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娜没想到要向那么多居民一一道别。她要带孩子们离开庄园的消息传遍整个地区后,立刻有无数相交多年的朋友陆陆续续地拜访他们,说声“一路顺风”。这些朋友中,除了几位是来自州郡大城的威望人士外,大部份是渔夫、农民及乡人,大家都因他们的离去,由衷的难过。
每当访客们谈及姊姊和龙纳德郡主的往事,眉娜就热泪盈眶。尤其是罗森先生驾着由那匹老马拉的二轮马车,带他们四人离开庄园时,她的泪珠更潸然而下,仅能透过满眶的泪水,朦胧地对庄园景物作最后的一瞥。
罗森先生的行程如此安排:首先由他驾马车送他们到特鲁罗,然后到该城的驿马车站换乘四轮大马车往罗赛斯特,此城是到格兰特堡的第一站。
一切准备就绪出发后,孩子们为出外旅行而十分兴奋。薇薇根本不知道自己将长久离开故乡了。
眉娜深觉行李太宠大,因为她带走了姊姊的衣物,又不忍心把那些带给她美丽回忆的小东西丢弃,结果就左一包右一袋的。
这些小东西是几个鼻烟盒子,不是特别值钱,却是姊夫珍藏的;一个姊姊的女红篮子,里面有几张绣花巾,是她和姊姊一起绣的;还有一些琐碎的东西,如孩子们在海滩上拾取的贝壳,龙纳德郡主第一艘船船尾飘扬的旗帜,全都是缀满快乐的纪念物。
如果公爵不像罗森先生所说的那样慷慨,那么未来的日子里,他们会过得很拮据,她必须事先为孩子们存一点钱。她决定尽可能节省自己的开销,没有为自己购制丧服。为了志哀,沙达在手臂上佩着黑纱,她和女孩子则在普通的衣服上别黑纱,帽子边缘圈上黑色缎带。事实上,她深亮的红发及孩子们美丽的卷发,配上黑色的缎带,使白皙的肌肤更显出色。
但在这时,眉娜无心关切自己的外表,仅知道在抵达城堡之前,必须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像个家庭教师,一副低声下气甚至衣衫不整的样子。
罗森先生驾着马车,一路上不停地说些故事,使他们快活。他谈到壮丽豪华的格兰特堡及伦敦格兰特华屋的往事。
“当然,公爵一直随侍国王左右。”他说,“虽然我相信他并不赞同韦尔斯王子陛下的奢华生活。”
眉娜没有表示意见。此时她脑中充塞的全是会见公爵的事,就像一朵乌云,低垂在眼前威胁着她。
她不仅因公爵对她姊夫的态度而嫌恶他,更因他间接妨碍她的小说出版而愤恨他。
“我必须开始写另一本书。”她想。
但是她觉得茫然,脑中一片空白,唯一想到的是离开熟悉的景物而悲哀,为姊妹亲密相处的快乐时光之不再而怅然。
启程的前一天,眉娜暂时搁下繁忙的家务杂事,跑到教堂的墓园向姊姊、姊夫道别。虽然他们的尸体并未寻获,但她和牧师仍然为他们安排纪念碑,放在圣坛里。
同时,她请求爱护他们的露西及其它村妇,不管炎热的夏日或酷寒的冬天,常到碑前献花,那些村妇都答应了。一切交待清楚后,眉娜走到每星期天做礼拜的座席前跪下,祈祷自己好好照顾孩子。不负姊姊的托付。
“眉依,妳一定要庇佑我,”她默祷,“因为想使他们牢记你们所教导的仁慈、明理、富同情心的美德并不容易。我深深觉得,格兰特堡里没有这些美德。”
祷告完毕,回到庄园,发现沙达泪流满面,因为不能把小马一起带走而沮丧。
“沙达乖,小马留在这儿,一样会被看顾得很好,”她安慰他说,“而且我们以后住在城堡里,一定有很多、很多马让你骑。”
“我不要别的马,我只要我的路飞士,”沙达仍然哭泣地说道,“眉姨,您知道牠生下来,我就一直照顾牠。”
“我知道,小乖乖,”眉娜答道,“但是,我可以保证,罗森先生为牠找到的新主人,一定会把牠照顾得非常周到。”
沙达依然涕泗纵横,一副绝望的神情,眉娜只好再说:“或许以后我们可以要求你伯伯,再把牠买回来。”
