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一

  早晨一直在下雨,倾盆大雨铺天而来,哗哗地打在渡船的窗上。桑德斯排着队买咖啡,心中思索着新的一天的工作。他通过眼睛的余光看见戴夫·本尼迪克特朝自己走来,便迅速转过身去,但已太晚了。本尼迪克特招呼道:“嘿,朋友。”今天早晨,桑德斯不想谈论数通公司的事。

  就在这最后一刻,一个电话救了他:他口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走到一边接电话。

  “可怜的奥斯汀,汤姆老兄。”是埃迪·拉森从奥斯汀打来的。

  “怎么回事,埃迪?”

  “你知道库珀蒂诺总部派来的那帮审计员吗?好,你听听,现在他们来了8个,是达拉斯的詹金斯·麦凯独立财务公司的。他们像一群蟑螂一样正检查着所有帐本,我是说审查所有帐目:应收款项、应付款项、票据的承兑和信用证,年月日,逐条核对。现在他们在逐年核查,要查到89年的帐为止。”

  “是吗?一切乱了套了吗?”

  “当然是这样啦。姑娘们连坐下来打个电话的地方都没有。另外,91年以前的帐本都在市区的仓库里,这儿有其缩微胶片,但他们说要看原件,要看那些该死的帐页。他们都患了偏执狂和妄想狂,指挥我们东奔西走,把我们当作贼或是什么想干坏事的人。这是在侮辱人。”

  “好了,”桑德斯说,“就说到这儿吧,你们必须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

  “唯一使我真正感到头痛的是,”埃迪说,“他们今天下午还要来7个审计员,因为他们还要编制一份全厂所有资产的清单,从办公室的家具到空气处理机,还有生产线上的热打印机。有个家伙现在就在这儿,沿生产线编制着清单,每个工作站都要停留一段时间,还要问:‘这玩艺儿叫什么?怎么拼写这个词?什么地方生产的?型号是什么?使用多久了?其编号在哪儿?’告诉你吧,这样下去我们以后可能要停产了。”

  桑德斯皱起了眉头。“他们要编制一份资产清单?”

  “是的,这是他们说的。其实,他们的所作所为还远远超出了我听说过的任何一份资产清单编制的内容。这帮家伙在得克萨斯州的证券公司或是这类地方工作过,而关于他们我只有一句话可说:他们了解自己所提的问题。今天早晨,詹金斯公司有个家伙走过来问我,我们屋顶的天窗是哪种玻璃材料制成的,我反问:‘是哪种玻璃材料?’我想他是在唬弄我。他答道:‘哦,它是科宁牌2—47型,或者是2—47减9型的。’大概就是这么个玩艺儿。他说,它们是种类不同的紫外线辐射玻璃,因为紫外线辐射玻璃会对生产线上的芯片产生不良影响。我还从未听说过紫外线辐射能够对芯片产生不良影响呢。‘哦,是这样,’这家伙说,‘如果你们的紫外线辐射标准低于2—27,那问题就大了。’这是一年一度阳光充足的时期,你听说过这种事吗?”

  桑德斯根本没在听对方的话,他在思考,有人——不是加文,就是康利-怀特公司的人——想要这家工厂的资产清单,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一般说来,只有在计划卖掉设备时,才会要一份资产清单,以便在资产转让时,计算出资产的帐面价值减低了多少,而且——

  “汤姆,你听见了吗?”

  “我在听着。”

  “所以我对这个家伙说,我从未听过这种说法,就是有关紫外线辐射和芯片的事。多年来,我们把芯片装在电话里使用,从未出现过问题。然而这家伙说:‘哦,对安装好的芯片没有影响,紫外线辐射只是在你们生产芯片时有不良影响。’我回答说,我们这儿不生产芯片。他说:‘我知道。’因此我在纳闷:他究竟为什么如此关心我们的天窗是用哪种玻璃制成的?汤姆老兄,你说说看,这里面是什么名堂?”拉森说道,“到今晚为止,共有15个这样的家伙缠着我们。请不要对我说,这是例行公事。”

  “不,看来这不像是例行公事。”

  “很可能他们要把这家工厂卖给制造芯片的人。这种可能性很大,而这又不是我们所能阻止得了的。”

  “我同意你的意见,这种可能性很大。”

  “可怜的奥斯汀,”拉森说,“我以为你会对我说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呢。汤姆,这儿的人心烦意乱,我也是心事重重。”

  “我理解。”

  “我是说,人们都在问我。他们刚刚买了房子,他们的妻子怀了孕,孩子即将出世,他们想知道工厂的未来。我怎么对他们解释呢?”

  “拉森,我什么都不清楚。”

  “天哪,汤姆,你是部门的头儿。”

  “我知道。我来问问科克那儿的情况,看看那些审计员在那儿干了些什么,他们是上周去那儿的。”

  “一小时前我已和科克谈过,运作部派了两个人去那儿,只一天时间,而且非常礼貌,一点不像这儿的人。”

  “没编制资产清单?”

  “没编制资产清单。”

  “好的,”桑德斯叹了口气说,“我来查一下吧。”

  “汤姆老兄,”拉森说,“我必须赶快把这些情况告诉你,你不知道这些事我就更担心了。”

  “我也一样,”桑德斯说,“我也十分担心。”

  他挂上电话。桑德斯按了一下斯蒂芬尼·卡普兰的缩写字母,接通了电话。他想,她会知道奥斯汀发生了什么事的,而且他相信她会告诉他的。可是,卡普兰的助手说,她不在办公室,并且上午不会回来了。他打电话给玛丽·安妮,但她也出去了。接着他又拨电话给四季饭店找马克斯·多尔夫曼,总机接线员说多尔夫曼先生的电话占线。他心中盘算着今天晚些时候去见多尔夫曼。如果拉森的话是对的,那么桑德斯就被划在了领导圈外,这就不妙了。

  另外,他可以在和康利-怀特公司的人开过晨会以后将奥斯汀工厂的事向梅雷迪思提出来,目前他只能这么做。一想到要和她谈话,他就坐立不安,但不管怎样他必须硬着头皮去找她,因为他真的别无他法。

  当他来到四楼会议室时,里面空无一人。会议室的顶端,一块墙板上贴着一张星光驱动器的剖面图和一张马来西亚装配线的示意图。桌上的一些记事簿上潦草地记着什么,一些人的座椅旁放着打开的公文包。

  会议已经开始了。

  他的心中涌起一阵恐惧感,身上沁出了汗珠。

  一个助手从会议室的顶端走了进来,围着桌子放好茶杯和开水。

  “人都去哪儿啦?”他问。

  “噢,他们一刻钟前才离开。”她答道。

  “一刻钟前?会议什么时候开始的?”

  “8点钟开始的。”

  “8点?”桑德德问,“我以为应该是8点半开的。”

  “不,会议于8点召开。”

  该死!

  “现在他们在什么地方?”

  “梅雷迪思带着所有人去了模拟现实信息环境,向他们示范空中走廊的工作情况。”

  桑德斯一走进模拟现实信息环境,首先听到的就是笑声。他走进设备房,便看见唐·彻里小组的人已把两个康利-怀特的行政主管安顿在了空中走廊系统上。年轻的律师约翰·康利和投资银行家吉姆·戴利戴着头部装置走在滚动的行走垫片上。这两个男人龇牙咧嘴地笑着,屋里的其他人也在笑,包括那个平时总是脸色阴郁的康利-怀特公司总会计师埃德·尼科尔斯,也站在一台监视器旁微笑着,监视器显示出用户能看见的模拟现实空中走廊的真实情景,尼科尔斯的额头上还留有刚刚戴过头部装置的红色印子。

  桑德斯走过去,尼科尔斯迎着他的目光说:“这真是太奇妙了。”

  桑德斯说:“是的,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简直妙不可言,如果纽约方面看了这种表演后,他们对这项发明的指责性评论就会一扫而光。我们正向唐·彻里咨询,问他能否将这项成就运用在我们自己的公司数据库上。”

  “没问题,”彻里说,“只要让我们在你们的数据库里接一根程序中继线,我们就能将你们的数据库和这儿的设备连通起来,前后大约花费一小时功夫。”

  尼科尔斯指着头部装置问道:“我们能拿一个这种新鲜玩艺儿去纽约吗?”

  “这简单,”彻里说,“我们今天晚些时候把它寄出去,星期四就能寄到纽约。我会派一个人去帮你们安装好。”

  “这种服务将成为推销它时可大肆宣扬的重要特色,”尼科尔斯说,“非常重要的特色。”他拿出自己那副半框眼镜,那是一副可折叠得很小的极其精致的眼镜。尼科尔斯小心翼翼地展开它,将其架在了鼻梁上。

  约翰·康利站在行走垫片上大笑着。“天使,”他说,“我怎么才能打开这只抽屉?”然后他歪过头来听着。

  “他正和那个帮助天使说话,”彻里说,“他通过头部装置能听见天使的声音。”

  “天使对他说了些什么?”尼科尔斯问。

  “那是他和天使之间的悄悄话。”彻里笑道。

  约翰·康利站在行走垫片上,边听边点着头,然后将手伸向空中。他握起手来,仿佛在抓什么东西,接着往后拉去,像一个人用手拉开一只档案柜抽屉的动作。

  桑德斯通过监视器看见了一只实实在在的档案柜抽屉从空中走廊的墙上滑了出来,抽屉里整整齐齐放着档案。

  “哇,”约翰·康利说道,“这真是奇妙。天使,我可以看一份档案吗?……哦,好的。”

  约翰·康利伸出手来,用指尖碰了一下某张档案的标签,那份档案迅速地跳了出来,铺展开来。显然档案是悬在半空中的。

  “有时我们必须打破身体隐喻的障碍,”彻里说,“因为用户只有一只手,而他们是不可能用一只手打开一份普通档案的。”

  约翰·康利站在黑色行走垫片上,用手在空中短短地划了个弧形,仿佛一个人正用手翻着书页。桑德斯通过监视器看到约翰·康利正在瞧着一叠摊开的纸。“嘿,”约翰·康利说,“你们的人应该多加小心,我这儿有你们所有的财务档案。”

  “我来瞧瞧。”吉姆·戴利边说边在行走垫片上转过身来观看。

  “你们想看什么就看吧,”彻里笑道,“尽情地欣赏吧。在最终的系统中,我们将安装一种防护装置以控制信息的读取,但现在我们可以绕过整个系统。你注意到有些数字是红的了吗?这表示其中还存储着一些细节材料。按一个红色数字。”

  康利按了一个红色数字,这个数字便扩大了,化为一幅崭新的信息平面图,浮在刚才那叠档案材料之上。

  “哇!”

  “一种高级文本,”彻里耸了下肩说,“一种简洁精炼的文本,我只能这么说。”

  康利和戴利咯咯地笑着,迅速地拨弄着档案上的数字,十几份细节材料很快显现出来,悬在他们周围的空问。“嘿,怎么才能弄走所有这些材料?”

  “你能找到那份原始档案吗?”

  “它就藏在其他这些材料的后面。”

  “弯下腰看一看,看看你能不能拿到它。”

  康利弯下腰,看起来像在向里面看着什么。只见他伸出手,捏着空气。“我拿到了。”

  “好的。在它的右角你可以看见一个绿色的箭头,摸一下那个箭头。”

  康利摸了一下,所有的纸页又回到了那份原始档案中。

  “妙极了!”

  “我想做一次。”戴利说。

  “不,不行,我要做一次。”

  “不,该我了!”

  “该我了!”

  他们像一群兴奋的孩子笑了起来。

  布莱克本走过来。“我知道每个人都很感兴趣,”他对尼科尔斯说,“但是我们的时间不够了,也许我们应该回会议室去了。”

  “那好。”尼科尔斯显然勉强地说道,然后转身面向彻里。“你保证能提供给我们这样一套设备吗?”

  “没问题,”彻里说,“没问题。”

  康利-怀特公司的官员们向会议室走去,思想仍处于一种兴奋之中,他们不停地唠叨着,笑谈着刚才的情景。数通公司的人悄然无声地在他们身边走着,不想破坏他们的好情绪。就在此时,马克·卢伊恩悄悄地赶上了桑德斯,小声问道:“昨晚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打了。”桑德斯答道。

  卢伊恩摇了摇头。“我回到家后没接到任何人的电话。”他说。

  “大约六点一刻的样子,我和你的录音电话讲了话。”

  “我没收到,”卢伊恩说,“而且今天早晨我来上班时,你又不在。”他压低了声音。“天哪,情况糟透了,我们还没找出星光产品的问题,但我又必须参加商讨星光产品的会议。”

  “很抱歉,”桑德斯说,“我不知道会议的内容。”

  “幸运的是,梅雷迪思主持了这次讨论,”卢伊恩说,“否则我就出尽洋相了。其实,我——我们以后再谈这事吧。”看见梅雷迪思停住脚步在等桑德斯,卢伊恩赶紧这样说,然后便走开了。

  “你究竟到哪儿去了?”梅雷迪思问。

  “我以为会议是8点半开的呢。”

  “昨晚我打电话去你家,主要是因为会议改在8点这件事,他们想赶乘下午去奥斯汀的飞机,所以我们把所有工作都提前了。”

  “我没得到这个消息。”

  “我和你妻子说了,难道她没告诉你吗?”

  “我听到的是8点半。”

  梅雷迪思摇着头,仿佛不愿再谈这所有的事。“不管怎么说,”她说,“在8点钟的会议上,我不得不找出一个解决星光驱动器问题的办法来,因此,各个部门的密切配合是非常重要的,因为——”

  “梅雷迪思?”人群的前面,加文正回头看着她。“梅雷迪思,约翰·佩里要问你一个问题。”

  “马上就来。”她说完,最后向桑德斯愤然地皱了个眉头,然后急速向前面走去。

  回到会议室后,大家的情绪轻松愉快,落座时还在说说笑笑。埃德·尼科尔斯转身面向桑德斯,首先说起了会议的主题。“梅雷迪思将星光驱动器的最新情况告诉了我们,既然你现在来了,我们当然也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必须找到一个解决星光驱动器问题的办法来,梅雷迪思这样说过。因此,桑德斯犹豫起来。“我的意见?”

  “是的,”尼科尔斯说,“你不是负责星光驱动器生产的吗?”

  桑德斯瞧着桌子四周的每张脸,他们都期待地面对着他。他瞥了一眼梅雷迪思,但是她已打开公文包,正翻找着文件,最后掏出了几只鼓鼓的马尼拉信封。

  “好吧,”桑德斯说,“我们制作了几台样机,并且做了彻底调试,结果雄辩地表明,样机工作得无可挑剔,它们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驱动器。”

  “这点我清楚,”尼科尔斯说,“不过我想知道的是,现在你们是不是已经将它投入生产?”

  “是的。”

  “我想,我们更想听听你对生产这种产品的情况介绍。”

  桑德斯犹豫起来。她对他们说了什么?会议桌的另一端,梅雷迪思·约翰逊合起公文包,十指交叉放在颏下,从容地盯着他。从她的面部表情上,他看不出什么来。

  她对他们说了什么?

  “桑德斯先生?”

  “哦,”桑德斯开始说道,“我们正在仔细检查生产线,处理近来生产上的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是我们生产其他产品开始时也会遇到的。我们仍处于生产的最初阶段。”

  “很抱歉,”尼科尔斯说,“我以为你们已经生产了两个月了。”

  “是的,是两个月。”

  “对我来说,两个月就不算是‘最初阶段’了。”

  “嗯——”

  “你们一些产品的周期只有9个月,是不是?”

  “是的,9至18个月。”

  “那么两个月后,你们一定已经全面投入生产。作为该产品的负责人,你对此有何评论?”

  “噢,我的观点是,这种问题是我们在生产的这个阶段经常能碰见的。”

  “对此我很想听听,”尼科尔斯说,“因为今天的早些时候,梅雷迪思向我们指出,问题其实十分严重。她还说,你们甚至可能不得不回过头来检查一下星光驱动器的设计图板。”

  见鬼!

  此时他该怎样应付对方呢?他已经说过,问题并不严重,他不能声明取消前言。桑德斯喘了口气说道:“我希望我没有向梅雷迪思表达过错误的意思,因为我对生产星光驱动器的能力充满了信心。”

  “我相信你会的,”尼科尔斯说,“不过,我们正面临来自索尼和菲利普的许多产品的竞争,因此我不知道你的自信中是否有不足之处。请问流水线生产出来的驱动器有多少符合标准的?”

  “我没带这方面的资料。”

  “只是大概说说。”

  “没有精确的数据,我不想说。”

  “能拿到精确的数字吗?”

  “能,只是我没带在身边。”

  尼科尔斯皱起了眉头,他的这种表情在说:既然你知道会议的内容,为什么不把这些材料带着呢?

  康利清了清嗓门。“梅雷迪思说,这条流水线的生产能力只有29%,而且只有5%的驱动器符合标准。你知道这些吗?”

  “情况大致是这样,是的。”

  会议桌的周围一片短暂的静寂。突然,尼科尔斯将身子往前移了移。“这里我想问个问题,”他说,“既然生产数据是像上述那样的情况,那么你对星光驱动器信心十足的根据何在?”

