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岩洞
她奋力向上挣扎,头终于露出了水面,然而她看见的只是海水——高达十五英尺的浪涛在四面八方翻腾。海洋的威力巨大无比,浪涛托着她,时而向前,时而向后,她却无力抗争。她看不见渔船的踪影,只有泛着泡洙的海水,四面涌来。她也看不见小岛,除了海水,还是海水。她极力驱赶内心深处的极度恐惧。
她试图蹬水,但脚上的皮靴像铅一般死沉。她又沉了下去,再挣扎上来。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她得设法脱掉皮靴。她深吸了一口气,把头扎进水里,去解靴带。当她笨手笨脚地解着靴带结时,肺部在烧灼。海浪将她冲过来,冲过去,无休无止。
她脱掉了一只靴子,深吸一口气,又扎入水中。她费力地去脱另一只靴子,手指却因寒冷和恐惧而变得僵硬。仿佛足足用了几个小时。终于,她的腿自由了,轻松了,于是她游起狗爬式,开始歇一口气,汹涌的浪涛将地高高托起,又抛了下来。她看不见小岛。一阵恐惧又捕上心头。她转过身体,感觉到巨浪再度升腾。然后,她看见了小岛。
峭壁近在咫尺,近得令人心惊肉跳。海浪轰然撞击着岩石。她离岸边不超过五十码远,正被毫不留情地冲向拍岸的激浪,在下一个浪峰上,她看见了,岩洞就在她右手一百码处。她试图游向那里,但却毫无指望。她根本没有力量在这拍岸狂涛之中向前游动,而只能感受到大海的力量,将她冲向峭壁。
由于恐惧,她的心狂跳着。她知道顷刻间自己就要命归黄泉。一个浪峰盖住了她,她呛了一大口水,咳嗽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她感到恶心和深探的恐怖。
她埋下头来,开始游泳,变替地挥动手臂,拼命地蹬着双腿。她毫无移动的感觉,只感到浪涛在一边推涌。她不敢抬头张望,更加奋力地蹬水。当她抬头换气时,发现自己已稍稍地——不多,而是,稍稍地——移向了北面。她离岩洞又近了点。
她受到了鼓舞,但又感到惧怕。她的力气实在太小!手臂和双腿因用力而酸痛。肺部在烧灼,她呼吸短促、粗重,上气不接下气。她又咳了一下,赶紧再吸一口气,埋下头继续朝前蹬去。
即使埋头于水中,她依然听到浪祷拍击悬崖时的沉沉轰响。她竭尽全力地蹬着水。潮流和波涛推着她忽左忽右,时而前,时而后。毫无希望,可她仍在拼搏。
渐渐地,肌肉的酸痛变成了一种持续的隐痛,她感到自己一生都在经受着这种疼痛。她不再注意到它了。她继续向前蹬水,忘却了自己。
当她感到波涛再次将她托起时,她抬头换了口气,吃惊地发现岩洞已经近在眼前,只要再划上几下,就会被冲进洞里。她原以为岩洞周围的水流不会那么汹涌,其实不然,在洞口的两侧,波涛撞击,高高飞溅,直上崖壁。然后又跌落下来,小船全无踪影。
她再次埋下头去,向前猛蹬,使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她感觉出全身在瘫软。她支撑不了多久了。她知道自己正在被送向峭壁。耳边轰轰的涛声更响了。她又猛蹬了几下,突然间一道巨浪将她涌起、抬高,抛向峭壁。她无力抗争。她抬头看了看,眼前一片黑,漆黑。
在精疲力竭和疼痛的感觉中。她意识到自己已在洞里。她已经被冲进了岩洞!浪涛的轰响在空空洞洞地回荡。洞内太黑,看不见两侧的石壁。水流湍急,将她不断冲向深处,她费力地大口吸气,徒劳地划着水。她的身体擦在岩石上,一阵钻心的灼痛,接着便被冲向了岩洞的更深处。然而就在这时,情况有了变化,她看见洞顶露出微弱的光线,四周的海水似乎也在泛光。汹涌的波涛减弱了,她发现比较容易把头保持在水面上了。她看见了前方炽热的光亮,明灿灿地炽热——那是岩洞的尽头。
突然之间,惊愕的她已被送出洞口,闯入了阳光和蓝天之下。她发现自己身处一条宽阔而污浊的河流之中,河岸上披满了茂密葱茏的绿叶。空气又热又闷,远处丛林中的鸟鸣声依稀可闻。
正前方,在河道的拐弯处,可以看见道奇森那条船的尾部,船已经系泊在岸边。她看不见一个人影,也不想看到他们。
她鼓足仅剩的那一点气力,蹬向岸边,然后抓住生在水沿的一簇密集的红树属植物。她虚弱得实在撑不住了,便用手臂勾住一棵树根,仰面躺在柔缓的水流上,朝天望着,大口大口地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觉得有力气了,便一把一把地拽着水边那一棵一棵的红树根向前拖动,直到簇叶中出现一个狭窄的缺口,通向旁边一块泥泞的河岸。当她费力地从水中拖出身体,爬上滑溜溜的河岸时,她注意到泥地上有几个巨大的动物脚印。这是些奇特的三趾脚印,每个趾端都有一个巨大的趾甲印……
她俯下身去看个仔细。却感到大地在她的手掌下震颤起来。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她惊愕地抬头看着一头巨型动物似皮革般的、灰白的下腹部。她虚弱得无法作出反应,连仰头也做不到。
她最后一眼见到的是一只庞大的、皮皱皱的脚爪落在她身边,踩得烂泥唧唧响,还有轻柔的喷鼻声。
突然间,疲惫感冷不防地压倒过来,萨拉·哈丁终于垮了,她朝后一仰倒在地上,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第十章 道奇森
在离河岸几码远的地方,刘易斯·道奇森爬上专门定制的牧人牌吉普车,使劲带上了车门。
霍华德·金坐在旁边的乘客座上,一把抓住他的双手。他说道:“你怎么能对她那么干?”
“干什么啦?”乔治·巴塞尔顿在后座上问道。
道奇森没有回答。他拧动钥匙开始点火,引擎轰隆隆地起动了。他猛地挂上四轮驱动,驶上山坡,进入丛林,把岸边的小船远远抛在了身后。
“你怎么能那样呢?”金恼怒地又说了一道,“我是说,上帝呀。”
“那是意外。”道奇森说。
“意外?是意外?”
“没错。是意外。”道奇森冷静地说,“她从船上掉下去了。”
“我什么也没看见。”巴塞尔顿说。
金摇着头:“天哪,如果有人来调查怎么办——”
“来了又怎样?”道奇森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在风浪很大的海面上。她站在船头,一个大浪打下来,她就被冲进了海里,她不大会游泳,我们兜了几圈,寻找她,可是没有希望。一次十分不幸的意外事故。那么你还担心什么呢?”
“我担心什么?”
“是啊,霍华德,你到底他妈的担心什么?”
“我看见了,看在上帝的分上——”
“不,你没看见。”道奇森说。
“我什么也没看见。”巴塞尔顿说,“我在甲板下面,自始至终。”
“你倒好了,”霍华德·金说,“可是如果要进行一次调查呢?”
吉普车在土路上颇簸着,驶入丛林深处。
“不会有的。”道岢森说,“她是在匆忙之中离开非洲的,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要去哪儿。”
“你怎么知道?”金嘀咕道。
“她亲口告诉我的,霍华德。我就是这么知道的。现在请给我拿出地图,不要再唉声叹气了。你跟我合伙时是知道这档子事的。”
“我可不知道你要去杀人,看在上帝的分上。”
“霍华德,”道奇森叹了口气道,“不会出什么事的。拿出地图来吧。”
“你怎么知道?”金说。
“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道奇森说道,“这就是原因,我可不像马尔科姆和索恩,在这岛上的什么地方瞎转悠,在他妈的丛林里搞些天知道什么鬼名堂。”
提到其他人又使他平添了一层烦恼。金忧心忡忡地说:“没准我们会撞上他们……”
“不,霍华德,不会的。他们甚至根本不会知道我们来到这里。我们只计划在岛上停留四个小时,记得吗?一点钟上岸,五点钟回到船上。七点钟回到港口,半夜时回到旧金山。嗨!成啦。完毕。终于,在这么多年之后,我总算要得到早该得到的东西啦。”
“恐龙胚胎。”巴寒尔顿说道。
“胚胎?”金吃惊地问。
“噢,我不再对胚胎感兴趣了。”道奇森说,“几年前,我曾试图获得冷冻胚胎,可现在却没有理由去烦什么胚胎了。我要的是受了精的恐龙蛋。在四小时以内,我就要得到这个岛上每一种恐龙的蛋了。”
“怎么能在四小时以内办到呢?”
