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引言、序幕

 

前言

  迈克尔·克莱顿于1942年生于芝加哥,毕业于哈佛大学和哈佛医学院。在以笔名卖出了多部小说后,他以本名发表了《安德洛墨达品系》一书,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并被搬上了银幕。自此。他的每部作品都高居畅销书榜,而他也成为当今美国最畅销的作家之一,其作品不仅在世界范围内深受读者的欢迎,而且几乎本本被好莱坞搬上银幕。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克莱顿的小说被称为高科技惊险小说,除了惊人的丰富想象、高超的叙事技巧,精彩的情节安排、生动的人物刻划外,它们还有两大独特之处:其一。克莱顿擅长在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中融入深刻的社会内涵,随着故事的发展揭示出发人深省的社会问题,对人类及社会进行多方面的思辨,使作品不仅仅停留在“水面”,而是下潜入“水底”;其二,克莱顿在这些作品中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幅高新科技的生动景象,其所涉领域之广,描述之精确,令人叹为观止,并对科技文化产生了不可忽枧的影响。

  《失落的世界》是迈克尔·克莱顿于1995年推出的最新作品,续述《侏罗纪公园》的故事。在哥斯达黎加近海一座岛上的侏罗纪公园发生恐龙伤人的惨祸之后,国际遗传技术公司被迫将其关闭,并将岛上所有设施全部摧毁。

  几年后,在那次事故中大难不死的马尔科姆博士在圣菲学院讲学时,被一直在关注恐龙研究的古生物学家莱文博士说动,答应与他进行合作,进一步揭开恐龙之谜。

  莱文获悉在哥期达黎加的索那岛上又发现奇怪动物的尸体,便匆匆上岛考察,受到生物合成公司道奇森的秘密雇佣人员的刁难,当他发现其中有鬼之后,他再度潜入该岛,结果他请的向导被恐龙袭击而死,他自己也险遭不测。

  为营救莱文,马尔科姆博士、索恩博士等火速前往该岛。崇拜莱文的两个中学生阿比和凯利躲进索恩为莱文建造的野外作业车也登上该岛。马尔科姆他们发现,原来岛上有个培养恐龙的秘密生产基地,孵化后的恐龙在岛上野生放养。电脑小能人阿比还意外发现了岛上一个仍然在工作的闭路电视监视系统。

  为攫取恐龙研究成果而不择手段的道奇森等人,一直在暗中监视莱文的行踪,他们根据窃取的情报也赶赴该岛。专程从非洲赶来帮助莱文的哈丁博士在哥斯达黎加遇到道奇森一行。哈丁不知底里,与他们同船前往,遭居心叵测的道奇森暗算,几乎葬身海底。

  道奇森等人偷取恐龙蛋,踩伤霸王龙雏龙。哈丁等人将伤雏带回治伤,结果反遭成年霸王龙袭击,险些连人带车坠入万丈探渊,幸为索恩所救,在高架隐蔽观察台上的莱文等人遭恐龙袭击,躲进笼子里的阿比被恐龙掩走。哈丁和凯利与恐龙展开殊死拼搏,终于救出阿比。

  按计划前来接人的直升飞机没有发现莱文和马尔科姆一行,当即飞离。在面临恐龙疯狂袭击,很可能陷入灭顶之灾的关键时刻,凯利发现了维修电缆的通道。使众人化险为夷,死里逃生。而多行不义的道奇森等人尽皆成了恐龙的美食佳肴……

  克莱顿的作品除了我国读者所熟悉的《侏罗纪公园》、《升起的太阳》外,还有《安德洛墨达品系》(又译《天外细菌》)、《食尸者》、《大暴光》、《终端人》等等。本社已购得其六部作品的中文出版权,计划陆续推出其佳作系列,以飨读者。

  编者

  1996年8月1日

  献给卡罗琳·康格

  我所真正感兴趣的是,上帝在创造世界的时候是否有任何选择。

  ——艾伯特·爱因新坦

  在那个混沌的体制中。结构上任何微小的变化几乎会无一例外地造成行为方式上的巨大变化。复杂的、可控的行为似乎已被排除。

  ——斯图尔特·考夫曼

  后遗症天生是无法预言的。

  ——伊恩·马尔科姆

引言:“K—T纪之交的物种灭绝”

  二十世纪末,科学界出现了对物种灭绝问题的浓厚兴趣。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新鲜问题——早在一七八六年,也就是美国革命之后不久,拜伦·乔治·居维叶就第一次告诚人们,有的物种正在灭绝。所以说,在比达尔文提出进化论还要早四分之三个世纪的时侯,科学家就接受了物种灭绝这一事实。而在达尔文之后,围绕他的理论所展开的许多争论并没有涉及物种灭绝方面的问题。

