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孟黎莎打开礼拜堂的门,向里面望去。

  齐瑞荷举行婚礼时花团锦簇的摆饰都撤去了,祭坛只有一只大花瓶,拥着的百合散发出阵阵幽香。

  她慢慢走上通道,就在公爵常坐的雕花座前跪了下来。

  望着美丽肃穆的祭坛,不禁想起自己那安静的婚礼,她开始祈祷。

  “感谢……上帝,”她说,“把我从丹恩·史诺比的手中解救出来,让我嫁给公爵……请帮助我带给他快乐……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但我要他忘却以往的痛苦,再度快乐起来……就象我卧室中那幅画像一样……请帮助他……还有我。”

  那是发自她内心深处的祈祷,当她跪着的时候,不禁想起前晚与公爵的对话……

  他们在一块儿进餐,公爵跟她谈着话,看上去比以往要显得愉快、有活力多了。

  她可以感觉得到:每天有她陪在身边,公爵不再冷傲,而且有很多两个人同样感兴趣的话题让他们开怀。

  用完餐后回到客厅,公爵又坐在他经常坐的位置上,孟黎莎不象以往一般坐在他对面,却在炉边地毯上坐了下来,一身绿色长裙蓬蓬地摊开,就象碧波荡漾。

  天侯虽然已至五月,太阳下山后却仍然有点清冷,壁炉内的火光熊熊燃烧着。

  孟黎莎望着燃烧的火焰已经好一阵了,接着象是不经意地问了出来:“你……愿不愿意谈谈……当年为什么没有和宝兰结婚?”

  说着她又感到自己未免太过好奇了,公爵会不高兴的。

  “谁告诉你这件事的?”公爵沉吟了一会儿才问。

  “米杜夫人第一次带我参观房间时,告诉我你……订过婚,”孟黎莎回答,“我常常注意看我房里你的画像,总觉得你那时看起来十分愉快,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你?”

  她知道公爵这时有点紧张,又说:“请原谅我……我不该这么问你的……我实在没有权力这么问的。”

  “以我妻子的身份,”公爵缓缓地说,“你的确有权问我,我愿意告诉你,孟黎莎,这也是我第一次向别人谈起这件事。”

  孟黎莎惊讶地望着他,想到不知他会说些什么,又是自己打开了这个话题,不知是否会使他有受伤害的感觉,脸上不禁泛起红晕。

  “我刚满二十一岁没多久就遇到了宝兰,”他说,“她的美貌人人称赞,而且和我同年。”

  “他那么漂亮吗?”孟黎莎低声问。

  “确实非常漂亮,”公爵回答,“这点不需要我再说,而且认为她漂亮的也绝不只我一个人,差不多贵族中一半以上合格的单身汉都向她求过婚,但她的父亲一向对她十分溺爱,让她率性行事,自然那些求婚者都被拒绝了。”

  孟黎莎的眼睛望着公爵,他又继续说:“我也和太多数朋友一样,拜倒在宝兰的石榴裙下,当我向她诉说着仰慕崇拜的话语时,完全没有一点儿夸张的意思,对我来说她就成了美的化身,不只是她的脸,还有她的性情也十分引人,她总是那么愉快机智,能够妙语如珠地使整个宴会充满情趣,每个人都在她的魅力笼罩之下。总之,她实在既柔媚又有女人味,那迷人的气质真是难以形容。”

  孟黎莎凝神侧听,几乎屏住呼吸,不知道为什么,听公爵用这样的口气生动地刻画另一个女人,似乎使她有一种难言的痛苦。

  “宝兰接受了我的求婚,”他继续说,“这么一个漂亮迷人的、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女孩居然选择了我,真让我难以置信,我的头顶仿佛有云彩飞扬,走起路来飘飘然的,觉得自己真是个最幸运的男人,她无形中赋予了我无比的男性气概。”

  顿了半晌,公爵又冷冷地用自嘲式地说:“那时候我真是太年轻、太容易受到伤害,也实在是太傻了!”

  孟黎莎惊奇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宝兰的家在离伦敦大约二十里外的乡间,她父亲身为候爵,拥有大批产业,还有一幢融合了好几世纪以来建筑之美的爵邸,看上去真够漂亮!”

