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沙漠(上)

 

  **** 第6天 早上7点12分

  我肯定在直升飞机的震动中打了几分钟瞌睡。我醒了,打了一个哈欠,听到头戴式耳麦里的说话声。全是男人在说活

  “哼,究竟是什么问题?”一个沙哑的声音问。

  “看来,那家工厂将某种材料排放进了环境中。这是一场事故。结果,在沙漠深处发现了几具动物尸体。就在那家工厂附近。”一个理智、权威的声音说。

  “谁发现的那些尸体?”沙哑的声音问。

  “两名爱管闲事的环境保护主义者。他们不顾‘请勿靠近’的标识,在工厂附近窥探。他们向那家工厂提出了抗议,现在要求对工厂进行检查。”

  “我们不能允许出现这样的事情。”

  ”不能,不能。”

  “我们怎么处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问。

  “我的意见是,我们应该将已经排放的污染物数量降到最低限度,然后提供数据,说明不会出现不良后果。”那个权威的声音说。

  “妈的,我不会那样做,”沙哑的声音说,“我们干脆一口否定算了。没有排放任何污染物。我的意思是,有什么证据证明排放了污染物?”

  “怎么说呢,那些死去的动物。一匹丛林狼、几只沙漠鼠。可能还有一些小鸟。”

  ”妈的,自然界里的动物一直都在死亡。我的意思是还记得那些牛被砍死的事情吗?当初说它是来自不明飞行物的外星人干的。后来证明那些牛死于自然原因,死牛尸体开膛破肚的原因是尸体分解后在内部产生的气体。记得吗?”

  “有那么一回事吧。”

  怯生生的声音说:“我无法确定我们是否可以一口否定——”

  “他妈的就一口否定。”

  “不是有照片吗’我记得那些环境保护主义者是拍摄了照片的。”

  “哼,谁管呢?那些照片上有什么,一匹丛林狼?没人会在乎一匹死去的丛林狼。相信我。是飞行员吗?飞行员,我们他妈的是在哪里?”

  我睁开眼睛。我坐在直升飞机前舱,就在飞行员旁边。直升飞机正在向东飞行,眼前是耀眼的晨曦。我看到平坦的大地上长着一丛丛仙人掌和杜松,偶尔还见到稀疏的常绿树短叶丝兰。

  飞行员正让直升飞机沿着高压线线塔飞行,它们在沙漠中一字排开,就像一支伸开手臂的钢铁军队。那些高压线线塔在晨曦中留下了长长的阴影。

  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从后座上把身体往前靠,他穿着正式,系着领带:“飞行员,我们到了没有?”

  “我们刚刚进入内华达州的地界。还需要10分钟。”

  那个身材矮胖的男人嘟哝了一声,然后坐下。我们起飞时见过面,但我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我回头瞟了眼后面和我同行的三个人,他们全部穿着正式,系着领带。他们都是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雇用的公共关系顾问。我可以将他们的模样与声音联系起来,一个男人身材修长,精神紧张,不停地摆弄着两手。另一个是中年男人腿上放着公文箱。最后是那个身材矮胖的,年龄更大一些,声音沙哑,显然是当头目的。

  “他们干吗在内华达修建这个工厂?”

  “法规少一些,更容易进行检查。加利福尼亚最近对新建工厂控制很严。仅仅提供环境影响报告就要耽一年时间,而且,审批程序也要困难得多。所以,他们选中了这里。”

  声音沙哑的那个人望着窗外的沙漠。“真是他妈的鬼地方,”他说,“我才不在乎这里发生的事情,它不是什么问题。”他转过身体,面向我,“你是干什么的?”

  “搞计算机程序编制的。”

  “你签了NDA①的吧?”他的意思是,我是否签署了保密协议,不会透露我刚才听到的谈话内容。

  【① NDA是non-disclosurc agreemcnt的首字母缩略。】

  “签了的。”我说。

  “你大老远的来这个厂里工作?”

  “来搞咨询,”我说。“是工作。”

  “搞咨询这活儿不错,”他说着,点了点头,好像我和他们是一伙的,“没有责任,没有义务。只是提供意见,然后看他们是否采纳。”

  传来一阵噪音,头戴式耳麦里传来飞行员的声音。“艾克西莫斯分子制造厂就在前面,”他说“你们现在可以看到了。”

  我看见了一个孤零零的低矮建筑群出现在前方20英里处的地平线上。坐在后面的公关人员都俯身朝前看。

  “那就是吗?”沙哑的声音问,“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大?”

  “实际上,比现在看到的更大。”飞行员说。

  直升飞机渐渐靠近,我发现那些建筑连在一起,是没有什么特色的混凝土结构,全都被涂成白色。

  那些公关人员非常高兴,几乎要一起鼓掌了。

  “嘿,它美极了!”

  “看上去像他妈的医院。”

  “很棒的建筑。”

  “拍下的照片效果会非常好。”

  我问:“为什么拍下的照片效果会非常好呢?”

  “因为它没有凸出的部分,”带着公文箱的那个人说,“没有天线,没有金属杆,没有伸出来的东西。人们害怕金属杆和天线。这是研究得出的结果。但是,像这样简洁、方正的建筑,而且是粉刷成了白色的——最佳色彩,使人联想到处女、医院救治、纯洁——人们不会害怕这样的建筑。”

  “那帮环境保护主义者这下倒霉了。”声音沙哑的人满意地说,“他们在这里从事医学研究,对吧?”

  “并不完全是……”

  “经我的手点拨之后,他们就会是那样的,相信我。医学研究的说法在这里很管用。”

  飞行员一边让直升飞机盘旋,一边指着不同的建筑物介绍。“第一个钢筋混凝土建筑群是提供电力的。你们看通向那幢低矮房屋的人行道,那是宿舍区。接着是装配辅助设施、实验室以及者如此类的东西。然后,是那幢方形的没有窗户的三层楼房,那是主装配大楼。他们告诉我,那是一个外壳,里边还有其他建筑。再往右边看,那幢低矮的平房,那是外部储藏室和停车场,汽车在这里必须停放在雨棚内,否则仪表板就会变形。如果你碰到方向盘,你的手就会被轻度烫伤。”

  我问:“他们有宿舍区?”

  飞行员点了点头:“有,当然得有啦。离这里最近的汽车旅馆在161英里之外。在雷诺那边。”

  “那么,宿舍区有多少人住?”沙哑的声音同。

  “它们可以容纳12个人,”飞行员说,“但是,一般情况下只有5至8人住在过里。整个工厂不需要多少人管理。我听说,所有的设备全是自动化的。”

  “你还听到了什么?”

  “不太多,”飞托员说,“他们对这里的情况守口如瓶。我甚至从来没有进去过。”

  “好的,”沙哑的声音说,“我们要确保他们维持保密现状,”

  飞行员扳动手里的操作杆。直到飞机倾斜飞行,然后开始下降。

  我打开防弹机舱的塑料门,起身走下来。我就像走进了火炉。热浪使我张开嘴巴喘息。

  “这算不了什么!”飞行员在直升飞机推进器叶片的呼呼转动声中大声说,“这都快要进入冬季了!温度不可能超过40摄氏度!”

  “好的。”我说着,吸了一口热气。我伸手取出我的短途旅行袋和手提电脑。我登机时把它们放在了那个怯生生说话的人的座位下面。

  “我得撒尿了。”声音沙哑的人说着,松开了安全带。

  “戴夫……”带有公文箱的那个人警告说。

  “住嘴,就一分钟时间。”

  “戴夫——”他尴尬地膘了我一眼,然后降低了声音“他们说,我们不要下飞机,记得吗?”

  “噢,他妈的。我不可能再憋1个小时。不管怎样说,有什么不同?”他示意周围的沙漠,“这里光秃壳的,什么也没有。”

  “可是戴夫——”

  “你们这些家伙使我难受。我要撤尿了,去他妈的。”他拨开安全带,然后挪到机舱门口。

  后来,我取下了头戴式耳麦,所以没有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

  声音沙哑的家伙吃力地爬出机舱。我提着两个袋子,转身离开,弯腰屈膝避开推进器叶片。它们在停机坪上留下一团轻快晃动的阴影,我走到停机坪边沿,混凝土地面在那里突然终止,一条土路穿过一丛丛仙人掌,通向50码之外的那幢白色配电房。没有人来接我——事实上,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

  我回头看见声音沙哑的那个家伙拉上裤子拉链,接着爬回了直升飞机。飞行员关上舱门,在升空时朝我挥手。我也朝他挥手,然后躲避被直升飞机扬起的沙土。直升飞机盘旋了一圈后向西飞去。轰轰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沙漠里寂静无声,只听见几百码之外的电线发出的呜呜声。大风吹皱了我的衬衣,使我的裤腿不断摇动。我原地慢慢转了一圈,考虑下一步做什么。我想到那个搞公共关系的家伙的话:“他们说,我们不要下飞机,记得吗?”

  “嘿!嘿!你!”

  我回过头。白色建筑物哗的一声开了一扇门,冒出了一个男人脑袋。他大声问:“你是杰克·福尔曼吧?”

  “是的。”我回答。

  “嘿,你在等什么啊,等一份雕刻版的请帖啊?快进来,看在上帝的分上。”

  接着,他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就是艾克西莫斯装配工厂给我的欢迎仪式。我拽着两个袋子,沿着那条土路,艰难地走向那扇门。

  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表。

  我走进一个三面是深灰色墙壁的小房间。墙壁是用福米卡塑料贴面板之类的光滑材料装饰的。我的眼睛过了一阵才适应了相对黑暗的房间。这时,我看见正对的第四面墙是用玻璃做的,通向一个小隔间和第二面玻璃墙。玻璃上装着可以折叠的钢制机械手臂,下面是金属压力垫。它有点像在银行地下金库里见到的东西。

  透过第二面玻璃墙,我看见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他穿着蓝色裤子、蓝色工作服,衣服口袋上印着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的标识。他显然是工厂的维护工程师。他向我示意。

  “这是气压过渡舱。门是自动的。朝前走。”

  我朝前走,靠近身边的那一道玻璃门吱的一声开了,亮起了一盏红灯。我看见在前面隔间的地上装着格栅,天花板,还有两边的墙壁。我放慢了脚步。

  “看起来像是他妈的烤炉,对吧?”那个人说着,咧开嘴巴笑了。他缺了几颗牙,“不过,别担心,它不会伤害你的。过来。”

  我走进玻璃隔间,把袋子放在地上。

  “不行,不行。把袋子拿起来,”

  我提起袋子。我身后的玻璃门立刻吱的一声关上,钢臂平稳地伸直。压力垫当的一声封闭。

  在气压过渡舱加压的时候,我觉得耳朵稍微有一点不舒服。

  那个穿著蓝色工作服的人说:“你要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睛,立刻感觉到冷冰冰的液体从各个方面喷向我的面部和身体。我浑身湿透。我闻到一种刺鼻的气味,就像丙酮或指甲油清除剂。我开始发抖;那种液体真凉。

  空气首先从我的头上吹来,呼啸的气流很快达到了飓风的强度。我挺着身体保持平衡,我的衣服摆动起来,然后贴在我身上。大风的强度增加,眼看就要把我手里提着的袋子吹走。这时,流动的空气停了片刻,第二股气流从地下冒了出来。它使我不知所措,但是它仅仅持续很短时间。接着,真空泵嗖的一声开始工作,随着气压降低,我觉得耳朵有一点疼痛,与飞机下陆时的感觉类似。

  最后,一切都平静了。

  一个声音说:“好啦,往前走。”

  我睁开眼睛。他们喷洒在我身上的液体已经蒸发;我的衣服已经干了。我面前的门吱的一声开了。我走出气压过渡舱。

  那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我。“感觉好吗?”

  “嗯,我看还好吧。”

  “身上不发痒?”

  “不……”

  “好的。我们遇到几个对这种液体过敏的人。可是,我们必须照章操作,以便使室内保持清洁。”

  我点了点头。这显然是一种清除灰尘和污染物的方法。喷洒的那种液体具有高度的挥发性,在室温下蒸发,带走了我身上和衣服上的微粒。空气喷流和真空泵完成了擦洗过程。那一步骤除去了附着在我身上的任何微粒,然后将它们吸走。

  “我是烹斯·雷诺,”那个人说,但是他没有伸出手来,“你可以叫我文斯。你是杰克吧?”

  我说我是。

  “好的,杰克……”他说,“他们正在等你,我们走吧。我们得采取预防措施,因为这里是HMF,即高磁场环境,磁通量密度大于33特斯拉,所以……”他拿起一个纸板盒,“最好取下手表。”

  我把手表放进盒子。

  “还有腰带。”

  我解下腰带,放进盒子里。

  “有没有首饰、手链、项链、穿孔饰物、装饰性别针或徽章、医疗提示标牌?”

  “没有。”

  “你的体内有没有金属?有没有旧伤、子弹、弹片,没有?你有没有置换过手、腿、髋、膝关节?没有?有没有人造瓣膜、人造软骨、血管泵或植入物?”

  我说我体内没有那些东西。

  “好的,你还年轻,”他说。“你袋子里有什么东西?”

  他要我把袋子里的东西全拿出来,摆在桌子上,以便他彻底检查。我袋子里有许多金属物品:一条带有金属扣的腰带、指甲钳、一罐剃须膏、剃须刀、一把小刀、装饰着金属铆钉的蓝色牛仔裤……

  他拿走了小刀和腰带,留下了其余的东西。

  “你可以把东西放回袋子。”他告诉我,“听着,我们有言在先。你可以把袋子带进宿舍区,但是不能带往其他地方。明白吗?如果你要携带任何金属通过宿舍区大门,那里的警铃就会报警。不过,请帮帮忙,不要触动警铃,好吧?因为它会按照安全步骤,中止磁体的工作状态,需要两分钟之后才能重新启动。这会使那些技术人员很不高兴,特别是在他们进行装配的时候。那会使他们的辛勤劳动全部报废。”

  我说我会努力记住这一点。

  “你的其他东西放在这里。”他点头示意哉身后的墙壁。我看见十几个小保险柜,每个保险柜都配有小型电子键盘。“你设定密码,然后自己锁上。”他转向一边,以便让我设定密码。

  “我不需要手表吗?”

  他摇了摇头:“我们会给你手表的。”

  “腰带呢?”

  “我们会给你腰带。”

  “我的手提电脑呢?”我问。

  “放进保险柜里,”他说。“除非你想让硬盘上的数据被这里的磁场清除干净。”

  我把手提电脑和其他东西放进去,然后锁上保险柜。我有一种被剥夺一切的奇怪感觉,就像一个进入监狱的人。

  “你不会还要我的鞋带吧?”我开玩笑说。

  “不,你留着吧。那样,你可以在需要时把自己勒死。”

  “我干吗需要那样呢?”

  “我真的无法说。”文斯耸了耸肩,“不过,你说的是在这里工作的那些家伙吗,让我告诉你,他们都他妈的疯了。他们制造那些你看不见的小东西,摆弄分子那样的东西,然后把它们拼接起来。那真是紧张、细致的工作,弄得他们发疯。每个人都发疯了。真的就像疯子一样。跟我来。”

  我们穿过另外一扇玻璃门。不过,这次没有喷水。

  我们进入配电房。我看见蓝色的卤素灯下竖立着10英尺高的金属管,陶瓷绝缘体像人腿那样粗。到处都响着嗡嗡声。我明显觉得地面下在震动。四周有醒目的红色闪电标识:

  警告:高压电流危险!

  “这里耗电很多。”我说。

  “足够一个小城镇的用量。”文斯说。他指着一个标识说,“认真对待这些标识。我们早些时候出过火灾。”

  “是吗?”