  相反,物种灭绝问题被普遍认为是个没多大意义的问题,它就像是一辆汽油耗尽的汽车一样,已经达不到目的地了。物种灭绝只是证明不适者灭亡而已。在物种如何适应生存的问题上人们进行了细致的研究,并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可是对于有些物种为什么会灭绝,人们则很少再认真仔细地想过。对于这样的问题,还有多少可说的呢?然而,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由于两件事情的发展,人们开始以新的方式关注起物种灭绝的问题来。

  第一件是人们认识到人类不仅数量太多,而且正在非常迅速地改变着我们这个星球——他们正在消灭这个星球上的传统居住者,砍伐着热带雨林,污染着空气和水源,也许还正在改变着全球的气候。在这个过程中,许多动物正在灭绝。有些科学家惊诧地大声疾呼,另一些虽然表面平静,内心却也深感不安。地球的生态系统不堪一击到什么程度?人类的表现是不是会最终导致其自身的灭亡?

  谁也说不准,由于从来没有人对物种灭绝问题进行过有组织的研究,所以有关其他地质年代物种灭绝速度的资料即使有,也是凤毛麟角。于是科学家们开始仔细研究过去的物种灭绝问题,以期解答目前存在的种种令人忧虑的问题。

  第二件是对恐龙绝迹问题的新认柿耍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认为所有恐龙都是在大约六千五百万年之前白垩纪末期的一段相对来说比较短的时间里绝迹的。人们对恐龙绝迹的速度问题一直争论不休,莫衷一是:有些古生物学家认为其速度之快是近乎灾难性的,另一些则认为恐龙绝迹不是一个很快的过程,而是在一万至一千万年之间逐渐发生的。

  一九八○年,物理学家路易·阿尔瓦雷斯和他的三位合作者发现,从白垩纪末到第三纪初——即所谓的K—T之交(用字母K代表白垩纪是为了避免使它与寒武纪或其他地质年代的代字母相混淆)——的岩石中铱元素的含量很高。地球上的铱十分稀少,可是小行星上却相当多。阿尔瓦雷斯和他的合作者认为,K—T纪之交的岩石中铱含量极高的现象说明,当时曾经有一颗直径数英里之巨的小行星撞击过地球。他们从理履废阐述说,由这次撞击而引起的尘埃和碎片遮天蔽日,中断了植物的光合作用,造成植物和动物的死亡,从而结束了恐龙的一统天下。

  这一富有戏剧色彩的理论引起新闻媒介和广大公众的极大兴趣,进而引发了一场长达数年之久的大辩论,这颗小行星撞击地球所留下的坑在哪里?各种见解争相鸣放。过去总共有过五次大的物种灭绝时期——是不是都是由小行星撞击引起的?是不是存在一个两千六百万年的灾难大循环?是不是又有一场灾难性的大碰撞在等待着地球?

  十多年过去了。这些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答。激烈的争论一直持续到一九九三年八月,当时一位叫伊恩·马尔科姆的反传统的数学家在圣菲学院每周一次的研讨会上提出,所有这些问题都无足轻重,所谓小行星撞击地球的争论不过是“肤浅的、不相干的推测而已”。

  “现在谈一谈数量问题。”马尔科姆站在讲台上,眼睛看着听众说道,“在我们这个星球上。现在有五千万种动物和植物。我们认为物种的多样性确实和坨烟海,然而,和这个星球上曾经有过的物种数量相比,这个数量就如同小巫见大巫了。我们估计,自从有生命以来,这个星球上现有的和曾经有过的物种总数达五百亿之多。这就意味着,目前这个星球上的物种只占这个总数的千分之一。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物种已经灭绝。其中因遭到大规模劫难而绝迹的只占这个总数的百分之五。绝大部分物种是一个一个地先后灭绝的。”

  马尔科姆说,实际情况是,地球上的生命绝迹现象是连续的,其速度是基本不变的。从总体上看,一个物种在地球上存在的平均时间跨度为四百万年,其中哺乳动物的存在时间只有一百万年。这段时间一过,这个物种就会灭绝。实际上,在这几百万年时间里,每个物种都经历一个发展、昌盛和逐渐走向灭绝的模式,在地球上的生命发展史中,平均每天就有一个物种绝迹。

