处的大使馆一定也争相谈论者。
安姬兰不禁想到,总有一天,报上会披露他结婚的消息,那则新闻会像一把无情的利剑般刺穿了她那颗还算坚轫的心,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痕。她锁上园门,立刻走上树丛,躲在今早藏身的地方。
她突然心血来潮,认为自己到另一个角度去看,就可以从王子的马车一开进广场的那一剎那起便偷窥着他,直到他跳下马车,走上台阶,消失于使馆大门内为止。
这样,她便有充裕的时间好好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如果她动作够敏捷的话,她应可以利用马车到达使馆门口他踏下马的那一刻,立即从原来窥伺的角度跑回正对使馆大门自己一向藏身的地方,这样更可以把王子下车走进使馆的情况一览无遗。
凸凸自以为猜透安姬兰的心事,便笔直地走向她上午藏匿的紫丁香花丛。安姬兰却径自走过小径旁的花丛,未曾停下脚步。
她越过草地再向前走一小段路,才回过头来看看凸凸有没跟上来。
“凸凸的生活习惯很有规律性,”她自忖,“如果偶而与平常习惯相左,一定觉得奇怪。”
这一回头却好一阵子找不到凸凸,只听见牠粗暴地狂吠着,她猛觉不妙,认为凸凸一定看见公使馆养的黄猫才大发脾气。
她急忙转身往回走,想抱起凸凸安抚安抚牠。她很诧异,如果凸凸一见到黄猫必定立刻追赶,这回牠却仅仅站在花丛外,猛烈地狂吠。
“我得看看到底什么东西惹火了牠。”她想。她伸手拨开紫丁香花丛及月桂树,那知在缝隙间竟躲着一个人。
在惊吓之间,她无法看清此人的长相,只模糊地看见他没戴帽子,身上穿著一件黑色橡胶雨衣。
他既被发现,马上走出树丛,凸凸更是疯狂地朝他叫嚣。这个人竟伸出右脚,狠狠地往凸凸身上猛踢,踢得牠四脚朝天翻滚在草地上,使得安姬兰万分恐惧。
她非常震怒,急急向前护着凸凸,这个人却已一溜烟地跑向园门,出了花园,滑失于路端。
她拾起这头可怜的小狗,紧紧地抱在怀里。
牠显然愤怒极了,肉体的疼痛使牠不断低哑地呻吟。
“可怜的小宝贝!他怎么敢对你这样!”安姬兰温柔地抚慰着牠。
牠总算稍稍平息了怒气。但她知道凸凸一定觉得丧失尊严,难以忘怀自己竟遭受这种待遇。
因这一耽搁,她稍稍盘算,知道如照原定计划跑到花园那一头去窥探王子座车开进广场的情形,时间上可能来不及,只好带着凸凸回到藏身的老地方去。
她轻柔地拨开紫丁香丛,以免惊吓了凸凸。正想举步塞进分开的夹缝里,突然发现了什么东西,她停下脚步,默不作声。
在她专享的地方已经藏了一个人。
透过叶缝,她隐隐约约地瞧见那个人的后脑袋。
起先她怒火丛生,这个人竟敢抢先占去她独享的小天地,继而一想,这个花园并非只属于她一人,广场的任何居民都有权到此逛逛,她的情绪才稍微缓和下来。显然不只她一人对王子从加冕礼回馆的情形有兴趣,所以那个人也预先在树丛里等候着。
“我得另找一个视线良好的地方。”安姬兰只好无奈地另觅他处。
她正想着藏身何处较为妥当时,那个背对她的人移动了一下,她一眼瞥见一件发光的物体。
这一瞬间,她惊骇得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手上拿着一支来复枪,枪口正瞄准使馆的大门,这一切太出乎她意料了。
在这情况下,她无法再仔细看看,以确定是否有误。她十分机警地镇定一下,然后摒住呼吸,悄悄缩回拨开树丛的双手,从浓密的花叶处轻轻地往后退。
她抱着凸凸站在耀眼的阳光下,心里着急地寻找对策。
首先,她冲动地想狂奔到使馆警告卫兵。
继而又考虑到自己这样招摇地前去使馆,刺客可能晓得自己的形迹被发现而及时逃遁。
“这次没达成任务,以后一定会再找机会下手。”她脑筋不停地转动,终于心生一计。
她抱着愤怒而猛哼着的凸凸,不动声色地越过草坪,跑向花园的另一道出口。
她一出园门,便奋力向前狂奔,准备冲向格罗斯维诺新月街。 她知道这条街是王子回馆的必经之路,她打算半途拦截他的座车警告他,只祈祷自己能赶上时间以配合马车经过的时刻。
她十分担心自己才刚跑到广场的转角处,王子的座车也同时开进广场,那一切都来不及了。
使劲地冲过转弯处,幸而尚未发现马车的踪影,总算松了一口气,稍微放缓脚步,步行一段路走上格罗斯维诺新月街。
她看见海德公园门前车水马龙,人潮熙来攘往的,各式各样由两马拖拉、四马拖拉或公营的交通马车夹陈着,热闹非凡。
她知道帕尔马尔街及白金汉宫外定也人山人海。拖延了那么长的时日,熬过了那么多的焦盼,加冕礼终于揭开了序幕,全民连夜守候在宫外及游行必经的途径上,以便向新王欢呼喝釆。安姬兰心里只牵挂着王子的安危,也无心去张望那热闹欢欣的场面。
他的处境真是万分危险,他口中的反动份子竟无法等到他回抵国门后再行动,居然急急地准备在英国暗杀他!