“因为我已经掌握了岛上每一个恐龙孵化地点的精确位置。给我地图,霍华德。”
金打开地图。这是一张小岛的大幅地形图,二乘三英尺,用蓝色等高线显示地面高度。在几处山谷低地位置上,标有密密层层的红色同心圆圈。还有几处则标着一连申的圆圈。
“这是什么?”金问道。
“为什么不看一下说明?”道奇森说。
金转过地图,看着图例。
“‘西格玛数据地球卫星/北欧站混合频谱VSFR/FASLR/IFFVR。’然后是一串数字。不对,等等,是日期。”
“正确,”道奇森说,“是日期。”
“是飞经日期?这是一份总图,汇总了卫星几次飞经时获取的数据。”
“正确。”
金皱起眉头:“看上去像是……可见光谱,假孔径雷达,还有……是什么?”
“红外线。宽频带热VR。”道奇森微笑道,“我只用了大约两小时就搞出了这一切。下装所有的卫星数据,加以归纳,便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明白了。”金说道。“这些红色圆圈是红外识别标记I”
“正是。”道奇森说,“大型动物留下大标记。我获取了最近几年每次卫星飞经此岛的资料,然后标出热源位置。一次次飞经时重叠标出的位置便形成了这些红色同心圆标记。这意味着动物往往在这些特定地点被发现。为什么?”他转向金,“因为这些就是窝点所在地。”
“对。肯定是的。”巴塞尔顿说。
“也可能那是它们进食的地方。”金说。
道奇森急躁地摇摇头。“很明显,那些圆圈不可能是进食地点。”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这些动物平均每头重达二十吨,这就是理由。这里有一群二十吨重的恐龙,也就是说,是一群重量超过五十万磅的综合生物量在穿越森林,而许多大型动物在一天之间要吃掉大量的植物,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在移动中进食。对不对?”
“我想……”
“你想?看看你的周围吧,霍华德。你看到森林中有任何一片被吃得光秃秃的地方吗?没有,你没看到,它们吃上几口树叶,便继续移动,相信我吧,这些动物不得不边走边吃,然而不移动的是它们的窝点。所以这些红圈必是窝点无疑。”他瞥了一眼地图,“而且除非是我弄错了,否则上了这个岗子,再下到山那边,就到第一个窝点了。”
青普车在一片泥潭中扭扭摆摆,哼哧哼哧地向前,然后东倒西歪地朝山坡上爬去。
第十一章 求偶唤叫
理查德·莱文站在高架隐蔽所里,透过望远镜紧盯着恐龙群。马尔科姆已同其他人一道返回拖车去了,只留下莱文独自一人。说实在的,他走了莱文反倒轻松了。莱文很乐意观察这些奇异的动物,但又明白马尔科姆并不分享他那无穷无尽的热情。实际上,马尔科姆似乎总是显得心不在焉,另有所思。而且马尔科姆显然对观察工作没有耐心——他只想分析数据,却不愿进行收集。
当然,在科学家中间,这是众所周知的个性差异的表现。物理学便是最好的例子。实验家和理论家们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来回传递着论文报告,却甚少共享其他什么东西。他们简直就像在从事于不同的学科。
至于说到莱文和马尔科姆,他们研究方式的差异早在圣菲研究院的日子里就已显露出来。两人都对物种灭绝问题抱有兴趣,不过马尔科姆是从纯数学的观点出发,广义地探讨这一课题。他的超脱,他的不可动摇的公式使莱文感到着迷,于是,他俩开始频频在午餐时进行非正式交流:莱文向马尔科姆传授古生物学,马尔科姆则向莱文传授非线性数学。他们开始得出某些令双方都感到激动的尝试性的结论。然而他们也开始出现分歧。他们不止一次被要求离开餐厅,于是就走到赤日炎炎的瓜达卢普大街上,步行返回河畔,互相仍在不停地大叫大嚷,嚷得走近他们的游人都急忙躲避到街对面去了。
最终,他们的差异落到了个性上,马尔科姆认为莱文迂腐、小题大做,拘泥于细枝末节,从来看不见大局,也从不去看行动的结果。而莱文则毫不犹豫地说马尔科姆傲慢,冷漠,毫不关心细节。
“上帝存在于细节之中。”有一回莱文提醒他说。
“也许是你的上帝吧。”马尔科姆反唇相讥,“不是我的。我的上帝存在于过程之中。”
莱文站在高架隐蔽所里,心想那正是你指望从一位数学家嘴里所能听到的回答。莱文确信细节便是一切,至少是在生物学中,而他那些搞生物学的同事们最常见的失误就在于对细节注意不够。
就他个人而言,莱文是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细节上了,根本不会放过它们。就拿袭击他和迭戈的那种动物来说吧,莱文经常想起它来,一遍又一遍在脑子里回想,重新体验那一连串事件。因为其中有某种困扰人的东西,有某种他不能正确把握的印象。
那只动物攻击得很快,他起初感觉那是一种基本兽脚亚目食肉恐龙——后肢、直挺挺的尾巴、大脑壳,通常所见——可就在他看见那动物的一闪之间,似乎眼眶周围有某种特异之处,令他不禁想到萨氏肉牛属龙,出自阿根廷的哥罗佛里哥群系。除此而外,其皮肤亦极不寻常,仿佛是某种发亮的斑驳绿色,但是有某种什么……
他耸了耸肩,那个使他感到困惑的东西处于他的脑海深处,他无法把握到它,他就是把握不住。
莱文很不情愿地把注意力转向棘突龙群,它们正在河畔吃草,散开在虚幻龙旁边。他见棘突龙发出其独特的、低音喇叭般的叫声。莱文注意到它们常常发出一种音延较短的叫声。像低沉滚动的雁鸣。时而,几头恐龙会同时发出这种叫声,有时这些叫声几乎重叠。似乎是在用一种音响方式向群体指明全体成员的各自位置。接着传来一声长得多的、更富色彩的喇叭似的唤叫。这种声音不常听到,而且仅仅发自恐龙群中两只最高大的恐龙。它们高昂起头,嘹亮而悠长地叫着。可是这种声音意味着什么呢?
伫立在热辣辣的阳光下的莱文决定进行一项小小的实验。他将双手握成杯状套在嘴边,模仿着发出棘突龙的喇叭叫声。
模仿得不是很像,然而领头的棘突龙立即抬起头来,东张西望。接着它低低地叫了一声,回应莱文,
莱文发出第二声唤叫。
那只棘突龙又应了一声。
莱文得到反应很开心,随即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一条。待他再抬头时,却惊讶地看到棘突龙群正在游离虚幻龙群,它们集合起来,排成单列,径直朝高架隐蔽所走来。
莱文开始冒汗。
他做了什么了?在脑海深处某个稀奇古怪的角落里,他琢磨着自己刚才是否是模仿了求偶唤叫。吸引一只求偶的恐龙过来正是他求之不得的。鬼知道这些动物在求偶时怎样行为?他愈来愈焦虑,眼看着它们大踏步前进,也许,他应该与马尔科姆通话,听听他的忠告。正在想时,他突然意识到通过模仿那种唤叫他已干预了环境,引入了一个新的变量。他恰恰做了他对索恩说过他不想做的事。当然,这只是一时大意。不过这对于整个格局肯定也不是非常重要的。可是马尔科姆一定会对他大发雷霆。
莱文放低望远镜,注视着。一阵低沉的喇叭声在空中回荡,声音响极了,炸得他耳朵疼。大地开始震撼,震得高架隐蔽所来回晃动,摇摇欲坠。
我的上帝,他忖道,他们正冲着我来呢。他弯下腰来,用不听使唤的手指在背包里翻找着无线电通话器。
第十二章 进化问题
在拖车里,索恩从微波炉中取出一盘盘复水食物,递到坐在小餐桌周围的人面前。大家打开包装纸。吃了起来。
马尔科姆把叉子截进食物:“这是什么玩意儿?”
“芳草烤鸡脯。”索恩道。
马尔科姆咬了一口,摇摇头。“技术真奇妙啊!”他说,“他们真有办法,竟把这弄得像硬纸板。”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个孩子。他们正吃得津津有味。
凯利抬眼看着他,用叉子指了指在餐桌旁书架里的书:“有件事我不明白。”
“只有一件事吗?”马尔科姆说。
“关于进化这一大套,”她说,“达尔文很早以前就写了那本书,对吗?”
“达尔文于一八五九年出版了《物种起源》。”马尔科姆说。
“到了今天,人人都相信他所说的,是不是?”