  “这是为什么呢?”他问道,“地球上物种的四百万年生命兴衰周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答案之一是。我们并不了解我们这个星球一直是处于怎样一种积极活动的状态。过去的五万年在地质史上不过是非常短暂的瞬间,然而在这段时间里。热带雨林面积曾经严重地缩小,后来又有所扩大。雨林并不是这个星球上永生不灭的特征,它们的历史实际并不很长。就在一万年之前,也就是当美洲大陆上出现狩猎的人类的时候,曾有一股流冰一直延伸到相当于现在纽约的这个地方。那段时间里,有许多动物绝了迹。

  “地球的大部分历史已经说明,动物的生存和灭绝是和一个非常活跃的背景密切相关的。物种灭绝问题有百分之九十的原因也许就在于此。如果海洋干涸或者其盐分含量增加,那么海洋中的浮游生物将会全部死亡。然而像恐龙这样的复杂动物则要另当别论,因为复杂动物已经把自身和这些变化隔离起来,从‘隔离’的字面意义上和实际上来看都是如此。那么复杂动物为什么也会灭绝呢?它们为什么不能适应这些变化呢?从身体方面来说,它们似乎具备生存下去的能力。它们的绝迹似乎难以解释。可是它们却绝了迹。

  “我想说的是,复杂动物之所以绝迹,不是因为它们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发生了变化,而是因为它们的行为方式发生了变化。我认为,混沌理论,或者叫做非线性动力学的最新发展,为解释这一现象的发生提供了诱人的启示。

  “这一理论认为,复杂动物的行为有时变化非常之快,而且并不总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这一理论认为,行为有时可能会停止对环境作出反应,从而导致物种的衰落和灭亡。它认为。动物有可能不去适应环境,这是不是恐龙绝迹的原因呢?这也许永远是个谜。但是人类对恐龙灭绝问题的兴趣决不是偶然的。恐龙的衰亡使得哺乳动物(包括我们人类)的发展昌盛成为可能。于是我们就想知道,人类是否会重蹈恐龙的覆辙,有朝一日也走向绝迹?从深层次上来说,如鼓泅现这种情况,那它是不是由我们自身的行为所造成的,而不是什么命中注定——不是来自天上的某个炽热的流星所造成的?此时此刻,我们还没有答案。”

  接着他笑了笑。

  “不过我倒是有几条建议。”他说道。

序幕:“混沌边缘的生命”

  圣菲研究院坐落在坎宁街上,它的那些房子原本属于一个修道院。举行这次研讨会的地方原先是个小教堂。伊恩·马尔科姆站在讲台上,一束阳光照在他身上。此刻他没有继续往下讲,而是戏剧性地作了个停顿,

  马尔科姆今年四十岁。在研究院里是个无人不知的人物。他是研究混沌理论的先驱者之一。可是,由于击哥斯达黎加时受了重伤,他那大有前途的事业曾一度中断。实际上,有好几家新闻煤体都曾报道说马尔科姆已经遇难。“遗憾的是。我中断了在全国各个数学系的庆祝活动。”他后来说道,“不过我只是轻微的死亡。外科医生创造了起死回生的奇迹,他们舍最先把这件事告诉你们。现在指叉回来了——你们也可以说我叉复活了。”

  马尔科姆穿了一身黑衣裳,拿着一根手杖,给人以质朴无华的感觉。在研究院里。他以分析不落俗套和看问题有悲观倾向而闻名。他当年八月的一次题为‘混沌边缘的生命”的报告最典型地反映了他的思想。他在报告中提出了他对混沌理论在进化论中的运用所作的分析。

  使他非常满意的是,他的听众都具有比较渊博的知识。圣菲研究院是八十年代中期由一批对混沌理论的含义非常感兴趣的科学家组建起来的。这些科学家来自物理学、经济学、生物学、计算机科学等不同学科领域,他们都相信在世界的复杂性背后有一个内在的秩序,这个秩序曾一度使科学感到困惑。但它将被混沌理论,即现在人们所熟知的复杂性理论所揭示。一言以蔽之,复杂性理论就是“二十一世纪的科学”。

  研究所的科学家们探究了许多复杂系统的行为——市场上的公司、人类大脑中的神经细胞、单个细胞中的酶栅、迁徙鸟群的行为方式——这些系统异常复杂,在电脑产生之前,要想对它们进行研究是不可能的。这项研究是前所未有的,其研究结果令人惊讶不已。

  科学家们很快就注意到,复杂系统表现出某些共同的行为。他们逐步认为。这些行为是所有复杂系统的特点,他们意识到,这些行为无法用分析系统各组成部分的方式来解释。长期以来一直采用的简化还原法——把手表拆开,看它是如何运行的——在复杂系统研究方面则显得无能为力,因为一些有趣的行为似乎是从各组成部分间自发的交互作用中产生的。这种行为不是事先安排的,也不受外因引导,它是自发产生的。所以这种行为被称之为“自我组织的”。