  “是的。在这幢建筑中发现一窝老鼠。一直有老鼠被烤焦。真的。我讨厌老鼠毛燃烧的气味,你呢?”

  “从来没有那样的经历。”我说。

  “非常难闻。”

  “嗯,嗯,”我说。“那些老鼠是怎样进来的?”

  “从抽水马桶的便池上来的。”

  我肯定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因为文斯问:“哦,这你不知道吗?老鼠总是那样干,它们只需游一下泳就溜进来了。如果那时你碰巧坐在上面,你会被吓得作呕。”他笑了一声。“问题在于,这幢建筑的建筑承包商埋设沥滤场的深度不够。反正老鼠进来了。自从我来这里以后,那样的事故已经出现了几次。”

  “是吗?什么样的事故?”

  他耸了一下肩膀:“他们试图使这些建筑完美无缺,”他说。“因为他们处理的是非常微小的东西。但是,世界并不完美,杰克。过去从来就不是,将来也可能是一样。”

  我再次问:“什么样的事故?”

  这时,我们来到厂房远端的门,文斯很快在小型键盘上输入了密码。门咔哒一声开了。

  “所有的门都用相同的密码。06—04—02。”

  文斯推开门,我们进入连接配电房和其他建筑的一条隐蔽通道。尽管空调机轰轰响着,这里的温度还是热得让人感到窒息。

  “建筑承包商,”文斯解释说,“一直没有将这些空气净化机调试好。我们已经叫他们调试了五次,但是,这条通道里总是很热。”

  在走道尽头是另一扇门,文斯让我自己输入密码。门咔哒一声开了。

  我又面对一个气压过渡舱:一面是厚厚的玻璃墙,几英尺之外是另一面玻璃墙。我看见里基·莫斯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站在第二面玻璃墙外,兴高采烈地笑着向我挥手。

  他身上的T恤衫上写着“服从我,我是根。”

  那是计算机行业内的一个笑话。在UNIX操作系统中它的意思是老板。

  里基通过内部通话系统的喇叭说:“从这里开始由我负责,文斯。”

  文斯挥手:“没问题。”

  “你调好正压设定没有?”

  “一个小时前设定的,有问题吗?”

  “主实验室里的压力可能不正常。”

  “我去再检查一下,”文斯说,“可能在什么地方又出现了泄漏。”他拍了一下我的后背,朝着建筑物内部伸出一根拇指。“祝你在里边一切顺利。”他说着转过身体,朝来的方向返回。

  “见到你真是太好了,”里基说,“你知道进门的密码吧?”

  我说知道。他指着一个小型键盘。我键入了那些数字。玻璃门滑向一旁。我步入另一个狭窄空间,大约有4英尺见方,四面墙壁装着金属格栅。我身后的墙壁关闭了。

  从地板上冲出一股气流,使我的裤腿里充满了气,弄皱我的衣裳,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里,气流也从两边冲了出来,接着从头顶上对着我的脑袋和肩膀猛吹。然后,真空泵呼的一声开始工作。我面前的玻璃墙滑向一侧。我整理好头发走了出去。

  “对不起啦。”里基用力地和我握手,“不过,我们至少可以不用穿防化服。”他说。

  我注意到,他看上去强壮、健康,他的小臂肌肉轮廓分明。

  我说:“你看上去身体不错,里基。在锻炼吗?”

  “哦,你知道的。实际上没有。”

  “你很结实。”我说着拧了—下他的肩头。

  他咧开嘴巴笑了:“这是工作紧张的缘故。文斯吓着你没有?”

  “严格说没有……”

  “他有点怪。”里基说,“文斯跟着母亲在这荒凉的沙漠里长大。他5岁时母亲去世。人们发现她时,尸体已经高度腐烂。可怜的孩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假如换成我,我也会变怪的。”里基耸了一下肩膀,“不过,你来了我感到高兴,杰克。我本来担心你不会来的。”

  尽管里基看上去身体健康,我注意到他显得神经紧张,情绪急躁。他步履轻快,领着我进入一条走廊。

  “嗯,朱丽亚怎么样?”

  “一只胳膊骨折,头部被撞得很厉害。她被留在医院里接受观察。不过,她会好起来的。”

  “好。那就好。”他迅速地点了一下头,继续朝前走。“谁照顾孩子们?”

  我告诉他,我姐姐来了。

  “这样,你就可以待一阵了吧,待几天吗?”

  我说:“我想是的。如果你们需要我待那么久。”

  在一般睛况下,软件咨闻人员不用在现场待很多时间。就一两天时间,不会比那更长。

  里基侧身瞟了我一眼,“朱丽亚,嗯,给你讲过这里的情况吗?”

  “真的没有,没有讲过。”

  “可是,你知道她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

  我说:“噢,那是肯定的。我知道。”

  “在过去几周里,她几乎每天都乘坐直升飞机到这里来。她还在这里待过两三个晚上。”

  我说:“我原来并不知道她对制造这么有兴趣。”

  里基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他说:“怎么说呢,杰克,这是一种全新的东西……”他眉头一皱,“她真的什么也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真的没有。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打开了房间另一端的门,挥手让我进去。“这里是我们的宿舍区,大家在这里睡觉和吃饭。”

  通道这面的空气凉爽。墙壁也是用光滑的福米卡塑料贴面板装饰的。我听到空气净化机持续不断地发出低沉的呼呼声。走廊两侧有好几扇门。其中一扇上有我的名字,是用记号笔写在胶带上的。

  里基开了门:“家,甜蜜的家,杰克。”

  房间里的配备非常简单——一张小床、一张仅够摆放计算机监视器和键盘的小桌子。床头上方是一个摆放书籍和衣物的架子。所有这些家具都覆盖着光滑的白色塑料薄膜。房间里没有灰尘可以积存的角落或缝隙。房间也没有窗户,但有一台液晶屏幕显示着外面沙漠的景色。

  床上放着一只塑料手表和一条塑料扣子的腰带。我戴上手表,系上腰带。

  里基说:“放下你的东西,我带你去看一看。”

  他仍然保持着轻快的步伐,领着我进了一间中等大小的客厅,那里围着茶几摆放着沙发和椅子,墙上挂着一块公告板。所有家具都覆盖着同样的光滑塑料薄膜。

  “右边是厨房和娱乐室,配有电视机、电子游戏机之类的东西。”

  我们进入小厨房。那里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在吃三明治。

  “我想你认识他们两位。”里基说着,笑了起来。

  我当然认识。他们在电子媒体公司曾经是我的团队成员。

  洛西·卡斯特罗肤色较深,身材苗条,五官长得像外国人,说话语言尖刻。她穿着肥大的背带短裤,一件紧身T恤衫勒在硕大的乳房上,上面写着“如你所愿”四个字。洛西个性独立,具有反叛精神,曾是哈佛大学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后来断定——用她的话来说——“莎士比亚是他妈的死人,已经死了好几百年了。没有任何新的东西可说,那样的研究有什么意义?”她调到了麻省理工学院,成为罗伯特基姆的女门生,从事自然语言编程研究。结果,她在这个领域中才华横溢。而且,自然语言程序近来开始涉及分布式处理。因为人们在组成句子的过程中实际上同时以几种方式进行评价,形成对新信息的期待——他们不会等到句子被完全说出来之后才进行评价。那就是分布式处理的完美情景,分布式处理可以每几个点上同时解决一个问题。

  我说:“还是穿的这种T恤衫,洛西。”在电子媒体公司,我们曾就她的穿着方式发表过不同看法。

  “对。让小伙子们保持清醒。”她说着耸了耸肩。

  “实际上,我们不理会它们。”我转向大卫·布鲁克斯——他态度生硬,行为正规,整洁成癖,在28岁时头发就几乎掉光了。在他那厚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眨,“反正它们也没有那么好。”他说。

  洛西冲着他吐了一下舌头。

  大卫是工程师,所以他具有工程师的率直,缺乏社交技巧。而且,他也充满矛盾——尽管他对自己的工作和外貌异常挑剥,他在周末却骑着一辆肮脏的自行车参加比赛,回来时经常满身泥土。他热情地和我握手。“你来这里,我很高兴,杰克。”

  我说:“有人得告诉我,为什么你们见到我都很高兴。”

  洛西说:“这个吗,因为你对多智能体演算法的了解此我们多——”

  “我先领着他去逛一圈,”里基说着打断她的话,“回头我们再谈。”

  “为什么?”洛西问,“你想让他大吃一惊吗?”

  “惊他妈个屁。”大卫说。

  “不,不是的。”里基说完,对着他们板起面孔,“我只是想让杰克先了解背景情况。我想给他介绍一下。”

  大卫看一眼手表,“嗯,你看那需要多长时间?因为我觉得,我们得——”

  “我说了,让我领着他去逛一圈,看在上帝的分上!”里基几乎咆哮起来。我感到吃惊;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发脾气,不过,他们显然见过。

  “好吧,好吧,里基。”

  “嘿,你是老板,里基。”

  “对,我是,”里基说,仍然怒容满面,“还有,顺便说一句,你们的休息时间10分钟以前就结束了。所以回去干话吧。”他看了一眼隔壁的游戏室。“其他人在哪里?”

  “在修理外部区域传感器。”

  “你是说他们在外面?”

  “不,不。他们在杂品储藏室。博比认为,那些传感器装置存在校准问题。”

  “好的。有人告诉文斯没有?”

  “没有。这是软件问题:博比正在处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我心里一惊,掏出了手机。我转向其他人,“手机能用?”

  “对,”里基说,“我们这里装有通讯线路。”他继续与大卫和洛西争论。

  我步入走廊,收到了语音信息。只有一条,从医院发来的,是关于朱丽亚的:“我们知道,你是福尔曼太太的丈夫,请你尽快打电话与我们联系……”接着显示的是一值叫拉纳医生的分机号码。我立刻拨了电话。

  医院总机把我的电话转接过去。“重症监护室。”

  我说要拉纳医生听电话,然后等着他来。

  我说:“我是杰克·福尔曼。朱丽亚·福尔曼的丈夫。”

  “哦,对了,福尔曼先生。”一个令人愉悦的、具有旋律的声音,“谢谢你回话。我知道,昨天晚上你陪着你妻子来的医院,对吧?那么,你知道她的伤势——或者我应该说,她的潜在伤势——的严重程度。我们真的认为,她需要接受颈椎骨骨折、硬膜下血肿的彻底检查,而且她还需要接受盆骨骨折检查。”

  “是的,”我说,“昨天晚上是这样告诉我的。有什么问题吗?”

  “实际上,有问题。你妻子拒绝接受治疗。”

  “她拒绝?”

  “昨天晚上,她让我们作了透视,让我们给她的手腕复位。我们跟她解释,透视让我们观察到东西是有局限的;因此,进行核磁共振成像对她来说非常重要,但是,她拒绝接受该项检查。”

  我问:“为什么?”

  “她说,她不需要核磁共振成像。”

  “她当然需要。”我说。

  “对,她需要,福尔曼先生,”拉纳医生说,“我不想让你感到恐慌,但是,盆骨骨折可能形成腹腔大面积出血,可能,嗯,出血致死。它可能很快出现,而且——”

  “你们要我做什么?”

  “我们想你和她谈一谈。”

  “没问题。把电话转给她。”

  “不巧的是,她刚去接受进一步的X光检查。可以提供和你联系的电话吗?你的手机号?好的。还有,福尔曼先生,我们无法从你妻子那里了解精神病史的情况……”

  “为什么呢?”

  “她拒绝谈及这方面的情况。我指的是毒品和行为问题史那方面的东西。你能够在这方面提供什么情况吗?”

  “我会……”

  “我不想使你感到恐慌,但是,你妻子一直——怎么说呢——有一点精神方面的问题,有时几乎处于幻想状态。”

  “她最近承受的压力很大。”我说。

  “对,我肯定那是一个因素,”拉纳医生平静地说,“而且她的头部又严重受伤,这方面的情况需要进一步调查。我不想使你感到恐慌,但坦率说来,精神病顾问的意见是,你妻子患的要么是狂躁和忧郁交替症,要么是毒品引起的疾病,甚么两者都有。”

  “我明白了……”

  “当然,通常在单辆汽车的交通事故中也涉及这样的问题……”

  他的意思是,这次事故有可能是未遂自杀。技觉得那种可能性不大。

  “我不知道我的妻子在吸毒,”我说,“但是,我一直对她的行为感到担心,约有,嗯,有几周时间了。”

  里基来了,焦躁不安地站在我的身旁、我用手捂着话筒,“是关于朱丽亚的。”

  他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手表,皱起了眉头。

  我觉得很奇怪,在我和医院的人谈及我妻子——他的顶头上司——的病情时他会催促我。

  那位医生唠唠叨叨地说了好一阵,我尽量回答他提出的问题;但是,我事实上没有任何可以帮助他的信息。他说,朱丽亚回来后,他叫她给我打电话,我说我等她的电话,我挂断手机。

  里基说“好的,很好。不好意思催你,杰克,可是……你知道的,我有许多东西要让你看。”

  “时间上有问题吗?”我问。

  “我不知道,可能吧。”

  我刚要问他那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已经开始领着我朝前走,走路的脚步快捷。我们离开宿舍区,穿过另一道门,到了另外一条走道。

  这条走道——我注意到——是完全密封的。我们沿着一条悬在地板上的玻璃走道向前。玻璃上有小孔,玻璃下面是一排排用来抽吸的真空管道。到这时,我已经习惯了空气净化机发出的持续不断的噪音了。

  在走廊的中部有两扇玻璃门。我们一次得经过一扇。我们经过时它们自动分开,随即立刻关闭。我继续朝前走,心里再次感觉自己身处监狱,感觉自己穿过一道又一道防卫严密的大门,渐渐进入某个地方。

  它可能安着高技术装备,竖着闪光的玻璃墙——然而,它仍旧是监狱。

  ****第6天 上午8点12分

  我们来到一个宽敞的大房间,门上标着“杂品”,下面的字样是“分子材料/装配材料/营养材料”。房间墙壁和天花板都覆盖着我见过的那种光滑的塑料薄膜。地上堆放着巨大的覆膜容器。我看见右侧有一排不锈钢反应釜——它们半截埋在地下,四周安着许多管道和阀门,有一层楼那么高。它们看上去与小型啤酒发酵罐一模一样。

  我正要开口问里基,这时他大声说:“原来你们在这里!”