“我想公正的说法是,世界上每一位科学家都同意进化是地球生命的一种特征。”马尔科姆说道,“而且我们人的祖先也是动物。是的。”
“好吧,”凯利说,“那么,现在还有什么大题目可做呢?”
马尔科姆笑着回答说:“这个大题目是,人人都同意进化在发生,却没有人理解它是如何进行的。这套理论中还有许多大问题没有解决。这一点正在得到越来越多科学家的承认。”
马尔科姆推开餐盘。“这一套理论。”他说,“得追溯到一两百年以前。最早是乔治·居维叶男爵——当时世界上最著名的解剖学家,生活在世界学术的中心——巴黎。在一八○○年前后,人们开始挖掘出古老的骨头,居维叶意识到它们属于一些已绝迹于地球的动物,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因为一八○○年的时候,人人都认为曾被创造出来的所有动物物种当时依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种想法似乎颇为合情合理,因为地球被认为只有几千岁的年龄,而且因为上帝,作为所有动物的造物主,是绝不会听任他的任何造物灭绝的。因此人们一致认为物种灭绝是不可能的,居维叶对着那些挖出的骨头苦苦思索,最终得出结论:无论是有上帝还是没有上帝,许多动物已经灭绝,而起因,他想,是世界范围的大灾变,比如说诺亚的洪水。”
“好吧……”
“于是居维叶勉强地开始相信灭绝,”马尔科姆说,“但他从来没有接受进化的观点。在居维叶的思想上,进化不曾发生,有些动物灭亡了,有些动物活下来,但没有动物发生进化。在他看来,动物是一成不变的,在他之后出了达尔文。达尔文声称动物的确在进化,而那些出土骨头实际上是活着动物的绝迹的祖先。达尔文思想的隐含之义使许多多人感到不安。他们不愿设想上帝的造物在变化,也不愿设想他们的家谱中有猴子。人们感觉难堪和受到冒犯。争论极其激烈。但是达尔文收集了敦量惊人的基于事实的资料——他的论辩理由压倒了对方。于是他的进化观点逐渐为科学家,并最终为世人所接受。然而问题并没有解决:进化是如何发生的?对此,达尔文没有作出满意的回答。”
“自然选择呗。”阿比说。
“是啊,那就是达尔文的解释。环境施加的压力青睐了某些动物,以致其后代更频繁地生育繁殖,进化就是这样发生的。然而正如许多人所认识到的那样,自然选择并不是一种真正的解释。它仅仅是一个定义:如果一种动物兴旺了,它就肯定被选择了。可是这种动物身上的什么东西受到了青睐呢?自然选择又是如何实际运作的呢?达尔文茫然不知。而且在其后五十年间也设有任何其他人知道。”
“就是基因嘛。”凯利说。
“是啊,”马尔科姆说,“很好。我们来到了二十世纪。孟德尔的植物学研究成果得到重新发现。费希尔和赖特进行了种群研究。很快我们便知道是基因控制着遗传——不管基因是什么。记住,在本世纪前半叶,在整个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没有人对基因为何物有丝毫的概念,在一九五三年出了沃森和克里克之后,我们才知道基因是双螺旋排列的核苷酸。真伟大。我们还知道了突变。于是到了二十世纪末,我们就有了一套自然选择理论。根据这个理论,突变自发地产生于基因中,而环境则青睐那些有益的突变,进化就发生于这一选择进程。这样解释简单而直截了当。上帝没有起作用,并未涉及什么更高的组织原理。最后,进化只是一连串要么生存、要么灭亡的突变的结果,对不对?”
“对。”阿比说。
“可是这种观点有些问题,”马尔科姆说,“首先,有个时间问题。单个细菌——最早的生命形式——具有两千个酶。科学家已经估算出将取自原生浆液的酶任意组合需要花多长时间。估算结果为四百亿到一千亿年,可地球的年龄才只有四十亿年。所以说,单凭机缘似乎实在太慢。尤其是,我们已经知道细菌是在地球形成四亿年之后才出现的。生命却出现得极快——这就是为什么某些科学家认为地球上的生命必然起源于外星球。不过我认为这只是在回避问题。”
“好吧……”
“其次,还有协调的问题。假如你相信现今流行的理论,那么生命奇妙无比的全部复杂多样就只成了偶然事件的积累——串在一起的一系列基因意外事变。然而当我们仔细观察动物时,我们发现似乎有许多要素肯定是同时进化的。以蝙蝠为例,它们具有回声定位功能,靠声音导航。为此,必须进化许多东西。蝙蝠需要一种专门的器官进行发声,需要专门的耳朵去听回声,需要专门的大脑破译声音,还需要专门的身体去俯冲、猛扑和捕捉昆虫。假如这一切不同时进化,便毫无益处,而想象这一切的发生纯属偶然,就好比是想象一场飓风袭击了废品堆,便将零散的部件组装成了一架能飞的被音747飞机。这是很难令人信服的。”
“不错,”索恩说,“我同意。”
“下一个问题。进化并不总是像一股盲目力量那样行事。某些环境生态龛没有被填充。某些植物没有被吃掉,而某些动物没有进化多少。鲨鱼在一亿六千万年间没有变化,负鼠自从六千五百万年以前恐龙灭绝以来一直没有变化。这些动物赖以生存的环境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巨变,可它们自己却几乎保持原样,不是完全原样,而是几乎原样。换句话说,似乎它们未对其环境作出响应。”
“也许它们仍然很适应。”阿比说。
“也许吧。要么也许还另有什么我们所不理解的事情在发生。”
“比如说什么呢?”
“比如说影响结局的其他规则。”
索恩说:“你是在说进化是定向的吗?”
“不,”马尔科姆说,“那是特创论,是错误的。完全是一派谬论。我所说的是,自然选择作用于基因可能并非事情的全貌。这太简单了,还有其他力量在发挥作用。血红蛋白分子是一种蛋白质,仿佛三明治一般地折叠包夹着一个粘合氧的中心铁原子。血红蛋白在摄入和吐出氧时会膨胀和收缩,就像一个微型分子肺似的。现在,我们已知道了构成血红蛋白的氨基酸顺序,可是却不知如何将它折叠。所幸的是,我们不需要了解这一点,因为如果你制造出这种分子,它自动地便折叠起来了。它进行自我组织。结果一次又一次地表明,生物似乎具备自我组织的特性。蛋白质折叠起来,酶相互作甩,细胞自己排列形成器官,器官则自己排列构成和谐的个体。个体自己有机地组织起来形成种群。而种群又自己组合成为一个和谐的生物圈,从复杂性理论出发,我们开始明白了一点自我组织大概是如何发生的,而它又意味着什么。它暗示出我们看待进化的视角已经发生重大变化。”
“但是,”阿比说,“归根结底,进化肯定还是环境作用于基因的结果。”
“我认为这还不够,阿比。”马尔科姆说,“我认为还牵涉到更多的东西,我想非得多一些不可,即使是要解释我们自己这个物种是如何产生的。”
“大约在三百万年以前,”马尔科姆说,“一些原先居住在树上的非洲类人猿来到了地面上。这些类人猿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它们的大脑很小,并不特别聪明。他们没有利爪或利齿作为武器。它们不是特别强壮,跑得也不是特别快。他们肯定不是豹子的对手。但由于身材矮小,他们开始用后肢直立,以便越过高高的野草向外看。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不过是些普通的类人猿,从草丛中探头观望而已。
“随着时间的推移,类人猿直立的时间越来越多,便可腾出手来做一些事情。如同所有的类人猿一样,他们是工具使用者。举例说,黑猩猩使用细树枝来捕食白蚁。诸如此类。随着日久年深,我们的类人猿祖先们发展出一些更为复杂的工具。这种刺激使他们的大脑增加了体积和复杂性。于是产生了一种螺旋运动:更复杂的工具激发出更复杂的大脑,而反过来又激发出更复杂的工具。从进化的角度来说,我们的大脑简直是在爆炸。在大约一百万年间,我们的大脑体积增大了一倍以上。这就给我们带来了问题。”
“比如说呢?”
“比如说出生吧,大脑袋无法通过分娩通道,这意味着分娩时母婴双亡。这可不行。那么进化作出了什么反应呢?让人类婴儿在发育的很早阶段出生,这时他们的脑袋仍然很小,可以通过骨盆。这就是有袋动物的解决办法——大多数发育过程发生在母体之外。一个人类婴儿的大脑在出生后的第一年里增大一倍。这样就较好地解决了出生问题,但又造成了其他问题,这意味着人类要儿出生后很久都不能自立,许多哺乳动物的幼仔出生后几分钟就能行走。其他的则在几天或几周内开始行走。可是人类倍儿整整一年都不能行走。他们不能自己进食的时间还要更长。因此大脑袋的一个代价便是:我们的祖先不得不演化出新型、稳定的社会组织,以便可能实现持续多年的长时期育儿。这些大脑袋的、全然依赖他人的孩子们改变了社会,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结果。”
“还不是?”