  “在婚前一个礼拜照预定计划我该去侯爵家筹备了,很意外地我可以比预定计划早一天离开军团,就先去伦敦买了件特别礼物给宝兰作订婚纪念,打算给她一个惊喜。”

  公爵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回顾那遥远如云烟的岁月。

  “不知道是什么人说过,年轻人最富浪漫色彩,譬如西班牙的男子会在窗外唱情歌给他仰慕的女子听,希望打动芳心;威尼斯人会鼓起勇气爬到阳台上一亲爱人的芳泽;匈牙利人会不辞千里,赠送爱的礼物。”

  “这些都点燃了我丰富的想象力,我决定不只是要让宝兰知道我有多爱她,更要让她觉得我也很浪漫。”

  “带上了象征我无限情意的订婚礼物,还有一束采自山谷的百合花,那是她最爱的花朵,我从伦敦跨马直奔而来,到侯爵爵邪的时候大约是晚上十一点。”

  “我知道宝兰一定还没睡觉,她常跟我说临睡时她爱看看书;有时候我也写写诗,还为了配合她的习惯,写了些抒情诗给她,希望她在睡前欣赏。”

  “我把马系在灌木丛中,走过草地,对这附近的每一寸土地我都非常熟悉,接近爵邸时我看得到宝兰的房中还有灯光,我想她一定正在想我,就象我想她一样。”

  “她常常告诉我她有多爱我,否则她怎会嫁给我呢?虽然我父亲的名衔、身份十分尊贵,但还是有许多同样显赫的求婚者。”

  “我到了屋子外边,顺着一株紫藤向上爬,很容易就爬到宝兰房前的阳台上,我跨进栏杆,看到她房内点着一盏灯。”

  “进入她卧房的两扇门都是敞开的,她床边天花板上的吊灯正亮着,我静悄悄地向窗户走近,就在快到房间时听到什么声响,我立刻停了下来。”

  “如果是宝兰的女仆还在房内或是她父亲来向她道晚安,倒也不令我惊异,然而我却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要回去了。’,他的声音消失后,我听到宝兰说:‘我结婚以后会非常想念你。’

  ‘你结婚以后会不会常常回来?’男人的声音在问。

  ‘结婚以后总是不一样了,不是吗?’

  ‘得了!上帝!’那男人回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只是有一个爱你爱得你死心塌地的丈夫——还有一打以上象我这样的傻瓜!’  ‘我从不觉得你傻过,吉姆,’宝兰轻声说,‘你很热情,虽然有时候有些粗野,但从来就不傻。’”

  公爵神情迷惆地说:“当时我痴立在那里,脚似乎生了根,不辞千里盼望带给她的惊喜完全消失了——只有一种十分嫌恶的感觉。”

  “我知道和宝兰在一起的是谁了,宝兰,这个我倾慕崇拜的女人,对我来说是那么高高在上,就象来自天堂的安琪儿一样,却和一个她父亲雇用的下属泡在一起!”

  公爵的声调变得非常尖刻:“他是侯爵马场里的总管,精通马经,也是个杰出的骑师,以马童起家。”

  公爵不再说什么,一阵令人心悸的沉寂。接着孟黎莎似乎不大能控制得住自己,问道:“那……当时你……怎么办?”

  公爵的声音似乎十分飘渺,象完全沉浸在迅遥往日,忘了她在身边。

  “我的手上捧着礼物和花,”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就在她窗前,但她看不到我,因此我又从阳台上爬了下来,然后转身骑马离去。”

  “从来你没有跟她谈起吗?”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公爵回答,“我在报上登了一则启事声明我们的婚礼取消,然后就出了国。”

  “你的父亲和亲戚一定会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有多作解释,”公爵回答,“宝兰当然了解其中根由,也没有要求我解释,不久就嫁给一个爱尔兰贵族,就在当地定居下来。”

  “她……现在还在那里吧?”孟黎莎问,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宝兰对她的快乐似乎是种威胁。

  “不,她已不在人世了。十年前她出外打猎时遭到意外。”公爵回答。

  接着又是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孟黎莎喃喃地说:“我很抱歉……抱歉又惹起了你……伤心的回忆。”

  “那时我显得太荒谬痴愚,太感情用事了!”公爵说,“当然,从那时候开始就治愈了我不着实际的浪漫思想!”