  “根据是以前我们遇见过这一切类似的问题,”桑德斯答道,“我们发现了生产上的问题,看起来不可克服,但很快我们就解决了。”

  “我明白了,因此你认为你过去的经验也适用于这个产品的生产。”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

  尼科尔斯仰靠在椅背上,双臂交叉放在胸前,表情极其不满。

  那个瘦瘦的投资银行家吉姆·戴利身体前倾说道:“请不要误解,汤姆,我们并不是在为难你,”他说,“很早以前我们就已掌握了确定购买这家公司的几条理由,那时根本没考虑星光产品会发生什么特别的问题,所以我认为星光驱动器不是今天议论的关键问题,我们只是想知道目前的情况,而且我们希望你能尽量坦率地谈一谈。”

  “嗯,现在确实出现了问题,”桑德斯说,“我们正在想办法解决,也想出了一些主意,不过,其中有些问题可能与设计有关。”

  戴利说:“把最糟糕的情况讲给我们听听吧。”

  “最糟糕的情况?我们暂停了流水线的生产,重新加工机体,很可能控制器的芯片要返工,然后再继续生产。”

  “耽误多久?”

  要耽误9至12个月。“需要6个月。”桑德斯说。

  “天哪。”有人轻声说道。

  戴利说:“梅雷迪思说过,最多耽误6个星期。”

  “我想是这样,不过你问的是最糟糕的情况。”

  “你真的认为会耽误6个月吗?”

  “你问的是最糟糕的情况,我想大概不要这么久。”

  “但是有可能?”

  “是的,有可能。”

  尼科尔斯再次倾身向前,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看我是否正确地理解了你的说法。如果驱动器在设计上出了问题,那么这是在你管辖范围内发生的,这样说对吗?”

  “对的,是这样。”

  尼科尔斯摇了摇头。“好的,我们陷入了如此困境,你真的认为你能使我们摆脱困境吗?”

  桑德斯强压着怒火。“是的,我有能力这样做,”他说,“说实在的,我认为我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最佳人选。正如刚才我说的那样,我们以前碰见过这类问题,而且以前我们处理过这类问题。我和所有的有关人员关系密切,所以我相信我们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向这些穿着西装的人解释清楚产品生产过程的实际情况。“当我们按生产周期进行生产时,有时回到会议桌旁讨论些问题并不是件令人担心的事。没有人喜欢这么做,但这么做可能有其好处。在过去的岁月里,我们大约每年都会制造出完整的一代新产品。而现在,我们越来越频繁地在每代产品之中做些改进。如果我们必须对芯片返工的话,那么我们就有可能输入视频压缩规则系统的密码,而这是我们在开始生产时所做不到的。而且,这也会使后期使用者对驱动器的速度有了一种新的认识,而不局限于简单的驱动器说明书上说的那样。我们再生产时就可能不再是那种100毫秒的驱动器,而改为生产80毫秒的驱动器了。”

  “但是,”尼科尔斯说,“与此同时,你的产品也不可能及时打进市场了。”

  “是的,你说得很对。”

  “你创不出产品的牌子,你也不可能为这一系列产品在市场中争得一席之地,你就不会有自己的客户,不能加入广告大战,因为你没有一条产品生产线给予支持。你的驱动器也许比别的驱动器好,但人们不了解它,你只好从头做起。”

  “你所说的全对,但是市场反馈是迅速的。”

  “竞争也同样迅速。等你的产品打入市场,索尼已在市场中占据了什么位置呢?它们的驱动器也会是80毫秒的吗?”

  “不知道。”桑德斯答道。

  尼科尔斯叹了口气。“本来我对我们的驱动器生产情况把握很大,根本就没想过我们是否要派合适的人去修理。”

  梅雷迪思终于开了腔。“我说的也许有不妥之处,”她说,“记得我和你谈及星光驱动器时,汤姆,我对你说法的理解是驱动器的问题十分棘手。”

  “是的,是这样。”

  “那好,我认为我们现在不要隐瞒事实。”

  他立刻说:“我不想隐瞒事实。”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了这句话,感到自己的声音音量很高、话语严厉。

  “不,不,”梅雷迪思安慰性地说,“我的意思不是说你隐瞒事实,只是因为我们中的一些人难以理解这些技术性的问题,我们盼望能有人把我们目前的生产情况用外行人能听懂的话语表达出来。你是否能给我们说说?”

  “我一直在努力这样做。”他说。他知道自己的声音给人以一种为自己辩护的感觉,但他已情不自禁。

  “是的,汤姆,我知道你一直在这样做,”梅雷迪思说话时的神情仍是那么和蔼可亲,“不过举个例子吧,如果读写激光头与脱离了控制芯片的m子集指令不同步的话,那么就停工期来说,这将给我们带来什么结果呢?”

  她的这番话只是为了哗众取宠,表明她精通技术,但是这番话又弄得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因为这种激光头是只读的,不是读写的,它们与控制芯片外的m子集毫无关联。而X子集是得到索尼公司批准认可的密码,也是每家公司用于他们的光盘驱动器的部分驱动器密码。

  为了使自己的答话不使她感到尴尬,桑德斯必须想象出一番根本不符合事实的话来。“嗯,”他说,“你提出了一个很有用的问题,梅雷迪思,不过我认为,m子集应该是一个比较简单的问题,如果激光头有此宽容度的话,大概只需三四天就能修复。”

  他迅速地瞥了一眼彻里和卢伊恩,只有他俩清楚刚才桑德斯所说的话是胡编乱造出来的。此时这两个男人一边听着,一边一本正经地点着头,彻里还用手托住下巴。

  梅雷迪思问:“你估计母板会发生轨迹信号不同步的问题吗?”

  她的话把所有东西搞混淆了。轨迹信号来自电源,并由控制芯片控制。驱动器元件中根本没有母板。但是此时,他已胸有成竹。他立刻答道:“那当然是要考虑的事,梅雷迪思,我们应该彻底地检查一下。我希望不同步的信号是阶段性变化的,仅此而已。”

  “阶段性变化容易修复吗?”

  “容易,我想是容易修复的。”

  尼科尔斯清了清嗓子。“我感到这是一种自身的技术性问题,”他说,“也许我们该转向别的话题了。议事日程的下一个项目是什么?”

  加文说:“我们就在下面大厅里安排了一场视频压缩的表演。”

  “好,我们就去观看吧。”

  椅子被向后推去,与会者站了起来,从会议室鱼贯而出。梅雷迪思慢慢地合起一份份档案,桑德斯也多呆了片刻。

  剩下他俩时,桑德斯说:“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什么这一切?”

  “所有那些关于控制芯片和只读光头的浮夸、啰唆而费解的语言,就连你都不知道自己讲的是什么。”

  “哦,我知道,”她气愤地说,“我在收拾你所造成的混乱局面。”她倾身向前怒视着他。“听着,汤姆,昨晚我决定采纳你的建议,说出驱动器的真实情况。今天早晨我说过,驱动器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而你很有见识,你会告诉他们问题出在哪儿的。我为你安排妥当,让你把对我说的情况也告诉给他们。然而你走进会议室后,郑重地说驱动器的问题无关紧要。”

  “可是我认为我们昨晚一致同意——”

  “这些人不是傻瓜,我们也无法愚弄他们。”她“啪”的一声合起文件包。“我真诚地汇报了你告诉我的情况,然而你却说我不知道自己讲的是什么。”

  他咬着嘴唇,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愤怒。

  “我不知道你对这儿发生的事是怎么想的,”她说,“这些人是不关心技术细节的。他们这些笨蛋是不懂得驱动器光头的。他们只是想知道是否有人负责生产,是否有人在处理问题。他们要的是你的保证,而你并没有使他们消除疑虑。所以,我只好赶快插话,用一连串的技术行话打破僵局,我只好替你扫清他们心中的疑云。我已尽我所能。可是让我们来看看吧:今天你并没树立起信心,汤姆,一点也没有。”

  “废话,”他说,“你说的只是外表,是一次全体会议上所有人的外部表情。然而最终还是要有人来生产这该死的驱动器——”

  “我要说——”

  “我在这个部门管理了8年,而且管理得十分出色——”

  “梅雷迪思。”加文的头伸进门来,他俩停止了谈话。

  “我们都在等着,梅雷迪思。”他说完,转而冷冷地看了一眼桑德斯。

  她拎起公文包,一阵风似的走出了会议室。

  桑德斯立刻下楼来到菲尔的办公室。“我要见菲尔。”

  他的助手桑德拉叹了口气。“今天他特别忙。”

  “我现在必须见他。”

  “我来看看,汤姆,”她按了内部电话的揿钮。“菲尔吗?是汤姆·桑德斯。”她听了片刻。“他说进去吧。”

  桑德斯走进菲尔办公室,关上门。菲尔在办公桌后站起身,双手在胸部不停地摸着。“汤姆,你来这儿我很高兴。”

  他们轻轻握了握手。“不能和梅雷迪思一起工作了。”桑德斯开门见山地说道,仍然怒气冲冲,未能从和她的冲突中解脱出来。

  “是的,我知道。”

  “我认为我不能和她共事。”

  菲尔点点头。“我知道,她已告诉了我。”

  “哦?她对你说了什么?”

  二

  “汤姆,她把昨晚见面的事告诉我了。”

  桑德斯皱着眉头,他简直不能想象她会说出那次见面的事。“昨天晚上?”

  “她告诉我,说你对她性骚扰。”

  “我什么?”

  “噢,汤姆,不要激动。梅雷迪思向我保证,她不会提出诉讼,我们可以内部悄悄地解决,这对大家来说都有利。其实,我刚才正在审看组织结构图,而且——”

  “等一下,”桑德斯说,“她说我对她性骚扰吗?”

  菲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汤姆,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不成问题,这事不会在公司传开,也不必让你妻子知道。正如我说的那样,我们可以悄悄地解决,使每个当事人都满意。”

  “等一等,这不是真实——”

  “汤姆,请稍等片刻。现在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将你们俩分开。因此,你不要向她汇报工作,我想理想的做法是从侧面提拔你。”

  “侧面提拔?”

  “是的,奥斯汀的移动电话部有一个技术副总经理的空缺,我想调你去那儿,你的级别、工资,以及福利等一概不变,一切不变,只是你要去奥斯汀,你不能和她有任何直接的交道。怎么样?”

  “奥斯汀?”

  “是的。”

  “移动电话部?”

  “是的。那里气候宜人,工作环境优美……高等学府云集……有幸把你的家人带出这多雨的地方……”

  桑德斯说:“可是康利-怀特公司将廉价卖掉奥斯汀。”

  菲尔在桌后坐下来。“我简直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听来这消息的,汤姆,”他平静地说,“这纯粹是假话。”

  “对此你这么肯定吗?”

  “肯定无疑。请相信我的话,卖掉奥斯汀是他们最不情愿的事,所以,此话毫无道理。”

  “那么为什么他们要编制资产清单呢?”

  “我相信他们将认认真真地对奥斯汀的整个经营情况进行审计。你瞧,汤姆,康利-怀特公司的人担心买下公司后流动资金发生困难,而你是清楚的,奥斯汀工厂的利润很大,我们已将经营数据给了他们,现在他们正在审核这些数据,以便确认这些数据准确无误。但是他们不可能卖掉它,移动电话只会发展,汤姆,你是清楚的,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在奥斯汀那儿选派一个副总经理的原因所在。我想,这也是值得你考虑的极好的发展机会。”

  “不过,我这么一来不是要离开尖端产品部了吗?”

  “嗯,是这样,问题的关键是把你调出这个部门。”

  “那么照这么说,在这个部门脱离母公司独立后,我就不能留在新公司里了。”

  “说的对。”

  桑德斯来回踱着步。“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哦,不要性急嘛,”菲尔说,“我们还是来考虑一下所有的细节吧。”

  “菲尔,”他说,“我不知道她对你说了什么,不过——”

  “她把整个过程都告诉了我——”

  “不过我认为你应该了解——”

  “我要你知道,汤姆,”菲尔说,“我对可能发生的事情不做任何判断,这不是我关心的,我也没有兴趣,我只是想为公司解决难题。”

  “菲尔,听着,我没做那事。”

  “我理解这可能是你的感觉,不过——”

  “我并没对她性骚扰,是她性骚扰了我。”

  “我相信,”菲尔说,“那时在你看来可能是这样,不过——”

  “菲尔,我要告诉你,除了强奸,她对我干了所有的事,”他气愤地踱着步,“菲尔,她在对我性骚扰。”

  菲尔叹了口气,仰靠在椅背上,用铅笔敲了敲办公桌的桌角。“我必须坦率地告诉你,汤姆,我感到你的话令人难以相信。”

  “这是事实。”

  “梅雷迪思是个漂亮的女人,汤姆,一个充满活力、令男人倾倒的女人,我认为,一个男人,嗯,失去自控是很自然的。”

  “菲尔,你没听清我的话,她性骚扰了我。”

  菲尔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我听清楚了,汤姆,我只是……我感到难以想象。”

  “不过,她是这么干的。你想听听昨晚的真实情况吗?”

  “嗯,”菲尔在椅子里动了动身子,“当然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可问题是,汤姆,梅雷迪思·约翰逊在本公司有很深的关系网,许多极其重要的人物都对她留有很好的印象。”

  “你是指加文。”

  “不仅是加文,梅雷迪思已在好几个地方建起了一个权力网。”

  “康利-怀特公司吗?”

  菲尔点点头。“是的,那儿也是。”

  “你不想听听我的诉说了吗?”

  “当然我想听,”菲尔边说边用手梳理着头发,“确实我很想听听,而且我很想不偏不倚。可是我想对你说,不管怎样,我们必须在人事方面做些调整,因为梅雷迪思有举足轻重的关系网。”

  “这么说我要讲的话已无关紧要了。”

  菲尔皱着眉,看着他踱步。“我理解你此时心烦意乱,我能看出来。你是这家公司里的一个人才,可是汤姆,我现在所能做的是,让你看清形势。”

  “什么形势?”桑德斯问。

  菲尔叹了口气。“昨晚有证人吗?”

  “没有。”

  “这么说只是你的说法和她的说法。”

  “我想是这样。”

  “换句话说,这叫势均力敌。”

  “什么?你们没有理由认为是我错了,而她是对的。”

  “当然没有理由,”菲尔说,“可是看看形势吧,一个男子声称一个女人对他进行了性骚扰,这是不大可能的。我想公司里还从未有过这码事。这并不意味着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不过完全可以这么说,即使梅雷迪思的关系网不那么深,形势对你也是十分不利的,”他稍作停顿,“我只是不愿看着你因为这件事而受到伤害。”

  “我已经受到伤害了。”

  “我们又回到了感情这个话题,你的要求与现实有抵触,况且遗憾的是,汤姆,没有证人。”他揉了揉鼻子,用力拉了拉上衣的翻领。

  “你把我调出尖端产品部,我受到了伤害,因为我就不再是新公司的一员了,我已在这家公司工作了12年呀。”

  “这是个有趣的法律问题。”菲尔说。

  “我不是在谈论法律问题,而是在谈——”

  “听着,汤姆,我把这件事提交给加文决定吧。同时你也想想,为什么你不能冷静下来,仔细考虑一下这个奥斯汀的建议,认真地考虑,因为谁也不能在这种毫无证据的争吵中获胜。你可能伤害到梅雷迪思,但你将更多地伤害到自己。这就是作为你朋友的我的担心所在。”

  “如果你是我的朋友——”桑德斯说。

  “我是你的朋友,”菲尔说,“目前不管你是否承认这个事实,”他从桌后站起身子,“你都不会愿意这种事在许多报纸上被引人注目地捅出来。你的太太,还有你的孩子不想听到这事,你也不想让班布里奇岛那些爱搬弄是非者在剩下的夏日里议论你,这对你都不会有任何好处。”

  “我明白这些,但是——”

  “但是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汤姆,”菲尔说,“公司面对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申诉。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我们必须脚踏实地地处理好这个问题。我说了这许多,意在迅速解决这件事。所以请你三思,然后给我个答复。”

  桑德斯走后,菲尔就打电话给加文。“我刚刚和他谈过。”他告诉加文。

  “怎么样?”

  “他说不是那回事,是她性骚扰了他。”

  “天哪,”加文说,“乱了套了。”

  “是的。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讲,你也料到他会这么说,”菲尔说,“这类事情的结果通常是这样的,男人总是竭力否认。”

  “是的,不过,这很危险,菲尔。”

  “我明白。”

  “我不想让这事坏了我们的大事。”

  “是,是的。”

  “目前最重要的是解决这个问题。”

  “我明白,加文。”

  “你向他提出了那个奥斯汀建议了吗?”

  “提了,他要认真地考虑。”

  “他会接受吗?”

  “我想不会。”

  “你劝他了吗?”

  “嗯,我向他暗示,我们不会指责梅雷迪思的,相反,我们会通过这件事支持她。”

  “说得太对了。”加文说。

  “我想他对这点十分清楚,那就让我们看看他来找我们时会说些什么吧。”

  “他不会出去指控吧?”