  “在研究进化问题时,”伊恩·马尔科姆说道,“我们对两种自我组织行为特别感兴趣。一种是适应问题。这是随处可见的。公司适应市场,脑细胞适应信号传递,免疫系统适应感染,动物适应给它们的食物。我们逐步认识到适应能力是复杂系统的特点——这也许能够解释为什么进化会导致更为复杂的有机体的产生。”

  他在讲台上变换了一下姿势,把身体的重心移到手杖上。“然而,更为重要的问题,”他说道,“是复杂系统在需要秩序和必须变化这两者之间保持平衡的方式。复杂系统往往使其自身处于我们称之为‘混沌边缘”的地方。我们可以认为,在混沌边缘有足以使生命系统产生震荡的新生事物,同时又有足以使它不至于陷入无序状态的稳定因素。这是一个冲突区,它充满动荡,充满新东西和旧东西的不断对抗。毫无疑问,如何找到一个平衡点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如果一个生命系统离这个平衡点太近,它就有陷入无序和自取灭亡的危险;但如果它离开这个边缘太远,它就变得僵化、呆板、独断专行。这两种情况都会导致它的灭亡。变化太大和太小都是毁灭性的。复杂系统只有置身于混沌边缘才能兴旺。”

  他顿了顿,“所以,从其内涵上来看,物种绝迹是变化太大或变化太小这两种行为方式的必然结果。”

  听众中许多人频额点头。在场的大多数研究人员对这种看法都持认同态度。混沌边缘概念的确已几乎成了圣菲研究院的信条。

  “遗憾的是,”马尔科姆继续说道,“这一理论框架和物种灭绝的事实之间还有一道宽阔的鸿沟。我们无法证实我们的想法是否正确。化石能告诉我们某种动物绝迹的时间,但却不能告诉我们它们为什么绝迹。电脑模拟的价值很有限。但我们不能用活的有机体来做实验。这样我们就不得不承认物种灭绝是无法验证,也无法实验的,所以它也许根本就不是一个科学课题。这也许可以说明为什么这个问题一直是宗教和政治方面最澈烈的争论之一。我想提醒大家,在阿伏加德罗数字上就没有带宗教色彩的争论,在普朗克常数、胰腺功能问题上也没有,但在物种灭绝的问题上,这种争论已经持续了两百年,我不知道它该如何解决,假如——那位先生?有什么问题?”

  在会场的后几排有个人举起手不耐烦地挥动着。马尔科姆皱起眉头,显然感到不快。学院里的习惯做法是,等发言的人讲完之后才让大家提问,中途打断一个人的发言是不礼貌的,“你有问题要问吗?”马尔科姆问道。

  在会场的后面有个三十二三岁的年轻人站起来。“实际上,”那人说道,“只是一点评述。”

  说话的那个人皮肤黝黑,身材瘦削,穿着咔叽布衬衣和短裤。一举一动都有板有眼、非常得体。马尔科姆认识这个姓莱文的古生物学家,他是从伯克利到这个学院来参加暑期进修的。马尔科姆以前从来没有跟他讲过话,但知道此人颇有名气。莱文是大家公认的、他这一代古生物学家中出类拨萃的,也许在当今世界上也堪称首届一指的人物。可是学院里大多教人都不喜欢他,觉得他高傲自负、目中无人。

  “我也认为,”莱文说道,“化石无助于对物种灭绝问题的解释。如果你认为行为是物种灭绝的原因,就更加无法解释了——因为从骨头上并不能看出多步有关行为方面的信息,我也不同意你说的行为是无法验证的观点,事实上,它包含了一种结果。这一点也许你还没有考虑到。”

  会场里鸦雀无声。站在讲台上的马尔科姆皱起眉头。这位著名的数学家还不习惯于昕见别人说他对问题考虑不周。

  对于会场上出现的紧张气氛,莱文似乎无动于衷。“就是这么回事,”他继续说道,“在白垩纪,地球上恐龙的分布地区很广,我们在每个大洲都发现了恐龙化石,在每个气候带,甚至在南极也发现了,如果它们的绝迹果真是由于它们自身行为的原因,而不是由于一场大灾难,大灾害、植物生命的变化或者是其他广义上的原因,那我觉得,它们不可能在所有地区都改变了自己的行为方式,这反过来又意味着,在地球上很可能还残存着这些动物。你为什么不能去找找它们呢?”