  在监视屏幕下接线柜前忙碌的是另外三名我原来的团队成员。他们看到我们时,显得有点心虚,就像孩子伸手偷吃糖果时被人看见了。当然,博比·伦贝克是他们领头的。博比36岁,更多的时间担任监督而不是编程工作,不过他愿意时仍然会编制程序。他和以前一样,还是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印有鬼魂图案的壳牌T恤衫,腰间挂着与他形影不离的随身听,

  另外一个人是常梅——她和其他女人一样,与洛西迥然不同。梅曾是一名从事野外工作的生物学家,在中国四川省研究金丝猴,25岁左右转行搞程序编制。野外工作经历和自然科学爱好使她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梅不爱说话,行动轻手轻脚,从来不提高嗓门——但是,她争论起来也从不让步。与许多在野外工作的生物学家一样,她具有不可思议的融入环境的能力,可以不被人注意,几乎失去踪影。

  最后一位是查理·戴文波特——他脾气粗暴,皱纹满面,30岁时身体就已超重。他说话不急,动作缓慢,看上去像是和衣而睡后刚起床;在完成了一项马拉松式的编程工作后,他常常那样睡。查理曾经分别在芝加哥的约翰·霍兰德和洛杉矶的杜瓦内·法默领导下工作。他是遗传演算专家,那种程序模仿自然淘汰来仔细分析答案。但是,他的性格使人难以接受——他爱哼歌,他哼着鼻子说,他自言自语,而且还肆意地大声放屁。小组成员容忍他的惟一原因在于他才华横溢。

  “干过活儿真的需要三个人吗?”里基在我和他们——握手之后质问。

  “是的,”博比回答说,“确实需要三个人干,根,因为它很复杂。”

  “怎么啦?别叫我根。”

  “我服从,根先生。”

  “你们继续干吧……”

  “怎么说呢,”博比解释说,“今天下午出事以后,我开始检查那些传感器,我觉得它们没有校准。但是没有人出去,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要么我们的读数错了,要么那些传感器本身就有毛病,要么这里的设备所定的数据有问题。梅知道这些传感器的特性,她在中国就使用过。我现在正在修改编码。还有,查理在这里,因为他不愿意丢下我们离开。”

  “废话,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查理说,“不过,控制传感器的规则系统是我编写的,需要在他们弄完以后优化传感器编码。我等在这里让他们先检查传感器。然后,我进行优化。”他盯着博比。“这些家伙没有哪一个会搞优化。”

  梅说:“博比会做。”

  “对呀,如果你给他6个月时间,可能他会做。”

  “孩子们,孩子们,”里基说。“不要当着客人的面吵架吧。”

  我干巴巴地笑了笑,实际上,我没有注意他们的话。我只是看着他们。这些人是我的优秀程序编制员——当初在我手下工作时,他们非常自负,简直到了骄傲自大的地步。但是,使我感触很深的是,他们的神经现在非常紧张。他们全都紧张不安,吵吵闹闹,神经过敏。而且,我回想起刚才的情景,洛西和大卫也显得紧张不安。

  查理开始以那种特别烦人的方式哼了起来。

  “噢,上帝,”博比·伦贝克叫道,“请你叫他住嘴好吗?”

  里基说:“查理,你知道,我们谈过你哼歌的事。”

  查理继续哼着。

  “查理……”

  查理故作姿态地长叹一声。他不再哼了。

  “感谢你。”博比说。

  查理翻了翻白眼,然后盯着天花板。

  “好啦,”里基说,赶快干完,然后回你们的工作站去。”

  “好吧,行。”

  “我是认真说的。你们干各自的事情吧。”

  “看在上帝的分上,里基,好,好。你能不能别说了,让我们工作?”

  离开他们几个之后,里基领着我到了对面的一个小房间。我说:“这帮小子当初在我手下干时可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大家现在都有点紧张不安。”

  “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这里出现的具体情况。”

  “这里出现了什么情况?”

  他在房间另一侧的一个小隔间前停下了脚步。

  “朱丽亚不能告诉你,因为这是高度机密。”他用电子锁卡触了一下房门。

  我问:“高度机密?医学成像是高度机密?”

  门锁咔哒一声开了,我们走了进去。门在我们身后立刻关闭。我看见里边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台监视器和一个键盘。

  里基坐下,立刻开始输入。

  “医学成像计划只是后来想到的东西,”他解释说,“是对我们已经开发出来的技术的一种小小的商业应用。”

  “哦,这技术是?”

  “用于军事的。”

  “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从事军事研究?”

  “是的,与军方签了合同。”他停了一下,“两年之前,国防部从美军在波斯尼亚的经验中意识到,机器人飞机具有很大价值,它可以从上空飞过,实时发回战场图像。五角大楼知道,在未来战争中,这种飞行摄像头的应用将会变得越来越复杂。你可以用它们来拍摄敌军的部署位置,即使他们藏在丛林或建筑物中也能看到;你可以利用它们来控制激光制导火箭,辨识友军的位置,诸如此类的用处还有很多。地面指挥官可以调出他们需要的图像,排成他们想看的系列——图片的、红外线的、紫外线的,等等。在未来战争中,实时成像将会是一种非常强有力的工具。”

  “嗯……”

  “但很显然,”里基解释说,“这种机器人摄像头容易受到攻击。可以像射鸽子一样把它们打下来。五角大楼想要一种打不下来的摄像头。他们设想了某种体积非常微小,可能只有蜻蜒那么大的东西——一种无法被敌方击落的小目标。但是,存在许多问题——能量供应,控制表面小,使用那样微型镜头清晰度差。他们需要更大的镜头。”

  我点了点头,“于是,你们想到了纳米元件集群。”

  “说得对。”里基指着屏幕,上面有一束黑色斑点在空气中转动和翻腾,就像一群飞鸟。“一个由元件组成的云状物可以让你制造出拥有任意大小镜头的摄像头。还有,无法把它打下来,因为子弹将会穿过云状物。另外,还可以将云状物分散开来,其方式与鸟群听到枪响之后散开的情形类似。在那种情况下,摄像头将会隐蔽起来,直到重新组合时才会成型。因此,它是一种理想的解决办法。五角大楼为我们提供了长达3年的国防部高级研究项目资助。”

  “于是?”

  “我们开始着手制造这种摄像头。当然,立刻出现的显然情况是,我们在分布式智能方面遇到了问题。”

  我对这个问题了如指掌。必须使云状物中的纳米微粒拥有初级智能,以便让它们们产生互动,形成一种在空气中旋转的集群。那种协作活动可能显得具有相当高级的智能,但是即使在组成该集群的单个微粒比较愚蠢的情况下,那样的活动也能出现。毕竟,鸟类和鱼类都能做到那一点,而它们并不是地球上最聪明的生物。

  大多数观察鸟群和鱼群的人都认为,群体中有个领头的,其他所有的个体都跟随它。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囡是,人类和其他大多数群居哺乳动物一样,拥有群体领袖。

  但是,鸟类和鱼类没有领头的。它们的群体并不是以那种方式组织起来的。对群集行为的仔细研究——对拍摄下来的录像的逐帧分析——显示,事实上它们没有领头的。鸟类和鱼来对它们内部的些简单刺激作出反应,其结果是经过协作的行为。但是,没有哪个体在控制那种行为,没有哪一个体处于领头地位,没有哪一个体在进行指挥。

  鸟类个体也未在遗传上编有产生群集行为的指令程序。群集行为并不是硬件连接的。在鸟的大脑中,并没有什么东西规定说:“当出现某种情况,开始群集。”与之相反,在群体内部,群集只是作为更为简单的低层次规则的结果而出现的。这类规则包括“靠近与你距离最近的鸟,但不要撞上它们。”由于存在这类规则,整个群体以平稳的协作方式群集起来。

  因为群集行为产生于低层次的规则,它被称为群体行为。群体行为的技术定义是:出现在群体之中但并未作为指令程序编入该群体的任何成员体内的行为。群体行为可以出现在任何种群之中,包括计算机种群或者是机器人种群,或者是纳米集群。

  我问里基:“你遇到的问题是集群中的群体行为吗?”

  “正是如此。”

  “它不可预测吗?”

  “如果说得委婉一点的话。”

  在最近数十年中,这种自动浮现的群体行为理念曾在计算机科学领域中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革命,对程序编制员来说,它意味着人们可以为单个智能体制定行为规则,但是不能控制集中行动的智能体。

  单个智能体——不论它们是编制程序的模块,还是处理器,还是在本个案中的真正的微型机器人——被编入指令程序,在特定情况下协作工作,而在别的情况下互相竞争。可以给它们设定目标。可以让它们以单一定向的强度去寻求目标,或者发挥作用帮助其他智能体。但是,无法将这些互动作用的结果编入程序加以控制。它只是自动浮现出来,而且常常形成出人意料的结果

  在某种意义,这是令人振奋的。一种程序首次能够产生该程序编制员根本无法预测的结果。这类程序的行为更像来自具有生命的有机物,而不是人造自动装置。这一点使程序编制员感到兴奋——但是,也使他们觉得无计可施。

  田向这种程序的群体行为是反复无常的。有时候,竞争的智能体相互争斗,导致停机,程序无法完成任何任务。有时候,智能体之间的影响很大,它们失去了自己的目标,完成了别的事情。从这个意义上讲,这种程序就像小孩子一样——无法预测,容易受到干扰。用一位程序编制员的话来说:“编制分布式智能程序就像要求一个5岁大的儿童到他自己的房间去更换衣服。他可能那样做,但是他也可能去做别的事情,而且不再回来了。

  因为这种程序以生物的方式产生作用,程序编制员开始将它们与真实世界中的真实生物的行为进行类比。事实上,他们开始为生物体的行为建立模式,以便得到一种对程序结果进行控制的方式。

  所以,有的程序编制员研究蚂蚁的集群行为,研究白蚁构筑土墩的行为,研蜜蜂的舞蹈,以便编写程序来控制飞机降落时间表,控制行李包裹的发送路线安排,控制语言的翻译。那些程序经常运行良好,但是它们也一可能出错——在情况发生大变化时尤其如此。但是,在那种精形下,它们就会失去目标。

  正是基于这一点,我在5年之前开始建立掠食者与猎物之间关系的模型,将它作为一种固定目标的方式。因为饥饿的掠食者的注意力不会被分散。环境可能强迫它们临时改变自己的方式;它们可能多次尝试新方法才会取得成功——但是,它们不会失去自己的目标。

  所以,我成为研究掠食者与猎物之间关系的专家。我研究了大量鬃狗、非洲猎犬、追捕猎物的狮子、有攻击行为的成群兵蚁。我的团队曾经研究了野外生物学家撰写的文献,我们概括了他们的成果,编写了一种被称为“掠食猎物”的程序,该程序可被用于控制任何智能体系统,使其行为具有目的性,使程序去寻求目标。

  我看着里基的屏幕,那些协作运行的装置平稳地移动,在空气中穿行。

  我问:“你们使用‘掠食猎物’程序来为你们的单个元件编写程序吗?”

  “对,我们使用那些规则。”

  “嗯,找觉得它们运行得不错,”我看着屏幕说,“为什么存在问题呢?”

  “我们无法确定。”

  “这是什么意思?”

  “它的意思是,我们知道存在着问题,但是无法确定出现问题的原因 不知道问题是出在程序编制方面——还是出在其他方面。”

  “其他方面?比如说,什么方面?”我眉头一皱,“我没有听懂,里基。这只是一群微型机器人,你可以让它们按照你的指令工作。如果程序编制不正确,你可以进行调整,有什么我不理解的东西吗?”

  里基不安地看着我。他把椅子从桌子旁边推开,然后站立起来。“让我给你演示一下我们是怎样制造这些智能体的,”他说,“那时你就会更好地了解这里的局面。”

  我看过朱丽亚的演示录像,所以对他要给我看的东西很感兴趣。因为许多我尊敬的人认为,不可能制造分子。在理论上主要的反对意见之一是制造可以发挥作用的分子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为了达到工作水平,纳米装配线就得比人类制造领域中已知的任何设备都更加有效。从根本上讲,所有人造装配线的运行速度大体相同:它们能够每秒钟装一个零件。全如,一辆汽车有几千个零件。我们可以在数小时之内装配一辆汽车。一架商用飞机有600万个零件,需要几个月时间来建造。

  但是,一个普通的人造分子由10次方个部分构成。那就是1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个部分。作为一个实际问题,这个数字大得超出人的想像。人的大脑无法理解它。但是计算结果显示,即便人能够以每秒钟安装100万个部分的速度进行装配,完成一个分子所需的时间长达3,000万亿年——比宇宙已知的历史还长。因此,这就成了问题。它被称为建造时间问题。

  我对里基说:“如果你们正在搞工业制造……”

  “我们确实在搞。”

  “那么,你们肯定已经解决了建造时间问题。”

  “我们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

  “等一等。”

  大多数科学家假设,利用更大的亚单位——由数十亿原子构成的分子碎片——来构成分子可以解决这个问题。那样可以把装配时间缩短至两三年。此外,利用部分自体装配,有可能将时间缩短到几个小时,甚至到一个小时。但是,即使技术进一步提高,制造出商业用量的产品在理论层面上仍是一种挑战。因为商业性目标不是在一个小时之内制造出一个单分子,商业性目标是在一个小时之内制造出几磅分子。

  还没有人发明出实现该目标的具体办法。

  我们经过了两三个实验室,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标准微生物实验室,或者说基因实验室。我看见梅站在那个实验室里,慢条斯理地干活。我刚要开口问里基,他为什么在那里设立了一个微生物实验室,但是他把我的话头岔开了。他现在焦躁不安,行动匆忙。我看见他膘了一眼手表。我们的正对面是最后一个玻璃气压过渡胎舱。玻璃门上是用模板印刷的字:微型装配。

  里基朝我挥了一下手,“一次过一人,”他说,“那是这个系统规定的最大数量。”

  我走了进去。门在我身后吱的一声关上,压力垫当的一声关闭。又是一阵狂风:从下面,从两边,从上面。我这时对此已经习惯了。第二道门开了,我走进了另一条距离不长的走廊,它通向一个大房间。我看见了明亮刺眼的白光——它的亮度使我的眼睛觉得难受。

  里基跟在我的身后,边走边说,但是我现在已记不清他说了些什么。我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语言上。我目瞪口呆。因为我这时已经进入主装配楼——一个巨大的没有窗户的空间,就像一个三层楼高的庞大飞机库。在这个庞大的飞机库中,矗立着一个结构非常复杂的装置,它就像悬挂在半空中,如同珠宝一样闪闪发光。

  ****第6天 上午9点12分

  首先,我难以理解自己看见的东西——它就像一只体积庞大的章鱼,在我的头上闪闪发光,棱角分明的爪子伸向各个方向,将色彩斑斓的光线反射到四周墙上。不同之处在于,这只章鱼长着许多层爪子。第一层爪子很低,离地面只有一英尺;第二层的高度在人的胸部,第三层和第四层高一些,在我头部的上方。并且,它们全都鲜艳夺目,闪闪发光

  我眨了眨眼睛,觉得眼花缭乱。我开始观察细节。这台章鱼形状的机器安装在一个不规则的三层楼高的框架内,框架全是用玻璃立方体模块组成的。地板、墙壁、天花板、楼梯——这里的一切全部是立方体。但是,它们的排列杂乱无章,好像有人把一大堆巨大的透明方糖倒在了房间中央,那只章鱼的爪子从这堆立方体之内钻出来,像蛇一样伸向各个方向。这个装置被一张由经过阳极化处理的支柱和连接管构成的黑色网状结构固定起来,但是,四处反射的光线使它们变得模糊不清,所以这台章鱼形状的机器看起来好像是悬挂在半空中的。

  里基咧开嘴巴笑了:“收敛组装。这个结构是呈不规则碎片形状的。很奇妙,对吧?”

  找慢慢地点了点头。我看到了更多的细节。我刚才见到的章鱼形状的东西实际上是一个张开的树状结构。一根口正方形管道从间垂直穿过房间的中心,直径较小的管子从那里通往各个方向。直径更小的管道又从这些分支通往其他地方。最小的管道只有铅笔那么细。这里的一切都光亮闪烁,好像被镜子照着一样。

  “它为什么这么明亮?”