  “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象那样的。”过了一会儿孟黎莎才进出这句话,因为他的声调中又带着冷冷的嘲讽意味,那是一直令她心悸的,现在她希望能把他从遥远年代中有关宝兰的记忆里带回现实。

  然而她又告诉自己:也许把多年积压心中的往事说出来,不再一个人受尽煎熬,反而要好得多,毕竟一个不忠的女人对爱她的男人来说会造成多大伤害!

  “你要我告诉你事实真相,”公爵说,“也许,现在你很满意了吧?”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出了客厅。

  孟黎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十分愕然。

  看来宝兰不只是伤害了他的骄傲,也摧毁了他的理想,她似乎从坟墓中伸出了手,使他变得愈来愈冷漠、傲然、讽刺、讥嘲。

  “我恨她!”孟黎莎心想,“我恨她!”

  后来公爵又回到餐厅,带了本他们在进餐时讨论过的书,又开始款款而谈,似乎他从没有谈起过什么不幸的遭遇、不愉快的回忆一样。

  要分手时,公爵又象往常一样捧着她的手轻吻一下。

  孟黎莎的手指紧触着他的唇。

  “你有没有……生我的气?”她低声问。

  “我向你保证不会生气的。”他回答。

  “我正……害怕……你生气了。”她低语着。

  “你不需要怕什么,”公爵说,“相信我。”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他眼中似乎有着什么一时使她难以呼吸。

  接着,他低下头来,轻吻着她的肌肤。

  “我们是朋友,孟黎莎,彼此应该坦然而了无恐惧地相处。”

  “是的……朋友。”她应了一声。

  他关上门离去,孟黎莎躺在床上,却一直思潮汹涌,她多希望自己能有一根魔杖,把宝兰遗留在他心上的伤痕治愈。

  她更感觉到自己还是太年轻无知了——对男人,她又知道些什么?象宝兰这样的女性在她看来更是不可思议。宝兰跟父亲的仆人勾搭在一起,根本就不是对他倾心相爱,这会如何伤害到他的自尊与骄傲!就算那时他年轻快活没什么心眼,但贝拉家族长久以来的优越感一定使他觉得被贬抑了;就算没有人知道这回事,他也难以忘怀,无法忍受。

  “请让我帮助他……上帝!”孟黎莎祈祷着。

  然而,她又不免感到自己毕竟力量太微弱了!

  他们结婚以后,公爵对她表现出令她难以置信的仁慈,但两人之间却并不够体已与深入。

  他凡事总是顺着她,带着她四处看看自己的产业,接见一些雇工、管理员、甚至佃农,有时也带着她到一些农户访问,他也经常驾着轻快的马车载她驰过田野,使她有着难以言喻的欢乐,  他十分精通马经,技术熟练,姿态美妙,由于从小生长在喜欢打猎骑马的乡间,她知道一个男人若是在马上有好身手总被人当作英雄人物看待。

  他上马时那矫健的英姿,还有驾驶马车的高超技术都令她看得入神屏息.称羡不已,这样不凡的身手真是少见!

  “一个礼拜以内我们要去伦敦一趟,”公爵说,“我想出去走走对我们来说比较好一点、而且也可以使我们增进对彼此的了解,再说你也可以趁此见见我的家人。”

  孟黎莎望着他,显得很紧张。

  “哦,请别那么快就让我和他们见面吧!”她请求道,“你知道一想到这点我就害怕!”

  “我会照应你的,”公爵回答,“我敢向你保证,我家里的人怕我的程度远甚于你。怕他们呢!”

  听他这么说孟黎莎不禁笑了起来:“我相信,可是你知道我很怕自己到头来会让你失望。”

  “不会的,”公爵十分肯定地说,“在带你和他们见面以前,我决定要买些漂亮衣服给你。”

  “我认为漂亮的衣服总会给女人带来相当的自信。”

  “可不是?”孟黎莎又笑了,“以前妈妈和我就常常说能买些漂亮衣服来穿,而不需要亲手去做,会是件多惬意的事!不过流行的式样往往二三年后又变得不时髦了。”

  说着她也发现自己很希望穿上新衣服,能使公爵感觉到自己美丽又迷人。当然,她又告诉自己,在他的眼中她一定没法和宝兰相提并论,不过如果自己外表漂亮些,他该也会引以为傲。

  “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他们临睡时公爵说,“这件礼物下午才送到,希望你喜欢。”

  “一件礼物?”孟黎莎惊喜地说,“是什么?”