“不是,出生于未成熟的状态意味着人类婴儿具有尚未成形的大脑,他们来到世上时并不具备许多与生俱来的本能行为。一个新生儿会本能地吮吸和抓握,但大致也就如此了。复杂的人类行为决非出自本能。于是人类社会不得不发展教育来训练孩子们的大脑。教他们如何行动。每一个人类社会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教给孩子们正确的行为方式。只要观察一下某处雨林中的一个较简单的社会,就不难发现每个孩子都出生在一个负责帮助抚育孩子的成人网络之中。不仅有父母亲,还有祖父母、七大姑、八大姨,及部落的其他长辈。他们有的教孩子如何狩猎、采集食物或编织衣物,有的则教给孩子关于性或战争的知识,但是各人的职责界定得很清楚。假如某个孩子得不到,比如说吧,母亲的兄弟的某个姐妹的特别指教,人们就会集合起来指定一个替代者。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抚育孩子是社会存在的首要原因。这便是所发生的最重要的事情,是一切工具、语言和社会结构进化所达到的顶峰。于是,终于在几百万年之后,我们的小家伙们在使用电脑了。”
“那么,假如这样一幅图画说得通的话,自然选择的作用又何在呢?是作用于人体,增大人脑吗?是作用于发育顺序,让孩子早早出世吗?是作用于社会行为,引起合作和育儿吗?还是同时作用于一切——人体、发育和社会行为?”
“是同时作用于一切。”阿比说。
“我是这么认为的,”马尔科姆说,“但是可能还有些部分是自发产生的,是自我组织的结果。例如,所有物种的婴儿都有一种外貌特征:大眼睛,大脑袋,小面孔。不协谓的动作。婴孩、小狗和雏鸟都是如此,似乎这样可以促使所有物种的长辈们温柔体贴地对待他们。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不妨说是婴儿的外貌自我组织了成年者的行为。而且在我们的情况下,还是件好事情。”
索恩说:“这与恐龙灭绝又有何关系呢?”
“自我组织原理可以起好作用,也可以起坏作用,正如自我组织可以协调变化一样,它也可以引导一个种群走向衰落,致使其失去优势。在这座岛上。我希望能在活生生的恐龙的行为中看见自我组织的适应性变化——它将告诉我们恐龙为什么会灭绝。事实上,我相信我们已经知道恐龙为什么灭绝了。”
无线电咔嚓一响。“哇!”莱文在内部通话器中说道,“我一个人搞得非常好啊,不过也许你最好来看一看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棘突龙正在干一件有趣的事哩,伊恩。”
“什么事?”
“你过来看吧。”
“孩子们,”马尔科姆说,“你们留在这儿观察监视器。”他揪下无线电按钮,“理查德吗?我们过来啦。”
第十三章 棘突鸭嘴龙
理查德·莱文紧抓着高架隐蔽所的围栏,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看见正前方一道矮坡下露出一只棘突鸭嘴龙硕大的脑袋。这脑袋有三英尺长,加上那一道向后高高竖起的角状顶冠,就显得更加庞大。
那动物越走越近,莱文已能看清它头部的绿色斑纹。他看见了那颀长而强壮有力的脖颈,那沉重的躯体及浅绿色的下腹。这只棘突龙身高十二英尺,和一头巨象差不多大小,它的头部几乎达到了高架隐蔽所楼面的高度。它不紧不慢地朝他走来。每一步都重重地捶击着大地。片刻之后。他看见第二颗脑袋从矮坡后出现,接着是第三颗,第四颗。动物们发出喇叭似的叫声,排着一列纵队径直朝他走来。
须臾之间,领头龙已与隐蔽所齐头并肩了,莱文屏住呼吸,静候它经过。那动物紧盯住他,转动着硬大的褐色眼珠端详着,它用深紫色的舌头舐了舐嘴唇。隐蔽所随着它的脚步在抖动。随后它走了过去,继续走向后面的丛林。不一会儿,第三只也过去了,
第三只擦着了构架,使它轻轻摇晃起来,可它似乎毫无察觉,继续稳步向前。其他恐龙也是一样。它们一只接一只渐渐消失在高架隐蔽所背后的茂密树林之中。大地停止了颤抖。正是在此时他发现了从高架隐蔽所旁经过、伸入丛林的猎食小遭。
莱文舒了一口气。
他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他拿起望远镜,做了个深呼吸,镇定一下情绪。惊恐感渐渐消退。他开始感觉好多了,
然后他思忖道:它们在干什么?它们往哪里去?因为他细想起来。觉得这些棘突龙的行为似乎极为古怪。进食时它们聚集在一起以便防卫。行进中却变换成一列纵队,打破了通常的聚集群模式,这就使每一只动物都易遭捕食。然而这种行为显然是组织有序的。单列行进肯定有某种意图。
可那又是什么呢?
进入丛林之后,那些动物又开始发出音延较短的,低低的喇叭似的叫声。他再一次感觉判那是传达方位信息的某种发声。也许是为了让群体成员在穿行丛林时。在改变位置时,能够一个紧跟上一个。
可为什么要改变位置呢?
它们往哪里去?它们在干什么?
此时此地,在高架隐蔽所里,他肯定找不出答案。他踌躇不定,注意听着恐龙的叫声。随即,他决心一定,便抬腿跨过栏杆,顺着高架快速朝下爬去。
第十四章 炎热
她感到热烘烘、湿漉漉的,某种粗糙的东西在她的脸庞上擦了一下,仿佛砂纸一般。又来了一次,还是这种粗糙物在脸颊上磨擦的感觉。萨拉·哈丁咳嗽了一声,有什么东西滴落在她的颈子上。她闻到一种怪怪的,甜滋滋的气味,有点像发酵的非洲啤酒。耳边有一种低低的嘶嘶声。接着那粗糙的磨擦再度开始,从脖颈起,一直擦上脸颊。
她缓缓睁开双眼,愣愣地瞧着眼前的一张马脸。大面无光的马眼细细打量着她,眼睑上长着柔软的睫毛。那马正在用舌头舔她。这感觉是惬意的,她忖道,几乎令人宽慰。仰面躺在稀泥里,让一匹马——
这不是一匹马。
她猛然发现,它的头部太窄。口鼻部太尖。比例全都错了。她扭过头,看见一个小脑袋,连着一根粗得吓人的脖颈,还有一副庞大笨重的身躯——
她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地上:“哦,我的天哪!”