  “这种玻璃上有钻石形状的涂层,”他说,“在分了层次上,玻璃就像瑞士奶酪,上面充满小孔。当然,它还是一种液态的,所以原子能够从中穿过。”

  “所以,你们给玻璃上了涂层。”

  “对,必须那样做。”

  在这枝蔓繁多的发光玻璃森林中,大卫和洛西一边移动一边记录,调节阀门,并且不时盘看手掌电脑上的数据。我知道,我的眼前是一条大型并行装配线。微小分子碎片被导入最小的管道中,然后被加上原子。这一步完成之后,它们走进直径更大一点的管道,被加上更多原子。分子以这种方式逐步移往装置的中心,直到整个装配全部完成,它们最后被输送到那条中央管道内。

  “正是这样的,”里基说,“这与汽车装配线没有两样,不过它是在分子层级上工作的。分子从管道进来,最后沿着管线来到中心、我们在这里给它们粘接上一条蛋白质序列,在那里粘接上一个甲基,就像汽车装配工安装车门和轮子一样。在装配线的末端,出现了一个新的、特制的分子结构,完全符合我们的规格。”

  “还有各式各样的爪子起什么作用呢了

  “用于制造不同的分子,所以,那些爪子看上去各不相同。”

  在几个部位,章鱼的爪子穿过一条用粗大螺栓加固的钢制风洞,那是用于真空管道输送的。在其他部位一个立方体覆盖着夹层银质绝缘层,而且我看见旁边摆着液氮罐;在那个部位,形成了非常低的温度。

  “那是我们的低温室,”里基说,“我们使用的温度不太低,最低大约在零下70摄氏度。来,我让你看一看。”

  他领我沿着在爪子中间蜿蜒曲折穿行的玻璃通道,穿过了了章鱼形状的装置。在一些部位,我们借助短楼梯翻越位置较低的爪子。

  里基不停地介绍着技术细节:真空隔热软管、金属相分离器、球形单相阀。我们来到绝缘立方体前,他打开了一扇厚重的门,让我看到一个与另一个房间相连的小房间。房间看上去像是两个肉食品贮藏柜。每扇门上都装着玻璃窗。这时,一切都在室温下。“在这里,你可以有两种不同的温度。”他说“如果你需要,可以从一种转向另一种,不过它通常是自动转变的。”

  里基领着我退出房间,习惯性地看了一下手表。

  我问:“我们迟到了吗?”

  “什么?不,不。没有那样的事情。”

  在我们身边,有两个坚固的金属房间,粗大的电缆通向室内。

  我问:“这是你们的磁化室吧?”

  “对,”里基说,“直流脉冲式磁场磁体,在核心部分产生33特斯拉的磁通量。那相当于地球磁场的100万倍。

  他嘟哝一声,然后推开了钢门,进入最前面的磁化室。

  我看见一个炸面圈形状的物体,它的直径大约为6英尺,正中央有个直径一英寸的小孔。炸面圈形状的物体完全被管道和塑料绝缘体包围起来,粗大的钢制螺栓从上到下固定着外罩。

  “这个小家伙需要大量冷却剂,我可以告诉你,还需要大量的电力:15千伏。给那些电容器充电需要整整一分钟时间。当然,我们只能使用脉冲调制它。假如我们连续开机,它就可能爆炸——被它产生的磁场炸开。”他指着磁体底部,在膝盖高的位置有个圆形按钮。“那是安全关闭装置,”他说,“只是以防万一。如果手不空,可以用膝盖关闭它。”

  我说:“这么说你们使用高磁场来进行部分装配——”

  但是,里基已经转身出了房门,同时又看了一眼手表。我紧跟往他身后。

  “里基……”

  “我还有更多的东西让你看,”他说,“我们就要看完了。”

  “里基,这给我留制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指着那些闪闪发光的爪子说,“但是,你们的装配线大部分是在室温下工作的——没有真空,没有低温,没有磁场。”

  “对,不需要特殊条件。”

  “这怎么可能呢?”

  他耸了耸肩。“装配工们不需要那些东西。”

  “装配工?”我问,“你是说,你们的装配线上有分子装配工?”

  “有,当然有。”

  “装配工在为你们工作?”

  “当然,我原以为你知道这一点。”

  “不,里基,”我说,“我根本不知道。而且,我不想听谎话。”

  但是,我确定他在说谎。

  利学家们最先知道的关于分子制造的情况之一是,从事这样的工作难度非常大。1990年,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一些研究者们让氙原子在镍盘上旋转,直到它们组成该公司标识上那种“IBM”字样。组成的整个标识只有1英寸的100亿分之一那么大,只有借助电子显微镜才能看见。但是,它提供了一种给人深刻印象的图像,当时大出风头。国际商用机器公司让人认为,它证明了一个概念:通向分子制造的大门已经打开。但是,它仅仅是一种噱头而已。

  因为使单个原子按特定方式组合起来的工作进展缓慢,十分辛苦,而且费用昂贵。移动35个原子耗费了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研究人员整整一天时间。没有人相信可以用那种方式来创造出一种全新的技术。与之不同,大多数人相信纳米工程师最终将会找到一种方式去制造“装配工”——那种能够制造特定分子的微型分子机器,与轴承机制造轴承的方式类似。那种新技术依靠分子机器来制造分子产品。

  那是一个很好的概念,但是涉及的实际问题却使人胆怯。因为装配工比它们制造的分子的结构要复杂得多,设计和制造装配工的尝试从一开始便遇到了困难。就我所知,世界上没有任何实验室完成了这一工作,但是,里基刚才却告诉我——井且以漫不经心的方式——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有能力制造分子装配工,而且装配工正在为该公司制造分子。

  当然,我不相信他的话。

  我一直从事技术工作,所以对可以完成的工作有一种特妹的感觉。里基所说的那种巨人式的飞跃不会出现。它在历史上也从来出现过。技术是一种特殊的知识;与所有的知识类似,技术出现,逐步发展,然后成熟。持相反观点就如同相信莱特兄弟可以制造火箭,然后登上月球,而不是只在基蒂霍克的沙丘上飞行了300英尺。

  纳米技术仍然处在基蒂霍克式初期阶段。

  “别逗了,里基,”我说。“你们怎么可能真的做到这一点?”

  “技术细节并不那么重要,杰克。”

  “你这是什么新鲜屁话?技术细节当然重要。”

  “杰克,”他说着,对我非常得意地一笑。“你真的以为我在对你撒谎吗?”

  “对,里基,”我说。“我有这种感觉。”

  我抬头望着四周那些章鱼状爪子。我被玻璃包围着,看见自己的样子被反射在周围玻璃的各个表面上。这使我感到困惑,感到晕头转向。我看着自己的双腿,努力使注意力集中起来。

  这时我注意到,尽管我们刚才一直在玻璃通道上行走,地上的某些部分也是用玻璃铺成的。有一块玻璃就在我身边。我走了过去。透过那块玻璃,我可以看到地面以下的钢制导管和管道。有一组管道吸引了我的目光,因为它们从储藏室通向附近的一个玻璃立方体;在那里,那一组管道冒出了地面,向上进入较小的管道中。

  我猜想,那就是营养材料——那些将在装配线上变为成品分子的有机物质原料浆液。

  我低头观察地面,目光顺着那些管道回到了它们从隔壁房间进来的位置。接头处也是用玻璃制作的。我可以看见我刚进来时见到的那些反应釜的弧形钢制锅底。我刚才还以为那些容器是小型啤酒发酵罐,因为它的外形肯定像小型啤酒发酵罐。它们是用于受控发酵,用于受控微生物培养的容器。

  这时,我意识到了它的真实用途。

  我骂道:“你这个婊子养的!”

  里基又笑了起来,耸了耸肩。“嘿,”他说,“它的作用可大了。”

  隔壁房间里的那些反应釜的确是用于控微生物培养的。但是,里基并不酿造啤酒——他在制造微生物,我毫不怀疑他那样做的原因。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无法制作真正的纳米装配工,正在使用细菌制造他们需要的分子,这是遗传工程,不是纳米技术。

  “怎么说呢,并不完全如此,”里基听到我的想法之后说,“但我承队,我们使用了一种混合而成的技术。无论如何,这并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对吧?”

  这是实话。至少在过去10年中,观察家们一直预测,遗传工程、计算机编程、纳米技术这三者最终将结合在一起。它们都涉及类似的——而且相互关联的——活动。在这两者之间没有多少差别:使用计算机对一种细菌基因组进行解码以便制造新的蛋白质,借助计算机将新基因插入到细菌中以便制造新的蛋白质。而且,在这两者之间也没有多少差别:制造一种新细菌来分泌——比如说——胰岛素分子,制造一种人工微型机械装配工来生产新分子。这全都出现在分子层次上。这是同样的挑战:将人类设计强加在极端复杂的系统之上。况且分子设计假如不复杂就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可言。

  你可以将分子视为一系列被堆砌起来的原子,就像乐高牌积木,一块接着一块。但是,那个意象是误导性的。因为原子与乐高牌积木不同,不能按人喜欢的方式堆砌在一起。一个被插入的原子受到局部力量——磁场的和化学的——制约,时常产生令人不快的结果。原子可能被赶出它原来的位置。它可能留下来,但却处在一种危险的角度上。它甚至可能将整个分子折叠成结。

  因此,分子制造是一种在可能的技艺范用之内的活动,是一种替换原子和原子团的技艺活动,其目的是要制造出按所需方式工作的等价分子结构。面对所有这些困难,人们不可能忽视这一事实:存在着已经得到证实的可以制造大量分子的分子工厂——它们被称为细胞。

  “不幸的是,细胞制造给我们带来的进展是有限的。”里基解释说,“我们获得了基层分子——我们用的原材料——然后我们以它们为基础,采用纳米工程方法进行制造。所以,我们在两个方面都有所涉及。”

  我指着下面那些容器,你们培养什么细胞?”

  “Thcta-d 5972细菌。”他答道。

  “那是?”

  “一种大肠杆菌菌株。”

  大肠杆菌是种常见细菌,在自然界中到处可见,甚至在人的肠道中也有。

  我问:“有没有人想过,使用能够在人体内存活的细胞可能不是一个好主意?”

  “实际上没有,”他说,“坦率地说,那不是考虑的因素。我们只是需要一种在文献中有充分记载、经过大量研究的细胞。我们选择了一种工业标准。”

  “哦……”

  “不管怎样说,”里基继续说,“我认为它不是什么问题,杰克。这种细菌不会在人的肠道中大量繁殖。Thcta-d细菌被优化,适于各种各样的营养源——以便降低在实验室中进行培养的成本,事实上,我认为它甚至可以在垃圾中生长。”

  “那就是你们获得分子的方法。细菌为你们制造分子。”

  “对,”他说,“那是我们获得初级分子的方法。我们得到27种初级分子,它们适合温度较高的环境,原子在那里更活跃,混合的速度快。”

  “那就是这里温度高的原因?”

  “对。反应效率在58摄氏度时最高,所以我们在这个温度下工作,在这个温度下,我们获得最快的结合率。但是,这种分子在更低的温度下也会结合。即使在1.5或4.5摄氏度时,仍会出现一定数量的分子结合。”

  “所以,你们并不需要其他条件,”我说,“真空?压力?高磁场?”

  里基摇了摇头:“不需要,杰克。我们保持这些条件,以便加快装配速度、但是,它严格说来不是必要的因素。这个设计真的很好,元件分子结合非常容易。”

  “这些元件分子结合起来,以便组成你们最终的装配工?”

  “它们然后装配我们需要的分子。你说得对。”

  这是一个聪明的解决办法,利用细菌来制造他们所需要的装配工。但是,里基还告诉我,那种元件分子几乎是自动地进行装配的,所需的条件只有高温。那么,这幢结构复杂的玻璃建筑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为了效率,还有流程分离,”里基告诉我,“找们可以同时制造9种装配工,在不同的机器臂里进行。”

  “那么装配工最后在什么地方制造分子呢?”

  “就在这同一个装置之内。但是,我们首先对它们进行再应用。”

  我摇了摇头,我对这个术语不熟恙。“再应用?”

  “它是稳们在这里研究出来的一个小小的改进。我们正在为它注册专利。你看,我们的系统从一开始便运行良好——但是,我们得到的产量却非常低。我们当初在1个小时得到的成品仅有0.5克。按照那样的速度制造一个摄像头得需要几天时间。我们无法弄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后来,在爪子中的装配是在气态条件下进行的。结果,那种分子装配工重量大,往往下沉到底部。在它们的上面沉淀了一层细菌,释放出重量较轻、浮动得更高的元件分子。于是,那种装配工和它们要制造的分子之间接触极少。我们尝试了混合技术,但是,它们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那么,你们做了什么?”

  “我们修改了装配工的设计,“以便提供一种会吸附在细菌表面的抗脂碱基。那就使装配工与元件分子有了更好的接触,我们的产量立刻增加了5个数量级。”

  “现在,装配工停留在细菌上面吗?”

  “你说得对。它们依附在细胞外膜上。”

  里基在身边的一台计算机的纯平显示器上调出了装配工设计。

  装配工看上去像是一种纸制玩具风车,上面的螺旋状爪子伸向不同方向,中间有个由密集的原子组成的结。

  “我跟你讲过,它呈不规则碎片形状。”他说,“所以,在较小的数量级上,它看上去像是一样的。”他笑了笑,“就像那个老笑话讲的,每只乌龟都站在另外一只乌龟的背上。”他又按了几下键盘。“不管怎样说,这就是那种依附结构。”

  屏幕上这时显示装配工依附在一个比它大得多的药丸形状的物体上,就像玩具风车插在一艘潜水艇上。

  “那就是Thcta-d细菌。”里基说,“上面带着装配工。”

  在我观看的过程中,又有玩具风车自动依附上去了。

  “这些装配工组成实际的摄像头吗?”

  “对。”他再次敲击键盘。我看见了一个新的形象。“这是我们要制造的微型机器,最终的成品摄像头。你已经看过了循环系统中的血流版本。这是给五角大楼的版本,体积大得多,按设计要求是用于空中的。你看到的是一种分子直升飞机。”

  “它的推进器在哪里?”

  “没有推进器,这种机器使用你在这里看见的小圆形突出物,斜着依附在那个部位。那些是发动机。这种机器实际上利用空气的黏性来移动。”

  “利用什么?”

  “黏性。空气的。”他笑了笑,“微型机器层次上的,记得吗?它是个全新的世界,杰克。”

  无论这项设计如何创新,里基还是受到五角大楼对该产品的工程规格的束缚,而且产品尚不能运行。没错,他们已经造出了无法打下来的摄像头,而且它传输的图像也非常清楚。里基解释说,它在室内试验中运行状态非常良好。但是,在室外,即便是一阵微风也可能把它们像一团尘土一样吹走。

  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负责工程技术的团队试图修改那些装置,以便提高其机动性,但是迄今为止没有取得进展。与此同时,国防部判定,这项设计的局限性是无法克服的,因此对整个纳米概念持不赞同的态度;与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签订的合同已被取消;国类部将在6个星期之内撤走资金。

  我问:“这就是最近几周以来朱丽亚那么急切地吸引风险投资的原因吗?”

  “对,”里基说,“坦率地说,这个公司有可能在圣诞节之前完蛋。”

  “除非你们可以解决元件的问题,使它们能够在风中工作。”

  “对,对。”

  我说:“里基,我是搞程序编制的,我无法帮你解决智能体的机动性问题。那属于分子设计,是工程学方面的,不是我研究的领域。”

  “嗯,这我知道。”他停顿片刻,皱了皱眉头,“但是,我们实际上认为,解决方案可能涉及程序编码问题。”

  “编码?在什么解决方案中会涉及到?”

  “杰克我得对你说实话。出了问题,”他说,“但是,它不是我们造成的。我对你发誓。它不是我们造成的,是那帮建筑承包商搞的。”他开始下楼梯,“来吧,我给你看看。”

  他步履轻快,领着我到了设施的另外一侧,我看见那里的墙上装了一部敞开的黄色升降梯。它是一部小电梯,四面没有封闭,我觉得不舒服;我把目光转向一边。

  里基问:“不喜欢高的东西?”