  “如果你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马尔科姆玲冷地说,“如果你闲得发慌,那你不妨去找找看。”

  “不,不,”莱文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在开玩笑,如果万一恐龙还没有绝迹呢?万一它们还存在呢,还生活在这个星球的某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呢?”

  “你在谈论的是一个失落的世界。”马尔科姆说道。

  会场上的人们会意地点着头。学院里的科学家们在谈及普通的进化问题时有一套简化的术语;子弹场、赌棍的灭亡、生命游戏、失落的世界、红桃皇后,黑色声音。这些都是关于进化问题的界定非常明确的概念。可是它们都——

  “不,”莱文固执地说,“我是实事求是。”

  “那你就完全弄错了。”马尔科姆说着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他转过身慢条斯理地走到黑板前面。“如果我们谈到混沌边缘的含义,我们可以先问问自己,生命的最小单元是什么?对生命所作的最有当代意识的定义要包括DNA①。但是有两个例子告诉我们,这样的定义太狭隘。如果我们想到病毒和所谓锯鹱,那么显而易见,生命可以脱离DNA而存在……”

  坐在会场后面的莱文出神地瞧了一会儿,然后他很不情愿地坐了下来,开始记笔记。

  【① DNA:脱氧核糖核酸,构成染色体或基因的主要威份。】

失落的世界假说

  讲学结束了。此时已过正午,马尔科姆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走着。他身边有一位来自非洲的访问学者:年轻的野外生物学家萨拉·哈丁。几年前他曾被聘请担任她在加州大学撰写博士论文时的校外审读,自那以后他们就相识了。

  他们顶着夏季火辣辣的太阳从院子里穿过,显得很不协调:马尔科姆穿着一身黑衣服,微弯着腰,拄着手杖,像个苦行僧;哈丁穿着T恤衫和短裤,显得年轻、结实、充满活力,她的墨镜推到了额头上,短短的黑发也连带着推了上去。她的研究领域是非洲食肉动物,如狮子和鬣狗。第二天她就要回内罗毕了,

  自从马尔科姆动手术以来,他俩关系一直比较密切。哈丁是利用教师休假的时间到奥斯汀来的,马尔科姆进行过多次手术,是她一直在帮助照料他,使他恢复了健康。曾经一度,两人之间似乎有了爱情,马尔科姆这个抱定独身主义的人似乎也产生了过小家庭生活的想法。可是后来哈丁回了非洲,马尔科姆则到圣菲来了。无论他们以前有过什么罗曼史,现在也只是朋友关系。

  他们正在一起探讨他讲学快结束时人们提出的那些问题。马尔科姆原先以为在会场上人们只会提出一些预料之中的不同意见:大规模物种灭绝是个主要问题,人类得以存在要归功于白垩纪的结束,因为是白垩纪消灭了恐龙,使哺乳动物得以占据地球,一位提问者自命不凡地说:“自垩纪使得我们自身的有感觉的意识在这个星球上得以兴起。”

  马尔科姆当即就作出了回答:“你有什么理由认为人类是有感觉有意识的呢?没有任何根据嘛。人类从来都不为自己考虑,他们觉得那样傲太不舒服。我们人类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在重复别人对他们说的话——如果接触到不同意见,他们就很不高兴。人类的典型特点不是意识而是遵从,其典型结果就是宗教战争。其他动物为争抢地盘和食物而争斗,但是在人类这个独一无二的动物王国中,他们却为他们的‘信念’而争斗。因为信念是行为的指南,而行为在人类的进化中又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可是,如果我们的行为可能导致我们自身的灭亡。那么我觉得,我们就没有理由认为我们人类还有任何意识,我们是顽固不化的、自我毁灭的,遵奉信念行事的人。我们的其他观点只不过是自鸣得意的自欺欺人,下一个问题?”

  此刻萨拉·哈丁边走边笑地说:“他们不喜欢你说的那种话。”

  “我承认那样说是给人泼冷水。”他说道,“但我那也是不得已呀。”他说着摇了摇头。“这些人是我们国家的优秀科学家,可是……也没有弄出什么吸引人的东西。顺便问一句,知道打断我讲话的那家伙是谁吗?”

  “理查德·莱文?”她笑起来,“太令人讨厌了,是吧?他是个举世闻名的讨厌鬼。”

  马尔科姆啷囔着说:“我看也是。”

  “他很有钱,这就是问题所在。”哈丁说道,“你知道贝基布娃娃吗?”