  他似乎把谈到宝兰时内心的痛苦都忘却了,从口袋中拿出一个小小盒子,唇边挂着笑,连那嘲讽的神情也消失了。

  他打开盒子,孟黎莎赫然发现里面盛着一枚很大的钻戒,中间有一颗心形大钻石,两旁镶着小钻石,闪闪发光。

  “这……这是送给……我的?”

  “送你的结婚戒指,只是送得晚了一点,”公爵回答,“我要送你一些专属你个人的东西,不只是传家之宝而已。”

  “好美……真太美了!”孟黎莎由衷地赞叹。

  她抬头凝望着公爵,有点担扰地说:“我……我觉得我不应该……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们还只是朋友。”

  公爵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只是付出我喜欢付的赌注罢了,孟黎莎。”

  “这样并不……妥当,”她说,“你知道……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你的。”

  公爵望着她,说道:“如果说这些日子以来你带给我的友谊就足以抵得过这枚戒指的代价了,你会相信吗?”

  “你不认为我接受了的话,就太贪心了?”孟黎莎问。

  “如果你拒绝了我买给你的礼物,我一定会非常失望。”公爵说。

  “那么,”孟黎莎的眼睛热切地闪着光,“请你……为我戴上好吗?”

  她伸出白皙纤细的小手。公爵把戒指套进她的中指上,握着她的手,审视了一番,然后带着欣赏的口吻说,“钻石非常适合你,我还没发现比这更适合你戴的东西。”

  “太漂亮了!”孟黎莎说,“谢谢你……真太多谢了!”

  说着,她很自然地仰起脸来望着公爵,象个孩子似的充满了感激之情,他低下头来,她轻轻地吻他的脸颊。

  她的唇一触到他时,她才猛然意识到这是她向自己“丈夫”献出的第一个吻,也是除了父亲以外,第一次亲吻一个男人。

  她的心中传来一阵十分奇异的感觉,她还不大能了解,不由得脸都羞红了。

  他象也懂得她的窘迫,却十分沉着地说:“有很多东西我都很想送给你,不过我想还是让我们到伦敦时再选购要更有趣些。”

  “一定会很有意思的,”孟黎莎说,“不过,你千万不要为我买太多东西,这枚戒指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漂亮的东西了,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有这么美的东西……我想……一定很贵吧?”

  “贵重与否并不重要,”公爵带着嘲弄的口气问,“孟黎莎,你不是一直都告诉我,说我不该总是以金钱来衡量爱情或友谊吗?”

  “你不必引用我所说过的话,”孟黎莎抗议,“同时,阁下,我并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累赘或是抵押品。”

  说着她不禁想起他花在葛文斯·贝拉身上的钱,还有葛文斯对他不但不感激,反而想杀他,就提醒道:“晚上要特别小心,不要把窗子打得大开,如果只开一半的话,就不容易爬上去了。

  “你在为我担心?孟黎莎?”公爵问,“我想葛文斯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不过,你也别再担这个心,上次的事情发生后,我就一直把手枪放在床边,防范任何图谋不轨的家伙。”

  他们分别来到各人的房间,公爵又把她的手放到唇边亲吻,孟黎莎衷心地说:“我要再一次为你送那么美的戒指给我而致谢,我会戴着它上床,没有人能从我这里把它偷走。”

  “是啊!”公爵回答,“不过,如果你害怕的话,记得我就在隔壁。”

  他又再吻了吻她的手才离去。

  孟黎莎注意到:每当他们晚上告别的时候,他从没有由两个人房间中的那道门回到自己的房间过。

  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正等着她打开那道门,除非她打开,否则那道门永远紧闭着。

  接着又告诉自己,大概只是自己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吧?

  “请保佑他安全,”现在孟黎莎祈祷,“上帝……请……照顾他、保护他,让我能带给他快乐……请指引我如何帮助他……我只觉得自己十分仿惶无助。”

  她的眼睛望向祭坛后雕刻的天使,心中默默地祷告着,教堂之中一片岑寂,突然她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说:“给他爱!”

  那声音如此清晰、坚定、有力。

  “但是要怎么去做呢?”她在心中自问,“我要怎么做?”