她的突然举动惊吓了那个大家伙,它警觉地喷着粗重的鼻息,慢吞吞地走开了。它朝泥泞的河岸下走了几步,回转身来,向她投来责备的目光。
不过此刻她能够看清楚了:小脑袋、粗脖子、巨大而笨拙的躯体,两排五片甲片沿着背部脊突竖起。还拖着一条布满尖刺的长尾巴。
哈丁眨了眨眼睛。
不可能呀。
糊里糊涂、眼花缭乱之中,她开始从大脑中查找这个动物的名称,总算从遥远的孩提时代把它给找了回来。
剑龙,
这是一头该死的剑龙。
震惊的她思绪飞回到那间白得耀眼的病房,她正去探视处于神志昏迷中的马尔科姆,听到他嘟哝出几种恐龙的名字。她一直心存怀疑,即便是此时此刻,面对一头活生生的恐龙,她的第一反应还认为这肯定是某种骗局。
萨拉眯起眼睛仔细看着那只动物,想找出它身上的针线缝,或是皮肤下面的机构接头。可是它的皮肤天衣无缝,它的动作有机而统一,那双眼靖又缓缓地眨了眨。接着那剑龙背转过去,走向水边,用它那粗糙的大舌头舔起水来。
舌头呈暗蓝色。
怎么会呢?由于静脉血而发暗蓝色?它是冷血动物吗?不。这动物的动作太平稳协调了,它具有热血动物的十足信心,还有漫不经心。蜥蜴和两栖动物总是十分关注周围的温度,而这家伙根本不那样,它站在荫凉处,舔着凉水,对一切漠不关心。
她低头看了看衬衣,只见泡沫状的唾液从脖子上流淌下来。它刚才把口水流在她身上了。她用手指蘸了蘸,是温热的。
它是热血的,没错儿。
一头剑龙。
她凝视着。
剑龙的皮肤上有卵石花纹肌理,但不像两栖动物那样披着鳞片。倒是更像犀牛的皮肤,她心想。或是非洲疣猪。只不过它全身无毛,没长猪的那种鬃毛。
剑龙行动缓慢,神态平和而愚笨,可能它就是很笨,她想,又看了看它的头部。头盖骨比马的可要小多了。相对于体重是非常小的。
她吃力地站起身来,呻吟了一声。她浑身疼痛,每一截肢体、每一块肌肉都酸痛不已,双腿在一十劲地打颤。她吸了一口气。
几码之外,剑龙停下来瞥了她一眼,注意到她的直立姿态,见她没有动,它重又变得漠不关心,再度饮起河水来。
“真是活见鬼。”她说道。
她看了看手表。时值下午一点三十分,烈日仍高挂在头顶,她无法利用太阳来指引方向,而且下午的阳光灼热无比。她决定最好还是步行,想办法找到马尔科姆和索恩。她赤着双脚,忍着肌肉酸痛,步履僵硬地离开了小河,走入丛林。
步行半小时之后,她感到口干舌燥。不过在非洲热带草原上,她已练就了长时何不饮水而行走的能力。她继续向前,毫不在意自身的不适。在接近一道山脊顶部时,她来到了一条猎食小道旁,那是一条穿越丛林的宽宽的泥泞小路,在小道上行走要省力些,于是她循着小道走了大约十五分钟。正在这时,从前面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兴奋的狺吠。她想到了狗,便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
片刻之后,灌木丛中从几个方向同时发出咔嚓咔嚓的巨响。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高约四英尺、形似蜥蜴的深绿色动物以惊人的速度窜出植物丛,尖叫着从她的身上一跃而过,她本能地蹲下去,还未及缓过气,又一只动物冲出来,疾速掠过她的身旁。刹时间,整整一群动物在她的四面八方飞奔而过,发出恐惧的嗷叫,接着有一只擦到了她,将她撞翻在地。她栽倒在泥潭中,另一些动物跟了上来。在她四周蹿上跳下,横冲直撞。
她看见小道前方几英尺处有一棵大树,伸出低垂的枝条,她不假思索,一下子蹦起来,抓住树枝,荡了上去,她刚刚到达安全之处,一只足部生着利爪的恐龙就飞奔着通过她下方的泥潭,追击那些疯狂进窜的绿色动物。当这只动物远去时,她瞥见了一个深色的躯体,有六英尺高,生着老虎一般的发红的斑纹。稍顷,出现了第二只斑纹动物,接着是第三只——一群食肉动物,嘶嘶响着,咆哮着,在猛追那些绿色的恐龙。
由于多年的野外经历,她不知不觉点起了跑过去的动物数量。她数到十只带斑纹的食肉动物,这使地兴趣陡生,不过数字说明不了什么,她思忖。一俟最后一头食肉动物跑远,她便跳下地来,匆匆尾随而去,她突然想到这样做也许很愚蠢,但还是被好奇心征服了。
她跟着老虎恐龙爬上一个山坡。还未到坡顶,就从一片嗷叫和咆哮声中听出它们已经逮到了一只动物。她从坡顶俯视着它们屠杀的场面。
这可不同于她在非洲见过的任何屠杀场面。在塞罗涅拉草原上,屠杀自有一套组织方式,它有相当的可预见性,而且从某种方面来说,几乎是庄严的。最大的食肉动物,狮子或鬣狗,最靠近猎物尸体,与其幼崽一道进食。往外一层是兀鹫和秃鹳,等着轮到它们的份儿,再往外去则是豺和其他小型食肉动物,它们小心谨慎地围绕在那里。待大型食肉动物吃完之后,小一些的动物才能靠上前来。不同的动物吃尸体的不同部位:鬣狗和兀鹫吃骨头,豺则一口一口将尸体吃得干干净净。这便是任何屠杀所遵循的模式,那些动物极少为食物而发生争夺或厮杀。
可是眼前,她看到的却是乱哄哄的一片,是一派争食的狂暴。那些带斑纹的食肉动物,一齐扑到那倒毙的动物身上,狂怒地猛撕着尸体上的肉,时时停下来相互咆哮和搏杀一番。它们之间的争斗表现出公然的凶狠残暴。一只食肉动物咬了身边那只动物一口,在它身上留下深深的伤痕。立即有另外几只也扑上来猛咬那只动物,它只好一瘸一拐地逃开了,它喘着气,流着血,伤势严重。一旦落到外面,那受伤的动物又猛咬另一个家伙的尾巴来实施报复,再次造成严重创伤。
有一只未成年的食肉动物。大约只有其他动物的一半大小,一直在用力往前挤,试图抢到一块肉,可那些成年者根本不给它让位。相反,它们却狂怒地对它咆哮和猛咬。年幼者常常被迫敏捷地往后跳,以避开那些年长者刀刃般锋利的尖齿。
哈丁没有看见任何婴儿,这是一个凶残的成年动物的社会。
她观察着这些头部和躯体已是血迹斑斑的大型食肉动物,发现在它们的胁腹部和颈部纵横交叉着一道道愈合的伤疤。它们显然是些迅猛而聪明的动物,然而却争斗不休。难道这就是它们的社会组织藉以进化的方式吗?倘若果真如此,倒是件稀罕事。
很多种动物都为食物、领地及交配而争斗,但那些争斗大多只包含着炫耀和形式上的挑衅。很少发生严重伤害。当然也有例外。当雄性河马为争夺雌性河马而战时,往往要重创其他雄性。然而无论如何,没有什么能与她眼前所见的情形相提并论。
她观察着,只见那头退到屠杀圈外围的受伤动物悄悄挤上前来,咬了另一只成年动物一口。被咬者狂叫一声,飞扑上来,伸出长长的爪子狠狠一劈。刹那间,那受伤者被开了膛,一圈圈惨白的肠子从一道宽宽的裂口里流了出来。那动物惨叫着倒在地上,立即有三头成年动物掉头离开屠杀圈,扑到这一具新倒下的躯体上,开始贪婪地猛力撕下它的肉块。
哈丁闭上双眼,扭过头去,这是一个不同的世界,一个她完全不理解的世界。她头晕目眩地回头下山,小心翼翼,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屠杀现场。
第十五章 声音
福特牌“探险者”车在丛林小路上静悄悄地向前滑行。他们正循着山谷上方一条山粱上的猎食小道,驶向下方山谷中的高架隐蔽所。
索恩在驾驶。他对马尔科姆说:“你刚才说你知道恐龙为什么会灭绝……”
“嗯,我很有把握。”马尔科姆说,“基本情况再简单不过了。”他在座位里挪了挪,“恐龙出现于三叠纪,大约在两亿两千八百万年之前。在整个侏罗纪及其以后的白垩纪中,它们的繁殖激增,它们在大约一亿五千万年的时间里一直是这个星球上占主导地位的生命形式,这段时间可是很漫长啊。”
“想想我们才来到这里三百万年。”埃迪说。
“我们还是别瞎吹,”马尔科姆说,“有些弱小的类人猿已经存在了三百万年。我们却没有。可以辨认的人类仅仅在这个星球上存在了三万五千年时间。”他说道,“那指的是自从我们的祖先在法国和西班牙的洞穴里作壁画,描绘狩猎场面以乞求捕猎成功以来所经过的时间。三万五千年,在地球的历史长河中,那算得了什么。我们是初来乍到啊。”
“是这样……”
“当然了,即使是在三万五千年前,我们就已经在使物种灭绝了。洞穴人屠杀了那么多的猎物,以致许多动物在几个大陆上绝了迹,欧洲曾经有过狮子和老虎。洛杉矶曾经有过长颈鹿和犀牛。真见鬼,一万年以前,土著美洲人的祖先们竟将身披长毛的猛犸象捕尽杀绝了。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人类的这种倾向——”
“伊恩。”
“好吧,这是事实,尽管你们这些现代傻瓜认为这一切都是全新的——”
“伊恩,你刚才是在谈论恐龙。”
“是啊,恐龙,不管怎么说,在这个星球上的一亿五千万年期间,恐龙是如此兴旺,以致到了白垩纪,已经出现了二十一个主要种群。其中有几个种群,诸如圆顶龙和法布尔龙,当时已经灭绝。不过绝大多数恐龙群在整个白垩纪仍然十分活跃,随后,突然之间,在大约六千五百万年以前,每一个种群都灭绝了。只有鸟类留存下来。那么好吧。问题是——那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你知道呢。”索恩说。
“不。我的意思是,刚才那是什么声音?你们听到什么了吗?”