  “他很精明,不会这么干的。”

  “希望如此。”加文烦躁地说完,挂上了电话。

  看清形势。

  桑德斯站在先锋公园里,斜倚在一根柱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濛濛细雨,回忆着与菲尔会谈的每个细节。

  菲尔连桑德斯对事件的描述都不愿意听,他甚至不让桑德斯说话,看来菲尔已经知道了所发生的一切。

  她是一个令男人倾倒的女人,一个男人失去自控是很自然的。

  菲尔的这番话说出了数通公司每个人的心思,公司的每个人都会对所发生的事持相同的观点:菲尔说他很难相信桑德斯受到梅雷迪思的性骚扰,其他人也同样难以相信。

  菲尔告诉他,发生的事情并没什么关系。菲尔要告诉他的是,梅雷迪思有很深的关系网,而且没人相信男人会受到女人的性骚扰。

  看清形势。

  他们是要他离开西雅图,离开尖端产品部。没有选择,没有高报酬,对他12年的工龄没有一点补偿,一切随之烟消云散。

  奥斯汀,那儿酷热、干燥,人地两生。

  苏珊是绝不会答应的,她在西雅图的业务很成功,她花了许多年经营成自己的业务范围。他们刚刚重新改造了房子,孩子们喜欢这个地方。如果桑德斯提出搬家建议的话,苏珊会产生怀疑的,肯定要询问其中的原因,迟早她就会找到答案。如果他答应调动工作,那么就等于他向妻子表明了自己有罪。

  不管桑德斯怎样绞尽脑汁地思考这个问题,不管他如何煞费苦心地整理着思路,他都想不出一点好办法来,心理上的压力越来越重。

  我是你的朋友,目前不管你是否承认这个事实。

  他回想起自己结婚那时,他的男傧相菲尔说,他想把苏珊的戒指在橄榄油里蘸一下,因为在往手指上套戒指时往往会出现难以套上的麻烦。当时菲尔对此大惊小怪,生怕在婚礼中某件小事发生什么差错。这就是菲尔:总是担心面子上的事。

  不必让你妻子知道。

  菲尔在向他施加压力,是菲尔,还有加文在幕后操纵,他俩一起在向他施加压力。桑德斯为公司卖力工作了许多年,但现在他们什么好处也没给他。毫无疑问,他们站在了梅雷迪思那边,他们甚至都不愿听听他对昨晚发生的事件的陈述。

  桑德斯站在雨中,突如其来的事件给他的打击在逐渐减弱,随之而慢慢消逝的还有对公司的忠诚。愤怒占据了他的心灵。

  他掏出移动电话,按了个号码。

  “这是佩里先生办公室。”

  “我是汤姆·桑德斯。”

  “对不起,佩里先生去法院了。能给他留言吗?”

  “也许你能帮我这个忙。有一天他向我提起,你们有个女人负责性骚扰的案件。”

  “我们有好几个律师负责这类案件,桑德斯先生。”

  “他提起的是个西班牙女人。”他竭力回忆佩里曾向他说过的有关她的事情,那个温柔娴静的女人,但他记不清楚了。

  “那一定是弗尔南德斯女士。”

  “不知道你能否帮我找到她。”桑德斯说。

  弗尔南德斯的办公室很小,写字台上高高地摞着几堆摆放整齐的文件和案情摘要,写字台角上放着一台电脑终端。桑德斯进门时她站起身来。“你一定是桑德斯先生吧。”

  她是个30来岁的高个子女人,留着金色的直发,长着鹰钩鼻子,身上穿着浅奶油色的西装。她态度直率,握手时坚定而有力。“我叫路易丝·弗尔南德斯。我该怎样帮助你?”

  她同他原先料想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既不可爱,也不娴静,而且肯定不是西班牙血统。他颇感意外,以至于联想也没想就开口说:“你不是我——”

  “原来想的样子?”她扬起了一边眉毛。“我父亲是古巴人,我还小的时候全家就离开了那儿。请坐,桑德斯先生。”她说完便转身绕过写字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桑德斯窘迫不安地坐下来。“不管怎么样,应该谢谢你这么快就约见了我。”

  “不用谢。你是约翰·佩里的朋友?”

  “是的,那天他提到你,说你专门办这类案子。”

  “我办劳工法方面的案子,主要是关于推定解雇和《民权法令》第7章内容方面的诉讼。”

  “我明白了。”桑德斯觉得自己跑到这里来真是愚蠢。弗尔南德斯神气活现的态度和漂亮的外表让他感到很吃惊,实际上,她颇令他想起梅雷迪思。他觉得她肯定不会同情自己的案情的。

  弗尔南德斯戴上角质架的眼镜,隔着写字台向他望来。“你吃过饭没有?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弄块三明治。”

  “我不饿,谢谢。”

  她把一块咬了一半的三明治推到写字台边上。“一小时后我恐怕要出庭。有时候事情弄得有点匆匆忙忙。”她边说边取出一本法律记事本放在面前,动作干脆而利落。

  桑德斯看着她,断定自己是找错了人。他根本就不该上这儿来,这一切都是个错误。他四下环顾了一下办公室,那儿有一叠整整齐齐的柱状出庭记录图表。

  弗尔南德斯停下笔,从记事本上抬起头来。她用的是那种价值昂贵的钢笔。“你能把当时的情形对我说说吗?”

  “哦……我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

  “我们可以从你的姓名、地址和年龄开始。”

  “托马斯·罗伯特·桑德斯。”随后他报了自己的地址。

  “你的年龄?”

  “41岁。”

  “职业?”

  “我是数字通讯公司的部门经理,尖端产品部的。”

  “你在这家公司工作多久了?”

  “12年。”

  “唔,任现职呢?”

  “8年。”

  “你今天为何到这儿来,桑德斯先生?”

  “我受到了性骚扰。”

  “唔。”她面无表情,没有流露出一点惊讶的样子。“你愿意把情况告诉我吗?”

  “我的老板,呃,对我动手动脚。”

  “你老板的姓名?”

  “梅雷迪思·约翰逊。”

  “男性还是女性?”

  “女性。”

  “嗯哼。”她还是没有感到惊讶,依旧不慌不忙地做着笔记,笔尖刮擦着纸面发出“沙沙”的声音。“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昨天晚上。”

  “确切的情形是怎样的?”

  桑德斯决定不提及公司合并的事。“她刚被任命为我的新上司,我们有几件事情要商议。她问我能不能下班后同她碰个头。”

  “是她要求碰头的吗?”

  “是的。”

  “在哪儿碰的头?”

  “在她的办公室,6点钟的时候。”

  “有别人在场吗?”

  “没有。她的助手进来过一小会儿功夫,那是开始的时候,后来就走了。那时事情还没有发生。”

  “明白了。继续说。”

  “我们谈了一会儿话,是关于工作的事,还喝了点葡萄酒。她事先弄了点酒。后来她就对我动手动脚起来。那会儿我正站在窗前,她突然间就开始吻我,然后我们很快就坐到了长沙发上。后来她就开始,呃……”他踌躇起来。“你希望知道多少细节?”

  “现在只要粗线条的就够了。”她咬了一口自己的三明治。“你说你们在接吻?”

  “是的。”

  “是她采取主动的吗?”

  “对。”

  “她这样做的时候,你的反应如何?”

  “不自在,因为我是有家的人。”

  “唔,在接吻发生以前,你们这次会见的一般气氛是怎样的?”

  “那是正常的工作性质的会见。我们在谈工作。不过她一直在说一些,哦,暗示性的话。”

  “什么样的话?”

  “哦,说我气色如何如何好,身体如何如何棒,说她见到我是多么高兴。”

  “她见到你是多么高兴?”弗尔南德斯带着疑惑的神情重复了一句。

  “是的,因为我们以前认识。”

  “你们以前有过关系?”

  “是的。”

  “什么时候?”

  “10年前。”

  “那时你结婚了没有?”

  “没有。”

  “那时候你们两人都在为现在的公司工作吗?”

  “不,我在为现在的公司工作,她在另外一家公司。”

  “你们的关系持续了多久?”

  “6个月左右。”

  “后来你们一直保持联系吗?”

  “不,并没有。”

  “有过任何联系吗?”

  “有过一次。”

  “是亲密性质的吗?”

  “不,只不过是,你知道,在走廊上打个招呼而已,在办公室。”

  “明白了。在过去的8年里,你去过她住的地方吗?”

  “没有。”

  “下班后一起吃过饭、喝过酒,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有过没有?”

  “没有,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再见到过她。她进公司的时候是在库珀蒂诺,搞运作。我在西雅图,在尖端产品部。我们并没有多少接触。”

  “这就是说,在那段时间里,她并不是你的上司?”

  “是这样。”

  “给我描绘一下约翰逊女士。她多大岁数?”

  “35岁。”

  “你认为她有吸引力吗?”

  “是的。”

  “很有吸引力吗?”

  “她长得像十几岁的姑娘,有点娃娃气。”

  “这么说来你觉得她很有吸引力。”笔在记事本上“沙沙”作响。

  “是这样。”

  “别的男人怎么样——他们会说自己觉得她很有吸引力吗?”

  “是的。”

  “她在同性有关的事情上举止如何?她说笑话,说性方面的笑话,作性方面的暗示,或者讲下流猥亵的话吗?”

  “没有,从来没有。”

  “搔首弄姿、卖弄风情吗?触摸别人身体吗?”

  “她并不这样。她当然清楚自己长得漂亮,她是可以利用这一点的,不过她为人有点……冷漠,是格雷斯·凯利①那种类型的人。”

  ①格雷斯·凯利(1928—1982)美国女影星,以娴雅冷峻之美而闻名,曾获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

  “人们说格雷斯·凯利在性方面非常活跃,大多数与她搭档的男主角都跟她有过风流韵事。”

  “这我不知道。”

  “唔,那么约翰逊女士怎么样?她在公司里有风流韵事吗?”

  “不知道,我没听说过什么。”

  弗尔南德斯在记事本上啪的翻过一页,“好吧。那么她做你的上司有多久了?或者说她现在是不是你的上司?”

  “是的,她任我的上司刚刚一天。”

  弗尔南德斯第一次显出有点惊讶的样子。她瞥了桑德斯一眼,又咬了一口三明治,“一天?”

  “是的,昨天是我们公司重组的第一天,她刚刚得到任命。”

  “就是说,她在任命的当天就和你会面了,在晚上?”

  “是的。”

  “好的。刚才你跟我说当时你们坐在长沙发上,她在吻你。这以后发生了什么?”

  “她拉开我的拉链——嗯,她先是开始抚摩我。”

  “抚摩你的生殖器?”

  “是的,同时吻我。”桑德斯觉得自己在冒汗,就用手擦了擦额头。

  “我知道这些话难以启齿。我尽量问得简短一点。”弗尔南德斯说,“后来呢?”

  “后来,她拉开了我裤子的拉链,开始用手抚摩我。”

  “是这样吗?”

  “是的。”

  “她是这样做的?”

  “是的。”

  “就是说,她拉开你的裤子,然后用手抚摩,是这样吗?”

  她透过眼镜框注视着他。有一会儿,他尴尬地躲开了她的目光。当他重新面对着她的时候,他发现她没有丝毫的尴尬,她的神态不仅仅是临床式的、职业化的,而且显露出一种深沉的超然与冷漠。

  “是的,”他说,“事情就是这样。”

  “那么你的反应是怎样的?”

  “嗯,”他尴尬地耸了耸肩膀,“她的抚摩起了作用。”

  “你产生了性冲动。”

  “是的。”

  “你有没有对她说点什么?”

  “我不知道。”

  “你究竟说了什么没有?”

  “我是说了点什么,我不知道,当时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你记得当时自己说过的话吗?”

  “我想当时我只是不停地叫‘梅雷迪思’,目的,你知道是想让她住手,但她老是打断我,要不就吻我。”

  “除了叫‘梅雷迪思’以外,你还说过些什么吗?”

  “不记得了。”

  “她当时的行为给你什么样的感受?”

  “我感到不自在。”

  “为什么?”

  “我害怕跟她搅在一起,因为她现在是我的老板,也因为我现在是有家的人,我不希望自己的生活中出现什么扯不清的事情,你知道的,所谓办公室里的风流韵事。”

  “为什么不呢?”弗尔南德斯问道。

  这个问题让桑德斯吓了一跳。“为什么不?”

  “是啊,”她目光冰冷、察言观色地直视着他,“毕竟你是同一个美人儿单独呆在一起,为什么不风流一下呢?”

  “天哪。”

  “这是一个大多数人都会问的问题。”

  “我已经结婚了。”

  “那又怎么样?什么时候都有结了婚的人在做风流韵事。”

  “好吧,”桑德斯说,“首先,我的妻子是个律师,而且疑心很重。”

  “我认识她吗?”

  “她名叫苏珊·汉德勒,在莱曼·金的事务所工作。”

  弗尔南德斯点点头。“我听说过她。这么说,你是怕她发现。”

  “当然。我的意思是说,你在办公室里偷情,人人都会知道的。这种事无法保密。”

  “所以,你担心事情会被人知道。”

  “是的,但这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什么?”

  “她是我的上司。我不喜欢我所处的地位。她是,你知道……唔,她有权解雇我,如果她想的话,所以,当时的情况就像是我不得不做这件事一样。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你告诉她这点了吗?”

  “我试图这么做。”

  “你怎么试图的?”

  “呃,我只是试图这么做。”

  “你是说你向她表明她的挑逗行为是不受欢迎的吗?”

  “最终是这样。”

  “此话怎么讲?”

  “嗯,最终,我们继续做着这个……叫什么的来着,做爱前的爱抚什么的,她的内裤脱掉了,然后——”

  “对不起,她的内裤是怎么脱掉的?”

  “是我脱掉的。”

  “她叫你这样做的吗?”

  “没有。可是有一会儿我已经给弄得火烧火燎的,我准备那么做了,或者至少是想那么做了。”

  “你们准备性交了。”她的声音仍然是冷冰冰的,手中的笔沙沙作响。

  “是的。”

  “你是自愿参与者。”

  “是的,但就那么一会儿。”

  “从哪方面来讲你是自愿参与者呢?”弗尔南德斯问道,“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在她并没有鼓励你那么做的情况下触摸她的身体、乳房或者生殖器?”

  “这我说不上来,那时她几乎是什么都在鼓励我做。”

  “我是问,是你主动的吗?是你自己那么做的吗?还是比方说,她拉着你的手在她的——”

  “不,是我自己那么做的。”

  “那么你开始时候的矜持又到哪里去了呢?”

  “我被挑逗起来了,产生了兴奋,那会儿什么也不管了。”

  “好的,接着说。”

  桑德斯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我对你非常坦白。”

  “理该如此,这是最好的做法。”

  “她躺在沙发上,裙子撩了上去,她想要我进到她身体里,以便……她有点儿在呻吟,你知道,还说‘不,不’……那时我突然再次感觉到我不愿做这件事,所以我就说,‘好了,我们别这样吧’。于是我就从沙发上爬下来,开始穿衣服。”

  “你自己终止了双方的接触。”

  “是的。”

  “因为她对你说了‘不’?”

  “不,那只不过是个借口,主要是因为那会儿我感到不自在。”

  “唔,于是你从长沙发上爬下来,开始穿衣服……”

  “对。”

  “当时你说了些什么没有?说了些什么用来解释你行动的话没有?”

  “说了,我说这样做不好,我觉得不好。”

  “她是如何反应的?”

  “她非常恼火,开始向我扔东西,接着又开始打我、抓我。”

  “你身上有抓痕吗?”

  “有。”

  “在什么部位?”

  “颈部和胸部。”

  “你拍照记录了吗?”

  “没有。”

  “好吧。那么她抓你时,你是如何反应的?”

  “我只是尽量把衣服穿好从那儿出去。”

  “你没有对她的攻击行为作出直接反应吗?”

  “嗯,有一会儿我把她往后推,不让她靠近我。她在一张桌子上绊了一下,摔到了地上。”

  “听上去,你推她是为了自卫。”

  “是自卫。她在扯掉我衬衫上的扣子,而我得回家,我不想让我妻子看到衬衫上没扣子,所以我推开了她。”

  “你有没有采取任何非自卫性的行动?”

  “没有。”

  “自始至终你打过她没有?”

  “没有。”

  “你敢肯定吗?”

  “肯定没有。”

  “好的。后来呢?”

  “她朝我扔过来一只酒杯,不过那时候我已经基本上穿好了衣服。我走到窗台前,拿起了自己的电话,然后就走了——”

  “对不起,你拿起了自己的电话?是什么电话?”

  “我有一个移动式电话。”他边说边从口袋里取出了电话给她看。“我们公司里人人都带着它,因为我们就是制造这个的。她是在我正用它从她办公室里打电话的时候开始吻我的。”

  “她来吻你的时候,你正在打电话?”

  “对。”

  “你在跟谁通话?”