  “不知道。”马尔科姆说着看了她一眼。

  “这个嘛,美国的每个小姑娘都知道,这些布娃娃有一个系列:贝基、萨莉、弗朗西丝,还有几个,都是美国的布玩具娃娃,莱文是那家公司的继承人。他是个自以为是的富家子弟,性情浮躁,喜欢随心所欲。”

  马尔科姆点点头,“有空和我一块儿吃饭吗?”

  “当然,我很——”

  “马尔科姆博士!请等一下!马尔科姆博士!”

  马尔科姆转过身,理查德·莱文细长的身影正匆匆忙忙穿过院子朝他们跑来。

  “咳,见鬼!”马尔科姆说道。

  “马尔科姆博士,”莱文跑上前来说道,“你并没有认真考虑我的提议,这使我感到吃惊。”

  “我怎么可能考虑呢?”马尔科姆说道,“那是十分荒唐的。”

  “是啊,可是——”

  “哈丁女士和我正准备去吃午饭。”马尔科姆指了指萨拉说。

  “是的,但我觉得你应当再考虑一下。”莱文有点咄咄逼人地说,“因为我认为自己的论点是成立的——恐龙仍然存在,这很有可能,甚至完全有可能。你一定知道有关哥斯达黎加那些动物的谣传吧?我相信你还到那儿去过一段时间。”

  “是的,关于哥斯达黎加,我可以告诉你——”

  “还有刚果,”莱文继续说道,“多年以来一直有报道说侏儒人在博坎布附近的密林深处看见了巨蜥,甚至还看见虚幻龙。在印尼伊里安查亚的丛林里据说有一种犀牛般大小的动物,也许就是残存的角龙。”

  “天方夜谭,”马尔科姆说道,“太离奇了,至今连个影子都没有看见,没有照片,没有任何过硬的证据。”

  “也许没有,”莱文说道,“没有证据不等于证据不存在,我认为,很可能存在着这些尚未绝迹的动物留下的蛛丝马迹。”

  马尔科姆耸了耸肩。“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他说道。

  “但从事实来看,它们有可能幸存下来。”莱文寸步不让地说,“我不断接到电话,说在哥斯达黎加发现了新动物,是残存下来的或者是支离破碎的。”

  马尔科姆顿了顿,然后问道:“最近吗?”

  “就在前不久。”

  “唔,”马尔科姆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最近一次电话是九个月之前。”莱文说道,“当时我正在西伯利亚考察邢其在冰天雪地中保存下来的小猛犸仔,没能及时赶回来。他们告诉我,那是一种大得畸形的蜥蜴,是在哥斯达黎加的丛林中发现的。”

  “哦?是怎么死的?”

  “尸体给烧掉了。”

  “所以什么也没留下?”

  “没有。”

  “没有照片?没有证据?”

  “显然也设有。”

  “所以只是一番道听途说。”马尔科姆说道。

  “也许是吧,但我觉得有必要进行一次考察探险,以便弄清报道中所说的这些幸存下来的动物的情况。”

  马尔科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考察探险?去寻找传说中的失落的世界?谁来出这笔费用?”

  “我出。”莱文说道,“我早已开始筹划了。”

  “那可能要花——”

  “花多少我不在乎。”莱文说道,“事实上,那些动物幸存下来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其他纲目的动物中有不少就幸存下来了,所以白垩纪中的动物也许会有幸存下来的。”

  “太离奇了。”马尔科姆摇摇头又说了一遍。

  莱文停顿了一下,打量着马尔科姆,“马尔科姆博士,”他说道,“我不得不说你的态度使我感到惊讶。你刚才还提出了一个论点,我现在是给你一个机会来证实你的论点。我原以为你会迫不及待地抓住这个机会呢。”

  “使我感到追不及待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就是你不带我去,你也——”

  “我对恐龙不感兴趣。”马尔科姆说道。

  “可是大家都对恐龙很感兴趣。”

  “我不感兴趣。”他扶住手杖转过身,准备离开。

  “顺便问一下,”莱文说道,“你到哥斯达黎加干什么去了?听说你去了将近一年。”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们让我在特护病房呆了整整半年。当时我连飞机都上不了。”

  “是啊。”莱文说道,“我知道你受了伤。但你先告诉我。你在那儿干了些什么?难道你当时不是在寻找恐龙?”