她驻足在人行道上,眼珠一动也不动地紧紧盯着街角的来车。
凸凸不耐烦地在她怀中挣扎蠕动。
牠依旧为方才被猛踢一脚而怒气难平,更因为闷热想挣脱别人的束缚,好自自在在地松一口气。
安姬兰却怕牠乱跑,把牠抱得更紧。“你必须耐心等下去!我们一定得救他,凸凸。”她安抚着牠说。
正说着,终于看见她期待已久的马车出现在街角,朝着她这边疾驰而来。
她把凸凸紧紧夹在左手臂下,然后伸出右手,猛力地向马车挥舞着。
起先她十分害怕亚力士没有注意到她,未能及时煞车,仍然全速通过而把她拋在脑后,那一切都迟了。幸而马车超过她几呎远时亚力士紧勒住马缰,马车倏忽停了下来。
她知道马车不可能后退,自己急忙趋向前去,走到马车边。
这时王子诧异地倾身向前,探究停车的原因。
她站在马车边时,只见王子满脸讶然的表情,她一时也无法开口解释,只觉得自己的嗓音彷佛急哑了。“到底是……?”王子先发问,但她打断他的问话。
“那里……有个……人!这……个人……等着要……暗杀你……他……带着一把来复枪躲在……正对着使馆大门的……树丛里!”
瞬间,王子的脸上流露出怀疑的表情,彷佛不相信她的话。
片刻之后,邵德梭上尉说:
“我去搜查一下,殿下。”
坐在亚力士身旁的卫兵立刻纵身跃下马车,绕到座车后,打开车门让邵德梭上尉下车,车上另一个侍从官也一起跳下跟上前去。
安姬兰把花园园门的钥匙递给他们。“你们得从这边的门……走进花园,”她说,“那个人才不会瞧见你们。”
“这真是好主意。”邵德梭上尉说,“非常谢谢妳,梅威小姐。”
王子伸出手来,说:
“跟我走吧。”
安姬兰也伸过手去让他拉住她,踏上马车,坐在他身旁。
邵德梭上尉抬头指示亚力士:
“你先把马车开进前面右转的路边,然后停在那儿等我们回来。”
在这条新月形的街道上,右边高大的建筑物前有一小小的绿园,亚力士便把马车开到树荫下停着。
安姬兰紧张的心情终于松弛下来,背贴着座椅,虚弱地仰靠着,马呼了一口气。凸凸还倚在她怀中。在神经过份紧张之后突然松弛,使她一时之间觉得脑子里空空虚虚的,既不能说也不能想。她是如此的酥软无力,想到如果无法及时救援王子她真会痛不欲生,如今所有的忧虑消失了,但过度的刺激早使她的魂飞九霄,只留下一具塌松的躯壳。
王子彷佛能够体会她的思绪,伸出手来把凸凸挪到对面的座椅上。
他紧紧握住她的双手,沉着的说:
“谢谢妳救了我,亲爱的。我怎么想也想不到,怎么梦也梦不到,为什么治安良好的英国也会发生这种戏剧化的骇人事件!”