“没有。”索恩说道。
“停车。”马尔科姆说。
索恩停下来,关掉了引擎。
他们摇下车窗,中午的闷热空气扑面而来,几乎没有一丝风,他们十分注意地听了一会儿。
索恩耸耸肩膀:“我什么也听不到。你认为你——”
“嘘——”马尔科姆说。他握起一只手罩住耳朵,然后把头探出车窗,侧耳细听,不一会儿,他缩回脑袋,说道:“我敢发誓刚才听到了引擎的声音。”
“引擎?你是说内燃机吗?”
“正是。”他指着东面,“听起来好像是从那边传来的。”
他们又听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听见。
索恩摇了摇头:“我无法想象这里有汽油发动机,伊恩,这里没有汽油。”
无线电咔喏一响。“马尔科姆博士吗?”说话的是在拖车里的阿比。
“是我,阿比。”
“这里还有什么人?在这个岛上?”
“你是什么意思?”
“打开你的监视器。”
索恩啪地打开仪表板上的监视器,他们看见了从一台安全摄像机上传送来的图像,从图像上可以看到狭窄而徒峭的东部山谷深处。他们看见一面山坡,在树丛下黑乎乎的一片。一根树枝挡住了不少镜头。不过图像上毫无动静,一片沉寂。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
“你看见什么了,阿比?”
“注意观察。”
索恩看见树丛中有咔叽服一闪,接着又一闪。他意识到那是一个人,沿着丛林陡坡三步两滑地朝下走。短小精悍的身材,一头短短的黑发。
“真是活见鬼啦。”马尔科姆微笑起来。
“你知道那是准了?”
“当然,是萨拉。”
“那么,我们最好去接她一下。”索恩伸手拿过无线电通话器,按下按钮,“理查德。”他说道。
没有回答。
“理查德?你听到了吗?”
没有回答。
马尔科姆叹了口气:“太棒啦。他不回答。可能决定去散步了。从事他的研究……”
“我怕的就是这个。”索恩说,“埃迪,从挂钩上取下摩托车,去看看莱文在做什么,带上林德斯特拉特式步枪。我们去接萨拉。”
第十六章 猎食小道
莱文循着猎食小道,在幽暗的丛林中愈走愈深。前方什么地方,棘突龙冲撞着穿行于丛林中的藏蕨类植物和棕榈树丛之间,弄出巨大的响声。他现在总算明白了它们为什么要排成单列:因为舍此并无其他可行的办法来穿越热带雨林的茂密植被。
它们的叫声从未停止过,不过莱文察觉到其中有了一种不同的特征——音调更高,更为兴奋。他快步向前,推开比他人还高的湿漉漉的棕榈树叶,走在被踏平的小道上。耳听着前方恐龙的叫声,他开始闻到一种很特别的气味,刺鼻且酸中带甜。他觉得这种怪味越来越浓。
然而就在前方,有什么事发生了,这一点毫无疑问。棘突龙的叫声这时变得短促,几近犬吠。他听出其中的某种惶恐不安。可又是什么能让这些十二英尺高,三十英尺长的庞然大物惶恐不安呢?
他完全被好奇心战胜了。他在丛林中奔跑起来,飞快地推开棕榈叶,不时跳过倒伏的树干。前方的绿叶丛中传来阵阵嘶嘶声,一阵哗啦啦的响声,接着便有一只棘突龙发出一声长长的、低沉的喇叭似的鸣叫。
埃迪·卡尔骑着摩托车来到高架隐蔽所跟前,停了下来。莱文不在了,他低头查看隐蔽所四周的地面。发现地面上深深地印着许多动物足迹。这些足迹很大,直径约两英尺,似乎一直通向隐蔽所背后的丛林中,
他仔细搜寻,发现同时还有些新踩的靴印。是阿索罗牌的鞋底,他认出那是莱文的。有几处靴印踩乱了动物足印的边缘,这就是说靴印是后踩上去的,靴印同样通向丛林里去了。
埃迪·卡尔诅咒着,他最不愿做的事就是走入那片丛林。连想一想都让他毛骨悚然。但是他能选择吗?他必须把莱文弄回来。那家伙真要惹麻烦了,他思忖道。他从肩上取下步枪。横搭在摩托车把手上,然后将把柄一拧,摩托车便静静地向前开动,驶入幽暗之中。
莱文激动得心怦怦直跳,他拨开植物的枝叶钻到最后一棵高大的棕榈树旁。他骤然止步。就在他眼前,在他的头顶上方来回甩动着一条棘突龙的尾巴。那动物的屁股朝着他,一股混浊的尿液从其后耻骨处喷出,溅洒了一地。莱文急忙朝后一跳,避开尿流。在他近前的这只动物那边,他看见有一片林间空地,那空地已被无数只动物的脚踏得平平的,这群棘突龙分散在空地内的不同位置上,正在一齐撤尿。
看来它们是来大小便的,他想。这太有意思了,真是意想不到。
许多当代的动物,其中包括犀牛和鹿,都喜欢在特定的地点排泄大小便,而在很多情况下,动物群体的行为是协调一致的。大小便的行为通常被看作是一种标出领地的方法。然而不管是何缘由,从来没有人想到过恐龙会有这种行为方式。
莱文继续观察着,只见棘突龙撒完尿后,各自朝一旁挪动了几英尺,然后开始排便,还是一致行动。每只棘突龙排出了一大堆稻草色的粪便,其间群体中的每一头动物都发出低低的喇叭鸣声,同时还排出大量的肠胃气,使空气中弥漫着甲烷的气味。
在他身后,一个声音耳语道,“非常精彩!”
他一回头,看见埃迪·卡尔骑在摩托车上。他在面前摆着手说:“恐龙在放屁。最好别在这附近点火柴。要不然你会把这地方炸翻的……”
“嘘——”莱文生气地摇头阻止道。他又转向棘突龙,这种时候可不能让一个傻乎乎的臭小子给搅了。有几头动物垂下头,去舔那一洼洼尿液。它们无疑是想回收损失的营养,他想,或许是盐,或许是荷尔蒙,或许是某种按季节需要的东西,要么或许是——
莱文侧着身慢慢往前移动。
他们对这些动物知之甚少,甚至都不了解它们生活的最基本事实——如何进食,如何排泄,如何睡眠和繁殖。在这些久已消失的动物中曾进化出不计其数的错综复杂、相互关联的行为,现在要想了解它们,可能要几十位科学家毕生为之努力,但这可能永远不会发生。他所希望的只是能做出几个猜测,几个浮光掠影地触及它们复杂生活的演绎推论。
在喇叭般的叫声中,棘突龙向森林的更深处走去,莱文跟上去尾随它们,
“莱文博士。”埃迪轻轻地说,“上摩托车。快。”
莱文不予理睬。可是大型动物刚刚离去,他就看见几十只绿色小恐龙蹦了出来,吱吱叫着跃入空地。他立即意识到它们是什么:三叠纪始秀颚龙。小型食腐动物,费拉斯于一九一三年在巴伐利亚首次发现。莱文瞪大了双眼,看得入了迷。当然他十分熟悉这种动物,但仅仅是通过模型了解的,因为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始秀颚龙的完整骨骼。奥斯特龙的研究堪称最为完备。但他不得不用一具损坏严重且残缺不全的骨酪来进行研究。在对奥斯特龙的描述中,没有提及它的尾巴、脖子和前肢的情况,然而眼前却出现了始秀颚龙,形体完备,生气勃勃,像许多鸡似的,到处乱跳,他正观察时,始秀颚龙们开始吃起那些新鲜的粪便,并且饮起残留的尿液来。难道这属于食腐动物日常行为的一部分吗?
莱文没有把握……
他慢慢朝前蹭着,想看个仔细, “莱文博士!”埃迪俏声喊道。
有趣的是始秀颚龙只吃新鲜的粪便,而不去碰那些空地上随处可见的干结残粪,无论它们从粪便中摄取的是什么营养物,这东西肯定只存在于新鲜粪便之中。这使人联想到会随着时间而退化的某种蛋白质或荷尔蒙。也许他应该取一份新鲜的样品进行化验,他把手伸进衬衣口袋,抽出一只小塑料袋。他走到始秀颚龙中间,它们似乎对他的存在毫不关心。
他在最近的一个粪堆旁蹲下身来,慢慢伸出手去。
“莱文博士!”