  “对方的录音电话机。”

  “明白了,”她显然很失望,“请继续说。”

  “于是我过去拿起电话,就离开了那个该死的地方。她在后面尖叫,说我不能对她这样,还说要杀了我。”

  “你怎么反应的?”

  “我没作任何反应,径直离开了。”

  “那是什么时候?”

  “6点45分左右。”

  “有人看见你离开吗?”

  “清洁女工看见的。”

  “你知道她的姓名吗?”

  “不知道。”

  “以前见过她吗?”

  “没有。”

  “你认为她是你们公司的员工吗?”

  “她穿着一家公司的制服,你知道,是一家负责打扫我们办公室的后勤服务公司。”

  “唔,后来呢?”

  桑德斯耸了耸肩膀,“后来我就回家了。”

  “你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你妻子了吗?”

  “没有。”

  “你把事情告诉过别人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

  三

  “我想是因为自己惊魂未定的缘故。”

  她停顿了一会,向前翻看了一下记录。“好吧,你说自己受到了性骚扰,你也描述了这个女人对你的直截了当的要求。我觉得,既然她是你的上司,你拒绝她,应该会感到有某种危险。”

  “嗯,当时我是有这样的担心,确实如此。不过我的意思是说,难道我没有权利拒绝她吗?现在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弄清这个理吗?”

  “你当然有这个权利。不过我问的是你当时的心态。”

  “我非常忐忑不安。”

  “尽管如此,你还是没有想过把事情告诉任何人?你不想让同事、朋友、家人——比方说亲兄弟——或者任何人知道这个经历,从而分担一下你的不安吗?”

  “不想,我联想也没想过要这样做。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发生的——我觉得自己很震惊,只希望这件事从脑海里消失,希望这事压根儿就没发生过。”

  “你事后做过任何笔记吗?”

  “没有。”

  “好吧。刚才你提到没有把此事告诉自己的妻子。你会说自己是在向妻子隐瞒此事吗?”

  桑德斯迟疑了一下,“是的。”

  “你经常向她隐瞒事情吗?”

  “不。但是你知道,这次牵扯到从前的女友,我想她不会同情我的。我不想和她处理这件事情。”

  “你有过其他的风流韵事吗?”

  “这不是风流韵事。”

  “我问的是个笼统的问题,相对于你同妻子的关系而言。”

  “没有,我没有过风流韵事。”

  “好吧,我劝你马上告诉你的妻子,要完全开诚布公。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她现在还没有发觉这件事的话,那么她就会发觉的。不管这事有多么难以启齿,对你来说要维持住你们的夫妻关系,最有希望的举措就是对她百分之百的坦诚。”

  “好的。”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接着谈昨晚上的事。后来的事情如何?”

  “梅雷迪思·约翰逊给我家打电话,同我妻子通了话。”

  弗尔南德斯扬起了眉毛,“嗯,这你当时意料到没有?”

  “上帝呀,我根本没想到,她这么做简直吓得我灵魂出窍。不过她表现得很友好,只在电话里说,上午的会议改为8点半开始。就是今天上午的会议。”

  “明白了。”

  “可是我今天去上班的时候,却发现会议实际上是安排在8点开始的。”

  “因此你迟到了,感到很尴尬,如此等等。”

  “是这样。”

  “你相信这件事情是预先安排好的。”

  “对。”

  弗尔南德斯瞥了一眼手表。“我恐怕已经没有时间了。如果可能的话,请你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给我尽快说一下。”

  桑德斯把上午的会议以及自己后来受到的屈辱简略地叙述了一下,但没有提起康利-怀特。他说到与梅雷迪思的争执、和菲尔·布莱克本的交谈,以及公司提出给他横向调职的事情;说到调动将会使他得不到子公司独立上市时会有的好处,以及他所做的来这儿咨询的决定。

  弗尔南德斯几乎没有再问什么问题,只是不慌不忙地写着。最后,她把那个黄色的记事本推到了一边。

  “好啦,我想这些足够让我了解事情的全貌了。你现在感到自己受到了轻视,没被人放在眼里。你的问题是:这是不是一起性骚扰案?”

  “说得对。”桑德斯点头道。

  “唔,可以说是,不过这一点会有争议。这是个得由陪审团来判定的案子,我们不知道真的审判起来结果会如何。不过,根据你所提供的情况,我必须提醒你,你的诉讼并不太有分量。”

  桑德斯觉得目瞪口呆。“天哪。”

  “法律并不是我制定的,我只是坦率地告诉你实情,好让你作决定时不太盲目。你的处境不妙,桑德斯先生。”

  弗尔南德斯两手一推,使身体离开了办公桌,开始把文件材料往公文包里塞。“还有5分钟时间,不过,还是让我给你讲一下法律上定义的性骚扰是什么,因为许多委托人并不清楚这一点。1964年的《民权法令》第7章规定工作场所的性别歧视为非法行为,但是我们所称的性骚扰作为一个实际问题而言,多年来都没有明确的定义。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同等就业机会委员会遵照《民权法令》第7章的规定,才制定了一些对性骚扰下定义的准则。最近几年,案例法进一步明确了同等就业机会委员会制定的这些准则。因此有关性骚扰的定义现在非常明了。根据法律,要使性骚扰诉讼成立,诉讼对象的行为必须包含三个因素。首先,它一定要是性方面的,这意味着,举例来说,开粗俗猥亵的玩笑不是性骚扰,即使听者可能会觉得反感。诉讼对象的行为本质上必须是性方面的。根据你告诉我的情况,你的案例具有明确的性因素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

  “好。”

  “第二,该行为必须是不受欢迎的。法庭区分自愿的行为和不受欢迎的行为。比如说,某人和上司发生性关系,这显然是自愿的——并没有人拿枪顶着这人的脑袋让其这么做。但法庭会考虑到该雇员可能觉得除了屈从之外别无选择,因此,进入这种性关系是不无勉强的——这就是不受欢迎的行为。”

  “为了确定某个行为是否不受欢迎,法庭要广泛地调查与其有关的行为。该雇员在工作场所说过性方面的笑话,因而表明别人说类似的笑话会受其欢迎吗?该雇员惯常和别的雇员打情骂俏、进行性挑逗吗?如果确实卷入了风流韵事,那么该雇员让其上司进入其寓所了吗?该雇员去医院看望上司吗?或者在并非迫不得已的时候去看上司了吗?或者有过表明自己主动愿意发生这种关系的行动吗?除此之外,法庭还要弄清该雇员是否明确告诉了其上司该行为不受欢迎,有没有向别人抱怨过这种关系,或者试图采取任何行动来避免这种不受欢迎局面的出现。对于在雇员地位较高、因而应该有较多的行动自由时,这一考虑就有更为重要的意义。”

  “可是我并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是的,你甚至连自己的妻子部没有告诉。就我能做的判断而言,起码你没有明白地把此事告诉她。”

  “我觉得不能告诉她。”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这是你案子中的一个问题。好吧,性骚扰的第三个必要因素是以性别为基础的歧视。最常见的性歧视是以此换彼——通过提供性方面的好处来保住饭碗或者获得提升。上司的威胁可以是明白道出的,也可以是含蓄的。我相信你说过,你认为约翰逊女士有能力解雇你。”

  “是的。”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是菲尔·布莱克本告诉我的。”

  “明明白白告诉你的吗?”

  “是的。”

  “约翰逊女士怎么样?那天晚上,她作过取决于性的许诺吗?她说过任何自己有能力解雇你的话吗?”

  “确切地说,没有。但这种意思明摆在那里,空气里始终有这种味道。”

  “你怎么知道?”

  “她说过诸如‘只要我们在一起共事,就不妨来一点小小的乐趣’之类的话。她还说,我们为公司出差去马来西亚的途中她想做件风流事,如此等等。”

  “你把这句话理解为对你工作所作的没有言明的威胁吗?”

  “我把此话的意思理解为:如果我想和她相安无事的话,还是和她一起去为好。”

  “但你不愿这样做?”

  “对。”

  “你这么对她说了吗?”

  “我说我已经结婚了,我们两人之间的情况已经改变了。”

  “唔,在大多数情况下,仅仅这番话就很可能帮你立案,如果有证人的话。”

  “可是没有证人。”

  “是没有。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点考虑了,那就是我们所称的不友善的工作环境。这种环境通常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产生的:一个人受到某一种类型事件的多次骚扰,这些事虽然本身并不具有性的性质,但却可以积累起来,构成以性别为基础的骚扰。我不认为你仅仅依据这一件事情,就可以断言工作环境不友善。”

  “我明白。”

  “你描述的事件本来可以是清清楚楚的,遗憾的是它却不是。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转向骚扰的辅助证据。比如说,你真的被解雇了。”

  “我认为实际上我已经被解雇了,”桑德斯说,“因为我正在被强行调离我所在的部门,而且我将不能参与分股。”

  “这我知道,但公司提出将你横向调任这一举措使事情复杂化了,因为我想公司方面可以非常成功地辩解说:他们除了将你横向调任以外,并不欠你什么。他们还可以说:公司从来就没有许诺过要给你子公司独立上市时的金蛋;说子公司独立上市在任何情况下都只是个打算,将来的某个时候或许会实现,也可能永远实现不了。公司不需要赔偿你的希望,你对未来的某种渺茫的、也许永远不会实现的期望。因此公司会声称横向调任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你若拒绝,理亏在你。他们可以说你事实上是高职,而不是被解雇。这样一来责任就会推回到你头上。”

  “这简直荒唐可笑。”

  “实际上并非如此。举例来说,假如你发现自己患了晚期癌症,6个月之后就会死去,你能要求公司把独立子公司带来的收益付给你的亲属吗?显然不能。子公司独立上市时,如果你正在公司里工作,你就参与分股;如果不在,你就不能参与。公司对你的义务不会超出于此。”

  “你是说我干脆就得癌症算了。”

  “不,我说的是,你只顾忿忿不平,认为公司欠了你什么东西,而法庭不会同意这一点。根据我的经验,性骚扰指控往往带有这种特点。人们到这里来时忿忿不平,满肚子的冤屈,认为自己有某些权利,而实际上这些权利他们根本就没有。”

  桑德斯叹了口气。“如果我是女的,情况会不一样吗?”

  “基本上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就像众所周知的那样,性骚扰很难证明,即使是在最清楚、最极端、最让人难以容忍的情况下,也难以证明。大多数案子发生时的情况都同你的案子一样:房门关着,没有目击者。结果只能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空口指控。在这种没有确凿的旁证的情况下,惯常的偏见经常是对男子不利的。”

  “唔。”

  “不过即使如此,还是有1/34的性骚扰案子是由男性提出指控的。其中大多数案子是指控男性上司的,不过有1/35的案子是指控女性的。这个数字一直在上升,因为现在工作场所里女性上司越来越多。”

  “这我以前不知道。”

  “人们不常讨论这一点。”弗尔南德斯边说边透过眼镜框上缘仔细看着桑德斯。“但这种情况正在发生,而且根据我的观点,它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性骚扰同权力有关——它是上司对下属滥用权力的行为。我知道有一种时髦的观点,说女性与男性有根本的区别,女性上司决不会对雇员进行骚扰。但是我在自己所处的位置上什么都看到过。我耳闻目睹过你能够想象得到的任何事情——其中有许多事情我告诉你你都不会相信,这一切使我有另外一种看法。我个人不太同理论打交道,我必须与事实打交道。根据事实,我看不出男性和女性在行为上有多大差别,至少没有任何可以作为依据的差别。”

  “那么你相信我讲的情况啰?”

  “我相不相信你这一点没有什么可争议的,有争议的是从现实的角度来看,你碰到的是不是一件性骚扰案,以及在目前的情况下你该做些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你对我说的所有这一切以前我都听到过,你知道,你并不是第一个要求我代理此类案子的男性。”

  “你建议我现在该怎么做呢?”

  “我不能给你提供任何建议,”弗尔南德斯很干脆地说,“你面临的决策太难做了。我只能帮你摆一下情况。”她按了一下内部通话系统的按钮。“鲍勃,叫理查德和艾琳把车开过来,我在大楼前同他们会合。”说完她又回过身来面对着桑德斯。

  “我来回顾一下你面临的诸多问题,”她扳着手指一个一个地往下说,“第一,你声称和一个比你年轻,又很有魅力的女子进入了一种亲昵的情境,但你拒绝了她。在既没有见证人也没有旁证的情况下,想让陪审团相信你的说法是不容易的。

  “第二,如果你提起诉讼的话,公司就会解雇你。在开庭审判前,你要等上3年。你得考虑一下这3年时间里你怎么养活自己,如何支付房钱以及其他的费用。我可以把你的案子作为急案处理,但是你仍然要支付审讯过程中的全部直接开支,这至少要10万美元。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用自己的住房作抵押来支付这笔款项。但这个问题是必须解决的。

  “第三,诉讼会让一切公开暴光,在开庭审判的好几年前,报纸和电视的晚间新闻里就会报道这件事情。我无法恰当地描述这种情况对你本人,对你的妻子和家庭会有怎样的毁灭性影响。很多家庭在审讯前的这段时间里就已经家破人亡了。离婚的、自杀的、生病的都有。情况将会非常的艰难。

  “第四,由于公司方面主动提出给你横向调职,我们就无法明确该就什么样的损失要求索赔。公司会声称,你没有什么好控告的。我们得尽力去争辩,但即使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在支付了所有的开销、费用和3年的生命以后,你最多也只能得到二三十万美元。当然公司还可以上诉,从而进一步延缓这笔款子的偿付。

  “第五,如果提起诉讼的话,你就再也不能在这个行业里工作了。我知道这种情况不应该,但实际上再也不会有别的公司来雇用你了。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你已经是55岁的人,那是另外一回事了。但你才41岁。我不知道你是否想在人生的这个当口儿做出这种选择。”

  “天啦。”桑德斯瘫倒在椅子里。

  “很抱歉,但法律诉讼的事实就是这样。”

  “可这太不公平了。”

  弗尔南德斯披上雨衣。“很遗憾,桑德斯先生,法律和正义之间没有什么关系,”她说道,“法律只不过是解决纠纷的方法而已。”她啪哒一声合上了公文包,向桑德斯伸出手来。“很抱歉,桑德斯先生,我真希望情况不是这样。如果你有进一步的问题的话,请尽管给我打电话。”

  弗尔南德斯急匆匆地走出了办公室,留下桑德斯一人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弗尔南德斯的助手走了进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不用,”桑德斯缓缓地摇了摇头,“不用,我这就走。”

  在驱车去法院的路上,弗尔南德斯向同行的两个资历较浅的律师叙述了桑德斯的故事。一个女律师问道:“你并不真的相信他吗?”

  “谁知道呢?”弗尔南德斯说,“事情是在关上的房门后面发生的,究竟情况怎样,永远也无法知道。”

  年轻的女律师摇了摇头。“我就是不能相信一个女人会这么做,会这样放肆地行动。”

  “为什么不会呢?”弗尔南德斯道,“假设这个案子不是性骚扰,而是一对男女间默许的事情,男的声称说,在关上的房门后面,女的许诺过将给他一笔很大的好处,而女的否认这一点。你会以女人不会那样行事,而想当然地认为男的在说谎吗?”

  “那不会,不会的。”

  “在那种情况下,你会觉得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

  “但这件事并不是两人协议的问题,”女律师说,“这是性行为。”

  “这就是说你认为女人在协议问题上的行为难以预料,而在性问题上的行为是千篇一律的啰?”

  “哦,不,”女律师道,“这不是千篇一律,因为这是真实的情况。说到性,女人同男人是不一样的。”

  “就像黑人节奏感强,”弗尔南德斯接口道,“亚洲人是工作狂,西班牙裔美国人不能面对……”

  “可这不是一回事。我是说,关于这一点是有研究的。男女连相互说话的方式都不一样。”

  “噢,你说的是那些证明女性在商业和战略性思维方面不如男性的研究吧?”

  “不,那些研究是错误的。”

  “明白了。那些研究是错误的,而有关性别差异方面的研究是正确的?”

  “唔,当然啦,因为性是根本性的东西,是第一推动力嘛。”

  “我看不出怎么就是这样。性被用来做各种各样的事情,被用作和睦相处的手段、息事宁人的方法、挑起事端的借口:被当作礼物、武器或者威胁。人们使用性的方式可以是十分复杂的。你没有发现真实情况就是如此吗?”

  女律师抱起双臂。“我不认为是这样。”

  年轻的男律师第一次开了口:“那么你对这老兄是怎么说的?叫他不要打官司吗?”

  “没有,不过我把他面临的问题告诉了他。”

  “你认为他应该怎么做呢?”

  “不知道,”弗尔南德斯说,“不过我知道他当时应该怎么做。”

  “怎么做呢?”