“您认为他会同意吗?”沙达抹掉鼻涕,泪眼里顿时呈现希望的光芒。
“我们可以试试看。”眉娜回答。
虽然嘴里这么说,心里禁不住想到,如果以前听过的有关公爵马厩的故事是真的话,他就不会让一匹品种不很优良,又未经调教的小马夹杂在他的名驹之间。
安抚了沙达后,发现更糟的是还有许多不必要的杂物,孩子们都要求一起带走。譬如薇薇在园里收集了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她坚持要把石头装在包包里搬走。
凯婷则希望六只刚出生的小猫咪跟着她,她认为她离开后,没有人能好好饲养牠们。
折腾了一番,张罗这,打点那的,终于顺利地启程。逐渐接近特鲁罗城了。眉娜知道再过不久就得向最后一位朋友罗森先生告别,自己再带着孩子,继续赶路。
他们的马车停在特鲁罗的驿马客栈前。几个人下了车,绝望而颓丧地站在那儿,看着罗森先生把所有的行李搬出来,安置在驿马车上。忽然,眉娜大叫一声。
“孩子们,快看!”她喊道,“厄斯维扬在那边!”
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一位高大的白发老人牵着一个约莫十六岁的男孩,正在对街散步。大家立刻向他们跑过去。
跑到老人的身旁,眉娜说道:
“厄斯,能遇见您真好。在离开科瓦后还来得及向您说声再会,真令我高兴。”
这位先生五十来岁,伸出手,眉娜紧紧握着。
他是个瞎子,但那平滑毫无皱纹的容貌,因神圣肃灵的内在而散发出异常安详宁静的光泽。
“你们要离开科瓦吗?眉娜小姐。”他问道。
“您认得我的声音。”眉娜微笑地说。
“我从不会忘记任何一种声音。”厄斯维扬回答。
“您听得出我的声音吗?”凯婷问。
“这是凯婷小姐!”
“我呢?您知道我是谁吗?”薇薇跟着问。
“是小薇薇!”
“我也在这儿,”沙达说,“厄斯,您好吗?”
“很好,谢谢你,沙达小主人。你们开始乘驿马车旅行,我也要踏上我的旅途。”
“您要去那里呢?”眉娜问道。
“我往上帝指引我去的地方。”
“如果祂引导您到罗赛斯特城,请您来看我们。”眉娜恳求他说,“我们以后住格兰特堡。好厄斯,如果能在异乡看到您,就像回到科瓦城般,可以稍解乡愁。”
她的声调里含着无限惆怅,老瞎子不禁再握握她的手,说:
“妳闷闷不乐的。”
“是的,”她答道,“我必须带着小孩投奔格兰特公爵。如果可能的话,我们都希望留在科瓦。”
“我听说过龙纳德郡主的死讯,”厄斯说,“和令姊亡故的消息。这些对妳来说,是太悲惨了。但是,妳该明白,他们都与主同在了。”
“但愿如此。”眉娜的声音悲切而颤抖。
“妳应该有信心的。”厄斯以低沈的科瓦腔调说,“但是,我认为妳不仅为他们的惨变而悲伤,一定还有别的事困扰着妳。”
对于他敏锐的感觉,眉娜并不觉得怪诞奥妙而啧啧称奇,因为他确实具有超人的能力。
从她住在科瓦城起,就认识这位老人。她亲眼看见他治好姊夫扭伤的脚踝,姊夫很快便能行动自如,使原来的主治大夫惊愕得目瞪口呆。
村中有一个小孩得了重病,人人都认为他无药可救,和小孩有亲戚关系的一个老妪也放弃救治他,让他静待死神降临。然而,厄斯维扬依然费尽心力,终于救活这垂危的孩童。厄斯神奇超绝的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现在眉娜握着他的手,彷佛一股暖流逐渐透过手心传遍全身。过了片刻,厄斯说道:
“妳心中充满了愤恨,这种不平的情绪会慢慢腐化妳的道德心。消弭愤恨吧,孩子,用爱来代替它。只有以爱待人,妳才能得到平静和快乐。”
眉娜叹了一口气,原期望厄斯会明白她内心无奈的感受,但他却要求她做办不到的事。