在接触他手指的那一剎那,安姬兰全身颤动。他彷佛借着指头重新赋予她生命,注予她活力。她只觉得有一股暖流慢慢地充塞全身,虚弱酥软的感觉也逐渐褪去了。“假使我……没有看见……他呢?”她轻声地问道。
“但是妳已看到也救了我!所以我不会死--起码今天之内可以活得好好的!”
她的手指头不觉紧搯着他的手。
“不要……这么说,”她请求他道,“我……我受不了。”
“对于死亡,我并不感到恐惧,”王子答道,“相反的,方才在西敏寺里,我也无心观赏,只想着这辈子无妳陪伴,不如一死来得安适。”
虽然他说得十分平静,但那洋溢着柔情的字字句句,却使得安姬兰内心隐隐作痛,热泪盈满她美丽的眼眶。她急忙眨眨双眼,想驱散凝聚的泪水,内心不断地安慰自己,可不能再像昨夜一般悲泣,而要愉快地微笑着,毕竟他们打破了不再相见的约定,此刻又意外重聚,更应欢欣言笑。
王子举起她的手凑近嘴边。她觉得他的双唇不再像昨夜那般苦涩、激荡、热情而狂烈,相反地,他吻得那么轻柔温文,镇静异常。
“我一再告诉自己,不再和妳见面的决定是明智之举,免得我妄动,”他说话的声音非常低沉,不用担心前头的侍从会偷听到。“但是现在妳就近在我眼前,我却不会再妄动了。”
“你要我不……看你出门及回馆时的情形,”安姬兰说,“但我按捺不住,必须看看。”
“幸亏妳看了。”
“为什么会有人想……杀你呢?”她纳闷地问,“昨晚据我观察,你的人民非常爱戴你。”
“反动份子的任何行动很少有正当的理由,”王子很轻快地回答她,“他们的目的只是想破坏现状,拋弃传统。”
他微微一笑,再说:
“妳看,连我那神仙山国真也是危机四伏。”
“你必须……小心照顾自己。”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蛮不在乎地耸耸肩。
“求求你,”她道,“就算是为了……我。”
“如果妳要求我,妳知道我一定会照妳的希望去做。”他答道,“但是我说过了,我并不怕死。”
“你一定要活下去,不管是为你自己或是为希腊着想,你都必须活着。”
王子重重叹口气,说道:
“在放弃妳,不和妳结婚这件事来说,我觉得我已经为国家做够多的事了。他们的确不能再要求我做更多、更大的牺牲吧?”
安姬兰并没有立即回答,过了片刻才说:
“昨晚,我因为失去了你而悲伤啼泣,我也一直思考着,在历史上希腊一度改变过世界的思潮,以后必得使它再度成为世界的思想中心。”
王子微微一笑,说:“我明白妳暗示的意思。如果希腊思想能重新显耀于世界,那时人类良善的心灵必只略逊于神祇了。”
“这也就是我主张重振希腊思想声威的理由。”
“但是希腊人早已忘怀他们祖先的理想和荣耀了。”王子无奈地回答。
“所以你必须使他们重新忆起光荣的过去,”安姬兰说,“你和所有持相同想法的人必须负起重整希腊思想的使命,把过去希腊完美的理想主义及灿烂的事迹再发扬光大,这也是现今世界所迫切需要的一件事。”
王子低头凝视着她,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柔情。
“我最珍爱的人儿,只有妳能考虑到这些,”他说,“只有妳能像希腊人一样欣赏美的事物,领略其中蕴育的神圣。”他又举起她的手亲了一亲,说道:
“我们的理想相近,想法雷同。妳虽不是希腊人,却拥有希腊人的抱负及理想,这点真令我难以想象。”
安姬兰微微一笑。
“我有一点事想让你知道……”
她正准备往下说,发现邵德梭上尉回到马车旁边。
“现在一切都没问题了,殿下。”他向王子报告说:“我们逮捕了那个歹徒。”
“是什么人?”
“一个土耳其人!”
“土耳其人?”王子惊讶得大叫,“你能确定吗?”