  “说出来真不好听,”弗尔南德斯道,“但是事情不是在现实的世界里发生的吗?那么他很可能应该闭上嘴巴同她干了那事。因为眼下这可怜的家伙连一点选择的余地也没有。他要是不小心的话,这辈子就完了。”

  桑德斯顺着下坡路朝先锋广场方向慢慢走回去。

  雨已经停了,但午后的天仍然阴着,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脚下潮湿的人行道陡峭地向下延伸。周围摩天大楼的顶端消失在低悬的冷雾之中。

  他并不很清楚自己本来想从路易丝·弗尔南德斯那里听到些什么,不过他想听到的肯定不是对他可能丢掉饭碗、把房子抵押出去,以及再也不能工作这种境况的详细描述。

  由于生活中出现的这个陡然的转变,以及醒悟到自己的命运朝不保夕,桑德斯感到不知所措。两天以前,他是一个已经安身立命的经理,有稳定的地位和充满希望的未来。而现在等在他面前的却是丢脸、羞辱和失业。所有的安全感都烟消云散了。

  桑德斯想到弗尔南德斯问过他的所有问题——这些问题以前他从未想到过。他为何不把事情告诉什么人呢?他为何不做笔记呢?他为何不明明白白地告诉梅雷迪思,她的挑逗不受欢迎呢?弗尔南德斯在一个由规则和差别构成的世界里开展工作,这些规则和差别他既不理解,也从未想到过,而现在这些差别却变得至关重要了。

  你的处境不妙,桑德斯先生。

  可是……他本来可以怎样阻止这件事情发生呢?他本该如何做呢?他考虑着各种可能性。

  假如在和梅雷迪思会面以后他马上就打电话给布莱克本,告诉他梅雷迪思对自己进行了性骚扰那会怎么样呢?他可以在轮渡上打电话,抢在梅雷迪思投诉以前就提出投诉。那样的话,事情会不一样吗?布莱克本会怎么做呢?

  桑德斯边想边摇头。无论怎么做,事情看来都不可能有什么不一样,因为说到底,梅雷迪思同公司的权力结构有着那样一种联系方式,而自己没有。梅雷迪思是公司的上场队员;她有权力,有盟友。这就是目前局势所传达出的信息——决定性的信息。桑德斯无足轻重。他只是个搞技术的,只是公司齿轮上的一个轮齿。他的任务是同自己的新上司和睦相处,而这一点他并没有做到。现在他无论做什么都只不过是哀号,或者更糟糕的,是告发上司。告发,没有人喜欢告发者。

  那么他本可以做点什么呢?

  就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在见过梅雷迪思以后马上给布莱克本打电话,因为他的移动电话电池耗尽,不能使用了。

  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辆小汽车的图像——车上有一男一女,他们正驱车去赴一个晚会。有一次是谁对他讲了点什么……一个关于坐在一辆小汽车里的人的故事。

  这幅图像逗弄着他,他不太能抓住它。

  电话不能使用可以有许多原因,最可能的解释就是镍镉电池的记忆效应。新型的移动电话采用可充电的镍镉电池。如果电池在两段使用期之间没有完全放电的话,就会在一个短时间内重新设置自己。你怎么也不会知道这种情况何时出现。桑德斯本该事先给电池放电才对,因为它们产生了短暂的记忆效应。

  他取出移动电话,打开了开关。指示灯很亮,今天电池供电不错。

  但是有什么东西……

  开着车。

  有什么他没在想着的东西。

  去赴晚会。

  桑德斯皱起了眉头。他抓不住那幅图像,它悬在他记忆的背面,暗淡得让人难以发现。

  不过那图像却促使他开始去想:还有什么他抓不住的东西。因为在考虑整个情况的时候,他开始有一种恼怒的感觉,那就是说他还忽略了某种东西。他觉得弗尔南德斯也忽略了这个东西。那是她向他问的问题中未曾出现过的某种东西,某种人人都认为是当然的东西,连——

  梅雷迪思。

  是同梅雷迪思有关系的某种东西。

  她投诉他进行性骚扰。她第二天早晨就跑到布莱克本那儿投诉他。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毫无疑问,她对与桑德斯会面中发生的事情感到内疚。也许她害怕桑德斯会投诉她,所以就决定先下手为强,对桑德斯进行投诉。从这个角度看,她的投诉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梅雷迪思如果确实握有权力的话,那么提出性问题是完全不合理的。她可以同样轻而易举地这样做:上布莱克本那儿去,说,“听着,同汤姆在一起不行,我对付不了他。我们得变一变。”于是布莱克本就会照着办的。

  然而梅雷迪思没有这样做,却投诉他性骚扰。这样的控告一定是很令她难堪的,因为骚扰暗含着失去控制的意思,它意味着在一次会面中她未能控制住自己的下属。按理说,即使不愉快的事情发生过,做头的也绝不会提起的。

  性骚扰与权力有关。

  如果一个有力量、有权力的男子对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助手动手动脚,那是一回事。可是在这案子里,梅雷迪思是上司,她拥有所有的权力。为什么她要声称受到了桑德斯的骚扰呢?要知道,事实上下属是不会对上司进行性骚扰的。这种事根本就不会发生。谁要是骚扰自己的上司,那准是疯了。

  性骚扰与权力有关——是上级对下级滥用权力的行为。

  对梅雷迪思来说,声称受到性骚扰等于是用一种古怪的方式承认,她是从属于桑德斯的。她是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的。恰恰相反,她上任伊始,正急着要证明自己控制了局面。因此,她提出投诉是不合常理的——除非她想以此作为毁掉他的简便办法。性骚扰指控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被控告的对象很难翻身。你被假定为是有罪的,除非你能证明自己无辜——而要证明自己无辜是很难的。这种指控可以败坏任何人的名誉,无论指控本身是多么的无意义。就这点而言,性骚扰是一个非常有力的指控,是她能够做的最为有力的指控。

  可是后来她又说,她不会去起诉。问题是——

  为什么不去?

  桑德斯当街停住了脚步。

  问题就在这儿。

  她让我放心,她不会去起诉。

  梅雷迪思为什么不去起诉?

  在布莱克本告诉他这句话以前,桑德斯从未对此产生过疑问。路易丝·弗尔南德斯也从未对此产生过疑问。但事实是:梅雷迪思拒绝起诉这点是不合理的。她已经对他提出了投诉,为什么不起诉呢?为什么不把事情做到底呢?

  或许是布莱克本劝她打消了起诉的念头。布莱克本总是这么关心面子。

  然而,桑德斯认为事情并非如此,因为正式起诉仍然可以平静地加以解决,可以在公司内部进行处理。

  从梅雷迪思的角度看,正式起诉会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桑德斯在数字通讯公司里颇得人心。他已在公司供职多年。如果梅雷迪思的目标是搞掉他,把他打发到得克萨斯去,公司里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不满情绪,那么为何不让正式起诉的消息在公司上上下下传个遍,以利于平息这种不满情绪呢?为何不使控告成为正式的呢?

  桑德斯越想便越觉得,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梅雷迪思之所以不正式起诉是因为她不能起诉。

  她不能,因为她有另外的某种问题。

  某种别的考虑。

  有别的名堂在进行。

  我们可以平静地解决这件事情。

  慢慢地,桑德斯开始用不同的眼光来看待一切了。上午的会面中,布莱克本并不是不搭理或者冷落他。完全不是,布莱克本是乱了方寸。

  布莱克本感到害怕。

  我们可以平静地解决这件事情,这对大家都是最好的办法。

  对大家都是最好的办法,他是什么意思?

  梅雷迪思有什么样的问题呢?

  她能有什么样的问题呢?

  桑德斯越想便越觉得,她之所以不对他进行起诉,只有一个可能的原因。

  他取出移动电话,给联合航空公司打电话,预订了3张去菲尼克斯的来回机票。

  接着他又给妻子打电话。

  “你这狗崽子。”苏珊骂道。

  他们坐在第二水磨石餐厅角落里的一张桌旁。时间正是下午两点,餐厅里几乎空无一人。苏珊听桑德斯讲了半小时,其间既没有打断他,也没有说什么。桑德斯把自己与梅雷迪思会面时以及上午发生的一切源源本本地告诉了她,告诉了她康利-怀特公司的会议、与菲尔的谈话以及与弗尔南德斯的会面。此刻他已说完,苏珊正圆睁两眼瞪着他。

  “我真能学会看不起你的,你知道不?你这狗崽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我不知道,”桑德斯道,“我不想谈论这件事。”

  “你不想谈论这件事?阿黛尔和玛丽·安妮跟我在电话里谈了一天。她们知道,可我却不知道?这是让我丢脸呐,汤姆。”

  “唔,”桑德斯说,“你知道,最近你一直心烦意乱的,再说——”

  “住口,汤姆,”苏珊道,“这同我毫无关系。你不告诉我是因为你不想告诉我。”

  “苏珊,不是——”

  “是的,就是这样,汤姆。昨天晚上我向你问到她的。如果你想告诉我的话,本来就可以告诉我。可你没有。”她摇了摇头。“狗崽子,我真没法相信你是这么可恶。你把事情弄得真是一团糟。你明白糟成什么样子了吗?”

  “明白。”说着,桑德斯垂下了头。

  “别在我面前装悔过,你这可恶的家伙。”

  “我很抱歉。”他说。

  “你很抱歉?去你妈的吧!你很抱歉。耶稣基督啊。我没法相信你,好个可恶的家伙。你同你他妈的那个女朋友过夜。”

  “我没有过夜,她也不是我的女朋友。”

  “你说什么?她曾是让你怦然心动的人。”

  “她不是让我怦然心动的人。”

  “哦,是吗?那么你为什么不愿告诉我呢?”她又摇了摇头。“你只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同她干了还是没干?”

  “没有,我没干。”

  苏珊一边搅动咖啡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对我说的是实话?”

  “是实话。”

  “没有落下什么吗?没有跳过什么不太好说的地方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落下。”

  “那么她为什么投诉你呢?”

  “你指的是什么?”桑德斯问道。

  “我指的是,她投诉你一定有原因。你一定是做了什么。”

  “不,我没做什么。我拒绝了她。”

  “嗯哼,可不是吗?”苏珊皱起眉头看着他。“你要知道,这事不只是关系到你,汤姆。它关系到你的全家,关系到我和孩子们。”

  “这我明白。”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昨晚你要是告诉我的话,我本来可以帮助你的。”

  “那么现在帮助我吧。”

  “喔,现在我们可做不了什么了,”苏珊用尖刻挖苦的口气说道,“她到布莱克本那里先告了你,这以后我们是做不了什么的。现在你完了。”

  “我并不那么肯定。”

  四

  “相信我的话,你现在没招儿了。”苏珊道,“你如果要上法庭,那么最少要过上3年活地狱般的日子,而且照我看来你也赢不了这场官司。你是男人,却起诉说一个女人对你进行了性骚扰,他们会嘲笑你,笑得让你自己逃出法庭的。”

  “或许会的。”

  “相信我的话,他们会的,所以你不能上法庭。你能做什么呢?迁到奥斯汀去。天哪。”

  “我一直在想,”桑德斯道,“她对我提出了性骚扰的投诉,但她现在又不起诉。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不起诉?”

  “谁管它那么多呢?”苏珊气恼地挥了一下手。“理由可以有一千条一万条,是公司的策略,或者菲尔说服她打消了这个念头,或者是加文。是什么原因都无所谓。汤姆,正视现实吧。你没有招儿了。现在是没有了,你这愚蠢的狗崽子。”

  “苏珊,你能平静下来吗?”

  “去你妈的,汤姆。你不老实,也不负责任。”

  “苏珊——”

  “我们结婚5年了,我本该有比这更好的下场。”

  “你能不能不要急?我要告诉你的是,我认为我确实有一个招儿。”

  “汤姆,你没有。”

  “我认为我有,因为现在局面是一种很危险的局面,”桑德斯说,“对每个人都很危险。”

  “这话是什么意思?”

  “让我们假定,路易丝·弗尔南德斯关于我起诉的事对我说的都是实话。”

  “是实话,她是个好律师。”

  “不过她不是从公司的立场,而是从原告的立场来看此事的。”

  “对。唔,你是原告。”

  “不,我不是,”桑德斯说,“我只是个潜在的原告。”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阵沉默。

  苏珊瞪着桑德斯,两眼扫视着他的面孔,并且皱起了眉头。桑德斯看着她在琢磨自己的话。“别逗了。”

  “不是逗。”

  “你一定是发疯了。”

  “不。你看吧,情况是这样,数字通讯公司正处在同东海岸一家非常保守的公司的合并过程中。这家公司已经退出一次合并行动,原因是它要与之合并的那家公司里一个雇员的名声有点不好。据说那个雇员在解雇一个临时秘书时语言有点粗鲁,于是康利-怀特公司就退出了。他们对名声十分敏感。这意味着眼下数字通讯公司里所有人最不希望出现的事情就是对新上任的女副总经理提出性骚扰起诉。”

  “汤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桑德斯说。

  “你如果这么做的话,他们会气疯的。他们会尽力搞垮你。”

  “我知道。”

  “你同马克斯谈过这件事吗?你或许应该同他谈谈。”

  “让马克斯见鬼去吧。他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儿。”

  “我要去问问他,因为这并不是你的事情,汤姆。在公司的你争我斗中,你从来不是把好手。我不知道你在这件事上会不会打赢。”

  “我想我能。”

  “这场较量会很险恶。过不了两天,你就会后悔没有接受奥斯汀的位子了。”

  “去他妈的。”

  “这样做会成为十足的小人,汤姆。你会丢掉朋友的。”

  “去他妈的。”

  “这么着看来你就算准备好了。”

  “没错。”桑德斯看看表,“苏珊,我想让你带上孩子到你母亲那儿去呆几天。”苏珊母亲住在菲尼克斯。“你如果现在就回家收拾东西的话,就可以赶上8点的飞机。我已经给你们订了3个座位。”

  苏珊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他。“你是真要这么干了……”她喃喃地说。

  “是的。”

  “嗬,好家伙!”她弯下腰,从地上拾起手提包,取出了备忘记事本。

  桑德斯说:“我不想让你和孩子们卷进去。我不想让任何人硬挤到他们面前,把新闻摄影机对着他们的脸,苏珊。”

  “好吧,等一下……”她的手指顺着记事本的预约登记拦住下滑动。“这一项可以改期……还有……电话会议……对。”她抬起头。“行,我可以走开几天,”她看看表,“我想最好赶紧去收拾。”

  桑德斯站起身,同她一起走出餐厅。天在下着雨,街上灰蒙蒙的,满目荒凉。她仰起头,看着桑德斯,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祝你走运,汤姆。多加小心。”

  他看得出来她很害怕,这使得他也感到害怕。

  “我会没事的。”

  “我爱你。”说完她便很快地向雨中走去。桑德斯等了一会儿,看她是否会回头看,但她没有回头。

  走回办公室的路上,桑德斯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孤单。苏珊和孩子们走了,现在他是独自一人了。他并没有像自己原先想象的那样感到如释重负,可以放开手脚地采取行动了,而是有一种被抛弃和面临危险的感觉。他感到冷,便把两手插在雨衣口袋里。

  吃午餐时和苏珊谈得不好,她会在离去的路上反复思量他的回答。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个问题他回答得不好。他没能表达出昨晚自己经历的那些相互斗争的感觉。肮脏感、负疚感、做错什么事的感觉,虽然他并未做错任何事情。

  你本可以告诉我的。

  我并未做错任何事情,他告诉自己。但为什么没有告诉她呢?他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他走过一家图片商店和一家橱窗里陈列着浴室用白瓷装置的水暖器材商店。

  你不告诉我是因为你不想告诉我。

  可是这样说是毫无意义的。他为什么不想告诉她呢?他的思绪再次被旧日的意象打断:白色的吊袜带……一碗爆米花……他所住的公寓房门上的彩色玻璃花。

  住嘴,汤姆。这同我毫无关系。

  浴室洗脸池中的鲜血,梅雷迪思为它哈哈大笑。她为什么笑?这会儿他记不清了,那只是一个孤立的意象。一位空中小姐把一盘航空食品放在他面前。床上的一只箱子。电视的声音关掉了。花哨的橘黄色和紫色的彩色玻璃花。

  你同马克斯谈过吗?

  她说得对,他想,他应该去同马克斯谈谈。他把坏消息通知布莱克本后马上就去。

  2点30分时桑德斯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惊讶地发现布莱克本正在里面,站在他的位子上用他的电话打电话。看见他进来,布莱克本挂上了电话,脸上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喔,汤姆,很好,你回来了我很高兴。”他绕过桑德斯的办公桌走过来。“你是怎么决定的?”

  “我非常仔细地考虑了这件事。”桑德斯说着关上了通向走廊的门。

  “嗯?”

  “我已经决定聘请霍华德·马林事务所的路易丝·弗尔南德斯做我的律师。”

  布莱克本显得有点不解。“做你的律师?”

  “是的,以便万一有必要打官司。”

  “打官司,”布莱克本说,“你依据什么打官司,汤姆?”