“妳一定要试着做。”他彷佛猜透她的心思,“试着散播妳的爱心,妳也能因而得到爱的报偿。这是上帝应允我们的,我们要相信祂。”
眉娜正想答话,罗森先生已在对街喊他们回去。
“我得离开了。”她说,“厄斯,有机会的话,请您来看我们。”
说着,把自己的手收回来,急急地在手提包里掏寻一番后,找到半个金镑,递给厄斯孙子,然后用一只手指头竖在嘴唇上,暗示小男孩不要出声谢她。厄斯帮助别人从不肯收取酬劳,所以时常挨饿。
他的孙子以微笑表示谢意,这位医生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而孩子们也大声地喧嚷,分散他的注意力。
“再见,厄斯!再见!”他们齐声向厄斯告别。
“要相信主上,”他告诉他们,“祂将使你们很安全地抵达目的地。”
“我们会的。”凯婷答道。
然后大家一起穿过街道,跑向罗森先生。
眉娜跟在孩子后头,大步走到罗森先生跟前。罗森先生频频催他们进入驿马车,准备上路。
他为眉娜和两个小女孩争取到面向马匹的最佳位置。沙达则与另一乘客坐在驾驶座旁,以便浏览四野风光。
“写信给我……请您写信给我。”眉娜向他告别时说道。
“妳知道我会写的,我也等待妳的来信。”
“如果在那里过得太恐怖,”眉娜郑重而低声地说,“我们要全部回来,在您家的花园里扎营,不然就躲在海滨的洞穴里过活。”
罗森先生被她天真的话逗得哈哈大笑。但是,眉娜知道,虽然他表面装得像无事一样,内心却因他们的离去而十分怅然。
马车夫不断地催促来客们进入车内坐好,幸而还有一点时间来得及略作惜别。大家坐定后,马车门一关,马儿立刻起步。
女孩们都把头伸出窗外,挥手再见。只有眉娜缩在车厢里,背靠着座椅,紧闭双眼,以免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滚落腮边。
“这次是真正的再见了,”她强忍着眼泪,想着,“告别旧生涯吧。只有上苍知道未来是什么光景。”
☆☆☆
到罗赛斯特真是一段漫长又累人的旅程。整个路途上,一站又一站的不知转了几个驿马站,每到一个驿站换车搬行李时,总怕有所遗落,就这样整路担心不已。
夜晚,他们留宿于路边的客栈里。客栈老板对这些廉价旅行的客人漠不关心,让他们住最差的房间,供应难以下咽的饮食;驿站的挑夫常因旅客没有赏大额小费而镇日阴沉着脸,但是,眉娜对这些难看的嘴脸逐渐习惯了。
孩子们就像要探险一样,始终保持兴奋的心情。只有最后一天的途中,因发生意外事件,马车不得不在半途耽搁而比预定时间迟了三个钟头。薇薇变得急躁不耐烦,凯婷也打起盹来,无心再注意车外景物。
这一延误,眉娜计算时间,非得拖到六点钟才能抵达德贝林小镇。再赶到公爵的宫堡时,正是晚餐时刻,她不禁考虑,如果他们一行到达而中断公爵的用餐,岂不是个坏的开始。
罗森先生说道,他写给公爵的信上并未明确要求公爵派人到德贝林接他们,仅仅通知公爵,他们一行人在下午时分到达该镇。眉娜期望公爵会派辆马车到镇上迎接他们,带他们走旅途的最后五里路。
但当驿马车在德贝林镇上一家很不显眼的客栈外停下来后,往车外张望,并没看见任何私家马车。大家下了车,眉娜四处打听,获知没有人从城堡来迎接他们,感到十分失望。
她打算自己租一部车子前去。但在陌生的地力,情况不熟,想雇辆马车也不简单,只好请客栈主人帮忙。
店主人一听到公爵的大名,像触电般震撼一下子后,终于帮他们找到一辆又破又旧的马车,一匹老迈的马拉着。
所有行李都堆在车篷顶,眉娜和三个小孩坐在车内。整个车篷充满一股干草、腐化的皮革及马匹的臭味,使人难以呼吸。上路后,老马一步一步慢慢地拖拉,眉娜不禁以为马和马车夫整路半睡半醒地走着。