  阳光下马尔科姆撑在手杖上。乜斜着眼看着他说:“没有,没那回事儿。”

  他们三个人来到河对岸的瓜达卢佩餐厅,在角落里一张小漆桌前面坐下。萨拉·哈丁一边喝花冠啤酒,一边看着对面的这两个男人。看起来,莱文对能跟他们在一起感到很高兴,仿佛是打了胜仗后才坐到这张桌子边上来的。马尔科姆则像跟一个多动的孩子在一起呆得时间太长的父亲,显得很疲倦。

  “你想知道我听到的情况吗?”莱文问道,“我听说两年前国际遗传技术公司用基因工程的方式培育出一批恐龙,然后把它们放到哥斯达黎加的一个岛上。可是后来出了事故,许多人死于非命,那些恐龙也随即被消灭了。现在对这个问题大家都缄口不言,因为它涉及到法律方面的问题,有秘而不宣的默契之类的东西。哥斯达黎加政府也不愿意因此而影响本国的旅游业。于是大家都避而不谈,这是我听到的情况。”

  马尔科姆凝视着他。‘你相信吗?”

  “开始的时候我还不相信。”莱文说道,“可是我不断听到这方面的传闻。真是谣言四起。接连不断。都说你和艾伦·格兰特·还有其他几个人在那儿。”

  “你问过格兰特了吗?”

  “我问了,是去年在北京的一次国际会议上。他说那纯粹是无稽之谈。”

  马尔科姆慢慢地点点头。

  “你是那么说的吗?”莱文喝了一口啤酒。“我是说你认识格兰特,是吧?”

  “不认识,从来没见过。”

  莱文仔细地看着马尔科姆的脸。“这么说没那回事了?”

  马尔科姆叹了口气,“你熟悉技术神话的概念吗?它最先是盖勒在普林斯顿提出的。他的基本论点就是,我们失去了所有的古老神话,什么奥菲士啦、欧律狄刻啦、珀尔修斯啦、美杜莎拉等等。所以我们就用现代技术神话来填补这个空白。盖勒列举了十多个例子。其中有一个说的是在赖特——帕特森空军基地有外星人出没。还有一个说的是有人发明了一个可以用一加仓油料跑一百五十英里的化油器,不少汽车公司买了他的专利后却迟迟按兵不动。还有什么俄国人在西伯利亚一个秘密基地训练儿童的超感知觉,这些儿童可以用他们的思想杀死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人。说什么秘鲁纳斯卡地区地上的道道痕迹是外星人的飞船港。说什么爱滋病病毒是中央情报局为了消灭同性恋者而有意传播的。说什么尼科拉·特什拉发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能源,可是他的所有记录都丢失了。还有什么在伊斯坦布尔有一幅十世纪的绘画,画的是地球自太空而来。还有斯坦福研究院发现有个人的身体在黑暗中能够生长。明白我说的意思了吗?”

  “你是说国际遗传技术公司的恐龙是个神话?”莱文说道。

  “当然是神话啦。肯定是神话嘛。你觉得用基因工程的方法能培育出恐龙吗?”

  “所有的专家都跟我说不可能。”

  “他们说得对。”马尔科姆说完看了哈丁一眼,似乎是想让她证实一下。她一声不吭,只顾喝她的啤酒。

  其实哈丁所听到的有关这些恐龙的传闻还远远不止这些。在一次手术后。马尔科姆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曾说过—些胡话,当时他还没有摆脱麻药的作用和手术后的痛苦。当时他似乎非常害怕,不住地在病床上静滚,嘴里还不住地重复着几种恐龙的名字。哈丁曾经问过护士,护士说每次手术后他都是那样。医院的医护人员认为那是麻醉药产生的幻觉——可是哈丁却认为马尔科姆是再度体验过去的某种恐怖。马尔科姆称恐龙时使用了她所熟悉的俚语,这就更增强了她的这种感觉。他把恐龙称为。猛兽”、。始秀颚”、“三角”,而且他似乎尤其害怕“猛兽”。

  等他回到家里,她曾问他怎么会说那些胡话。他双肩一耸,说了句不太高明的笑话——“至少我没有提其他女人的名字,对吧?”接着就说他小时候是个恐龙迷,还说生病会使人怀旧之类的话。从他的整个态度看,他是故意显得十分冷淡,似乎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她明显感到他是在避实就虚,但她不想把他逼得太厉害。再说当时她还爱上了他,所以也就没有再追根究底。

  现在他以询问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是在问,她是否会说得跟他不一致,哈丁扬了扬眉毛,两眼盯着他。他这么做一定有原因。她可以等着瞧,

  莱文俯在桌上,探身向前对马尔科姆说:“这么说国际遗传技术公司的事完全是子虚鸟有?”