  “《民权法令》第7章下的性骚扰罪。”桑德斯答道。

  “噢,汤姆,”布莱克本做出一副悲哀的样子。“这不明智,这非常不明智。我力劝你重新考虑一下。”

  “我整天都在重新考虑,”桑德斯道,“但事实是梅雷迪思骚扰了我。她对我进行挑逗,而我拒绝了她。现在她是个受到了蔑视的女人,因而对我怀恨在心。所以如果真走到那一步的话,我准备起诉。”

  “汤姆……”

  “就是这样,菲尔。如果你把我调出现在任职的部门的话,会发生的事情就是这样。”

  布莱克本两手猛地往上一扬。“可你指望我们怎么做嘛?把梅雷迪思调走?”

  “对,”桑德斯说,“或者把她解雇,人们在处理进行性骚扰的上级时通常就是这样做的。”

  “可你忘了,她也投诉你性骚扰。”

  “她在撒谎。”桑德斯道。

  “可是没有目击者呀,汤姆,你们两方面都没有证据。你和她都是我们信赖的雇员,你期望我们最后相信谁呢?”

  “那是你们的事,菲尔。我要说的一切就是:我是无辜的。我准备起诉。”

  布莱克本皱着眉头站在屋子中央。“路易丝·弗尔南德斯是个精明的律师。我不相信她会建议你采取这个步骤。”

  “不,这是我的决定。”

  “那么这是非常不明智的,”布莱克本说,“你在把公司置于非常困难的境地。”

  “公司在把我置于困难的境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菲尔道,“我希望这不会逼得我们不得不解聘你。”

  桑德斯迎着他的目光心平气和地望着他。“我也希望不会,”他说,“不过我不相信公司认真对待了我的投诉。今天晚些时候,我要到人事处的比尔·埃弗茨那里去填写有关性骚扰的正式投诉书。而且我正在请路易丝起草必要的文件,提交州人权委员会登记备案。”

  “天啊。”

  “明天早晨她第一件事就是把文件提交给州人权委员会登记备案。”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着急的。”

  “没有着急,只是登记备案,把起诉记录在案而已。我需要这么做。”

  “但这是很严肃的事情,汤姆。”

  “这我知道,菲尔。”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作为朋友。”

  “帮什么忙?”

  “暂缓正式起诉,至少是在州人权委员会那儿。在把事情弄到外面去以前,先给我们一个机会进行内部调查。”

  “可是你们并没有在进行内部调查,菲尔。”

  “不,我们是在调查。”

  “今天上午你连听都不想听我这方面的陈述,你告诉我说它无关紧要。”

  “不是这样,”布莱克本说,“你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你的陈述当然重要。我向你担保,作为调查的一部分,我们会详细倾听你的陈述。”

  “我不知道,菲尔,”桑德斯道,“我看不出在这个问题上公司怎么能做到中立。现在看上去,一切都对我不利,人人相信的都是梅雷迪思,而不是我。”

  “我向你担保,情况并非如此。”

  “情况看来肯定是如此。今天上午你还在对我说,她怎么怎么有关系,她有多少多少的盟友。这话你提到过多次。”

  “我们的调查将是认真负责、不偏不倚的。不过请你先等调查结果出来后再把材料送交州里的机构,这一点似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合情合理的。”

  “你想让我等多久?”

  “30天。”

  桑德斯笑起来。

  “可这是性骚扰案调查的标准时问。”

  “你们要是愿意的话,一天就可以调查清楚。”

  “不过你得同意,汤姆,我们这阵儿特别忙,有那么多有关公司合并的会要开。”

  “那是你们的事,菲尔。我的问题不一样,我受到了自己上司的不公正对待。作为一个工作多年的资深雇员,我有权利看到我的投诉得到尽快处理。”

  布莱克本叹了口气。“好吧,等我把情况反馈给你再说。”他匆匆走出了房问。

  桑德斯瘫在座椅里,两眼瞪着空中。

  已经开始了。

  15分钟后,布莱克本和加文在5楼的经理办公室里开会,斯蒂芬尼·卡普兰和数字通讯公司的人事处长比尔·埃弗茨也在座。

  布莱克本开门见山地说:“汤姆·桑德斯已经在外面请了律师,并且威胁说要对梅雷迪思·约翰逊起诉。”

  “噢,天啊!”加文说。

  “他声称受到了性骚扰。”

  加文对桌子腿踢了一脚。“这个狗崽子。”

  卡普兰问:“他说发生了什么事吗?”

  “全部的细节我还不知道,”布莱克本答道,“不过大致说来,他声称梅雷迪思昨晚在她的办公室里对他做出了性表示,他拒绝了,因此现在梅雷迪思对他怀恨在心。”

  加文长叹了一口气。“呸!”他说,“这正是我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这会成为灾难的。”

  “我知道,鲍勃。”

  斯蒂芬尼·卡普兰问:“她是这么做的吗?”

  “上帝啊,”加文道,“这类情况谁能知道?这种事情永远也搞不清楚。”他转向埃弗茨问道:“桑德斯有没有为此事来找过你?”

  “还没有,没有。我想他会来的。”

  “我们一定不能让此事张扬出去,”加文说,“这一点至关重要。”

  “至关重要,”卡普兰点头道,“菲尔得保证事情不张扬出去。”

  “我正在努力,”布莱克本说,“但是桑德斯说明天要到人权委员会去为此事登记备案。”

  “那是公开的档案吗?”

  “是的。”

  “过多久就会公开?”

  “很可能在48小时内,这取决于人权委员会书面工作完成的快慢。”

  “天啦,”加文叹道,“48小时?他是怎么啦?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布莱克本说:“我想他知道,我想他知道得太清楚了。”

  “想讹诈?”

  “嗯,是施加压力。”

  加文问:“你同梅雷迪思谈了吗?”

  “今天早晨以来还没有。”

  “得有人同她谈谈。我来同她谈。可是我们怎么才能阻止桑德斯呢?”

  布莱克本说:“我要求他在我们调查的30天期间暂缓到人权委员会去登记备案。他说不行。他说我们应该能在一天之内调查完毕。”

  “唔,他说得对,”加文道,“为了种种原因,我们最好就他妈的一天调查完毕。”

  “鲍勃,我不知道这是否能办得到,”布莱克本说,“我们在此地暴光很多。法律要求我们公司做彻底公正的调查,不能让人觉得我们是仓促行事,或者——”

  “噢,看在基督的份上,”加文说,“我不想听这套哼哼唧唧的法律屁话。我们在讨论什么来着?是两个人,对吧?没有目击者,对吧?一共只有两个人。同两个人谈要多长时间?”

  “唔,事情可能并不这么简单。”布莱克本意味深长地看着加文说。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简单,”加文道,“这就是简单:康利-怀特是一家被自己的公众形象迷住心窍的公司。他们卖教科书给还相信诺亚方舟的学校董事会,他们卖儿童杂志,他们办了一个健康食品公司,专门推销婴儿食品,卖彩虹玉米糊什么的。现在康利-怀特要买下我们的公司,在此过程中他们要一位态度明朗的女经理,她在两年之内就会成为公司的总经理,可这会儿她却受到指控,说她想从一个已婚男人那里要求性好处。你知道这事要是捅出去,康利-怀特那帮人会怎么做吗?他们就要退避三舍了。你知道尼科尔斯正在寻找任何一个借口来脱身。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了,天啊!”

  “可是桑德斯已经对我们的公正性提出了疑问,”布莱克本说,“而且我不敢肯定,有多少人知道,哦,我们以前的问题——”

  “为数不少,”卡普兰说,“去年的高级职员会上不是有人提出来过吗?”

  “查一下会议记录,”加文道,“本公司同现有的高级职员没有法律问题,对不对?”

  “对,”布莱克本答道,“我们无法就这些问题向公司现有的高级职员提出质询或者罢免他们。”

  “去年一年里我们没有失去哪个高级职员吧?没有人退休或者调动?”

  “没有。”

  “很好,那么就去他妈的吧。”加文说着把头转向埃弗茨。“比尔,我要你查一下人事档案记录,仔细看看桑德斯的材料,看看他身上是不是一个纰漏也挑不出来。如果不是的话,我倒想知道一下。”

  “好的,”埃弗茨应道,“不过我猜他是干净的。”

  “好吧,”加文说,“让我们假定他是这样,那么用什么办法才能打发掉桑德斯呢?他想要什么?”

  布莱克本说:“我想他想要他的工作,鲍勃。”

  “不能让他有工作。”

  “瞧,问题就在这儿。”布莱克本道。

  加文哼了一声。“假如他去打官司的话,我们的责任是什么?”

  “我不认为根据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情他就能立案。我们最大的责任会是被人发觉我们没有遵照正规程序,进行彻底的调查。桑德斯只会在这一点上打赢官司,如果我们不小心的话。这是我的观点。”

  “所以我们要小心。很好。”

  “我说,伙计们,”布莱克本道,“我觉得很有责任插上一句警告的话。眼前的情况极为微妙,我们必须小心细枝末节。就像帕斯卡①说过的那样,‘上帝存在于细节之中’。在这个案子上,合法的法律程序迫使我不能不承认这一点,那就是还不清楚究竟什么是我们的最佳——”

  ①帕斯卡(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哲学家。

  “菲尔,”加文道,“闭嘴。”

  卡普兰说:“米斯。”

  布莱克本问:“什么?”

  “是米斯·范·德·罗厄②说的,‘上帝存在于细节之中’。”

  ②米斯·范·德·罗厄(1886—1969),德裔美籍建筑师,国际风格的倡导者。

  “管他哪个?”加文擂着桌子说,“重要的是:桑德斯并没有什么诉讼案——他只是抓住了我们的把柄。他知道这一点。”

  布莱克本眨了眨眼。“我想准确说来并不是这样,不过——”

  “可他妈的情况就是这样。”

  “是的。”

  卡普兰说:“你知道的,汤姆很精明,有点天真,但是很精明。”

  “很精明。”加文接口道,“记住,他是我训练出来的。他现在知道的一切都是我教给他的。他会成为大问题。”他转向布莱克本。“说到底,我们讨论的是什么?公正,对吧?”

  “是的……”

  “我们想把他弄出去。”

  “对。”

  “那好,他会接受调解吗?”

  “我不知道。我表示怀疑。”

  “为什么不会呢?”

  “一般来说,我们只对那些要离开的职员进行调解,为的是解决同他们的安置有关的一系列问题。”

  “那又怎么样呢?”

  “我想他便会这样来看待我们的调解。”

  “不管怎样我们试试。告诉他,调解的结果并不具有约束力,看他是不是能以此为基础接受。给他3个调解人,让他任选一个。明天就调解。需要我同他谈吗?”

  “很可能。我先试试,你做后援。”

  “行。”

  卡普兰说:“我们要是找外面的调解人,自然就会带进难以预料的因素。”

  “你说的是调解人会发现不利于我们的情况吧?出了问题我负责,”加文道,“要紧的是把问题解决掉——悄悄地、快快地解决掉。我不想让埃德·尼科尔斯从我这里退回去。我们预定星期五中午要开记者招待会。我希望到那时候这个问题已经寿终正寝、埋入地下了。我要梅雷迪思在星期五被宣布为尖端产品部的新领导。事情该怎么样各位都清楚了吗?”

  大家说是。

  “那么就去做。”加文说完便走出了会议室。布莱克本赶紧跟了上去。

  在外面的过道上,加文对布莱克本说:“天啊,真是一团糟。我要告诉你,我很不满意。”

  “我明白。”布莱克本沮丧地说。他愁眉苦脸地摇着头。

  “在这件事上,你确实是欺负了这条杂种狗了,菲尔。天啊,这件事你本该处理得好一点的,应该处理得比现在要好得多。”

  “怎么能处理得好呢?我能做什么?他说是梅雷迪思逼迫他的,鲍勃。事情很严重。”

  “梅雷迪思对于本次合并的成功至关重要。”加文断然地说。

  “是,鲍勃,当然是这样。”

  “我们必须保住她。”

  “是的,鲍勃。不过你我都知道过去她已经——”

  “她已经证明自己是块当经理的好材料,”加文打断了他,“我不想让那些可笑的传言破坏她的前途。”

  布莱克本知道加文对梅雷迪思的支持是毫不动摇的。多年来,加文看约翰逊时眼里总有个盲点。只要一有人批评约翰逊,加文就会想办法改变话题,转而谈论别的事情。没有办法同他讲道理。可是此刻布莱克本觉得必须试一试。“鲍勃,”他说,“梅雷迪思也是人。我们知道她有她的局限性。”

  “是的,”加文道,“她年轻、热情、诚实,不愿意耍公司圈子里的那些花招。当然啦,她是个女人。生为女人,这是个真正的局限。”

  “可是鲍勃——”

  “我告诉你,这些借口我再也不要听了,”加文道,“我们这儿公司的高级职位上没有妇女。没人要女的。美国的公司界都是男人充斥的地盘。每次我说到要安排一个女的进来,就总是会有人说什么‘可是鲍勃’。让这话见鬼去吧,菲尔。玻璃天花板有时候我们得破一破。”

  布莱克本叹了口气。加文又在转移话题了。他说:“鲍勃,没人不同意——”

  “不,他们不同意。你现在就不同意,菲尔。你在找借口,告诉我梅雷迪思为何不合适。我跟你说吧,要是我任命的是哪个别的女人,也会有别的借口说为何别的女人不合适的。跟你说吧,这种话我听腻了。”

  布莱克本道:“我们有斯蒂芬尼。我们有玛丽·安妮。”

  “都是意思意思罢了。”加文不屑地挥了一下手。“不错,让女的来当总经理,让两个女的来当中层部门的经理。给这些娘儿们扔块骨头。可事实还是事实,你没法对我否认,说一个年轻的、在事业上刚刚起步的能干女人不会被100条小小的理由挡住道路。噢,多么精彩的理由:因为什么原因不能提拔她呀,因为什么原因不应该给她有实权的要职呀。可是说到底,都只不过是偏见而已。这种做法必须停止。我们得给这些有才华的年轻妇女一个像样的机会。”

  布莱克本说:“唔,鲍勃,我只是觉得,为慎重起见,你还是该听听梅雷迪思对这件事的看法。”

  “我会的。我要弄清究竟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她会告诉我的。不过这个问题还是得解决。”

  “是的,是得解决,鲍勃。”

  “我希望你要弄清楚,我期望你采取一切必要的行动来解决这个问题。”

  “好的,鲍勃。”

  “一切必要的行动。”加文说,“对桑德斯施加压力,要保证让他感觉到。晃荡晃荡他的笼子,菲尔。”

  “好的,鲍勃。”

  “我去对付梅雷迪思,你只管桑德斯就行了。我要你狠狠晃荡一下他那只该死的笼子,晃到他鼻青脸肿为止。”

  “鲍勃。”梅雷迪思·约翰逊正站在产品设计实验室中央的一张工作台边,和马克·卢伊恩一起检查拆开的星光驱动器。看到加文站在一边,她便走了过来。“和桑德斯的这些事情,我真是说不出的抱歉。”

  “我们在这件事上碰到了一些问题。”加文道。

  “我一直在回想事情的经过,”她说,“在想我本来应该怎么做。可是他当时怒气冲冲,失去了自制。他喝得太多了,举止很恶劣。倒不是说我们在过去一起生活的某个时候没做过那种事,而是……”她耸耸肩膀。“不管怎么说,我感到很抱歉。”

  “看来,他要提起性骚扰诉讼。”

  “很不幸,”梅雷迪思说,“不过我想这是老一套的做法——想方设法在部里人面前败坏我的名誉,让我丢脸。”

  “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加文道。

  “他对我得到这个职位心怀不满,他受不了我当他的上级。他得让我安分守己。有些男人就是这样。”她边说边悲哀地摇了摇头。“尽管大家都说男人们有了新认识,恐怕还是很少有人像你这样,鲍勃。”

  加文说:“梅雷迪思,我现在担心的是,他的起诉可能会影响到公司合并。”

  “我看不出为什么这会成为问题,”她说,“我想我们可以控制住这件事情。”

  “这是个问题,如果他到州人权委员会登记备案的话。”

  “你是说他要捅到外面去?”她问道。

  “对,我正是这个意思。”

  梅雷迪思两眼瞪着空中。她似乎第一次失去了镇定。她咬了咬嘴唇。“那会非常麻烦的。”

  “可不是嘛。我已经派菲尔去找他,问他我们是不是可以请人调解,找一个有经验的局外人,像墨菲法官那样的人。我在想办法把这事安排在明天。”

  “很好,”梅雷迪思说,“明天我可以腾出两个小时来。不过我不知道我们能指望调解产生什么样的结果。他不会承认所发生的事情的,我敢肯定。再说也没有什么记录或者目击者。”

  “我想请你让我知道,”加文说,“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噢,鲍勃,”梅雷迪思叹了口气。“每次一想,我都怪我自己。”

  “你不该这样。”

  “我知道,但我还是怪我自己。要是我的助手没离开去处理她租房子的事情,我就可以按铃叫她进来,那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

  “我想你最好告诉我,梅雷迪思。”

  “当然,鲍勃。”她向他探过身去,悄悄地、不慌不忙地对他说了几分钟。鲍勃挨着她站着,边听边愤怒地摇头。

  唐·彻里把穿着耐克鞋的两只脚搁在卢伊恩的办公桌上。“哦,是吗?就是说,加文进来了,后来呢?”