  “去爱他——去爱他。”

  那声音在她心中呼唤着,也象那教堂中悠扬的风琴声一般,一直在她心中回响、回响,久久不散……。

  孟黎莎从礼拜堂出来后想找公爵谈谈,又想起他说过要和经理人商谈一些事情,还没回来,她觉得有些无聊,就顺路往图书馆走去。

  老法罗先生看到她来了,兴高采烈。

  “我正盼望着你来呢!夫人,”他说,“上次你问起的书我找到了。”

  “你是说有关宫内建筑的书?”孟黎莎问,“哦,我太高兴了,我一直就好想看看这方面的书,公爵也跟我谈起过有关秘密通道的计划,他正打算向我讲解一番。”

  “前天我就为你准备好这本书了。”法罗先生说话的口气似乎在暗示什么。

  孟黎莎不禁笑了起来。

  “你以为现在我阅读这方面忽略多了,是不是?”她说,“不错,这倒是真的,平常总是和公爵在一起,晚上一上床很快就睡着了,就没好好看看书。”

  本来她还要再解释一番,想一想老法罗也未必能了解,就直捷了当说:“把书给我好了,法罗先生,我一定会用心读的。”

  法罗走了过去,到书架那头去找书。

  “我还发现了一本诗集,你可能会有兴趣,”他又说。

  “那是第一位公爵在一六九六年写的,你读了以后就会发现真富浪漫色彩呢!”

  听他这么说,孟黎莎不禁想到公爵致宝兰的情诗是否也保存着?不过她确定在经历了那场感情巨变后他一定不再动笔了,也许从那时开始,他也不再写什么情书,甚至提到爱情都会让他憎恶不已,毕竟在爱情的骗局中他受到了大大的伤害。

  “我从没接到过什么情书,”她想,“也从没有什么人写过一首情诗给我。”

  想到这里实在令她沮丧,不过她不愿再对公爵及宝兰的事又发生什么联想,因此很快地说:“下次我一定要看看那本诗集,法罗先生,这一、两天之内建筑方面的书就够我看的了。”

  她注意到法罗一直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书架,然后把一长列的书卷移开些,口中哺哺自语:“我把它放回这里的——我记得明明是放在这里。”

  “怎么回事?”孟黎莎问。

  “我已经把那本书为你准备好了的,”法罗回答,“礼拜二整天都放在我书桌上,不过那天你没来这里,所以离开以前就把它放回了书架,平常我不喜欢把书搁得到处都是,怕有时候女仆会移动它们。”

  “那应该还在你放的地方才对,”孟黎莎说,“让我看一看。”

  她看法罗已经十分老迈,大概眼力也不大行了,于是走到那一长列书前,一本一本循序看过去,可是就不见要找的那本。

  “我真不懂怎么会找不到?”法罗说。

  “也许公爵来这里拿走了,没有跟你说一声,”孟黎莎说,“别担心了,法罗先生,我相信它一定会再出现的。”

  然而,她心中却想着:法罗真的是心力难以集中了,变得有些漫不经心,他一定把那本书不知放到哪个别的书架上去了?

  她又安慰法罗:“没有关系,我那里还有别的书没看完。”

  “真不知道怎么搞的?”法罗十分激动,“我从来就没有放错过一本书,每本书我都晓得,而且都很爱它们,一直就把它们当作我自己的孩子似的。”

  “我知道,不过,法罗先生,别让这事使你烦心了,它一定会出现的,很多东西常常都是这样,一下子要找怎么也找不着,不注意的时候它又出现了。”

  当她从图书室出来,发现公爵正在起居室里等着她,书桌上搁了一些即将在他领地东边兴建的村舍计划。

  “在郡中大概没有别的建筑样式比它更时髦了,”公爵解释,“我从伦敦请了一位年轻的建筑师来设计,明天你就会见到他,他很有见解。”

  这天晚上他们就一直在谈论着产业上的规划经营,孟黎莎深深了解到公爵对宫内应兴应革之事十分重视。

  “他应该有个儿子来继承这些产业的。”她突然有了这个念头。

  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把床边的灯熄了,在一片黑暗之中,她不禁想到宫内应该有些孩子才对,不然就他们两个,实在太大太空洞了,作为公爵之妻,似乎不该任这种情形一直继续下去。

  虽然他说过他们会是朋友,想有一天她会爱上他,但是,若是那一天总也不会来到呢?