“他现在闭口不言,不肯招供。”邵德梭上尉轻轻一笑,“我们对他感到有点棘手,后来才从他口袋里搜出一些文件,是用土耳其文写的,而且从他的外貌来看,我们推断他一定是个土耳其人。” “我真不了解,他杀了我又能得到什么代价。”
“等他恢复知觉后再继续问供,或许能再多得到一点线索。”邵德梭上尉了无趣味地说。
他望着安姬兰。
“非常感谢妳,梅威小姐,我们欠妳这么一大笔人情债。那个刺客,不管他是那一国人,带了一把非常准确而且火力很强的来复枪。如果殿下被击中,恐怕没有活命的机会。”
安姬兰听了不禁恐慌地惊叫一声,王子说:“上车吧,亚里斯多德。我并不想冒犯梅威小姐,但我认为公使大人一定想亲自谢谢她。”
“他很渴望见见她。”邵德梭上尉答道。安姬兰很想拒绝,更想告诉他们最好不要公开她的姓名、身份,让她能过平静的生活,却也明知不可能,因为邵德梭上尉已经把她拦救王子的经过告诉公使大人了。
邵德梭上尉进车,在他们对面坐定。
“我该再告诉你,那个人还有一个同伙,”安姬兰突然又记起了穿橡皮雨衣的人,“凸凸朝着树丛狂吠,他愤怒地踢了牠一脚。后来我才发现树丛里躲着一个持枪的人。”
“还有另一个同伙!”邵德梭上尉愕然地瞪大眼睛,“殿下,您可得格外小心。”王子沈默不语。亚力士立刻驾着马车,朝公使馆疾驰而去。
到了使馆门口,王子先跳下马车再扶安姬兰下车,踏上红色地毯。凸凸不等别人抱牠下车,急忙从车上跳下,尾随于后。
安姬兰一步步走上台阶,不时回头敏感地看着凸凸,唯恐牠一瞥见黄猫,又像一道电光似的急追过去。
她想,凸凸才是王子真正的救命者,牠也同自己一样有资格接受赞美,享受光荣的一刻。
公使大人正在厅堂里等候着。他两旁站着一些身着外交人员制服的官员,他们背后几乎站满了使馆内全体员工。王子一出现,马上爆发了如雷般的掌声及欢呼声。在安姬兰眼中看来,这里的场面过份文雅,不如昨夜在塞法罗尼亚餐厅时那般热烈疯狂。
“殿下,”公使说,“感谢上帝的恩宠,您终能安全无恙归来。我仅代表全体人员恳请梅威小姐接受我们最诚挚、最衷心的道谢,谢谢上帝差遗她来解救殿下。”
又是一阵掌声雷动。公使举起安姬兰的手亲吻行礼。
“梅威小姐,请容许我为妳介绍我的同事。”他说,“他们希望向妳致最高的敬意。”
安姬兰颇为害羞地微微一笑。
“首先,让我介绍塞法罗尼亚的内阁总理,”公使说,“亚历山卓·依匹西雷蒂斯先生。”
“妳是我们最爱戴的君主的救命恩人呀!梅威小姐。”内阁总理赞叹地说。
“现在,”公使继续说,“介绍外交部长克哈里拉欧·寇斯达斯先生。”
公使大人话还没有说完时,原本为此盛大场面骇得瑟瑟缩缩,正紧依在安姬兰脚边的凸凸竟然朝着站在内阁总理旁边的这个外交部长狂吠。
安姬兰歉疚地望着他,发现这个人就是搭乘第二部马车离开使馆的官员。
寇斯达斯先生不耐烦地皱着眉,低下头来瞧着朝他吼叫的凸凸,又很不自在地移动一下穿著黑色长袜的双脚。突然,安姬兰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她觉得此人十分眼熟,自己一定见过他好几次。再定睛一望,她大大地吃了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及眼睛--这个人必然就是刚才在花园里披着黑色橡皮雨衣,穿著黑色长袜,狠狠踢了凸凸一脚后急急遁开的人!
那时候她眼看着凸凸被踢伤,愤怒万分,什么也顾不得看,只恨恨地盯着那个迅速逃离花园的人。
现在,她终于和凸凸一样,了解这个人躲在树丛里的真正目的就是指挥杀手等候王子一出现便暗杀他。
凸凸显得十分烦躁不安,表情狞恶地咆哮着,又向前朝着对面站着的那个人逼近几步,张牙舞爪的彷佛要用尖锐的利齿深插入对方的脚里,以报踢身之恨。 在这一霎间,安姬兰发现那个人又要伸脚伤害凸凸,她顾不得会产生什么后果,便不加思考冲口大叫:
“就是他!就是他!躲在树丛里和带着来复枪的刺客交谈的人就是他!”