  “加文就站在那边的角落里,像他平常习惯的那样,两只脚交替着一上一下地跳,等着人家注意他。他不过来,就是等着人家注意到他。我把星光驱动器摊了一桌子,梅雷迪思正在和我谈驱动器的事,我把激光头上我们发现的毛病指给她看——”

  “她听得明白吗?”

  “似乎还行。她不是桑德斯,但她还行,学得挺快。”

  “她身上的香水也比桑德斯的强。”彻里道。

  “是啊,我喜欢她的香水,”卢伊恩道,“不管怎么说——”

  “桑德斯的香水不怎么样。”

  “是啊,不管怎么说,加文很快就跳够了。他小心地咳嗽了一声,梅雷迪思注意到了加文,叫了声‘喔’,声音里有点小小的激动。你知道突然抽上一小口气那种感觉吧?”

  “呃—噢。”彻里叫道。

  “瞧,问题就在这儿,”卢伊恩说,“她向加文身边跑过去,加文向她伸出双臂。我跟你说,感情就像广告上那样:两个情人用慢动作向对方跑过去。”

  “呃—噢,”彻里叫道,“加文的老婆可要倒霉喽。”

  “可是问题就在这儿,”卢伊恩说,“等到他俩最后碰到一块,并排站在一起的时候,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了。他们在交谈。梅雷迪思说话时细声细气的,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加文。加文是个硬汉子,没理会她,不过这一套还是在对他发生作用。”

  “她很嗲,原因就在这儿,”彻里说,“我是说,她外貌出众,言谈举止又得体又优雅,这个你得承认。”

  “可是问题在于,他们根本不像是情人。我在旁边看着,偷偷看着。我跟你说,不是情人,是别的关系。差不多有点像父女一样,唐。”

  “嗨,你同自己的女儿也会干那事的,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干。”

  “不,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想鲍勃是在梅雷迪思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看到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使他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是生气勃勃还是什么的。我跟你说,唐,梅雷迪思在装模作样。加文抱起双臂,她也抱起双臂。加文靠着墙,她也靠着墙。她同他的步调完全一致。我跟你说,唐,从远处看,她长得很像加文。”

  “不……”

  “是这样的,你想想看吧。”

  “得从很远的地方看。”彻里自语道。他把两脚从桌上放下来,站起身准备走了。“所以我们在这儿说的是什么呢?变相的裙带关系吗?”

  “不知道。不过梅雷迪思是同加文有某种关系,他们不是纯粹的工作关系。”

  “嗨,”彻里道,“没有什么纯粹的工作关系,我早就明白这一点。”

  路易丝·弗尔南德斯走进办公室,把皮包扔在地板上。她翻看了一叠电话记录,然后转身问桑德斯:“究竟怎么了?今天下午我接到菲尔·布莱克本的3个电话。”

  “因为我告诉他,我已经请你担任我的律师,准备正式起诉。呃,还有,我暗示说你明天上午要到人权委员会去为我登记备案。”

  “我明天上午不可能去登记备案,”弗尔南德斯说,“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建议我们现在这么做。桑德斯先生,我对假话的态度是非常严肃的。以后不要再对我的行动作任何描述。”

  “对不起,”桑德斯说,“不过事情发展得很快。”

  “这点我们先说清楚,我不喜欢这样做,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你就要另请律师了。”她又显出了那种冷冰冰的神气,那种突然间的冷淡。“好吧,就是说你把情况告诉了布莱克本。他的反应如何?”

  “他问我愿不愿意接受调解。”

  “绝对不接受。”弗尔南德斯道。

  “为什么?”

  五

  “调解毫无例外地会对公司有好处。”

  “他说调解结果将并不具有约束力。”

  “即便如此,结果也会是让他们那方免费得到一次让我们显示证据的机会。没有理由给他们这次机会。”

  “他说你可以在场。”桑德斯道。

  “我当然可以在场,桑德斯先生。那并不是让步。任何时候都得有律师在场,否则调解是无效的。”

  “这是他给我的3个可以充当调解人的名字。”桑德斯把名单递给弗尔南德斯。

  她很快瞥了一眼名单。“还是往常那几个人选,其中一个比另外两个要好些。不过我还是不——”

  “他想明天就调解。”

  “明天?”弗尔南德斯瞪着桑德斯,坐回到椅子上。“桑德斯先生,我完全赞成及时解决这个问题,不过这个想法太可笑了。我们不可能明天就准备好。而且,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建议你接受调解。这里面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是有。”桑德斯答道。

  “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他迟疑了一下。

  弗尔南德斯说:“你对我说的任何东西都不受一般法规的制约,而且都属于机密。”

  “好吧。数字通讯公司就要被纽约一家名叫康利-怀特的公司收购下来。”

  “这么说谣传是真的了。”

  “是的,”桑德斯说,“他们打算在星期五的一次记者招待会上宣布这次合并。他们打算宣布梅雷迪思·约翰逊出任公司的副总经理,也在星期五。”

  “明白了,”弗尔南德斯道,“菲尔着急原来就为这个。”

  “对。”

  “你的起诉把一个迫在眉睫的严峻问题摆到了他面前。”

  桑德斯点点头:“这么说吧,这个问题出现在一个非常敏感的时候。”

  弗尔南德斯沉默了一会,透过她阅读时戴的眼镜上缘注视着他。“桑德斯先生,我错误地估计了你。我以前的印象是你胆子很小。”

  “是他们逼我这么做的。”

  “是吗?”她用估量的眼光看了他一眼,然后按下内部通讯系统的按钮。“鲍勃,帮我看一下日程安排,我得推掉一些事情。叫赫布和艾伦进来,告诉他们放下手头在做的任何事情。这件事更重要。”说完她把文件推到一旁。“名单上所有的调解人都能找到吗?”

  “我想是这样。”

  “我打算请芭芭拉·墨菲,也就是墨菲法官。你不会喜欢她。不过她做事会比另外两个好。如果办得到的话,我尽力把调解安排在明天下午。我们需要时问。或者安排在接近中午的时候。你知道自己担的风险吗?我想你该知道。你决定投身其中的是一场危险的赌博。”她又按下内部通讯系统的按钮。“是鲍勃吗?罗杰·罗森伯的约见取消,埃伦6点钟的约见也取消。提醒我给丈夫打电话,告诉他我不回家吃晚饭。”她看看桑德斯。“你也不回家。你需要给家里打电话吗?”

  “我太太和孩子今晚要离开这里。”

  她扬起了眉毛。“你把一切都告诉她啦?”

  “是的。”

  “你确实是当真了。”

  “是的,”桑德斯道,“我是当真的。”

  “好的,”她说,“你将需要这样。说句老实话,桑德斯先生,你现在开始进入的程序并不是严格的法律程序。从本质上说,你是在玩压力游戏。”

  “不错。”

  “从现在到星期五这段时间里,你可以对公司施加相当大的压力。”

  “不错。”

  “他们也会对你施加压力,桑德斯先生。他们会对你施加相当大的压力。”

  桑德斯发觉自己是在一间会议室里,面对着五个人,全都在做笔记。坐在弗尔南德斯左右手的是两个年轻的律师,一个是女的,叫艾琳,另一个是男的,叫理查德。还有两个调查员,艾伦和赫布:一个个子高高,长得很英俊,另一个圆圆胖胖,是个麻脸,脖子上挂着架相机。

  弗尔南德斯让桑德斯更为详细地复述一遍发生的事情。她不断地停下笔,向桑德斯提问题,记下时间、人名和特别的细节。两个律师什么也不说,不过桑德斯有一种强烈的印象,觉得那个年轻的女律师对他并不同情。两个调查员除了在某些特别的地方提出问题外也是一声不响。桑德斯提到梅雷迪思的助手时,漂亮的那一个,艾伦问道:“请再报一下她的名字。”

  “贝特西·罗斯,就像旗子上写的那样。”

  “她在5楼吗?”

  “对。”

  “她什么时候回家的?”

  “昨晚她6点15分走的。”

  “我或许想非正式地见见她。我能上5楼吗?”

  “不能,所有的来客都被拦在底楼大厅的接待处那里。”

  “如果我想送一个包裹给她怎么办呢?贝特西能接收包裹吗?”

  “不行,包裹都送到中央收件处那里。”

  “好吧,那么鲜花呢?鲜花能直接送给她吗?”

  “我猜可以。你说的是送给梅雷迪思的鲜花吗?”

  “是的。”艾伦答道。

  “这我想你可以亲自送到她手里。”

  桑德斯提到离开梅雷迪思的办公室时看到的那个清洁女工时,他们第二次打断了他。

  “数字通讯公司雇用清洁服务?”

  “是的。AMS——美国管理服务公司。他们在——”

  “我们知道这家公司,在博埃尔。清洁工人什么时候进入大楼?”

  “一般在7点左右。”

  “你不认识的这个女工,把她描述一下。”

  “她大约40岁左右,是黑人,很苗条,头发是灰色的,有点蜷曲。”

  “个子高矮什么的呢?”

  桑德斯耸耸肩膀。“中等个。”

  赫布说:“这没有说出多少情况。你能再告诉我们一些别的吗?”

  桑德斯踌躇不决地想了想。“不,我并没有真正看清楚她。”

  “你闭上眼睛。”弗尔南德斯说。

  他闭上了眼睛。

  “深呼吸,开始回想。时间是昨天晚上,你在梅雷迪思的办公室里,门已经关上了大约一小时,你已经历过同她的那件事情,现在你在离开房间,你要走出去……门是怎么开的,向里还是向外?”

  “向里开的。”

  “于是你把门拉开……你走出去……走得快还是慢?”

  “我走得很快。”

  “你走到了外间……你看到了什么?”

  穿过房门,走进外间,电梯在正前方。感觉到自己衣冠不整,失去常态,希望没人看到自己。向右看了看贝特西·罗斯的办公桌,干干净净,上面光光的,椅子被拉到桌边。记事本。计算机上的塑料罩。台灯还亮着。

  目光移到左边,另一个助手的办公桌边有一个清洁女工,身边停着她那辆很大的、灰色的清洁车。清洁女工正端起一个字纸篓往车子一头挂着的塑料袋里倒,但篓子端到一半时她停住了,好奇地看着他。他有点纳闷,不知道她在那儿有多久了,有没有听到屋子里他们说的什么话。清洁车上一台蹩脚的收音机里正播放着音乐。

  “为这我他妈的要杀了你!”梅雷迪思在他身后喊道。

  清洁女工听到了梅雷迪思的喊叫。桑德斯尴尬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匆匆向电梯走去。他差不多是惊慌地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你看到那个清洁女工了吗?”弗尔南德斯问。

  “看到了,但太快了……再说我也不想看她。”桑德斯摇摇头。

  “这时你在哪儿?在电梯那儿吗?”

  “是的。”

  “你能看到那个清洁女工吗?”

  “不,我不想再去看她。”

  “好吧,让我们回过去。不,不,你把眼睛闭上。我们再做一次。深吸气,慢慢呼气……好……这回你将看到的一切都用慢动作进行,就像电影上一样。好……穿过房门出来……第一次看到她时就告诉我。”

  穿过房门。一切都是缓慢的。他的脑袋随着他迈出的每一步而一上一下地轻轻颤动。进了外问。右边的办公桌,整洁,台灯开着。左边,另一张办公桌。清洁女工端起——

  “我看到她了。”

  “很好,现在让你看的东西定格,定格成一张照片那样。”

  “好的。”

  “现在看着她,你现在可以看着她了。”

  她手端字纸篓站着,两眼望着他,脸上是一副茫然的表情。她年龄差不多有40岁。短发,有点鬈曲。蓝色的工作服,像旅馆里的女佣。脖子上一条银色的链子——不,是吊着的眼镜。

  “她脖子上挂了副眼镜,吊在一根金属链子上。”

  “很好。慢慢来,不着急。上下打量一下她。”

  “我一直看着她的面孔……”两眼望着他。一副茫然的表情。

  “离开她的面孔。上下打量一下她。”

  工作服。腰间别着的喷雾瓶。齐膝的蓝色裙子。白鞋。像个护士。不,是胶底帆布鞋。不,要厚一些——是跑鞋。厚鞋跟。深色鞋带。鞋带上有什么东西。

  “她穿了双……跑鞋之类的鞋子,是老太太们穿的那种小号跑鞋。”

  “很好。”

  “鞋带有点怪。”

  “你能看清什么地方怪吗?”

  “看不清。它们是深色的。有点怪……我说不出来。”

  “好,睁开眼睛吧。”

  他看着面前的5个人。他又回到了会议室里。“这真是不可思议。”他说。

  “如果时间充裕的话,”弗尔南德斯道,“我会找个专业催眠师带你把整个晚上的事情都过一遍。我已经看得出来,那会非常有用的。可是没时间了。小伙子们,已经5点了。你们最好开始行动吧。”

  两个调查员收起笔记后就离开了。

  “他们要去做什么?”

  “我们如果是在打官司的话,”弗尔南德斯说,“就有权利让潜在的目击者们宣誓作证——可以讯问公司里可能知道此案有关情况的人。在现在的情形下,我们无权讯问任何人,因为你正在接受私下调停。不过如果数字通讯公司的一个助手愿意在下班后同一个英俊的送货员喝上一杯,如果他们的话题转到有关办公室桃色事件的闲言碎语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唔,饼干就是这样打碎的。”

  “我们可以利用以这种方式探听来的情况吗?”

  弗尔南德斯笑了。“我们先看看能探听到些什么吧。”她说,“现在,我想回过头来再听听你陈述当中的几个地方,尤其是从你决定不同约翰逊女士性交时起的几个地方。”

  “再说一遍吗?”

  “是的。不过我得先处理几件事情。我需要给菲尔·布莱克本打电话,安排明天的调解。另外还有些别的事情要核查。现在我们休息一下,两个小时以后再见。同时间一句,你有没有把自己的办公室清理一下?”

  “没有。”桑德斯回答。

  “你最好清理一下。所有个人的材料,对你不利的材料,都清理出来。从现在起,要准备好让你办公桌的抽屉被人翻遍,你的文件遭人搜查,信件被人偷看,电话被人窃听。你生活中的每一个方面现在都是公开的。”

  “好的。”

  “所以仔细检查一下你的办公桌和文件。清理掉任何个人性质的东西。”

  “好的。”

  “你办公室的电脑上如果有密码的话,换掉密码。电子数据文件中任何带个人性质的东西都调出来。”

  “好的。”

  “不要只是移走,一定要清除,使它们不可恢复。”

  “好的。”

  “在家里也同样这么做,并不是个坏主意。清理你的抽屉、文件和电脑。”

  “好的。”桑德斯暗自思忖:在家里?他们真会闯进他的家里吗?

  “如果你有任何敏感的材料需要保存,带来交给理查德,”她指了一下那个年轻的男律师。“他会把它们送到保险柜里,替你保管好。不要告诉我,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好的。”

  “现在,我们再来讨论一下电话。从现在起,你如果有什么敏感的电话要打,不要用你办公室里的电话、移动电话或者家里的电话。用公用电话,而且不要用磁卡记帐,即使是你个人的磁卡。找一卷硬币来用。”

  “你真的认为这很必要吗?”

  “我知道这很必要。还有,过去你在这家公司的行为有没有什么可以说是出格的地方?”她越过眼镜框上缘窥视着他。

  桑德斯耸耸肩膀。“我认为没有。”

  “到底有没有?你在原先申请工作的材料上有没有夸大自己的资格?有没有粗暴地解雇过哪个雇员?有没有人对你的行为或者决定提出过任何异议?你有没有成为过公司内部调查的对象?即使没有,那么就你所知,你有没有做过任何不适当的事情,不管这事是多么小,看上去是多么微不足道?”

  “天哪,”桑德斯说,“要知道已经有12年的时间了。”

  “清理东西时想一想。我需要知道公司可能翻出的有关你的任何事情,因为他们如果能这样做的话,就会这样做的。”

  “好吧。”

  “还有一点,根据你告诉我的情况,我得出一个印象,那就是你们公司里谁也不完全清楚,为什么在几个经理当中唯独约翰逊会如此青云直上。”

  “是这样。”

  “调查一下原因。”

  “这不容易,”桑德斯道,“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但似乎又没人知道。”

  “不过对于其他所有人来说,”弗尔南德斯道,“这只不过是闲言碎语,而对于你来说,这却是生死攸关的事情。我们需要弄清她的关系在哪儿,它们为什么存在。如果知道这一点,我们就可能把事情揭开。而如果不知道的话,桑德斯先生,他们就可能把我们撕个粉碎。”

  6点钟时,桑德斯回到数通公司。辛迪正在收拾办公桌,准备下班了。

  “有电话吗?”走进办公室时,他问道。

  “只有一个。”辛迪答道。她的声音很紧张。

  “谁的?”

  “约翰·莱文的。他说事情很重要。”莱文是一家硬盘供应厂商的经理。他无论有什么事情,都是可以等的。

  桑德斯看着辛迪。她似乎很紧张,差不多快要流出眼泪的样子。

  “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只是今天过得真慢。”她耸耸肩膀,表示无关紧要的、含义复杂的姿势。

  “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事情吗?”