他恼火地回头一瞥,就在这当儿,有一只始秀颚龙往前一跳,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另一只则蹿上他的肩膀,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莱文哇地一声大叫。立起身来。那只始秀颚龙忙蹦到地上,惊惶地逃开了。
“他妈的!”他骂道。
埃迪驱车上前。“够了。”他说,“快骑上摩托车。我们离开这儿。”
第十七章 窝
红色牧人牌吉普车停了下来。他们刚才走的猎食小道继续穿过植物丛,通向正前方那边的一片空地。猎食小道宽阔而泥泞,是巨型动物脚踏出来的。在泥沼中可以看见巨大的,深深的足印。
他们听见从空地那里传来低回的、雁鸣般的声音,仿佛是一只大鹅的叫声。
道奇森说:“好了,把箱子递给我。”
金没有答话。
巴塞尔顿说:“什么箱子?”
道奇森眼睛注视着空地,说道:“在你身旁的座位上有一只黑箱子,还有一组电池。拿给我。”
巴塞尔顿嘟嚷了—声:“好沉啊。”
“是锥形磁铁的缘故。”道奇森伸手向后接过箱子。
箱子用黑色阳极化金属制成,和鞋盒一般大小,其不过其端部是一个喇叭形锥体。箱底装有手枪式手柄。
道奇森将一个电池组扣在腰带上,然后将插头插入箱子。他抓着手柄举起箱子。箱后有一个旋钮,正朝着他,还有一个刻度盘。
道奇森说:“电池充电了吗?”
“已经充好了。”金说。
“好吧,”道奇森说,“我先过去,进入窝区域,我把箱子调好,赶走那些动物。你们跟在我后面,一旦动物跑开,你们就一人从窝里取一枚蛋。然后你们就离开,把蛋拿回车上。我最后返回,然后我们一起开车离开。明白了吗?”
“明白啦。”巴塞尔顿说。
“行。”金说,“这是哪种恐龙?”
“我一无所知。”道奇森说着爬下车去,“再说是什么恐龙都一样,照程序做就行了。”他轻轻关上车门。
其他两人也悄悄下了车,开始沿着潮湿的小道前行。他们的脚踩得烂泥唧唧响。
声音继续从空地传来。道奇森听了之后觉得好像有许多动物似的。
他推开最后一簇蕨类植物,看见了它们。
这是一处大型窝点,有大约四到五个矮土墩,上面盖满了绿草。这些土墩大概有七英尺宽,三英尺深。土墩周围有二十只米色的成年龙——整整一群恐龙,围绕着窝点。这些成年龙身材高大,足有三十英尺长,十英尺高,全都在雁鸣般地叫着,喷着鼻息。
“哦,我的上帝呀。”巴塞尔顿瞪大了眼睛。
道奇森摇了摇头。“它们是玛亚龙。”他悄声道,“这回可是小菜一碟啦。”
玛亚龙是由古生物学家杰克·霍纳定名的。霍纳以前的科学家们推测恐龙是弃蛋不孵的,如同大多数爬行动物一样。这种推断符合以前关于恐龙是冷血爬行动物的描绘。像爬行动物一样,它们被看作是离群索居的;博物馆壁画上描绘的恐龙每一种很少有超出一头的——这儿一头雷龙,那儿一头剑龙或三角龙,在茫茫沼泽中行走。但是霍纳在蒙大拿荒原上的考古发现却提供了明白无误的证据,表明至少有一种鸭嘴龙有过复杂的筑窝和哺育行为。霍纳将这种行为体现在他为这类动物取的名字中:玛亚龙意即“慈母蜥蜴”。
此刻在观察中,道奇森可以看出玛亚龙不愧为体贴入微的父母,成年龙围着窝转,小心翼翼地把脚落在浅浅的土墩之外。米色玛亚龙属于鸭嘴恐龙,巨大的脑袋上伸出又宽又扁的口鼻部,非常像鸭子的喙。
它们衔起一口口青草,扔在土墩里的恐龙蛋上。他知道,这是一种调节蛋温的方法。假如这些庞然大物坐在蛋上孵。一定会把蛋压碎,它们在蛋上铺一层草,以便蓄热并使蛋处于较为恒定的温度下,动物们在不停地劳作着。
“它们大极了。”巴塞尔顿说。
“不过是些超大型奶牛罢了。”道奇森说。尽管玛亚龙体型庞大,却是食草动物,而且具有奶牛那样温顺、咯显愚笨的牌性。“准备好了吗?现在出发。”
他像拿枪一样提起箱子,向前紧走几步,暴露在恐龙面前。
道奇森估计玛亚龙见到他时会作出很大反应,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它们似乎都没注意到他。有一两只成年龙朝这边望了望,用呆滞的目光瞪着他,然后便调转了视线,动物们继续往蛋上扔草,蛋呈苍白色,圆球形,将近两英尺长,有驼鸟蛋的两倍大小。大约有小号海滨浴场浮水气球那么大。还没有动物孵化出来。
金和巴塞尔顿跨了出来,和他并排站在空地上。玛亚龙仍旧对他们视而不见。
“奇事啊。”巴塞尔顿说。
“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儿。”道奇森说。他打开了箱子的旋钮。
一种连续不断的高频尖啸声响彻空地。玛亚龙顿时转向声音方向,昂起头,发出雁鸣般的嘶叫。它们显得迷惑,焦虑不安。道奇森扭动刻度盘,尖啸声越发高了,几乎要撕裂耳膜。
玛亚龙频频点着头,开始躲开这不堪忍受的声音,它们都聚在空地那头。有几只被惊吓得撒下尿来。少数几只远远逃进了树丛,抛弃了它们的窝。它们十分焦虑,却还是远远地呆着。
“动手吧。”道奇森说。
金走到最近的窝里,嘟哝着搬起一枚恐龙蛋。他的双臂几乎抱不拢这巨大的蛋。玛亚龙冲着他嘶叫,却没有一只走上前来。接着巴塞尔顿也走进窝里,抱起一枚蛋,跟着金走回汽车。
道奇森一边往回退,一边举起箱子对着成年龙们。退到空地边缘时,他关掉了声音。
玛亚龙立即返身,频频高叫着。当回到窝边时,成年龙似乎巳忘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不一会儿功夫,它们便停止雁呜,重又开始往蛋上扔草,它们全然没有理会道奇森,所以他离开空地,沿着猎食小道返回了。
恩蠢的动物,道奇森思忖着走向汽车。巴塞尔顿和金将蛋放入车后部的聚苯乙烯泡沫塑料大容器内,小心地将泡沫衬垫塞在蛋的四周,他俩都咧着嘴笑得像孩子一样。
“太惊人啦!”
“真棒!真精彩!”
“我对你们说什么来着?”道奇森说,“一点不费事。”他瞥了一眼手表,“照这种速度,我们要不了四个小时就大功告成了。”
他爬进方向盘后的座位上,启动了发动机。巴塞尔顿在后座上落座。金则坐在乘客座上,顺手掏出地图。
“去下一个目标。”道奇森说道。
第十八章 高架隐蔽所
“我跟你说,没事儿。”莱文不耐烦地说。他汗流浃背地站立在又闷又热的高架隐蔽所铅制顶棚之下。“瞧,连皮都没弄破。”他伸出手来。在始秀颚龙刚才牙咬的皮肤上有一块半圆形的红印子,仅此而已。
埃迪在他身旁说道:“是啊,不过。你的耳朵有点流血。”
“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不会太严重的。”
“是不严重。”埃迪说着打开了一个急救包,“不过最好让我清洗一下。”
“我宁愿,”莱文说,“继续我的观察。”恐龙离他不足四分之一英里远,他能看得很清楚。在中午静止的空气中,他能听见它们的呼吸声。
他能够听见它们的呼吸声。
至少,假如这位年轻人能让他一个人呆着的话,他是能听见的。
“听着,”莱文说,“我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你在一项十分有趣和成功的实验快要结束时插了进来。实际上我通过模仿恐龙的叫声,把它们唤到了我的跟前。”
“真的吗?”埃迪说。
“是真的。那就是它们被引入丛林的首要原因。所以我不大觉得需要你的协助——”
“问题是,”埃迪说,“你的耳朵上沾染了一些恐龙的脏物,还有几处小伤口。我这就给你清洗一下。”他用一块药棉蘸满了消毒剂,“可能会有点刺痛。”
“我不在乎,我还有其他——噢!”
“别动,”埃迪说,“只需要一小会儿。”
“完全是多此一举。”
“只要你站着不动,马上就好。好啦。”他拿开药棉。莱文看见上面有褐色斑迹和一丝淡红。正如他所料,伤得很轻,他伸手摸了摸耳朵,一点也不痛。
莱文眯起眼睛望着平地,埃迪则在一边收拾急救箱。
“好家伙,这上头可真热。”埃迪说。
“是啊。”莱文耸了耸肩。
“萨拉·哈丁到了,我想他们已经把她接回拖车了。你现在想回去吗?”