她尖锐的喊声散播在整个宽敞的大厅,高宽的四壁及天花板传来阵阵回响。王子转过头来,极端惊愕地望着她。
整个大厅人人惊讶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只见外交部长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枪,枪口朝着王子。
“不错,就是我!”他说,“如果你们不想亲眼看见你们伟大的统治亲王死在我枪下,那么你们最好马上给我让出一条路来!” 他用手枪瞄准王子的胸口,侧着身缓缓地穿过人群,渐渐向门边移动。
在场的个个官员彷佛已吓得四肢发软,瘫在原地不动。这时只见凸凸张开大牙,奋力往前一冲,尖锐的白齿瞬即深深地嵌入那只穿著黑长袜的脚。
外交部长痛苦得大叫,立刻低头怒视着他的敌人,破口大骂,正准备伸出腿狠狠踢走牠。
就在这惊险的一刻里,王子终于能趁机反击。
他一个箭步跨到外交部长身边,紧紧握住他持枪的手,朝空而射。
马上传来一连串枪击声,枪声落处立即又响起另一道枪声,只见寇斯达斯一个踉呛便仆倒在地。原来是邵德梭上尉利用他和王子拉扯时,一枪射杀了他。
接着,众人彷佛才从梦中苏醒,一阵哗然。安姬兰定定地站在地板上,突然觉得王子的手臂围绕着她,把她架出了大厅,进入另一个房间。
他关上门后,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方才惊险的一幕使她惊吓得几乎昏绝,此刻犹有几分战栗地躲在他安全的臂膀里。她抬起头来,乌溜溜的眼睛在他睑上搜索着,彷佛要证实他是否毛发未损地活着。
“事情郡过去了,宝贝。”他说,“谢谢妳终于让我明白潜在的敌人是谁了。”
“你……说过你……不……喜……喜欢他。”安姬兰嚅嚅低语着。“看,我的感觉一点都不错!他一定暗中勾结土耳其想霸占小岛,故意在岛上教唆各种示威、暴动及制造纷乱,骚扰社会,使我和内阁总理防不胜防。”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安姬兰梦呓似地呻吟着。
“我活得好好的呀,亲爱的。”王子答道,“真不该把妳牵扯进这个恐怖事件里,让妳受这么大的惊吓。”
他阖上双眼,嘴唇在她脸上轻抚着,搜索着她的香唇,然后狂烈渴迫地亲吻着她,彷佛她才是历险的人儿,要尽力抚慰她,全然忘了自己危险的处境。
他揭掉她发上的草帽,甩到地板上,然后继续深深地吻着她,吸吮着她,整个脸庞几乎都要埋进她那如云的秀发里。她只觉得阵阵昏眩袭来,霎时天旋地转,一种令人销魂的魔力牵引着她跌入这无底的漩涡里,和着天、附着地永无止境地旋转,她认为自己不再复苏了。 身后的门不知何时微开了一条隙缝,有人--安姬兰猜想必定是邵德梭上尉--把凸凸塞进房间里。
牠不再狂吠,带着北京狗特有的尊严,傲然又好奇地昂视着这片新地方,骨溜溜的双眼大方地四处搜索张望。
安姬兰看牠那副傲模样,不禁噗嗤而笑:
“并不是我……救你,”她说,“是凸凸救的!是牠认出了外交部长……因为他在花园里踢了牠一脚!”