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似乎走了好几个钟头,马车终于转入一条小径。两扇嵌在石柱里的大铁门矗立路端,小路两侧各植一排整齐高大的老橡树。这一小段行程,使他们留下最深刻的印象,随着橡树走到尽头,整个旅行也就此结束。
“现在,我们看得见城堡了!”眉娜高声呼喊。虽然她的内心异常沉重,但仍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尽量把声调放轻松,以提起孩子们的精神。
然而只有沙达对城堡有兴趣,两个小女孩已疲乏万分,无神注意了。
眉娜很快地梳理她们的头发,把帽子戴上,又不断地抚擦她们的长外套,想把坐皱的部位弄平。
她花费了比平常更多的时间来修饰自己的仪容,用心整理头发,改变另一种样式,把满头秀发从前额往后梳,再用发夹将整束头发扎成一个髻,她以前梳过这种发型。
“我的外表一定要给人一种朴素而卑微的感觉。”她自言自语。
虽则如此,无论她怎么妆扮,照过镜子后,总是觉得不满意,一会儿嫌眼睛太大,一会儿又认为唇型过于弯曲,怎么看都不像个普通的家庭教师。
在穿着方面,她特别选一件最朴实的绿色长裙,不穿丧服,以示她和孩子没有亲戚关系。
从前,眉娜和眉依的衣服都亲自缝制,她俩都具有卓越的女红手艺。眉依另外有一些十分美丽可爱的长礼服,是龙纳德郡主送给她的礼物。即使他是眉依的唯一鉴赏者,他也希望妻子打扮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
至于其它衣服,如姊姊遗留的精美晚装,礼拜天上教堂穿的外出服和在家款待邻近友好的宴客装等,眉娜认为自己以后不会有机会穿了。她了解自己原有的棉纱质料的服装,皆模仿淑女刊物里的样式,有高雅的刺绣及精美的蕾丝花边,根本不适合现在的职位及身份。
罗森先生安排他们即刻离开庄园,没有足够时间让她临时缝制衣服,只好穿上最朴素的绿长裙,使肤色更显苍白。
“只要有时间,”眉娜一边看着衣橱里的服装,一边想,“我得为自己缝一些严肃、单调的衣服,穿起来更能掩饰原来的身份。”
其实,不管她穿得再怎么朴素,仍然无法隐藏她那姣好的容貌、纤细的腰肢及胸部柔美的曲线。
穿上绿色长裙后,哀惜地把帽缘的黑色饰带换成绿色缎带。她忍不住安慰自己,无论怎么穿戴,公爵倒不会注意家庭教师等卑微人物的衣着,只要尽可能保持谦卑的态度就行了。
马车沿着小径慢慢走,逐渐接近城堡。眉娜清楚地看见规模浩大的城堡。
据龙纳德郡主说,城堡原属法国诺曼底公爵府邸,经过几个世纪不断地整修改建,已经成为各种不同建筑风格的混合杰作。
“家祖父浩费了大笔钱财增建风格新颖而独特的谒见室,”龙纳德郡主说,“除此外,他也建造老式的诺曼底式堡塔,修筑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厢房,整修安娜皇后时代的内部装潢。”
从姊夫描述城堡的神情来看,眉娜明白,即使他未曾在堡里享有一个美丽的童年,但他仍然热爱城堡里的一切。
他从来不向别人埋怨自己的双亲,但是眉依和眉娜都很清楚,他们非常严峻,认为小孩是可厌的烦人的东西,尽可能由仆人们去照料。
“我常常想,龙纳德那么疼爱孩子,是为了把自己孩提时代得不到的爱全付给孩子们。”眉依如此感叹地说过。
自从沙达出生后,龙纳德每天花好几个钟头逗逗这个复制品,感到非常满足。但不久,眉娜发现,眉依免不了有些偏爱儿子,龙纳德就转而疼爱那两个可爱的小女儿。
“亲爱的,沙达那么像你,”有一次,她听见姊姊告诉龙纳德,“就因为他是你的独子,我怎么能不疯狂地宠爱他?”