  “完全是子虚乌有。”马尔科姆严肃地点头说道,“完全是胡编乱造。”

  三年来马尔科姆一直在否定人们的这种猜测。现在这对他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了,不过他此刻的疲劳却不是装的,而是真的。实际上,他一九八九年夏季就担任了帕洛阿尔托的国际遗传技术公司的顾问。他为该公司到哥斯达黎加出了一趟差,结果遇上一场飞来横祸,事后。所有与那场灾祸有关的人员都辟谣说那是天方夜谭。国际遗传技术公司想尽量推卸自身的责任。哥斯达黎加政府想维护本国作为旅游观光乐园的名声。而那些科学家们都有约在先,同意不向外透露任何情况,事后他们都得到了慷慨的赠款,以使他们继续守口如瓶。马尔科姆这两年的全部医疗费用都由该公司承担。

  与此同时,国际遗传技术公司在哥斯达黎加那个岛上的设施已全部销毁。那个岛上已经没有任何活着的动物了。公司买通了斯坦福大学的著名教授乔治·巴塞尔顿。巴塞尔顿是个生物学家,经常发表文章,还经常在电视上露面,是一位公众喜爱的科技问题方面的权威。巴塞尔顿说他到那个岛上去过,对于有关在那岛上近来曾出现过绝迹动物的谣传,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矢口否认。他以嘲弄的口吻说:“剑齿虎,说得倒像是真的!”这话还真起了作用。

  随着时闻的推移,人们对这件事情的兴趣逐渐开始淡漠。国际遗传技术公司从那以后就破了产,它在欧洲和亚洲的主要投资者因此蒙受了重大损失。虽然该公司的实物财产、房屋、实验设备等都可以逐步变卖,但公司认为它所开发的核心技术是决计不能卖的。总而言之,国际遗传技术公司的工作已经结束。

  关于这家公司,已没有太多的东西可说了。

  “这么说都是假的了。”莱文说着咬了一口绿苞米做的粉蒸肉,“跟你说句实话吧,马尔科姆博士,这样我就有底了。”

  “为什么呢?”马尔科姆问道。

  “因为这就意味着,以前不断有传闻说曾在哥斯达黎加出现的那些动物,现在可以肯定是真的了,是真的恐龙,我耶鲁大学的一位朋友在那儿。他是个野外生物学家,他说他亲眼见过,我相信他的话。”

  马尔科姆耸耸肩说:“我不相信在哥斯达黎加还会有什么动物出现。”

  “的确,几乎已经有一年时问没有什么新发现了。不过如果再发现,我是会去的。在去之前我要组织一支考察队,关于具体怎么办的事,我想了很多。我想可以建造一些专用车辆,一年之内可以造成。我已经跟道克·索恩谈过了,我准备组织起一支考察队,也许可以请哈丁博士参加,或者请有类似成就的博物学家参加,还要吸收一些研究生……”

  马尔科姆边听边摇头。

  “你觉得我是在浪费时间。”莱文说道。

  “是的。”

  “可是假如——仅仅是假如——再出现那类动物的话?”

  “根本不会出现。”

  “假如它们曾经出现过呢?”莱文问道,“你有兴趣帮助我吗?帮助策划一次探险考察?”

  马尔科姆把饭吃完后,把盘子向旁边一推。他的两眼久久地看着莱文。

  “行啊。”他终于开口说道,“如果万一再出现,我愿意帮助你。”

  “太好了!”莱文说道,“我只要知道这些。”

  外面阳光灿烂。在瓜达卢普大街上,马尔科姆和萨拉一起朝他那辆破旧的福特牌轿车走去,莱文则钻进了一辆鲜红色的法拉利,他高兴地挥了挥手,然后一溜烟开走了。

  “你觉得这种事会发生?”萨拉·哈丁问道,“你觉得,呃,这些动物会再次出现?”

  “不,”马尔科姆说道,“我敢肯定它们决不会出现。”

  “你的语气使人觉得有可能。”

  他摇摇头,不太顺利地钻进车里,把那条受过伤的腿从驾驶盘下面挪过去。哈丁钻进车里,坐在他身边。他看了她一眼,转动了点火器的钥匙,他们一起回到了学院。

  她于第二天返回了非洲。在其后一年半的时间里,她多多少少了解到一些莱文的准备工作情况,因为他隔一段时间就要给她打电话,询问一些有关野外作业注意事项、汽车轮胎问题,以及对野生动物最好用什么麻醉药物之类的问题。有时她还接到道克·索恩的电话。索恩在制造车辆,但语气中常流露出一些苦恼情绪。

  马尔科姆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虽然在她过生日的时候他给她寄来一张生日贺卡,可是她过了一个月之后才收到。

  他在贺卡下方草草地写道:“祝你生日快乐。很高兴你离他比较远,他简直要把我气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