“坏蛋才会踢人。”王子说,“我们不要提他了。”
他牵着安姬兰走向壁炉旁的沙发,四周满是花朵。
她移动脚步,方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颇为宽敞的房间,正中央放置着一张宽大的长桌子,由种种摆设看来,她猜想这必然是会议室。
长桌尽头有一张非常华丽壮观的雕刻座椅,佩饰着塞法罗尼亚的国徽。她觉得这正是国王的御座。
这张王座使她猛忆起王子高贵的身份。就因君民地位悬殊,逼使他们不得不分开,拆散一段美好的姻缘。
一思及此,阵阵锥心之痛传遍全身。只见王子紧贴着她,脸颊逐渐凑近,凑近,两人瞬即跌坐在沙发里。“我爱妳!”他说,“我最最珍爱的小倍儿西凤,我爱妳、爱妳。没有人能比妳更勇敢了。我先去为妳端一点饮料。”
“我什么都……不想喝。”安姬兰反对地说。
王子没有理会,径自越过房间,走到一张摆满酒杯及水晶酒壶的小几前。
“我们两人都需要啜饮一杯。l他边倒酒边很坚持地说。
安姬兰知道,他不得不开口说点话以驱散室内沉闷的气氛。他们内心都有数,再过不了多久,她就得离开公使馆,与他两地分隔。
坐在这头的沙发里,她静静凝视着那头的他。那身为加冕礼而准备的笔挺耀眼的制服,把他衬托得更为英勇威武,令人眩目。她真想不顾一切地跑向前去,飞奔到他身旁,求他再紧紧抱着她,亲吻她。
“我得克制自己的欲求,尽量矜持些。”她只好强迫自己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以免又引发奇想。
抬头仰望壁幕,突然发现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肖像。
这时,王子双手各拿一个酒杯走回来,她开口批评道:
“好奇怪,你们竟然悬挂诗人拜伦的画像!”
“为什么奇怪?”他问道,“我堂兄认为,除非塞法罗尼亚公使馆或任何希腊大使馆里悬挂一幅辅助我们希腊独立自由的这位外国英雄肖像,否则他总觉得美中不足。”
“你是指拜伦郡主?”安姬兰问道。
“当然是他!”王子爽快地答道,“我认为妳一定念过我国的独立历史,应该清楚他伟大的事迹。”
“我读过一些。”安姬兰答道,“但我个人对拜伦郡主除尊敬之外,另有一份……特殊的情感。”
她说着从王子手中接过酒杯,继续谈下去:
“因为你说过我像……希腊女孩,现在我要告诉你,事实上,我就是拜伦郡主的……曾孙女儿。”
她温柔地一笑,想着,既然公使馆里挂有拜伦郡主的肖像,那么自己把秘密说给王子听,他应可以安然接受,绝不致于像她原先所预料的那般震惊了。
然而,当她定睛望着他时,却见他以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妳方才说些什么?”他问道,“我一点都听不懂。”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原打算告诉你,”安姬兰从容地答道,“我的血脉中流有希腊人的血液,又怕你惊吓而没有启口。家父也常常吩咐我不得对外人提起此事。”
“提起什么事?”
“提起我奶奶是拜伦郡主的女儿。”
王子惊异万分,郑重地在她身边坐下。
“妳从头说起吧。”他说,“妳怎么知道那些事?难道那一切全是真的?”
安姬兰焦虑地望着他。
“我……吓着……你了?”她问道,“我……没有……料想到……你会……受惊。”
“我没有吓住,亲爱的,”王子答道,“我只等着聆听一些令我无法相信,几乎怀疑是妳在梦中遇到的事。”
“那全是千真万确的!”安姬兰急躁地大叫。
她仰望拜伦郡主的肖像,觉得他那张英俊的脸上含有的神韵鼓舞着她把实情说出来。
“拜伦郡主前往他的终老之乡密梭侬非之前,他在塞法罗尼亚停留了四个月。在这段时间里,他狂烈地……爱上一位……漂亮的塞法罗尼亚小姐。”
“怎么我们都不知道这件事呢?”王子问道。
“因为,”安姬兰说道,“她出身高贵,那个家族地位很重要。”
“妳知道那个家族的名称吗?”
“是的……底利亚尼斯。”
“我晓得!当然我晓得!”王子大感意外地喊叫。
“她和拜伦郡主秘密地幽会。他为她写了许多感人的情书,好些美丽的……诗篇。”
“你们有没保存下来?”
“家父把那些重要的诗稿寄存在银行里,不仅为了安全着想,也怕我把那些文章随意展示给外人看。”
“继续说!”王子道,“告诉我每件事--每一件事!”
安姬兰看王子那么坚决,觉得十分惊奇,便以低沉的声音往下说:
“在拜伦郡主离开塞法罗尼亚后,那位叫若妮的女孩……才发现自己……怀有身孕。”
述说至此,她不免有点羞赧。
即使她为自己和拜伦郡主的血亲关系感到骄傲,但对王子说起这些不可告人的事,亦觉得困窘难堪。
他彷佛了解她内心的感受,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她纤织玉手。
“若妮不得不把经过的情形告诉自己的家人,强调自己的确深爱着拜伦郡主,”安姬兰继续说,“她家人为她所惹的麻烦惊骇万分,最后,他们……决定保守……秘密。”
“那小婴孩生在塞法罗尼亚吗?”