  “那么,难道在没有爱情的情形下,我也打算为他生一个孩子么?”她自问。

  其实,在公爵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就为此迟疑不决,因为在内心深处,她始终相信:孩子应该在两情相悦之下孕育而生。

  依稀记得远在她才八岁时,在母亲身边嬉戏,当时母亲和一位太太在喝茶聊天。

  那位太太望着一旁玩着的孟黎莎,对母亲说:“你的女儿不只长得漂亮,一看上去就知道是个快活的小孩。”

  “是啊!”母亲当时这么回答:“她是个在爱中出生的孩子。”

  那位太大笑着说:“那你们应该有更多的孩子才对,我从没看过象迪瑞尔和你这么美满的一对夫妻呢!”

  “我们在一起的确很愉快,”母亲回答,“只是很不幸上帝只赐给我们孟黎莎一个孩子而已。”

  事隔多年,那段对话始终索绕在孟黎莎心中,后来她也从没再和母亲提起过,只是想起自己的婚姻和子女时,她总认自己的孩子应在爱中出生。

  “我要去爱公爵……我要爱他,”她告诉自己,接着似乎再次听到礼拜堂中那声音的呼唤……或是根本就只是她心中的呼唤呢……

  “给他爱。”

  “但是,他并不爱我。”她反驳着。

  躺在床上,想着他的种种,其实他就在门的另一头,而那道门就在他们房间之中。

  从那天晚上她奔往他房中示警以后,就一直没有再去过,当时若不是她及时赶到,他一定会被谋杀了,一想到这里,就不禁毛骨惊然——那亮晃晃的利刃仿佛在她眼前闪动着——突然,一种公爵又将遭到极大危险的意识猛烈袭来,这种感觉变得愈来愈鲜明、强烈。

  过去她也有过两三次预感成真的经验。

  第一次发生在她的童年,那天褓姆到赖契斯特去了,她就暂时由父母亲照顾。她在沙发上玩洋娃娃,却突然间跳了起来。

  “娜拉!”她哭了起来,“我要找娜拉!”

  “娜拉很快就会回来的,”父亲连忙安慰她,“只要驿车准时,她随时都可能回来。”

  “我要娜拉!我要找她!我现在就要嘛!”孟黎莎还是这么叫着。

  她奔向父亲,小手拉着他的大手,请求道:“我们去找娜拉嘛!爸爸,我一定要找到她!”

  父亲慈爱地注视着她,他一向很少拂逆女儿的心意,于是很温和地说:“如果你想去的话,我们就沿路走一走,天气很暖和,我看你也不用加件外套了。”

  “你太宠她了,迪瑞尔,”母亲颇不以为然,“她可以在家里等娜拉回来啊!”

  “不要!现在就去!马上就去找娜拉!”她仍然执拗不听,硬是拉着父亲的手出了门。

  当时她也不知怎么的,一直在前面跑着,父亲就在她后边大步跟着。

  就在离大门口不远的地方,他们看到一幅令人惊悸的景象——娜拉正处在极度危险中!

  她的脖子被村中一个白痴紧紧勒住。那位白痴一发作就变得力大无穷,现在正勒住娜拉!

  他一看到他们两个出现,就慌慌张张一松手一溜烟飞奔而去,留下可怜的娜拉在那里发抖,脖子上还有瘀伤,好在保住了命。

  “这孩子怎么会知道娜拉正处于危险之中呢?”后来母亲这么问过。

  然而,孟黎莎的确象有预感,就象母亲去世的前一个晚上一样,她心神不宁,意兴索然,觉得一切都那么悲惨无望!

  在齐瑞荷父母的意外死亡中,也反映出了她对灾祸临头前的预感。

  她一直十分敬爱齐瑞荷的父母,那天也不知怎么搞的,一直忧心忡忡地为他们担心,觉得象有什么阴影笼罩着他们。第二天虽然约好了大家要全面,她还是决定先骑马去看着齐瑞荷再说。

  到了齐瑞荷那里,不幸的事竟然已经发生了!齐瑞荷哭得象个泪人儿似的……

  那种感觉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去形容才好,但在她心中的的确确可以意识得到,而且那么鲜明、强烈,实在不容她否认或抹煞。

  现在那种感觉又来了,她知道得很清楚,她再也无法忽略公爵正处于危险中!