“我必须尽力补偿孩子们所失去的温暖。”眉娜忆起温馨的往事,对孩子们加倍怜惜。
城堡雄伟壮丽,彷佛含着一股锐不可当的力量。眉娜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好像城堡矗立在她和外甥子中间,那份豪壮的气势将使他们分离。
“好古老,好伟大呀!”马车在城堡的正门前停下,沙达惊叹地说,“城堡里面一定有很多武士和骑士。”
沙达丰富的想象力,使眉娜十分安慰,而她自己感受到的,只是那股慑人的威势,迫使她想躲开一切,回到舒适怡人的小庄园。
城堡里走出一个戴假发的仆人,帮他们打开车门。她注意这仆役的服装,正如她小说中记载的一样,是黄黑相间的制服。
大家下了马车,她牵着薇薇,走上台阶。一个满头白发的管家惊讶地注视他们。
“这位女士,妳是否想会见公爵大人?”他问。
“公爵大人正等着我们。”眉娜答,“请你禀报他,他的侄儿到达了。”
“他的侄儿?”管家听了,惊愕万分。
“不错。”眉娜答。
说完,带着孩子走进铺着大理石地板的厅堂。大厅有一座弯曲的楼梯,一旁是一座中古世纪的大壁炉。
“我想,女士,”管家很恭敬地说,“妳或许弄错了吧。妳知不知道,这是格兰特公爵的府邸?”
“我当然知道。”眉娜回答,“我告诉过你,这是公爵的侄子,沙达格兰特主人,这是他的侄女,凯婷小姐和薇丽蝶小姐。”
显然的,这个管家对她说的话惶惑不解,大呼一口气后,他说:
“女士,公爵大人正在用餐,我先去禀告他,你们已经来了。是不是请你们先在这儿稍候片刻?”
说完后,他打开一道门,带他们进入会客室。当他转身关门时,脸上还带着狐疑的表情。
“我好累!我要喝水!”薇薇吵着说。
“亲爱的,姨知道妳渴了。”眉娜安抚她,“但是,要等见过哈瓦德伯伯后才能喝水。”
“我们就那样叫他吗?”沙达问。他正观赏桌面上一系列的画像。
“是的……就叫他哈瓦德伯伯。”眉娜答。
然后,她低声叮咛他们:
“你们可不能忘记叫我温妮小姐。”
孩子们在旅途中天天练习这个称呼,已经能上口,只有薇薇疲倦时,会不知不觉地又叫她“眉娜姨”。
“我记得。”凯婷说。
“您想,哈瓦德伯伯高兴见到我们来吗?”沙达很懂事地问。
从等候会见的时刻来判断,眉娜觉得公爵让他们等了那么久,可见他并不乐意。但是,她仍然大声地哄着他:
“当然他很高兴见到你们。别忘了哦,他是爹地的哥哥,爹地一定希望你们对他温文有礼,对不对?”
“我想妈咪,”薇薇吵着说,“我不想留在这儿,我要回家找妈咪!”