  “无法忍受。”

  “嗯,总比走路强吧。”他说着指向一侧,那里有一段铁制楼梯,顺着墙面一直通到天花板。“升降梯出故障时,我们得从那里爬上去。”

  我不寒而幕。“我不。”

  我们乘坐升降梯一直到了天花板处,距离地面有三层楼那么高。在天花板下面悬挂着横七竖八的导管和管道,铁网通道组成的网络使工作人员能够上去进行维护。我很不喜欢那样的铁网,因为我可以透过它们看到地面。我努力不朝下看。我们不断地低头,避开那些悬吊得较低的管道。里基在设备运行的轰鸣声中大声说着话。

  “整个设备全在这上面!”他边高声说,一边用手指着各个方向。“这是空气净化机!这是灭火喷淋器系统的储水箱,这是电气接线盒!这里真的是整个设备的中心!”里基措着走道继续向前,最后在一个巨大的通风口前停下脚步:那个通风口的直径大约为3英尺,径直通向外墙。

  “这是第3号通风口,”他凑近我的耳边说,“它是四个向外排放废气的通风口之一。瞧,你看见了沿着通风管道的那些孔洞没有?看见孔洞里摆放的方盒子没有?那些是过滤盒。我们逐层摆放微型过滤器,防止污染物排分出去。”

  “我看见它们了……”

  “你现在能看见它们,”里基说,“不幸的是,那些建筑承包商当初忘记了在这个通风口里安装过滤器。事实上,他们当时甚至没有开凿孔洞,所以,建筑验收人员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里漏掉了任何东西,他们签字验收合格;我们随即开始在这里工作。我们把没有过滤的空气排入了外部环境。”

  “那有多长时间?”

  里基咬着嘴唇,“3个星期。”

  “你们当时是全面生产?”

  他点了点头:“我们估计,我们大约排放了25千克污染物。”

  “那些是什么污染物?”

  “什么东西都有,我们无法完全确定。”

  “这么说,你们排放了大肠杆菌、装配工、成品分子那样的东西?”

  “对。但是,我们不知道它们之间的比例。”

  “比例有什么关系吗?”

  “它们可能有关系。有。”

  里基在给我解释时情绪变得越来越急躁,咬着嘴唇,抓着头皮,避免与我对视。他的话使我如坠烟海。根据工业污染年鉴的记载,50磅污染物是轻微的。50磅材料用一个健身包完全可以装下。除非它是剧毒的或高度放射性的——而他们排放的不是那类东西——这么小的排放量根本没有什么问题。

  我说:“里基,那又怎么样呢?哪些微粒顺风散落在数百平方英里的沙漠里,它们在阳光和宇宙射线中衰败。它们会分散、分解。在几个小时或几天之内,它们就消失了。对吧?”

  里基耸了耸肩:“事实上,杰克情况不是……”

  就是在这一瞬间,警铃响了起来。

  它是一种低音警铃声,是一种柔和的、连续不断的砰砰声,但却吓了里基一跳。他顺着走道跑去,脚步在金属网上咣当作响,冲向安装在墙壁上的计算机工作站。在监视器的角落上有一个状态窗口,它闪动着红色字样:PV-90进入。

  我问:“那是什么意思?”

  “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外部警铃。”他取下无线通话机,然后吩咐:“文斯,关闭设施。”

  无线通话机嘎嘎地响:“我们已经关闭了,里基。

  “增加正压力。”

  “比基准压力提高了5磅。你还要提高吗?”

  “不。让它保持在那个位置上。你们看到什么图像没有?”

  “还没有。”

  “糟糕。”里基把无线通话机挂在腰带上,两手开始很快地敲击键盘。工作站屏幕分为五六个小方格,显示从安装在设施四周的安全摄像头传来的图像。有的显示从上向下的附近沙漠的景象,是从房顶拍摄的。其他显示的是地面情况,那些摄像头缓慢地摇摄。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沙漠上低矮的植物和偶尔出现的一丛丛的仙人掌。

  “错误报警?”

  里基摇了摇头:“我希望是。”

  我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需要一哇时恻才能发现。”

  “发现什么?”

  “看那个。”

  他指着监视器,然后咬着嘴唇。

  我看到一小团由深色微粒构成的不断旋动的云状物。它看上去像是一个灰尘魔鬼,一个在地面上移动的龙卷风形状的小集束,在炎热的沙漠地面升起的对流气流中旋转。不同之点在于,这个云状物是黑色的,而且它有比较清晰的轮廓——它的中间仿佛被夹了一下,使它看上去有点像老式可口可乐瓶子。但是,它的那个形状并未保持多久,它的外形一直在转换,在变化。

  “里基,”我说,“我们看到的是什么东西?”

  “我还以为你会告诉我。”

  “它看上去像是一个智能体集群。那是你们的摄像头集群吗?”

  “不是。它是别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们无法控制它。它没有对我们发出的无线电信号作出反应。”

  “你们已经试过了?”

  “试过了。我们两周以来一直试图和它接触。”他解释说,“它产生一种我们可以度量的电场,但是由于某种原固,我们无法与它产生互动。”

  “这么说,这是一个失控的集群。”

  “是的。”

  “独立运行。”

  “是的。”

  “而且,这东西已经有……”

  “数天了,大约10天了。”

  “10天了?”我眉头一皱,“这怎么可能呢,里基?这种集群是一批微型机器人装置。它们为什么没有衰败,没有耗尽能量?此外,是由于什么具体原因你们无法控制它们?如果它们具有群集的能力,那么它们中间就存在通过电来传播的互动作用,因此你们应该能够控制那个集群——或者至少分裂它们。”

  “你说的全对,”里基说,“不过我们无能为力。而且,我们已经试过我们能够想到的各种办法。”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云状物不受我们控制,具有周期性。”

  “所以,你们把我叫到这里来……”

  “帮助我们收回那个鬼东西。”里基说。

  ****第6天 上午9点32分

  我认为,这是一个人们完全没有想到过的问题。在我从事智能体编程的这些年里,研究的焦点一直是让它们以某种方式产生互动,以便获得有用的结果。我们从未想到过,有可能出现更大的控制问题,或者说一种独立的问题。因为那样的情形根本不可能出现。单个智能体太小,无法自行提供能量,它们必须从某种外部来源——如受供电场或微波场——得到所需能量。这种集群像家用电器——比如食品搅拌机——一样,非常容易控制。关闭电源,它就完蛋了。

  但是里基告诉我,这个云状物保持自体维持状态已有数天之久。这使我觉得不可思议。

  “它是从哪里获得能量的?”

  他叹了口气:“我们制造的这种元件拥有一个能从光子中产生电流的微型压力晶片。它只是补充性质的——它作为后来想到的东西被添上去的——但是,它们看来在单独管理它。”

  “这么说,元件是由太阳提供能量的。”我说。

  “对。”

  “这是谁的王意?”

  “五角大楼要求这样做的。”

  “所以,你们就装上了电容。”

  “对啊,它们可以储存3个小时的电荷。”

  “对,好的,”我说。我们这时有了一点头绪。“这么说,它们拥有足以维持3个小时的电能。夜间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在夜间,它们在天黑3小时之后大概会失去电能。”

  “到那时,那个云状物就解体了?”

  “是的。”

  “那么,单个元件就会落到地上。”

  “大概会的。”

  “难道你们在那时还不能控制它们吗?”

  “我们有可能,”里基解释说,“假如我们能够找到它们。我们每天晚上都出去,四处搜寻。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发现它们的踪迹。”

  “你们安装了内置标记吗?”

  “安装了,当然安装了。每个元件的外壳上都有一个发射荧光的模块。它们在紫外光的照射下发出深绿色光亮。”

  “那么,你们夜间出去,在沙漠中寻找发出深绿色光的地块。”

  “对。不过,我们迄今为止还没有找到它。”

  这其实并不使我感到惊讶。如果那个云状物以紧密结合的方式落下。它会在沙漠地面上形成直径约为6英寸大小的一团东西。但是,外边是一个面积巨大的沙漠。他们很容易错过它,一夜又一夜地找都一无所获。

  但是,在我思考的过程中,还有一个方面我弄不懂。一旦那个云状物落到地上——一旦单个元件失去电能——云状物就失去了组织结构。它可能随风散落,就像许许多多的灰尘微粒,绝不可能重新组合成形。但是,那样的情况显然没有出现。那些元件没有散开。相反,那个云状物总是日复一日地回来。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们认为,”里基说,“它在夜间可能隐藏起来了。”

  “隐藏起来了?”

  “对。我们认为,它去了某个受到保护的地方,可能是一个悬垂物,或者是地上的一个洞,诸如此类的东西。”

  我指着那个正朝我们旋动而来的云状物:“你认为那个集群具有隐藏能力?”

  “我认为,它具有适应能力,事实上,我知道它有。”他叹了一口气,“不管怎样说,不止一个集群,杰克……”

  “有一个以上吗?”

  “至少有三个。到现在可能更多了。”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一种昏昏欲睡、模糊不清的困惑笼罩了我。顿时,我感到无法思考,无法集中注意力。“你说什么?”

  “我是说,它能够繁殖,杰克……”他说,“那个混蛋集群能够繁殖。”

  摄像头这时从水平角度显示了那团微粒云状物的画面,它正旋动着,朝我们袭来。但是,我在观看过程中意识到,它并不是像一个灰尘魔鬼那样旋动。那些微粒是在蠕动,不断变换方式,形成一种弯曲的运动。

  它们肯定正在群集。

  “群集’是一个用于描述某些群居昆虫——如蚂蚁或蜜蜂——的行为的术语,那些昆虫在移巢叫会群集起来。一群蜜蜂一会儿朝一个方向,一会儿朝另一个方向飞,在空中形成一条黑色河流。那种集群可能停下来,在树上依附1个小时,或者过夜,然后继续向前。那些蜜蜂最后会在新的地点上筑巢,停止群集行为。

  最近几年,程序编制员编与了模仿这种昆虫行为的程序。群体智能算法已经成为计算机编程的一个重要工具,对程序编制员来说,一个集群就是一个计算机智能体种群,它们一起发挥作用,以便通过分布式智能来解决问题。群集行为成为一种让智能体共同工作的流行方式。有一些专业组织和会议专门从事群体智能程序的研发。近来,它已经变为一种默认方式——人们如果无法编写出更有创新性的东西就会采用智能体集群。

  但是,在我观看时,我看得出来这个云状物并不是在进行一般意义上的群集。那种弯曲往返运动看来只是其运动的一个部分。还存在一种有节奏的扩张和收缩——一种脉动,几乎就像呼吸。而且,那个云状物看来在周期性地变薄,升起、萎陷,接着变得更低矮。这些变化不断进行,但是以一种重复性节奏出现——更确切地说,呈现出一系列附加的节奏。

  “糟糕,”里基说,“我没有看见其他的,但是我知道,不止它一个。”他又按了一下无线通话机。“文斯,你看见任何其他的吗?”

  “没有,里基。”

  “其他的到哪里去了?伙计们?回话。”

  整个设施内响起一片无线通话机的噪音。

  博比·伦贝克说:“里基,只有它,没看见其他的。”

  “它不可能单独行动。”

  常梅说:“里基,外边没有发现其他东西。”

  “只有一个集群,里基。”那是大卫·布鲁克斯的声音。

  “它不可能单独行动!”里基紧紧抓住无线通话机,手指都发白了。他摁下按钮,“文斯’将PPI调到7。”

  “你确定吗?”

  “快去做。”

  “这个,好吧,如果你真的觉得——”

  “别他妈的评论了,快去做。”

  里基说的是将建筑物内部的正压力增加到每英寸7磅。所有的洁净设施都保持一种正压力,以便阻止外部的灰尘微粒从任何泄漏的地方进入——释放出去的空气会将它们吹走。但是,一两磅的压力就足以做到那一点。7磅的正压力确实太高了,没有必要把钝态微粒也拦在外面。

  但是,那些旋动着的微粒当然不是钝态的。

  我看着那团云状物旋动,想高忽低地运动,慢慢靠近建筑物,它的一些部分间或被阳光照射,闪闪发光,呈现出灿烂的银色。接着,那种颜色消退,集群又变为黑色。那肯定是压力晶片受到阳光照射的结果。但是,这明显说明,那些单个微型元件具有高度的活动性,因为整个云状物并没有同时变为银色,只有某些部分,或者说某些区域。

  “我原来以为,你说五角大楼对你们感到失望,因为你们无法控制这种集群在风中的行为。”

  “对,我们无法。”

  “但是,你们在过去几天中肯定遇到了大风。”

  “当然,通常在下午晚些时候出现。昨天的风力高达10节。”

  “那个集群为什么没有被风吹走?”

  “因为它知道有大风,”里基神情沮丧地说,“它适应了。”

  “怎么可能呢?”

  “看吧,你很可能会看到。只要开始刮风,集群就下降靠近地面悬浮着,一旦风力减弱,它又升了起来。”

  “这是群体行为?”

  “对。没有人编入那种群序。”他咬着嘴唇。他又在撒谎吗,

  “这么说,你是告诉我它已经学会了……”

  “对,对。”

  “它怎么可能学习呢,智能体是没有记忆力的。”

  “嗯……这个吗,说起来话就长了。”里基说。

  “它们有记忆力吗?”

  “有,它们有记忆力,有限的。我们给它内置了记忆力。”里幕摁了一下无线通活机的按钮,“有人听到什么动静吗?”

  应答声纷纷传来,他的通话器嘎嘎地响。

  “还没有听到。”

  “没有。”

  “没有声音…”

  “还没有听到。”

  我问里基:“它发出声音?”

  “我们不能确定。有时候,它像是能发出声音。我们一直想把已录下来 ”他把目光转向工作站,快速地切换监视器上的画面,逐一将它们放大。他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这样。那个东西不可能单独行动,”他说,“我想知道其他的在什么地方。”

  “你怎么知道还有其他的呢?”

  “因为一直都有。”他眼睛盯着监视器,牙齿紧张不安地咬着嘴唇,“我际疑它在搞什么鬼花样。”

  我们不用等候太久。过了片刻,黑色的集群已经到了大楼前几码远的位置。突然,它分为两群,接着又分出一群。这时出现了三群,并排着旋动。

  “狗娘养的,”里基骂道。“它把其他两群藏在了它的内部。”他又摁了一下按钮,“伙计们,三个全在这里。它们已经靠近了。”

  事买上它们靠得太近,从正面位置的摄像头已经无法看见它们了。里基看着俯视位置摄像头传来的画面。我看见三团黑云,确实全都沿着大楼的边沿飘动,那种行为具有明显的目的性。

  “它们要干什么?”我问。

  “闯进来。”里基说。

  “为什么。”

  “你得问它们。但是,昨天,它们中的一个——”

  突然,一只棉尾兔从大楼附近的一簇仙人掌中跑了出来,飞快地穿过沙漠的地面。那三团黑云转向追了过去。

  里基切换下监视器。我们这时看见了正面位置摄像头传来的画面。三团黑云聚集在那只魂不附体的兔子身上,它飞快地移动,在屏幕上划过一道模糊的白色影子。那些云状物以惊人的速度跟在它身后旋动。那种行为的目的非常清楚:它们在猎食。

  在那一刹那,我有一种非理性的自豪感。“掠食猎物”程序运行良好!那些集群也可以是正在追赶瞪羚的母狮,它们的行为目的十分明确。

  集群猛地转向,接着分开,从左右两侧切断了兔子逃跑的路线。三个云团的行为清楚地体现出协作性。这时,它们扑了上去。

  一个集群猛地降低高度,吞没了兔子。其他两个随即也扑了上去。由此形成的微粒团密度非常大,我们再也看不见兔子了。看来,它落在了兔子的背上,因为我看见兔子的后腿伸出了云状物,在空中痉挛性地踢动。

  我说:“它们要杀死它……”

  “是啊,”里基说着,点了点头。“是那么回事。”

  “我还以为这是一种摄像头集群。”

  “是啊,怎么说呢。”

  “它们怎样杀死它?”