“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莱文道。
“我只是觉得也许你要向她问个好什么的。”埃迪说。
“我的工作在这儿。”莱文说着,把望远镜举到眼前。
“这么说,”埃迪道,“你是不想回去了?”
“做梦都不会想。”莱文透过望远镜凝视着前面。“一百万年不会想。六千五百万年也不想。”
第十九章 拖车
凯利·柯蒂斯耳听着淋浴的哗哗水流声。她没法相信这一切。她愣愣地瞧着随便扔在床上的泥污的衣服、西装短裤和一件咔叽布短袖衬衫。
萨拉·哈丁的实实在在的衣服。
她实在忍不住了,于是伸手摸了摸,她注意到织物磨损得有多厉害。钮扣是重新缝上的,和衣服不配。另外衣袋附近还有几道泛红的痕迹,她认为一定是旧血迹,她伸手朝下摸了摸织物——
“凯利?”
萨拉在淋浴间里喊她。
她记得我的名字。
“嗳。”凯利应道,声音里有几分紧张。
“有洗发香波吗?”
“我找找,哈丁博士。”凯利一边说,一边急急忙忙地拉开手边的抽屉。男士们都到隔壁房间去了,留下她一个人陪着洗澡的萨拉,凯利拼命地翻找着,拉开一个个抽屉,又乒乒乓乓把它们关上。
“听着,”萨拉喊道,“要是我不到就算了。”
“我在找呢……”
“有没有餐具洗涤剂?”
凯利顿了顿,洗碗池旁放着一只绿色塑料瓶。“有的,哈丁博士,可是——”
“把它给我。都是同样的东西,我不在乎。”萨拉的手从浴帘后伸出来,凯利把塑料瓶递了过去。“我的名字叫萨拉。”
“好的,哈丁博士。”
“萨拉。”
“好的,萨拉。”
萨拉·哈丁是个挺不错的人。很随和,很平常。
神魂颠倒的凯利于是坐在厨房的座位上,晃悠着两只脚,候着万一哈丁博士——萨拉——再需要什么东西。她听见萨拉哼起“我要把那男人从我头发里洗掉”,不一会儿。淋浴喷头关掉了,她伸出手抓过挂钩上的浴巾。接着她便裹着浴巾,跨了出来。
萨拉用手指梳理着短发,似乎那就是她给予外表的全部关注了。“感觉好多了。好家伙,这可是一座豪华式野外活动房啊。道克干得真漂亮。”
“是的,“她说,“挺好的。”
她朝凯利微笑着:“你多大了。凯利?”
“十三岁。”
“那么说,上八年级了?”
“七年级。”
“七年级。”萨拉若有所思地说。
凯利说道:“马尔科姆博士给你留了几件衣服。他说他想你穿会合身的。”她指着一条干净的短裤和一件T恤衫。
“这些都是谁的?”
“我想是埃迪的吧。”
萨拉拿起来看了看:“也许能凑合。”
她拿着衣服绕过拐角,走进寝室区,开始穿衣服。她说道:“长大以后你打算干什么?”
“我不知道。”凯利说。
“回答得很好。”
“是吗?”凯利的母亲总是在敦促她去打点零工,以便决定她将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
“是的,”萨拉说,“没有哪个聪明人在二十或三十岁以前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
“哦。”
“你喜欢学习什么呢,”
“实际上,嗯,我喜欢数学。”她的话音中有几分愧疚。
萨拉必定是听出了她的腔调。因为她说道:“数学有什么不好?”
“这个,女孩子这方面不行。我是说,你是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萨拉语调平淡地说道。
凯利感到惶恐。她一直和萨拉相处得挺热乎,现在却感到那热乎劲正在凉下去,就好像她在一位不赞同的老师面前回答错了问题似的。她决定什么也不说了。她默默地等待着。
片刻之后,萨拉重又走出来,身上穿着埃迪的又肥又大的衣服。她坐下来,往脚下套靴子。她的动作平平常常,实实在在。
“你是什么意思,女孩子数学不行吗?”
“这个,人人都是这么说的。”
“人人都有谁呢?”
“我的老师们。”
萨拉叹息一声。“好极了,”她摇着头说道,“你的老师们……”
“别的孩子们都叫我小能人。就是那样一些话。你知道。”凯利脱口而出。她不敢相信自己正在对萨拉·哈丁说这番话,除了看过一些文章和图片外。自己几乎还不了解她。可是她真的就在这里,告诉萨拉所有这些私人的事情。所有这些令她不安的事。
萨拉只是笑呵呵地说:“好啊,如果他们那么说,你的数学就一定很棒啦,嗯?”
“我想是这样。”
她微笑道:“那太好了,凯利。”
“可问题是,男孩子都不喜欢女孩子太聪明。”
萨拉的眉毛往上一扬:“是这样吗?”
“嗯,人人都是这么说的……”
“比如谁呢?”
“比如说我妈妈。”
“啊哈。可能她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凯利承认道,“实际上,我妈尽跟些傻男人约会。”
“所以她可能是错的?”萨拉系着靴带,一边瞥了凯利一眼。
“我想是的。”
“这个嘛,根据我的经验,有的男人喜欢聪明的女人,有的就不喜欢。这和世界上的其他一切事情一样。”她站起来,“你知道乔治·沙勒的事吗?”
“当然啦。他研究熊猫。”
“对。是熊猫,在那以前是雪豹、狮子、大猩猩。他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动物研究专家——你知道他是怎么工作的吗?”
凯利摇摇头。
“去野外考察之前,乔治总是把有关他将要研究的动物的所有文字材料统统读个遍。通俗书籍、报刊报道、科学论文,所有一切。然后他才出去亲自观察这种动物。你知道他往往会发现什么吗?”
她摇摇头,拿不准,不敢说话。
“发现几乎所有有关论著或论述都是错的。就说大猩猩吧。在黛安·福西刚刚想到要研究时,乔治就已研究了十年山区大猩猩了。他发现人们所相信的有关大猩猩的说法要么是夸大,要么是误解,要么干脆是想入非非——比如说你不能带着女人去考察大猩程,因为大猩猩会强暴她们。错了。一切……全都……错了。”
萨拉系好靴带,站起身来。
“所以说,凯利,即使在你这样小的年纪,有些东西不妨也要学一学了。在你的一生中人们都会告诉你这样那样。而在大多数时候,可以说在百分之九十五的情况下,他们将要告诉你的东西都是错的。”
觊利一言不发。听罢这番话,她感到莫名其妙地灰心丧气。
“这是人生的事实,”萨拉说,“人类的头脑里塞满了错误信息。因此很难弄清应该相信谁。我知道你心里的感受。”
“你知道吗?”
“当然,我妈妈过去总对我说我将一事无成。”她微笑着,“有几位教过我的教授也这么说。”
“是真的吗?似乎不大可能。”
“哦,是真的,”萨拉说道,“事实上——”
她们听到从拖车的另一端传来马尔科姆的声音:“不!不!这些白痴!他们会毁掉一切的!”
萨拉立即转过身,走了过去。凯利跳下座位,急忙跟上了她。
男人们全都挤在监视器旁。所有的人都在同时说话,显得心烦意乱。
“这很可怕,”马尔科姆说,“可怕呀!”
索恩说:“那是辆吉普车码?”
“他们有一辆红色吉普。”哈丁走上前来看着说。
“那么就是道奇森啦。”马尔科姆说,“该死!”
“他在这儿干什么?”
“我能够猜得出来。”
凯利挤进人堆,想看上一眼。在显示屏上,她看见了丛林中的树丛,还看见断断续续地闪现着一辆红黑相间的汽车。
“他们现在是在哪儿?”马尔科姆问阿比。
“我想他们是在东部山谷里,”阿比说,“靠近我们发现莱文博士的地方。”
无线电咔嗒一响。莱文的声音:“你是说岛上还有其他人?”
“是的,理查德。”
“那么,在他们把一切都搅了之前,你们最好前去阻止他们。”
“我知道。你想回来吗?”
“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我是不会回去的。如果有了,就通知我。”说罢,他的无线电就咔嗒一声关掉了。
哈丁凝视着显示屏,观察那辆吉普车。“是他们,设错儿。”她说道,“那是你的朋友道奇森。”
“他不是我的朋友。”马尔科姆说。他站起身来,腿痛得他歪眉挤眼。“我们走吧。”他说,“我们必须阻止这帮混蛋,不然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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