眉娜紧紧抱着她。薇薇非常疲困。这趟旅行,使得每一个人都几乎累倒。尤其对一个年仅五岁的蹦蹦跳跳的小女孩来说,成天窝在热不透风的车厢里,更是受不了。虽然有时车厢半空,但到下一站又载满旅客,而且大部份的旅客不喜欢打开窗户透透气,车厢里闷热极了,几乎令人窒息。
“薇薇乖,只要见过伯伯,”眉娜不断地哄着她,“姨立刻抱妳上床,给妳喝一杯很香很香的茶,再说故事给妳听。”
通常这一类的约定总具有很大的魔力,容易让孩子们服贴。但是这一回,薇薇已经累得听不见了。
为了使她舒服一点,眉娜帮她取下帽子,拢拢头发,紧紧抱着她。她快睡着了。这时候,一扇门开了。一个高大的男子走入室内,初见的一剎那,眉娜几乎窒息。
以前,眉娜想过,公爵给人的第一印象一定十分深刻,却没料到见了他的那一瞬间,她竟发现他不仅是她所见过最威武的男人,也是最英俊的一位。
龙纳德的容貌十分出众,沙达也得到格兰特家族美丽外貌的真传。而这位六呎三吋高的公爵却除了具有格兰特高雅、俊秀的容貌外,再衬以宽厚的双肩,气势真有统领全世界般威严雄武,灼灼逼人。
虽则如此,他俊挺的容貌却不时带着一副讥讽厌烦的神色,使人觉得他的表情牵强而嘲弄。
“他正像我书中描述的那个恶棍!”眉娜对他的表情有越来越强烈的感受。
公爵以艰涩漠然的眼光瞧着她,她急忙站起来,整颗心因恐惧畏怯而加速跳动。
她记得从前龙纳德穿上晚装时,给人一种高雅又时髦的印象,而现在这位着晚装的公爵,却令人觉得气焰逼人,凛然不可侵犯。
眉娜从未想过,男士们结上那种耀眼的雪白领巾,竟能如此神采奕奕,再配上那服贴挺拔的缎质外套,及膝缎裤和丝质长袜,更显风采翩翩,耀人眼目。
她站起身,努力地镇定自己,轻轻向公爵行礼。
“妳是谁?来这儿做什么?”公爵开口。
“您没有收到律师罗森先生写给您的信吗?”
“信?”公爵询问,“没有人给我写什么信,只有管家刚才告诉我,这些小孩是我的亲戚而已。”
眉娜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点也没有想到公爵的口气竟这般冷酷、严厉。她不再害怕,代之而起的是满腔愤怒。
“这么说,公爵大人竟不知道令弟龙纳德郡主过世的消息?”她回答。
“过世?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
“您应该在两、三天前就收到一封信,说明整个事件的经过。”
公爵沉着脸,皱着眉,一步接一步地踱对壁炉前,又转过身来,背靠壁炉。
“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他命令似地说道。
“几天前,龙纳德夫妇双双前往海上遨游,不幸遇到暴风雨,来不及赶回来,在海里溺毙。他们遗下三个孤儿──您的侄儿。这些小孩无家可归,我只好带他们到这里来投靠您。”
眉娜睁大双眼,直瞪公爵,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把话说清楚。
“妳又是谁?”
“公爵大人,我叫温妮,是孩子们的家庭教师。”
眉娜觉得公爵敌视了她一眼,说:
“我弟弟一定为孩子留下了遗产吧?”
“恐怕没有任何遗产,公爵大人,孩子们身无分文又无处容身,所以龙纳德郡主的律师罗森先生,要求我带他们投奔您。”
“他干的好事!”公爵突然迸出话来,“我又能为他们做什么?”
眉娜听他这么说,只觉全身血液往上冲,几乎要发脾气了。
“我想,公爵大人,您该不致于让他们在外头挨饿受冻,或仰赖慈善机关救济吧。”
公爵愠怒地瞪她一眼,转头看看沙达。沙达正好奇的看着他。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沙达,哈瓦德伯伯。”
“几岁?”
“快十二岁了。”
公爵又看看凯婷。眉娜心想,他一定也认为小凯婷那头如云秀发、浓密睫毛和黑亮双眸十分漂亮。
凯婷落落大力,和大人说话从不害羞,她见公爵望着自己,在他还没开口说话前,便抢先说道:
“您很像我爹地,只是比他高一点。爹地告诉我们,您们小时候常常爬到堡塔顶上玩。以后我们可以不可以像你们一样玩呢?”
“妳叫什么名字?”公爵问她。
“凯婷。”
“这是薇丽蝶。”眉娜忙接着说,“她学说话时,叫自己薇薇,所以现在大家都跟着叫她薇薇。”
“全都是歌剧各角色的名字。”公爵不但没有关照他们,反而不屑地批评他们的名字。眉娜知道他故意嘲笑去世的姊姊。
愤怒的情绪使她忍不住颤栗。努力把持自己激动的心情后,眉娜冷漠而拘谨地说:
“公爵大人,我们马不停蹄地赶了三天的路程,孩子已经非常疲倦。我想,最好先让他们休息。其它的事,以后再讨论。”
“这么说,你们想在这里住下来了。”公爵说。
“您是不是暗示我们,到别处求助?”