  “我们不知道,杰克但是,它行动迅速。”

  我眉头一皱:“这么说,你以前见过?”

  里基迟疑片刻,咬了咬嘴唇。设有回答我的问题,两眼愣愣地盯着屏幕。

  我问:“里基,你以前见过吗?”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见过。怎么说呢,第一次是在昨天。它们昨天杀死了一条响尾蛇。”

  我心里念着,它们昨天杀死了一条响尾蛇。我叫道:“是吗,里基。”我想到了直升飞机里的那三个人,他们谈到了死去的动物。我怀疑里基没有把他知道的全部实情告诉我。

  “是的。”

  那只兔子不再踢腿了,一条冒出来的腿在微微地颤动,后来便停止了。那一团云状物靠近地面,围着死去的动物旋动,高度略微有些变化。这持续了大约一分钟。

  我问:“它们现在在干什么?”

  里基摇了摇头:“我不确定。但是,它们以前也这样做。”

  “它们真的看上去在吃它。”

  “我知道。”里基说。

  当然,那样的情景是荒诞的。“掠食猎物”这个名称仅仅是一种生物学意义上的类比。我看着那团脉动的云状物,脑袋里冒出一个念头:这种行为实际上有可能表示一种程序暂停。我记不清我们为单个元件编写了什么程序来控制它们在实现目标之后的行为。当然,真正的掠食者会吃掉猎物,但是这些微型机器人没有类似的行为。因此,那个云状物仅仅在困惑的状态中旋动。如果这样,它应该很快开始重新移动。

  在通常情况下,分布式智能程序停止运行是一种暂时现象。任意的环境影响迟早会激活足够数量的元件,它们引起其他所有元件也被激活。这时,程序再次启动,元件会恢复寻找目标的行为。

  这种行为与讲座结束之后你在讲演厅里见到的情形类似。听众会逗留片刻,散开,与附近的人交谈,或者向朋友打招呼,收拾衣服和随身携带的物品。仅有为数不多的人立刻离开,大多数人不理会他们的行为。但是,在一定比例的听众离开之后,剩下的人会停止逗留,开始快速离开。它是一种活动中心的转移。

  如果我的看法是正确的,那么,我应该在那个云状物中看见类似的行为。那些旋动应该失去其协调一致的外观;应该有不协调的微粒束升入天空。只有在那时,云状物的主体才会移动。

  我瞟了一眼监视器角落上的时钟。“已经有多久了?”

  “大约两分钟。”

  我心里想,这对停止运行来说并不算太长,当初在我们编写“掠食猎物”程序时,有一次我们使用计算机来模拟协作性智能体行为。我们总是在出现暂停之后重新开机,但是我们后来决定等待,想看一看程序是否真的永久性停止了。我们发现,程序暂停的时间可能长达12小时,然后会突然启动,重新恢复运行。事实上,那种行为使研究神经的科学家产生了兴趣,因为——

  “它们开始动了。”里基说。

  它们真的动起来了。集群正开始从死去的兔子身上升起来。我立刻发现我的理论错了。既没有不协调性,也没有上升的微粒束。三团云状物一起平稳地上升。那种行为显得完全是非任意的,受到控制的。云状物分开旋动了片刻,接着结合成了一团。阳光照射在闪闪发光的银色物质上。那只兔子一动不动地侧躺在那里。

  这时,集群迅速移动,呼的声离开,进入了沙漠。已在地平线上变得越来越小。过了片刻,它完全消失了。

  里基正看着我:“你觉得怎么样?”

  “你们弄了一个独立的机器人纳米集群。那个东西被某个白痴弄得具有自体提供能量、自体维持的能力。”

  “你觉得我们可以把它收回来吗?”

  “没有办法,”我说,“就我看到的情况判断,根本没自任何可能性。”

  里基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但是,你们肯定可以消灭它,”我说,“你们可以杀死它。’

  “我们可以吗?”

  “那当然。”

  “真的吗?”他的脸上一亮。

  “那当然。”

  而且,我说的是实话。我确信,里基把他面临的问题说得太严重了。他没有细致思考,他没有完全尽力。

  我有信心,我有能力很快消灭那个失控的集群。我预测,我可以在明天黎明时完成全部任务。

  我对自已对手的认识就是那么肤浅。

  ****第6天 上午10点11分

  回想起来,在有一点上我的看法是正确的:了解那只兔子的死亡方式至关重要。当然,我现在知道了死因。我也知道兔子遭到袭击的原因。但是,在实验室的第一天里,我对事情的真相毫无概念。而且,我甚至根本不可能猜想到真相。

  在那时,谁也没有想到。

  即使里基也没有想到。

  即使朱丽亚也没有想到。

  那些集群已经离开10分钟了,我们全都在储藏室里站着,小组的全体成员在那里集中,精神紧张,心情焦急。在他们的注视下,我把一台无线电信号发射机插在腰带上,然后戴好头戴式耳麦。头戴式耳麦包括一个摄像头,它架在我的左耳上。

  里基问:“你真的要出去吗?”

  “我要出去,”我回答说,“我想知道那只兔子的情况。”我转身对着其他人,“谁和我起去?”

  大家没有表示。

  博比·伦贝克两眼盯着地板,两手插在衣袋里。

  大卫·布鲁克斯飞快地眨着眼睛,把目光转开了。

  里基检查着他的手指甲。

  我看见了洛西·卡斯特罗的眼睛。她摇了摇头:“这他妈的不行,杰克。”

  “为什么不行,洛西?”

  “你亲眼看见的,它们在猎食。”

  “是吗?”

  “看起来真他妈的是那样的。”

  “洛西,”我说,“我教你的东西可不止这些。那些集群怎么可能猎食呢?”

  “我们全部看到的。”她倔强地扬起下巴。一个集群全在那里猎食,而且协作行动。”

  “可是,怎么个猎食法?”

  她这时眉头一皱,露出困惑的神色:“你在问些什么呀?这不是秘密。那些智能体能够交流,它们每个都能产生电信号。”

  “对,”我说,“信号有多强?”

  “这个吗……”她耸了耸肩。

  “有多强,洛西?不可能很强,智能体只有人发直径的百分之一那么大。不可能发出多强的信号,对吧?”

  “确实……”

  “还有,电磁辐射强度按照半径的平方衰减,对吧?”

  每个学生在中学物理课上都了解这个事实。离开电磁辐射源时,辐射的强度很快减弱——非常快。

  所以,这意味着,单个智能体只能与其毗邻的智能体交流,它们与其相距很近的智能体交流。它们不可能与相距20码或30码的其他集群交流。

  洛西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整个小组的人这时都皱起了眉头,神色不安地面面相觑。

  大卫咳嗽了一声:“那么,我们刚才看到的是什么呢,杰克?”

  “你们看到的是一种幻影,”我坚定地说,“你们看见三个集群独立行动,所以你们认为它们具有协作性。但是,它们没有。而且,我可以相当肯定地说,你们关于这些集群的其他看法也不对。”

  关于那些集群,还有许多我不懂的东西——并且还有许多我不相信的东西。例如,我不相信那些集群在繁殖。我觉得,里基和小组里其他人即使想到这一点也一定会非常气馁。他们排放到环境中去的那50磅废物毕竟可以轻易地解释我已经看到的那三个集群——以及其他的几个(我猜想,每个集群由三磅纳米微粒组成,那大致等于一个大的蜜蜂集群的重量)。

  那些集群显示出了具有目的性的行为这一个事实并不太使我担心;它是低层次编程想要达到的结果。而且,我不相信那些集群具有协作性。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电磁场太弱了。

  我也不相信那些集群具有里基所说的适应能力。我见过许多这样的演示:机器人完成某种任务——比如合作行动,推着一个箱子在房间内转;那被观察者解释为智能行为,而事实上那些机器人是愚蠢的,只被编入了最低级的程序,合作行为只是偶然现象。许多行为显得比实际的更聪敏(正如查理·戴文波特常说的,“关于这一点,里基应该感谢上帝”)。

  最后一点,我实际上并不相信那些集群是危险的。我认为,一个由三磅纳米微粒组成的云状物不可能对任何东西构成什么威胁,甚至不可能威胁到一只兔子。我不太确定那只兔子已被杀死了。我似乎回想起来,兔子是神经敏感的动物,容易被吓死。或者说,那些追逐它的微粒有可能大量涌入它的鼻孔和口腔,阻塞了呼吸道,使那个动物窒息而死。如果是那样,它的死亡就是意外,并非是刻意所为。我更倾向于接受意外死亡的说法。

  总之,我认为里基和小组里其他人都错误地解释了他们看见的情况。他们在自己吓唬自己。

  另一方面,我也承认,几个没有解答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第一个而且最显然的问题是,那些集群为什么逃脱了他们的控制?按照原来的设计,摄像头集群受到向它们发射信号的射频发射机的控制。现在,集群显然不理睬向它发射的无线电指令,而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我怀疑这是制造中出现的毛病。那些微粒的制造方式很可能不正确。

  第二个是那个集群的寿命问题。单个微粒非常小,受到许多因素的损害:宇宙射线、光化学衰减、蛋白质链脱水以及其他的环境方面的影响。在生存条件严酷的沙漠中,那些集群在数天之前全部都应萎缩,因为“年龄太大”而死去。但是它们并没有死。这是为什么呢?

  第三个是集群的明显目标问题。按照里基的说法,那些集群一直返回到主楼来。里基认为它们试图钻进来。但是,那看来并不是一个合理的智能体目标,所以我想研究一下程序,弄清楚其中的原因。坦率地说,我怀疑编码中有病毒。

  最后,我想了解它们追逐那只兔子的原因。因为“掠食猎物”程序并没有让元件变为真正的掠食者。它只是使用了掠食者的模式,以便让智能体集中起来,具有目标定位性。不知何故,那一点已经变了,那些集群现在看来真的在猎食了。

  那也很可能是编码中的病毒所为。

  依我看来,所有这些不确定性汇总到一个中心问题——那只兔子是怎么死的,我认为它不是被杀死的。我认为兔子的死是意外,不是有意所为。

  但是,我们需要找出真相。

  我调整好便携式无线电头戴式耳麦,它配有墨镜和架在左耳上的摄像头。我抓起用来装兔子尸体的塑料袋,转身向着大家:“有人和我一起去吗?”

  出现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里基问:“那个袋子用来做什么?”

  “把那兔子弄回来。”

  “这他妈的不行,”里基说,“你想出去,那是你的事情。可是,你不能把兔子带回这里来。”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说。

  “我不是开玩笑。我们这里保持6级洁净环境,杰克。那只兔子肮脏不堪,不能弄进来。”

  “好吧,那么,我们可以把它储藏在梅的实验室里,然后——”

  “不行,杰克。抱歉。它不能进入第一个气压过渡舱。”

  我看着其他人。他们全都点头赞同。

  “那么,好吧。我在外面检查它。”

  “你真的要出去吗?”

  “干吗不呢?”我一一扫视他们,“我得告诉你们,我觉得你们全都是自寻烦恼。那个云状物没有危险。对,我要出去。”我转向梅,“你有没有解剖工具包或者什么的——”

  “我和你一起去。”她静静地说。

  “好吧,谢谢。”我感到惊讶,梅是第一个改变观点、接受我的看法的人。但是,作为一名野外生物学家,她在评价真实世界中的危险方面很可能比其他人都在行。无论如何,她的决定看来打破了房间里的某些紧张气氛;其他人明显放松下来。梅去取解剖用具和一些实验室设备。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

  文斯接了电话,然后转向我。“你认识个叫埃伦·福尔曼博士的人吗’”

  “认识。”我姐姐的电话

  “她等着你说话。”文斯把电话递给我,接着往后退。

  我心里突然一紧,我瞟了一眼手表。上午11点,是阿曼达睡上午觉的时间。她现在应该在儿童床上睡着了。这时,我记得我答应过姐姐,我11点打电话回去,了解家里的情况。

  我说:“喂,埃伦。一切都好吗?”

  “是我。很好。”一声长长的叹息,“很好,我不知道你怎么样,就这样。”

  “疲倦了吧?”

  “我几乎从来没有这么疲倦过。”

  “孩子们上学好吗?”

  又是一声叹息。“好的。在车里时,埃里克打了尼科尔的背,而她拧了他的耳朵。”

  “如果他们开始吵闹,你得让他们停下来,埃伦。”

  “所以,我正在学啊。”她说活的声音带着倦意。

  “小女儿怎么样?她身上的疹子怎么样?”

  “好些了。我绐她擦了软膏。”

  “她的行动没有问题吧?”

  “放心吧。按她的年龄来说,协调能力很好。有没有我应该知道的情况?”

  “没有,没有,”我说。我转身避开小组的人,降低了声音。“我的意思是,她拉屎有问题吧?”

  我听见查理·戴文波特在我身后窃笑。

  “拉了很多,”埃伦说,“她正在睡觉。我带她到公园里玩了一会儿,她愿意去。家里一切都好。只是热水器的指示灯坏了,不过,工人会来修理的。”

  “好,好……听我说,埃伦,我在这里正忙着……”

  “杰克,朱丽亚几分钟之前从医院打来电话。她在找你。”

  “嗯,嗯……”

  “当我说你去内华达了,她变得很不安。”

  “那没有什么问题吧?”

  ”她说你不懂,而且,你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你最好给她打电话。她讲话的口气焦虑不安。”

  “好吧,我给她打电话。”

  “你那里的情况怎样?你今天晚上回来吗?”

  “今天晚上不行。”我说,“明天上午的什么时候回去吧。埃伦,我现在得走了——”

  “如果能行,晚饭时给孩子们打电话。他们喜欢听到你的消息。埃伦姑妈很好,可她不是他们的爸爸。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

  “好吧。你们6点吃饭?”

  “差不多吧。”

  我告诉她,我会想办法打电话,然后挂断电话。

  梅和我站在外层气压过渡舱的双层玻璃墙边,刚好在大楼入口的内侧。透过玻璃,我可以看到通向外面的坚固的钢制防火门。里基站在我们身边,神情沮丧而紧张,看着我们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

  “你肯定这是必要的吗?到外面去?”

  “它至关重要。”

  “你和梅为什么不等到天黑后才出去?”

  “因为那时兔子就不会在那里了,”我说。“到了天黑,丛林狼或者鹰会来把那尸体弄走。”

  “这我就不知道了,”里基说。“我们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过任何丛林狼了。”

  “噢,别管它了吧。”我不耐烦地说,打开无线电头戴式耳麦,“在我们花时间争论这些时,我们可能已经出去,然后回来了。再见,里基。”

  我出了玻璃门,走进气压过渡舱。我身后的门吱的声关闭了,空气净化机以我熟悉的方式很快地工作了一阵,远端的那一扇门滑向了一侧。我朝钢制防火门走去,我回过头来,看见梅步入了气压过渡舱。

  我嘎的一声打开防火门。酷热耀眼的阳光在地面上铺上了一条炙热的光带。我觉得脸被热空气烤得火辣辣的。

  里基通过内部通话系统说:“祝你们好运,伙计们。”

  我吸了一口气,把门推开一些,然后走进了沙漠。

  风已经停了,上午这个时段的热浪令人觉得窒息。某个地方有一只小鸟在吱吱地呜叫;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静。我站在门口,在耀眼的阳光中半眯着眼睛,浑身不寒而栗。我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确定那些集群没有危险。但是,我这时身处室外,觉得自己的理论性推测失去了力垦,我肯定察觉到了里基的紧张感,因为我这时明显觉得不安。我来到室外,发现兔子尸体的位置比我刚才想像的要远得多。它离大楼门或许有50码,即半个美式足球场那么长的距离。周围的沙漠显得荒凉,没有什么可供隐蔽的东西。我扫视,一眼热气腾腾的地平线。什么东西也没看见。

  我后面的大楼门开了,梅说:“你准备好了吧,杰克。”

  “我们走吧。”

  我们朝兔子走击,沙子在我们的脚下咔嚓咔嚓地响。我们离大楼越来越远。几乎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浑身也开始冒汗了。我强迫自己慢慢地深呼吸,设法保持镇定。阳光照在脸上,火辣辣的。我知道,我是让里基给唬住了,然而看来也没有办法。我一直望着地平线。

  梅在我身后两三英尺远。

  我问:“你怎么样?”