“不错,是个女婴,由一个教士取名为雅典娜,这个教士发誓绝对守密。”
“后来呢?”
“后来拜伦郡主和该地的英国总督与驻节的武官查理斯·詹姆士·拿毕耶上校相交甚笃。”
“我知道那回事。”王子说。
“这位上校也爱上一个塞法罗尼亚的姑娘,名叫安娜丝。他们后来生了两个女儿。”
“的确没错。”王子喃喃地说。
“其中之一便是雅典娜。他们不负所托地抚育她,直到安娜丝老得无法再旅行时,拿毕耶上校便带着雅典娜回到英国寄养在他亲戚家里。她逐渐长大了。”
安姬兰稍微停下来,笑了一笑,再说:
“当她二十岁那年,深深爱上英国近卫步兵联队上尉亨利梅威,他们结婚后生下两个女儿,不幸都夭折,直到一八五五年,我的父亲才诞生了。”
她踌躇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说:
“我从没见过我的祖母,因为她在我才一岁时便仙逝了。后来,我祖父再婚。”
她注视着王子,接着说:
“父亲从不说起自己的亲娘,希望我称她的继母为『奶奶』。”
她的手指头紧捏住王子的双手,说:
“请你告诉……我你没有……吓着。梅威家族一向对此秘密觉得羞耻,我却因为身为拜伦郡主的血亲而感到非常光荣骄傲。”
“当然妳应该骄傲!”王子兴奋地大叫,“而且,亲爱的,妳一定知道,这个秘密改变了一切吧?”
安姬兰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我的意思是,”他柔和地说,“现在,我们可以不受阻碍地结婚了--如果妳愿意接纳我,我亲爱的小倍西凤!”
“结……结婚?”安姬兰瞪大双眼,愕然地说,“现在?我一点都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你必须迎娶有王族头街的女人啊!”
“如果我娶拜伦郡主的曾孙女儿,更容易让人接受。”他说,“每一个人都知道他帮助希腊独立,自古至今希腊人都十分敬仰他,把他当成心中的主宰。”
“我……一点都不知道,”安姬兰说,“那是……真的吗?”
“绝对真实,妳可以去问任何一个希腊人。”王子答道,“最重要的是,他与我们--塞法罗尼亚人们--同在。他是希腊的救星,岛民心目中的圣人。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事能比迎娶他的后裔更能带给子民们莫大的快乐了。”
“我……真不敢置信!”安姬兰低喊着。
“亲爱的,我看妳的历史知识还是不够!”王子微笑地说。
然后,他很郑重地说:
“一八二四年,拜伦郡主为希腊捐躯,两年后,即一八二六年的秋天,在密梭侬非爆发一次非常恐怖的战争。”
他的声音凝重,继续述说下去:
“密梭侬非悲惨的秋季震憾了全欧洲。要不是拜伦的牺牲,唤起了全欧的注意,否则土耳其的舰队绝不可能于翌年旋即被歼灭在那瓦里诺海湾,而希腊争取自由独立的一点仅存的火花亦将立刻被扑灭。”
安姬兰双手交握,说:
“我终于记得这些历史了。”
“五十七艘土耳其战舰沉没在海湾里,”王子说,“是被二十六艘英、法、俄的联合舰际击沉的。”
他停顿下来,仰头凝视拜伦的肖像说:
“在十九世纪末期,希腊终于逐渐集中各部同心协力,组成一个独立的国家。拜伦在世时,很少有人理会他对希腊统一的信心,等他别世后,他的主张才广泛地传扬开来。”
“我想……我可以了解。”安姬兰轻声地说。
“不仅希腊人,连世界上其它各地的人都认为,”王子严肃地说,“如果这位欧洲最著名的拜伦郡主与独裁暴君同道的话,那么,『可怜的希腊』真不知要被践踏成什么模样而永不见天日了。”
王子拉着安姬兰一起站起身来。
一只手环着她,另一只手则高举酒杯敬着壁上的肖像。
“由于您的恩赐,”他很虔敬地说,“我的人民和我才能享受自由的生活。更由于您的惠宠,我才能和您的曾孙女儿一起追求快乐的未来。我们两人会承继您对希腊的理想,加以发扬光大,永存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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