她知道自己说得太冲,敌对态度也太明显,只因她彻头彻尾地恨他。
她恨他的优越感,自以为是地嘲笑孩子的名字,就好像直接侮辱姊姊一样;他又故意露出讥讽的神色,奚落的表情,使他们十分不自在。
“无论如何,这么晚了,也谈不出什么结果来。”公爵稍微让步。
“我困困,”微薇忽然哭闹。“我要喝茶,茶!”
“我相信他们马上就会送来。亲爱的,再等一会儿,就能喝茶了。”眉娜不停地哄着她。
说着,以一种看似挑战又若要求的眼光瞧着公爵。
公爵回瞪她一眼,脸上那些讥讽的线条比他刚进房间时更明显。
这时候,门呀的一声开了。
“您按铃叫我吗?爵爷。”
“带这些小孩和这个家庭教师去找汉德森太太,告诉她,他们以后住在堡里。”
“是的,爵爷。”
话刚说完,公爵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眉娜恨很地盯着他的背影,真希望想出什么方法整整他,伤害他,以发泄满腔愤恨的怒潮。
然而想归想,这会儿却什么也做不得,只有悻悻地跟在仆人后头,走上二楼。
站着等了几分钟,才见一个女佣从城堡的另一端把女管家找来。
她走到他们跟前,显然大感诧异,这么晚还有人来打扰。这位老妇人穿着灰黑色的衣裳,腰部系一条银色流苏。
“妳是爵爷侄儿的家庭教师,我说的不错吧?”她问眉娜。
“是的。”眉娜答,“我叫温妮,很高兴认识妳,汉德森太太。”
眉娜伸出手来,想表示友善地和她握握手。女管家勉强地伸出手碰碰她的手指头,立刻又缩回去,说:
“你们这么晚才到,很不方便。事先不晓得你们要来,也没有为你们准备房间。”
“这应该怪信差。”眉娜向她解释,“早在一个星期前,应该有一封通知我们来的信。”
“我能不能问妳,信从那里寄出来的?”
“从科瓦。”
“哦,科瓦!”
汉德森太太那种轻蔑、不屑的口气,真像是地狱里的魔鬼所发出的声音。
“好吧,既然你们已经来了,”她考虑片刻后说,“我只好把你们安顿一下。我看你们就住在育儿室里。”
眉娜也不答腔,只是紧跟在女管家后面,往上再走一大段楼梯,来到三楼。
走到育儿室前,打开第一道门,马上一股强烈的霉味,很显然,这个育儿室好几年都没用过了。
紧闭的窗户使整个室内空气沈闷混浊,令人呼吸困难。
点燃蜡烛,照亮室内后,发现家具及地板上都蒙着一层黑厚的灰尘,更证明这间育儿室封闭多年了。
眉娜看着室内零乱的情况,很想向女管家提议,换一间比较干净的房间。继而一想,自己到得太迟,时刻既晚,更不方便麻烦别人,只好作罢。
薇薇已经倚在怀里睡着了,最要紧的是先让她舒服地入睡。
“汉德森太太,能不能请妳为小孩子弄点晚餐?”眉娜说,“凯婷小姐和薇薇小姐平时喝点牛奶,沙达小主人则喜欢柠样水。”
“我不知道厨师有没有留下柠檬水,”汉德森太太答,“而且厨房里也不一定会剩下什么东西。”
“只要一点点清淡的食物,蛋或汤就好了。”眉娜恳求她说,“孩子们都累得不会喊饿了,拜托妳。”
“好吧。我去厨房看看。”汉德森太太慵懒地说,“女仆们会把床铺好的。”
她边说边走出育儿室。等她走远,眉娜急忙打开窗户,然后转过身来,注视周遭又脏又乱的一切,感到束手无策而丧气极了。
墙壁上的油画和一切摆饰都灰暗得像放了几百年的样子。家具斑斑点点,十分陈旧。
这个阴暗的育儿室里的摆设简单而稀少,即使那两个面有愠色的女佣把床整顿好后,整个房间还是显得空空洞洞,跟救济院一样。
“我不该因此气馁,”眉娜勉励自己,“相信等到明天,一切都会好转。”