  “我希望这早一点结束。”

  我们穿行在一片高至膝盖的黄色乔利亚仙人掌丛中。它们的尖刺吸收着阳光。偶尔有巨大的圆桶掌从地面上突起,就像直立的绿色拇指。

  一些身体很小的小鸟在长着乔利亚仙人掌的地面上悄悄地跳动。我们走近时,它们飞了起来,在蓝色的天空中扬起一些斑点。它们在100码以外的地方降落下来。

  我们终于到了兔子的位置,它的周围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嗡嗡地响。我心里一惊,放慢了脚步。

  “那是苍蝇。”梅说。她走上前,在兔子尸体旁蹲下,没有理会那些苍蝇。她戴上橡胶手套,递给我一双让我戴上。她在地上铺了一块方形塑料布,用石头压住四角。她提起兔子,放在塑料布中央。她打开一个解剖用的工具包,摊放在上面。我看见钢制工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镊子、解剖刀、几把剪刀。她还把一只注射器和几只带橡胶塞子的试管一字排开。她的动作麻利,训练有索。她以前干过这样的事情。

  我在她身边蹲下。兔子尸体没有臭味。光从外观上我看不出它的死亡原因。它的两只眼睛鼓鼓的,呈粉红色,看上去没有问题。

  梅问:“博比?你在录制我看到的图像吗?”

  我的头戴式耳麦里传来博比·伦贝克的声音:“把你的摄像头往下移。”

  梅摸了摸安在她墨镜上的摄像头。

  “再低一点……再低一点……好的。这就行了。”

  “好啦。”梅说。她转动着手上的兔子尸体,从各个侧面观察。她轻快地口述:“从外观检查看,这只动物看来完全正常。没有先天缺陷或疾病,毛皮浓密,外观健康。鼻腔看来部分或完全阻塞。我注意到,在肛门处有某种粪便物排出,但那是死亡时的正常排泄。”

  她敏捷地将动物腹部朝天摆开,然后用手分开它的两条前腿。“我需要你帮忙,杰克。”她要我帮她抓住兔子的两只爪子。尸体还是热的,还没有开始变僵。

  她拿起解剖刀,在尸体暴露出来的中段麻利地下刀。开了一个红色切口;血液流了出来。我看见了胸部骨头,还有盘绕着的粉红色肠子。梅在切开时不断地口述着,提到了组织的颜色和质感,她告诉我说:“抓住这里。”我放下一只手,把滑溜溜的肠子拨开。她一刀下去,切开了胃。暗绿色液体涌了出来,还有一些像是没有消化的纤维样糊状物。胃的内壁看来粗糙,但梅说那是正常的。她熟练地用指头触摸内壁,这时停了下来。

  “噢,瞧这里。”她说。

  “什么?”

  “这里。”她用手指着。

  在几个部位,胃是红色的,稍微有一点出血,好像被擦伤了。我看见血液中有黑色残留物。

  “这不正常,”梅说,“这是病态的。”

  她掏出一只放大镜,费力地观察,接着口述道:“我观察到黑色部分,直径大约为4到8毫来,我认为那是在胃内层中存在的纳米微粒集束。”她接着说:“发现这些集束与绒毛壁的轻度出血有关。”

  “胃里有纳米微粒吗?”我问,“它们是怎么到那里去的?兔子吃下的?偶然吞下的?”

  “我表示怀疑。我想它们是主动钻进去的。”

  我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它们爬进了——”

  “食管。对。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它们为什么那样做呢?”

  “我不知道。”

  她动作快速地解剖,一直没有停下。她取出剪刀向上剪开胸骨,接着甩手指拨开胸廓。“抓住这里。”我像她那样,用手扒开肋骨。骨头的边沿锋利。我用另外一只手拉开了后腿。梅在我的两手之间工作。

  “肺部呈明亮的红色,触摸坚实,外观正常。”她用解剖刀切开一个肺叶,然后又切了几刀。接着,她找出了支气管,切开。支气管的内壁是黑色的。

  “支气管显示它被纳米微粒严重侵扰,与吸入的集群成分一致。”她口述说,“你录下了这些吗,博比?”

  “全都录下了。图像分辨率良好。”

  她继续往上切:“顺着支气管树到了喉部……”

  她继续解剖,进入喉部,然后从鼻腔回到面部,切开了口腔……我不得不暂时把头转开。但是,她继续镇定地口述:“我看到,鼻腔和咽部都出现大量侵润物。这意味着呼吸道被部分或全部阻塞,进而可能说明死亡原因。”

  我回过头来,“为什么?”

  兔子的头部再也看不清楚了,她切下颌部,正在仔细观察喉部。“你自己来看看,”她说,“看来存在密集的微粒,封闭了咽部,出现一种反应,类似于过敏反应或者——”

  这时,里基问:“喂,你们两个还要在外面待很长时间吗?”

  “需要待多久就待多久。”我说。我转向梅:“哪一种过敏反应?”

  “这个嘛,”她解释说“你看这个部位的组织,看看它的肿胀程度,还有你看它变为灰色的程度,这意味着——”

  “你们知道。”里基说,“你们已经在外面待了整4分钟了。”

  “我们待在这里是因为我们不能把这只兔子带回去。”我说。

  “对,你们不能。”

  梅听见我们的对话时摇了摇头,“里基,你这不是在帮忙——”

  博比说:“不要摇头,梅,你弄得摄像头前后晃动。”

  “对不起。”

  但是,我见她抬起头来,似乎在观察天边的地平线:她同时拔下一只试管的塞子,把胃部内层的一份切片放了进去。她把试管放进了她的衣服口袋,然后,低头检查。观看录像的人不会看到她刚才的动作。她说:“好吧,我们现在采集血样。”

  “允许你们带回来的东西只有血样,知道吗?”里基说。

  “是的,里基。我们知道。”

  梅伸手取出注射器,将针头插入一条动脉,抽取了血样,将它注入一个塑料管中,一只手拔掉针头,重新安上一枚,从静脉里抽取了第二份血样。她没有放慢速度。

  我说:“我觉得你以前十过这样的事情。”

  “这算不了什么。在四川,我们总是在大风雪中工作,你看不见自己在做什么,你的手被冻得发僵,动物也冻得硬邦邦的,插不进针头……”她把两管血样放l住一旁,“现在,我们要采集一些培养细胞组织,然后我们就干完了……”她打开她带来的工具包,看了看。“噢,倒霉。”

  “怎么啦?”我问。

  “培养细胞组织用的拭子不在这里。”

  “可是,你刚才把它们放在里面的吧?”

  “对,我肯定放了的。”

  我问:“里基,你看见那些拭子没有?”

  “看见了,它们就在这里的气压过渡舱旁边。”

  “你愿意把它们送到我们这里来吗?”

  “哦,当然可以,伙计们。”他的笑声刺耳,“白天我是不会出去的。你们需要它们,就回来拿吧。”

  梅对我说:“你愿意去吗?”

  “不。”我说。我正抓着剖开的兔子肚子;两只手正忙着。“我在这里等着。你去。”

  “好吧。”她站起来。“注意把苍蝇轰走。我们要减少不必要的污染。我很快就回来。”她步履轻盈地朝大门走去。

  我听着她的脚步声越来越小,接着,那一扇金属大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闭了。接着没有了响动。

  苍蝇被剥开了的兔子尸体吸引,大批地飞回来,在我头上嗡嗡地叫,试图落在暴露在外的兔子内脏上。

  我松开兔子的后腿,用一只手把苍蝇轰走。我一直忙着赶苍蝇,所以没有意识到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

  我一直望着远处,但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一直赶着苍蝇,我的手间或接触到兔子的毛皮,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兔毛下面的皮肤红得发亮。

  鲜红色——很像严重的日灼。看着它使我不寒而栗。

  我对着头戴式耳麦问:“博比?”

  嘎嘎一响,“是的,杰克……”

  “你能看见兔子吗?”

  “是的,杰克。”

  “你看到皮肤的红色吗?你见到那图像没有?”

  “哦,等一等。”

  我听到太阳穴轻轻地响了一声。博比在遥控摄像,使画面拉进。鸣呜的响声停止了。

  我问:“你能看见吗?通过我的摄像头?”

  没有回答。

  “博比?”

  我听到嘟哝声,低声说话声。要么可能是静电声。

  “博比,你在那里吗?”

  没有声音。我听到呼吸声。

  “噢,杰克……”这时是大卫·布鲁克斯的声音 “你最好进来。”

  “梅还没有回来。她在哪里?”

  “梅在里面。”

  “哦,我得等着,她去拿培养细胞组织用的——”

  “不。马上进来,杰克。”

  我放下免子,站了起来。我环顾四周,观察远处的地平线。“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它们在大楼的另一侧,杰克”

  他的声音镇定,但是我察觉到一丝寒意。

  “它们来了?”

  “马上进来,杰克。”

  我弯腰抓起梅提取的标本,还有她放在兔子尸体旁边的解剖工具包。工具包的黑色皮革被太阳烤得发烫。

  “杰克?”

  “马上就好……”

  “杰克别再磨蹭了。”

  我朝钢制大门走去。我的两只脚走在沙漠地面上咚咚地响,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但是,我听到了动静。

  它是一种特别低沉、单调的响声。最初,我以为我听到了机械的声音,但是那响声忽高忽低,像心跳一样脉动。其他的响声是附加的,与某种咝咝声一起,形成一种怪异的、超自然的声音——那样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当我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那不是别的,正是使我感到害怕的声音。

  我走得更快了。我问:“它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来了。”

  “什么地方…’

  “杰克,你最好快跑吧。”

  “什么?”

  “快跑!”

  我还是什么也役有看见,但是,那响声的强度越来越大。我开始小跑起来。那响声的频率非常低,我觉得它似乎是我身体内部的颤动。但是,我也可以听到它。那种单调的、没有规律的脉动。

  “快跑,杰克!”

  我心里想,去他妈的。

  我拔腿就跑。

  第一个集群不断旋动,闪着银光,从大楼拐角处冒出来。咝咝作响的振动从云状物中传来。它沿着大楼的侧面向我溜过来。它在我之前到达了门口。

  我回头一看,第二个集群正从大楼另外一侧冒出来。它也在朝我袭来。

  头戴式耳麦嘎的响了一声。我听到大卫·布鲁克斯说:“杰克,你进不来了。”

  “这个我知道。”我说。

  第一个集群已经到了门口,站在门前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停下脚步,不知道如何对策。我看见跟前有一根棍子,一根粗大的棍子,大约有4英尺长。我拾起来,抓在手里挥舞。

  第一个集群跳动一下,但是没有从门前移开。

  第二个集群仍然冲着我过来。

  这是改变方向的时机。我熟知“掠食猎物”的编码。我知道,那些集群被编有指令程序,会追逐看上去正在逃离的目标。什么东西可以充当逃离的目标呢?

  我自以为是的手臂一弯,按照第二个集群的大致运动方向,将那个黑色解剖工具包抛向空中。工具包落下时一个棱角先着地,接着便翻了几个滚。

  第二个集群立刻开始追逐。

  与此同时,第一个集群从门前移开,也扑向工具包。它就像一条追球的狗。我看着它们的动作,心重涌起一阵快感。它毕竟只是一个编有程序的集群。我心里想:这和儿童游戏一样简单。我快步冲向大门。

  那是一个错误。因为我步履匆匆的运动显然触发了第一个集群的程序,它立刻停下来,重新旋回大门,仍旧挡住我的路。它停在那里,银色条纹脉动着,在阳光下就像一把闪闪发光的大刀。

  它挡住了我的路。

  我过了一阵才意识到那个动作的作用。我的动作并没有激发第一个集群来追击我。那个集群并役有追赶我。它只是移动了一下,挡住我的去路。它预测到我的动作。

  这可不在编码之内。这个集群正在创造新行为,与情景相适应的新行为。它没有追逐我,而是回到原来的位置去阻击我。

  它已经超越了它的编程——大大超越了。我没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觉得,它一定是某种随机增强行为。因为单个微粒的记忆容量非常小,集群的智能必定有限。在智力上胜过它不应太难。

  我试图佯装孩子,然后向右。那团云状物跟着我动,但是持续的时间并不长。随后,它又回到了门口。它似乎知道我的目标是那一扇门,它站在那里就成了。

  那种行为简直太聪明了。他们一定增加了什么没有告诉我的程序。

  我对着头戴式耳麦问:“你们这帮家伙究竟做了什么手脚?”

  大卫说:“它是不会让你通过的,杰克。”

  听到这样说,我恼怒不已。“你认为是这样的?我们看看吧。”

  因为我的下一个步骤是显而易见的。那个集群像这样离地面很近,在结构上是脆弱的。它是一个微粒集束,那些微粒没有灰尘颗粒大。如果我分裂集束——如果我打破它的结构——那么,那些微粒就必须重新组台,就像鸟群被分散后在空中重新群集一样。那至少需要几秒钟。在那个过程中,我就能够通过大门。

  但是,怎样使它分散开来呢?我挥动手里的棍子,听到它发出呼呼响声,但是,它显然不令人满意。我需要某种表面积更大的东西,如船桨或棕榈叶,某种可以产生扰乱作用的大风的东西。

  我的脑子快速转动。我需要某种东西。

  某种东西。

  在我身后,第二团云状物正在慢慢逼近。它以一种没有规则的Z字形朝我移动,打消了我想冲过去的企图。我带着一种惊恐的兴奋感看着眼前的情形。我知道,这也段有被编入程序中。这是自动组织的群体行为——而且它的意图再来显不对了。它要悄悄追捕我。

  脉动的响声越来越大,集群正在向我逼进。

  我必须分开它。

  我转了一圈,扫视周围地面。我没有看到可以利用的东西。离我最近的杜松树距离太远。那些乔利亚仙人掌容易破碎。我心里想,这里当然没有什么东西,这里是他妈的鬼沙漠。我看了一下大楼的外部,希望有人遗留下什么工具,比如说草耙……

  没有。

  什么也没有。我没有任何可用的东西,只有身上穿的村衣,而且没有人可以帮助我——

  当然有!