  她很快点起蜡烛,微弱的光线在屋内幽幽晃动着,看上去竟有几分奇异与诡谲。

  真难解释,不过她真的感觉到仿佛有什么威胁横阻于前,而且那阴影愈来愈逼近了。

  她只觉情况更为紧急,再也不容多作耽搁,虽然只穿着一袭睡衣,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很快地奔往房间那头,打开了与公爵房间相通的那道门。

  转动门的把手时并没发出什么声音,门立刻开了、孟黎莎发现自己置身于又小又窄的通道上,由这里可以进入公爵房间。

  此时她却不禁略为踌躇了一会儿,自己就这么闯进他房间,不觉得太奇怪了吗?

  但是,她又告诉自己:不能再犹豫了,每一根神经、本能都在强调那种危险的感觉,传递着危险的信号。

  公爵一定有危险,她非得把他叫醒不可!

  她还是有点害羞,有点犹豫,却终于咬紧牙关打开了门。

  又进了公爵房间,她又看到由窗口透进了微弱的光线,此外就是壁炉里的一丝火光。

  孟黎莎嘱咐过女仆,她睡觉时不必点火,免得太暖和了,而看来公爵入睡后仍要点着火。

  木头燃烧着,金黄色的火光映在炉边的地毯上,阴影就在炉边的烟囱影上晃动着。

  孟黎莎站在那里,望着闪闪火光,突然领悟到危险来自何处了,她也知道是谁拿走了那本宫中建筑的书,知道为什么它被偷走。

  一定是——葛文斯·贝拉!他一心想谋害公爵以继承爵位!

  这么容易就能进入宫内的也只有葛文斯了!他从书架上偷走了那本书,就是为了想寻得进入公爵房间的秘密通道!

  孟黎莎顿时豁然开朗,就象有人在旁边向她解释整个阴谋的进行似的,她最直觉的反应就是要赶快保护公爵,就立刻越过房间向公爵床边走去。

  她到了床往边,壁炉里的一根木头翻转了一下,火焰猛往上冲,整个房间顿时亮了一会儿,孟黎莎看到摆在公爵床边的手枪。

  几乎还没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就把手枪拿了起来,直觉上危险愈来愈逼近了,她右手握着手枪,左手去摇公爵的肩膀,想把他叫醒。

  正在此刻,壁炉边的地板突然打开了,那么无声无息,那么缓慢,在微弱的火花下,孟黎莎依稀看到一个男人从底下爬上来。

  她看到他的手臂缓缓移动着,就这么看一下,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于是她握紧手枪,朝他瞄准,扣动板机。

  一声枪响!

  她只觉得子弹发了出去,一刹时心中又紧张又昏乱,以为自己没有射中,却只见那站在壁炉嵌板开口的男人应声倒在地毯上。

  孟黎莎愣在那里,手上的枪余烟犹存,耳际仍响着刚才那砰然的一声。

  接着,公爵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向她说了些什么话她也听不清楚,因为耳边仍然轰然作响,他好象从床边椅上拿了件睡袍披上,然后起身审视躺在地上的男人。

  他很快又走回孟黎莎身边,从她手中取下枪,然后平静沉稳地说:“回你房间去,孟黎莎,别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我不要你介入这事。”

  “我……我……杀了他!”

  那不是一句问话,而是一个事实!

  “听我的话,孟黎莎,”公爵语气坚定,“照我的话去做,把我们两个房间相通的门关上,过一会我再来看你。”

  说着他环绕着她。把她带到敞开的门边,轻轻把她推向门那边,孟黎莎只听到他关门声。

  这一会儿她又站在那小小通道中了,几乎象在梦游似的,她走向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一进了房间,倚门而立,她不禁捂住了脸一一真是很难以思考,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为了救公爵,杀死了一个男人!

  她感到自己的手指语紧了脸颊。

  她救了他!当他又陷身于危险中时,她有预感,如此强烈、如此挥不去赶不走,她只知道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奔去示警。

  要是她不这么做,要是他一再否认自己的直觉,那么此时此刻公爵必死无疑。

  她还没来得及看到那闯入者手上拿着什么,也许是刀或枪,不过她想很可能是枪,就象她虽然没有看到他的脸,却几乎能确定她杀死的是葛文斯·贝拉。

  他被她杀死了吗?哦,真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不过有件事他知道得很清楚:如果公爵死了,她就象失掉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孟黎莎站在那里,仍然捂着脸,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去救公爵了,因为——她爱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