等了好久,晚餐终于端上楼来,却仍然无法消除她的不满。整个托盘里仅有一盘干冷鸡肉、和半条面包、一团奶油、一瓶牛奶和一杯水。显然时候太晚,仆人不肯下厨把东西热一下。
这个仆人把托盘往桌上一搁,眉娜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她要一条桌巾,就急急地走开了。
薇薇累得不再吵着喝牛奶。眉娜把她抱到床上,她一碰到枕头,马上沉沉入睡。
“这真是一顿最烂的晚餐。”沙达抱怨。
眉娜虽然同意,却认为不表意见较妥当。
“他们不知道我们要来,所以没有事先准备。我们来得太迟,引起他们很多麻烦,我们不能再特别要求东要求西的。”
“也没有盐巴。”沙达说。
“不要紧,”眉娜安慰他,“把它当做一次野餐。我们到郊外野餐时,也会忘这忘那的。”
凯婷疲倦得没有一点食欲,但眉娜还是说服她吃过一小片奶油面包,喝一点牛奶后,才上床睡觉。
“我住的房间比家里那间还要小。”沙达又抱怨了,“本来我希望这么大的城堡里,能有一个大房间让我住。”
“明天我们再找一间更好的。”眉娜只好这样回答。
“我能不能请求哈瓦德伯伯让我骑他的马?”沙达再问。
“只要有机会,我们就向他提出这个要求。”眉娜答应他。
虽然如此应允,心里不免想到,如果今晚的待遇就是他们此后在堡里的生活写照,那么其它额外的要求更难实现了。
但今晚没有必要再为任何事争执了。仆人把他们的行李送上楼来,她挑出睡衣,其它则原封不动,决定等到翌日再打算。
她虽然也万分困倦,但是躺在床上,却难以成眠。她清醒地怨恨起公爵来,但也不禁承认他出乎意料的俊挺,是她一生见过印象最深刻的男人。
“他看起来十足是个公爵的模样。”她觉得小说中对他的描述十分恰当。
小说里虚构的公爵叫尤勒斯特,虽然他内心的阴狠狡诈在面部神情上表露无遗,但他以全身的魅力及高贵的阶级,来掩饰他凶恶的本性。
“要是罗森先生不要求我撤回小说稿就好了。”眉娜心想,“我相信这公爵一定不看小说,而就算他看过小说,像他那么自负的人,绝不致于认为小说中的恶汉即是指他。”
她眼里所见的城堡,竟然与她小说中所描述的情景不谋而合。
再论及仆人的制服及故事中的其它细节,居然有那么多地方和实际情形互相吻合,她心里不知不觉产生无奈的尴尬感。
她的故事塑造了一个英雄──公爵的弟弟──特里斯丹群主,他具备了英雄人物所应有的各种优点──仁慈、慷慨、心胸宽大,翦强除暴,扶弱济贫。
这位英雄爱上美艳绝伦、貌若天仙的女主角,急欲迎娶她时,这个邪恶的公爵极力反对他们结合。郡主不愿顺从他的命令,他便用尽恶毒可怕的手段来打击他、报复他。
更狠毒的是公爵还不肯就此罢休,进而迫害女主角温暖的家庭,将其父驱逐出境,其母因贫困致死,家里兄弟姊妹濒临乞食的边缘。
结局倒不需多述,狠心的公爵意外死亡,郡主继承爵位,整个故事圆满地结束。
“我应该把书中叙述城堡的部份及仆人的制服加以修改,”眉娜下定决心,“然后把公爵的身份由哥哥改成堂兄,再换个书名,就可以将原书付印。”
原书名《暴躁的黄蜂爵》,她认为颇饶趣味又富挑战性,如果更换书名,是有点可惜,但顾及孩子们必须仰赖他过活,如果以明显的情节及书名去激怒他,将得不偿失,是不智的举动。
就这样反反复覆地思索着如何更改书中部份情节,以致辗转反侧直到深夜,才沉沉入睡。
睡梦中只见格兰特公爵把她的书一页一页地撕碎,然后丢到堡塔外。当她赶到塔上,已来不及阻止。
“我恨你!我恨你!”眉娜在睡梦里大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