  头戴式耳麦响了起来:“杰克,听着……”

  但是,我接着什么也没有听见。在我脱下衬衣时,头戴式耳麦脱落了,一下子摔到地上。就在这时,我手里抓着衬衣挥舞,在空中画出巨大弧形。我像爱尔民间传说中的女鬼一样尖声叫着,朝着门前的集群冲去。

  随着一声深沉丽单调的响声,集群颤动了—下。它在我冲向它时稍稍变扁了点,我这时被微粒包围着,陷入一种奇怪的半黑暗状态,就像身处沙尘暴中。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看不见大门——我盲目地摸索着,想找到门的球形把手,我的眼睛被微粒刺痛;但是,我一直挥舞着手里的衬衣,呼呼地画着巨大弧形,黑雾这时开始散开。我分散着那团云状物,把微粒搅动得四处飞舞。我的视觉渐渐清晰,我的呼吸仍然不错,但是喉咙干燥、疼痛。我开始感觉浑身上下沾上了成千上万的微粒,但是,它们还没有刺痛我。

  现在,我能够看见面前的门了。把手就在我的左边。我一直舞动着衬衣,那团云状物好像突然全部散去,似乎它离开了我划动的弧形的范围。在那一瞬间,我溜进了大门,随即砰的声关上。

  我在突然出现的黑暗中眨着眼睛,我几乎看不见了。我觉得我的眼睛扶从耀眼阳光中进来,需要时间适应,我等了一阵。但是,我的视力没有提高,反而变得越来越糟,我只能看清面前的气压过渡舱的玻璃门。我觉得全身皮肤都有针刺感。我的喉咙干燥,呼吸起来呼呼地响。我咳嗽。我视力模糊。我开始觉得头晕目眩。

  里基和梅站在气压过渡舱的另外一侧看着我。我听见里基大声喊叫:“过来,杰克!赶快!”

  我的眼睛火辣棘地痛。头晕目眩的感觉迅速加剧,我靠在墙壁上,以免倒下。我觉得喉咙堵得慌。我觉得呼吸困难,我气喘吁吁,等着玻璃门开启,但是它们仍然关下闭着。我呆呆地望着气压过渡舱。

  “你得站到门前来!站起来!”

  我觉得周围的一切在慢慢地浮动。我浑身无力,身体虚弱,晃悠悠的。针刺感加剧了。房间里变得更黑。我觉得自己已经无法站立起来了。

  “站起来!杰克!”

  我不知怎么地强使自己离开墙壁,东倒西歪地走向气压过渡舱。玻璃门吱的一声滑开。

  “进去,杰克!快进去!”

  我眼前出现黑糊糊的斑点。我头晕目眩,胃里觉得难受。我跌跌撞撞地进了气压过渡舱,随即砰的一声碰在玻璃墙壁上。随着每一秒钟的过去,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我知道我出现了窒息。

  我听见大楼外面又开始响起低沉的单调声音。我慢慢地转过头去看。

  玻璃门吱的一声关闭了。

  我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但是却看不清楚。我的皮肤开始出现黑色。我浑身都是灰尘,我的身体疼痛。我的衬衣也被尘土染黑。喷出的水刺痛了我,我闭上眼睛。接着,空气净化机开始工作,呼呼地响着。我看见衬衣上的灰尘被吸走。我的视力恢复了一点,但是我仍旧觉得呼吸困难。衬衣从我手里滑落,紧贴在我脚下的格栅上,我弯腰想去拾起来。我的身体开始摇晃颤抖,我耳朵只听到空气净化机的轰鸣声。

  我感到一阵恶心。我的膝盖一软。我瘫倚在墙边。

  我透过第二道玻璃门望着梅和里基;他们似乎离我很远,我看见他们渐渐往后退,慢慢远去。很快,他们离开我很远了,我也不再担心了。我知道我要死了。我闭上眼睛,倒在地上,空气净化机的轰鸣声慢慢消失在冰冷和完全的寂静中。

  ****第6天 上午11点12分

  “别动。”

  某种冰凉的东西穿过我的静脉。我浑身发抖。

  “杰克,别动。很快就完了,好吧?”

  某种冰凉的东西,一种冰凉的液体顺着我的手臂上来。我睁开眼睛。电灯正挂在我头顶上,发出刺眼的、绿色的亮光;我疼得畏缩了一下。我浑身疼痛。我觉得自己挨了狠揍。我躺在梅的生物学实验室里的黑色操作台上。我在炫目的强光中半眯着眼睛看,发现梅站在我的旁边,俯身对着我的左臂。她在我的胳膊里插上了静脉输液管。

  “怎么回事?”

  “杰克,求你了。别动。我只在试验动物身上这样干过。”

  “这就使人放心了。”我抬起头来,看她在干什么。我的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疼痛。我呻吟一声,然后躺下。

  梅问我:“感觉不好吧?”

  “糟透了。”

  “我敢肯定。我给你注射了三次。”

  “什么药?”

  “你当时处于过敏性休克中,杰克。你出现了严重的过敏反应。你的喉咙几乎全部封闭了。”

  “过敏反应,”我说,“就是这个毛病?”

  “非常严重的过敏反应。”

  “它是由集群引起的?”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当然是的。”

  “纳米大小的微粒会引起那样的过敏反应?”

  “它们肯定能够……”

  我说:“但是,你认为不是这样的。”

  “对,我认为不是这样的。我认为,那些纳米微粒具有抗原性惰性。我认为你是对一种大肠菌毒素产生了反应。”

  “一种大肠菌毒素……”我的脑袋一阵剧痛。我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呼出。我试图弄清楚她的意思。我的智力迟钝;我的脑袋疼痛。一种大肠菌毒素——

  “对。”

  “一种来自大肠菌的毒素?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对。很可能是蛋白水解毒素。”

  “那样的毒素来自什么地方?”

  “来自集群。”她说。

  那说不通。根据里基的说法,大肠杆菌仅用于制造母体分子。

  “但是,细菌不会存在于集群之中。”我说。

  “我不知道,杰克。我认为它们有可能。”

  她的观点为什么与众不同?我感到疑惑。这不是她的风格。在一般情况下,梅判断严谨,观点明确。

  “这个嘛,”我说,“有的人知道。集群是人设计的。细菌要么是被设计进去的,要么没有。”

  我听到她叹了一口气,好像我说的不对。

  但是,我有什么没有弄明白呢?

  我问:“你们收集被气压过渡舱吹落的那些微粒没有?你们将那东西从气压过渡舱中清陈出去了吗?”

  “没有。气压过渡舱中的所有微粒都被焚化了。”

  “那是一种聪敏的——”

  “那是在系统中预先设计好的,杰克。作为一种安全特性。我们无法撤销它。”

  “好吧。”现在轮到我叹气了。看来,我们没有任何集群智能体样本可供研究。我准备坐起来,她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我胸前,让我不要动。

  “慢慢来吧,杰克。”

  她说得对,因为坐起来这个动作使我的头疼得更厉害了。我把腿伸出去,在操作台边沿上摇摆。

  “我昏迷了多长时间?”

  “12分钟。”

  “我的感觉就像挨了一顿狠揍。”我每次呼吸都觉得肋骨疼痛。

  “你刚才呼吸很困难。”

  “我现在仍旧困难。”

  我伸手抽取了一张面纸,擤了擤鼻涕。大量黑色东西喷了出来,里边带有血迹和沙漠尘土。我擤了四五次鼻涕才弄干净。我把面纸揉作一团,正要扔掉。梅伸手拦住我:“我来吧。”

  “不,没关系——”

  “把它给我,杰克。”

  她接过面纸,小心地放进一个小塑料袋里,然后合上封口。我这时才意识到我的脑袋有多愚蠢。当然,那张面纸上正好带有我想研究的微粒。我闭上眼睛,作深呼吸,等待我脑袋里的剧痛缓解一点。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房间里的强光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刺眼了。它看上去几乎正常了。

  “还有,”梅说,“朱丽亚刚才来过电话。她说,你没有办法打电话找到她,她可能接受某种检查。但是,她想和你谈一谈。”

  “嗯,嗯。”

  我看见梅拿起那个装有面纸的小塑料袋,放进一个密封罐里,她拧紧盖子。

  “梅。”我说,“如果集群中存在大肠杆菌,我们观察那张纸就可以知道。我们可以这样做吗?”

  “我现在不能,我会尽快观察的。一个发酵装置出了点小毛病,我观察还需要显微镜。”

  “什么样的毛病?”

  “我还没有确定。但是,一个容器里的发酵量下降了。”她摇了摇头,“很可能不是什么严重问题。一直毛病不断。整个制造过程非常难以处理,杰克。让它运行就像手里同时耍弄100个球。我非常忙。”

  我点头。但是,我开始觉得,她没有观察那面纸的真正原因是她已经知遵它带有细菌。她只是觉得那不应该由她来说。而且,如果那是真相,她也绝不会告诉我的。

  “梅。”我说,“总得确人告诉我这里的真实情况,不是里基。我需要有人告诉我实情。”

  那个想法促使我进了那里的一个小房间,坐在计算机前。项目工程师大卫·布鲁克斯坐在我的旁边。在谈话过程中,大卫不停地整理他的衣着——他拉直领带,弄平袖口,理好领子,抹平裤子大腿部位的褶皱。然后,他跷起一条褪,拉了拉袜子,接着跷起另一条腿。他伸手掸了掸他想像存在的灰尘。完成之后又重复那些动作。当然,这一切都是无意识的,我的头疼,我可能觉得他的行为使人难受。但是,我并没有注意它。因为大卫给我讲的新东西越多,我的脑袋疼得越厉害。

  与里基不同,大卫思路清晰,将一切情况原原本本告诉了我。

  艾克西莫斯技术公司签约制造可以用做空中摄像头的微型机器人集群。那种微粒被成功制造出来,在室内可以工作。但是,在进行室外测试时,它们在风中缺乏机动性。用于测试的集群被强风吹走。那是6周之前的事情。

  “你们在那以后测试了更多集群?”我问。

  “是的,许多次。在那之后6周左右时间里。”

  “没有一次成功?”

  “对,一次也没有成功。”

  “于是,最初的集群都不见了——被风吹走了?”

  “是的。”

  “这就是说,我们见到的那些失控的集群并不是你们最初测试的集群?”

  “对……”

  “它们是污染的结果……”

  大卫迅速眨了眨眼睛:“你的意思是什么,污染吗?”

  “因为缺少了一个过滤装置而被排污风扇排入环境的那25千克材料……”

  “谁说的是25千克?”

  “里基说的。”

  “哦,不,杰克……”大卫说。“我们向外排放了好几天。我们肯定排放了500或者600千克污染物——细菌、分子装配工。”

  由此看来,里基再次轻描淡写地说了这里的境况。但是,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撒谎。那毕竟只是一个错误。况且,照里基的说法,这是建筑承包商的过错。

  “明白了,”我说。“你是什么时候看见第一个沙漠集群的?”

  “两周之前。”大卫说,边点头,一边抚平领带。

  他解释说,那个集群最初出现时乱哄哄的,他们认为它是一团沙漠昆虫——叮人的小昆虫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它出现了一会儿,在大楼周围各处飞,然后就消失了。它像是一件偶然事情。”

  他说,两三天之后又出现了一个集群,而且那时它的组织性已经较强了。“它表现出明显的群集行为,就是你见到的云状物的那种旋动。因此,它显然是我们制造的东西。”

  “后来出现了什么样的情况?”

  “那个集群像以前一样,在设施附近的沙漠里旋动。在那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我们试图发射无线电波来控制它,但是我们一直没有成功。后来——大约在那之后一周——我们发现这里的汽车全都无法动弹了。”他停了片刻,“我出去查看,发现车上安装的电脑全都停止了工作。近年来生产的汽车都安装了微处理器。它们控制许多东西——从燃油喷射、收音机到车门锁。”

  “那些电脑至今还是不能工作吗?”

  “对。实际上,那些处理芯片本身并没有问题。可是,记忆芯片全都被腐蚀了。它们真的化为灰烬了。”

  我心里一震,噢,糟糕。我问:“你能解释是什么原因吗?”

  “当然。那并不是什么大秘密,杰克。那种腐蚀具有伽马装配工的典型标志。这你知道吗?不知道?这样说吧,我们在制造中需要九种不同的装配工。每种都有不同的功能。伽马装配工破坏硅酸盐层中的炭材料。它们实际上在纳米层次上进行分割——将炭基层分子切成碎片。”

  “于是,那些装配工就切碎了汽车电脑中的记忆芯片?”

  “对,对,可是……”大卫犹豫片刻。他的样子好像说明我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他用力拉了一下袖口,伸手用指头摆弄领子,“杰克,你必须记住的事情是,这些装配工可以在室温条件下工作。无论如何,这里的沙漠热度甚至对它们更有利。温度越高,它们的效率就越高。”

  我一时不理解他的意思。室温或沙漠热度到底又有什么不同呢?这个问题与汽车上的记忆芯片又有什么关系呢?突然,我终于明白了!

  “他妈的,原来如此。”我说。

  他点了点头:“对。”

  大卫告诉我,一些复合体的混合物被排放到沙漠中,那些混合物按设计可以在装配装置中进行自动装配,在外边的环境中也可以自动装配。装配可以在沙漠中自主进行。显然,那就是正在出现的情况。

  我特地提到这一点以便确定我的理解是正确的。“基本的装配从细菌开始。借助基因工程技术对那些细菌进行改造,它们可以从任何东西中得到养分,甚至垃圾也可以,所以,它们能够在沙漠中找到维持生命的东西。”

  “对。”

  “这就是说,那些细菌繁殖起来,开始生成分子,而那种分子又能够自动结合、形成更大的分子。很快就形成了装配工,那些装配工开始完成最后的工作,制造出新的微型智能体。”

  “是啊,是啊。”

  “这就是说,那些集群正在繁殖。”

  “是的。它们在繁殖。”

  “而且,这种单个智能体具有记忆力。”

  “对。它们有。”

  “它们而且不需要多少东西,那就是分布式智能的优势所在。它是协作性的。所以,它们有智能,因为有智能,所以它们能够从经验中学习。”

  “是的。”

  “‘掠食猎物’意味着,它们可能解决问题。所以,该程序产生足够的随机成分,以便让它们创新。”

  “对。说得对。”

  我的脑袋剧痛。我现在看到了所有的隐含意义,但是它们全都不妙。

  “所以,”我说,“你跟我说的意思是,这个集群能够繁殖,进行自体维持,从经验中学习,具有协作性智能,能够通过创新来解决问题。”

  “是的。”

  “这意味着,从所有实际目的上讲,它具有生命。”

  “是的。”大卫点了点头,“至少,它的行为给人感觉它是有生命的。在功能意义上,它是有生命的,杰克。”

  我说:“真他妈的糟透了。”

  布鲁克斯说:“告诉我。”

  “我想知道,”我说,“这东西为什么没有早被毁灭掉。”

  大卫没有吭声。他只是整理了一下领带,露出尴尬的神色。

  “因为你们意识到,”我说,“你们所谈的是一种机械性瘟疫。这就是你们在这里制造出来的东西。它就像一种细菌性瘟疫,或者说一种病毒性瘟疫。只不过它是机械性生物。你们他妈的搞出了一种人造瘟疫。”

  他点头:“是的。”

  “它在进化。”

  “是的。”

  “而且,它并不受生物进化速度的限制。它可能进化得非常快。”

  他点头:“它的确进化得更快了。”

  “有多快了,大卫?”

  布鲁克斯叹了一口气:“真他妈的太快了。它今天下午回来时就会太不一样。”

  “它会回来?”

  “它总是回来的。”

  “它为什么会回来呢?”

  “它想进来。”

  “这是为什么?”

  大卫不安地挪动身体。“我们只是假设,杰克。”

  “说给我听一听。”

  “一个可能性是,它有领地属性。正如你知道的,最初的‘掠食猎物’编码包括一种范围概念,一种领地概念;掠食者在那种范围之内漫游。此外,在那个核心范围之内,它确定了一种发源基地;集群以为基地在这个设施之内。”

  我问:“这你相信吗?”

  “不见得,不。”他犹豫了一下,“实际上,”他说,“我们大多数人认为,它是回来找你的妻子,杰克。它找朱丽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