  “没有,今天很平静。你没有其他的电话。”她迟疑了一下。“汤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相信他们说的。”

  “他们说什么了?”桑德斯问道。

  “说梅雷迪思·约翰逊。”

  “说她什么?”

  “说你对她进行了性骚扰。”

  她脱口说出这句话后便等在那里。她留神看着桑德斯,两眼扫视着他的面孔。桑德斯看得出她心里的不肯定。他与之工作这么多年的女助手现在竟会这样公开地表现出对自己的不肯定,这一点反而使他感到不安了。

  他用肯定的口气说:“那不是真的,辛迪。”

  “好的。我并不认为那是真的,只是人人都在——”

  “那完全不是真的。”

  “好的,很好。”辛迪点点头,把电话本放进办公桌抽屉,似乎急着想离开。“你需要我留在这儿吗?”

  “不需要。”

  “再见,汤姆。”

  “再见,辛迪。”

  桑德斯走进办公室,关上了身后的门。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对着桌子端详了一会。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被人动过。他打开计算机显示屏的开关,然后便开始仔细检查抽屉,翻弄着里面的物件,试着决定把什么东西取出来。他瞥了一下显示屏,看到自己的电子邮件图标正在闪烁,便敲键打开了它。

  个人信件数:3 你现在想看信吗?

  他按了一下键,不一会儿第一封信便显示出来了:

  密封的星光驱动器今天正用特快专递服务运送给你们。明天应当能收到。希望你们能找出一些原因……加法尔仍然病入膏肓。据说他可能要死。

  阿瑟·凯恩

  他按下键,另一封信显示出来:

  讨厌的人们仍然在往这里涌。有什么新消息吗?

  埃迪

  桑德斯这会儿不可能去为埃迪操心。他按下键,第3封信显示出来:

  我想以往多期的《通讯线》你都没看,从4年前开始。

  艾弗兰德

  桑德斯瞪着显示屏。《通讯线》是数字通讯公司的内部通讯——一份每期8页的月刊,里面登满了唠唠叨叨的消息:什么招工啦、提拔啦、新出生的娃娃啦、夏季垒球队的日程安排啦之类的东西。桑德斯从来没注意过它,也想象不出为什么现在就要关心它。

  谁是“艾弗兰德”?

  他按下显示屏上的“回信”按钮。

  无法回信——发信人地址不详

  他又按下“发信人情况”按钮,这该能使他看到发送这封特快邮件的人的姓名和地址,然而他看到的却是好多行密密麻麻的字:

  寄自UU5.PSI.COM!UWA.PCM.COM.EDU!沙龙6月16日周二

  04:43:31自DCCSYS远程登录

  收到:由DCCSYS.DCC.COM收自UPPSI5登记号AA02599;太平洋标准时间6月16日周二4:42:19

  收到:由UU5.PSI.COM收自UWA.PCM.COM.EDU(5.65B/4.0.071791—PSI/PSINET)

  登记号AA28153;6月16日周二04:24:58—0500

  收到:由UWA.PCM.COM.EDU收自PIVERSTYX.PCM.EDU(4.1/3SMI—4.1)

  登记号AA15969;6月16日周二04:24:56PST

  收到:由RIVERSTYX.PCM.COM.EDU(920330.SGI/5.6)登记号AA00448;6月16日周二04:24:56—0500

  日期:6月16日周二04:24:56—0500

  寄自:沙龙@UWA,PCM.COM.EDU(艾弗兰德)

  信件登记号:<9212220924.AA90448@RIVFRSTYX.PCM.COM,EDU>

  寄往:T桑德斯@DCC.COM

  桑德斯睁大眼睛瞪着屏幕,信根本不是从公司内部寄给他的。他看到的是国际网络的路径。国际网络是一个把大学、公司、政府机构和个人用户联结起来的广泛的世界性计算机网络。桑德斯不懂国际网络,不过看来“艾弗兰德”的网上名字叫沙龙,他的信发自UWA.PCM.COM.EDU——不管那是什么地方,显然那是某个教育机构。他按下“打印屏幕”键,心里默记着要把这东西交给博萨克,因为反正要同博萨克谈事情。

  他走到过道上,拿到从打印机里出来的那张纸,然后又回到办公室里,两眼望着屏幕。他决定给此人回封信。

  寄自:T桑德斯@DCC.COM

  寄往:沙龙@UWA.PCM.COM.EDU

  如蒙相助,不胜感激。

  桑德斯

  他按下“发送”按钮,然后就想把原信和自己的回信都删掉。

  对不起,你不能删除这封信。

  有时候电子邮件会带有保护标记,以防被删掉。

  桑德斯在键盘上打下:去除信件保护。

  信件已去除保护。

  他又打下:删去信件。

  对不起,你不能删除这封信。

  出什么鬼了?桑德斯暗自思忖。系统一定是切断了,也许是受国际网络地址干扰的缘故。他决定从控制级上把信从系统中删除。

  他打下:系统。

  什么级别?

  他打下:系统操作

  对不起,你的授权不包括系统操作控制。

  “天哪。”他叹道。他们已经下手了,已经夺走了对他的计算机的授权。他简直不能相信。

  他打下:显示授权。

  托马斯·L·桑德斯

  先前用户级:5(系统操作级)

  用户级改变:太平洋标准时间:6月16日周二下午4:50

  当前用户级:0(入门级)无进一步改变

  这就是了:他们已经把他关在系统外面了。用户0级是给公司里助手们的级别。

  桑德斯倒在椅子里,感觉就像是被解雇了一样。他第一次开始意识到这件事将会是个什么样子。

  很清楚,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打开办公桌抽屉,马上就发现里面的钢笔和铅笔给放得很整齐。有人已经动过了抽屉。他拉出下面的文件抽屉。里面只有6份文件,其他的文件全部失踪了。他们已经搜查过了他的办公桌。

  他倏地站起来,走到外间辛迪办公桌后面的几个大文件柜前。柜子是上锁的,不过他知道辛迪把钥匙放在自己的办公桌里。他找到钥匙,打开了放当年文件的柜子。

  柜子里空空如也,什么文件也没有。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部拿走了。

  他打开放去年文件的柜子:空的。

  前年的柜子:空的。

  所有其他的柜子:全是空的。

  天哪,他想,怪不得辛迪刚才态度那么冷淡。一定是他们下午带了一帮工人推着手推车上来,把所有的东西都清走了。

  桑德斯重新锁上文件柜,把钥匙放回辛迪的办公桌,向楼下走去。

  新闻处在三楼。这会儿里面除了一个正准备下班的助手外空无一人。“啊,桑德斯先生,我正准备走了。”

  “你不必留在这儿,我只是想查点东西。你们以往各期的《通讯线》保存在什么地方?”

  “都在那边的架子上,”助手指着一排堆起来的过期刊物说,“你有特别要找的东西吗?”

  “没有,你回家去吧。”

  助手似乎有点不情愿,但还是拿起提包出了门。桑德斯走到架子前。过期的《通讯线》6个月一叠地排放着。为了保险起见,他从10叠以前——也就是5年以前开始。

  他开始一页页地翻看,浏览着巨细无遗、没完没了的比赛分数和有关生产数字的新闻稿。这么看了几分钟以后,他觉得很难再集中起注意力。当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不过他想应该是同梅雷迪思·约翰逊有关系的什么事情。

  翻完两叠通讯以后,他碰到了第一篇文章。

  市场部新助理得到任命

  库珀蒂诺5月10日消息:数字通讯公司总裁鲍勃·加文今天宣布任命梅雷迪思·约翰逊为电讯产品销售与推销部总管助理。她将向该部总管霍华德·哥特弗里德报到。年届30的约翰逊女士来我们这里前的职务是森尼韦尔市康拉德计算机系统公司主管销售的副总经理。在那以前,她是山景公司诺维尔网络部的高级行政助理。

  拥有瓦萨学院和斯坦福商学院学位的约翰逊女士不久前与科斯诺公司的销售经理加里·亨利喜结良缘。谨表祝贺!作为数字通讯公司的新成员,约翰逊女士……

  桑德斯跳过文章的其余部分,那都是些公共关系方面的废话。

  文章所附的照片是一个标准的商学院毕业生:灰色的背景前面,一个留着发梢向内鬈曲的齐肩发型的年轻女子,她的一侧肩膀后面透出光线,两眼认真地直视着前方,目光近乎冷峻,嘴唇很坚定。不过她看起来比现在年轻许多。

  桑德斯继续翻阅着过期刊物。他看了一眼表,快7点了。他想给博萨克打电话。他翻到了年末,上面除了有关圣诞节的东西外别无他物。一张加文和家人的合影(上面写着“老板向大家恭贺圣诞!嗬—嗬—嗬!”)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照片上,加文同前妻,还有他的3个已到上大学年龄的孩子一起站在一棵大树周围。

  那时加文有没有已经在同埃米莉外出约会?这谁也说不清。加文很诡秘,你从来搞不清他在干什么。

  桑德斯走到次年的那叠通讯跟前。1月份的销售预计(“让我们行动起来,把它实现!”)。生产移动电话的奥斯汀工厂开工,上面有加文顶着烈日在剪彩的照片。一篇关于玛丽·安妮·亨特的人物简介,开头的话说:“干劲十足、活跃敏捷的玛丽·安妮·亨特知道自己想从生活里得到什么……”这以后有好几个星期天家都称玛丽·安妮为“干劲十足”,直到她求他们别叫了为止。

  桑德斯一页页地翻着。与爱尔兰政府签订在科克市开辟天地的协议。第2季度的销售数字。棒球队与奥尔德斯公司队比赛的分数。然后是一段加黑框的文字:

  珍妮弗·加文

  伯克利博阿尔特·霍尔法学院的三年级学生珍妮弗·加文于3月5日在旧金山死于车祸,年仅24岁。在这以前,哈利·韦恩和迈尔斯公司已决定在她毕业以后接受她为雇员。帕洛阿尔托的长老会教堂为她全家的朋友和她的同学们举行了追悼仪式。凡希望捐款致哀者请把款子寄给“反对酒后驾车母亲协会”。我们数字通讯公司全体同仁谨向加文全家表示最深切的同情。

  桑德斯记得那是一段每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的时光。加文要么凶声恶气,要么少言寡语。他喝得醉醺醺的,常常不来上班。在那以后不久,他婚姻上的困难也成了尽人皆知的事情。不到两年时间,他就离了婚,并且很快同20来岁的年轻女经理埃米莉·陈结了婚。不过除了这以外,还有其他的变化。每个人都同意这一点:自从女儿死后,加文就不再是原先的那个老板了。

  过去加文一直是个守财奴,可现在他变得会关心爱护人了,不那么冷酷无情了。有人说:加文走路时会停下来闻闻路边的玫瑰花。不过关键根本不在这儿。关键是他开始认识到了生活的反复无常,而这导致了他采用一种过去所没有的方式来主宰事物。过去加文一直是信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观点的进化论先生:把它放在岸上,看它是吃东西还是翘辫子——这种行事方式使他成为一个没有心肝的管理者,但却是一个颇为公正的老板。你干得好就会得到承认;干不了就请走路。人人都明白这些规则。但是珍妮弗死后,一切都变了。现在他对员工和计算机程序都有自己特别宠爱的对象,而且丝毫不加掩饰。就是证据放到了眼前,他也只顾扶持自己宠爱的对象,而不管别的。他在做工作上的决定时越来越武断。他想把事情最后变成他想要的样子。这种行事方式给了他一种新的热情,给了他一种有关公司前景的新感觉。不过这样一来,公司里的关系就带有更多的政治色彩,在这里工作也更困难了。

  桑德斯一直不理会这种趋势,仍旧像在往日的数字通讯公司——一个只看重成果的公司——里工作一样。可是很显然:这个公司已经不存在了。

  桑德斯继续翻阅着杂志。关于在马来西亚设厂的初步磋商。菲尔·布莱克本在爱尔兰和科克市签约的照片。奥斯汀工厂产量的新数字。A22型移动电话投产。出生、死亡、提升。数字通讯公司垒球队更多的比分。

  约翰逊出任运作部职务

  库珀蒂诺10月20日消息:梅雷迪思·约翰逊已被任命为库珀蒂诺运作部的新任经理助理,以取代很受人们爱戴的哈里·沃纳。沃纳在服务15年后退休。约翰逊自去年加入本公司以来,在市场部工作一年,成绩卓著。该项调职使她离开了市场部。在新的位置上,她将与鲍勃·加文紧密合作,为数字通讯公司的国际运作效力。

  不过引起桑德斯注意的是文中所附的那幅照片。这是一张正式的肖像照,不过这时的约翰逊看上去与前一张照片上完全不一样。她的头发是淡金黄色的。商学院女生留的那种整整齐齐、发梢向内鬈曲的齐肩短发已经不在了。她现在的头发剪得很短,有些鬈曲,发型很随便。她化妆化得淡得多,笑得很开心。整个效果是她显得年轻得多、开放得多,也天真无邪得多。

  桑德斯皱起眉头。他迅速翻回已经看过的通讯,上面有庆祝圣诞照片。他又看了一下加文全家的合影。加文站在他的三个孩子——两儿一女身后。那个一定就是珍妮弗。加文的妻子哈丽雅特站在一边。照片上的加文面带微笑,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女儿肩头。珍妮弗个子很高,看上去像个运动员,留着淡金黄色的鬈曲短发。

  “这太让人惊奇了。”桑德斯叫道。

  他很快翻回到一开始看到的那篇文章,以便看一下约翰逊原来的照片。他把这张照片同后来的照片比较了一下。她究竟做了什么事情,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桑德斯读了一下第一篇文章的其余部分:

  作为数字通讯公司的新成员,约翰逊女士带来了自己高度敏锐的业务素质、讨人喜欢的性情和垒球场上令人振奋的投球动作。她是数字通讯公司队新添的主力队员!欢迎你,梅雷迪思!

  钦佩她的朋友们知道以下这件事情时是绝对不会感到意外的,那就是:梅雷迪思曾经是康涅狄格州少女选美比赛决赛的入围者。在瓦萨上学的日子里,梅雷迪思既是网球队,也是辩论学会的宝贵成员。作为ФBK联谊会①的一员,她主修心理学,副修变态心理学。但愿你在这儿不需要用到后一个专业,梅雷迪思!在斯坦福她以优异成绩获得工商管理硕士学位,毕业时差不多是全班最拔尖的学生。梅雷迪思告诉我们:“加入数字通讯公司我很高兴,我盼望在这个有远见的公司里大展宏图。”说得太好了,约翰逊女士!

  ①美国大学优等生和毕业中的荣誉组织,成立于1776年。

  “嗨,真该死!”桑德斯诅咒道。他对这些几乎一无所知。梅雷迪思的工作基地从一开始就在库珀蒂诺;桑德斯从未见过她。他偶然遇到她的那一次是她来后不久,在她改变发型以前。她的发型——还有别的什么?

  他仔细端详着两张照片。两者之间还有另外某种微妙的不同点。她整过容吗?这一点不可能搞得清楚。不过在这两张照片之间,她的容貌肯定有变化。

  桑德斯相信自己已经知道了需要知道的事情,因此快快地翻过剩下的杂志。现在他只扫一眼大标题:

  加文委派约翰逊去得克萨斯督察奥斯汀的工厂

  约翰逊将出任新组建的运作审核小组组长

  约翰逊被任命为运作部副总经理,直接在加文手下工作

  约翰逊,解决劳工冲突后从马来西亚的凯旋

  我们的新星,出色的经理梅雷迪思

  约翰逊:技术方面实力强盛

  最后一个标题出现在杂志第2页上一篇关于约翰逊的长篇特写的上方。那是上上一期的《通讯线》。现在看到这篇特写,桑德斯就知道它是写给公司内部的人看的了——在6月抢滩登陆以前先削弱一下滩头堡的火力。此文是库珀蒂诺放出的探风气球,目的是看看梅雷迪思来西雅图负责技术部门是否会被人接受。唯一糟糕的一点是:这篇文章桑德斯自己没看过,也从来没有人向他提起过。

  文章强调了约翰逊在公司工作多年所获得的技术方面的实际知识,文章引用她的话说:“我是从搞技术工作开始自己的事业的,那还是远在诺维尔的时候。技术领域一直是我的第一爱好,我乐意回到那里。毕竟,在像数字通讯公司这样高瞻远瞩的公司里,技术上的大力革新始终处于核心地位。这里的任何一个好经理都必须能够领导技术部门。”

  桑德斯看了看通讯的日期:5月2日。6周以前出版的,这意味着文章至少是在8周以前写就的。

  正如马克·卢伊恩所怀疑的那样,梅雷迪思·约翰逊至少在两个月以前就知道自己将要出任尖端产品部门的领导了。这也就是说,桑德斯从来没有被考虑过担任本部门的领导,他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机会。

  这是一笔早已安排好的交易。

  而且是在几个月以前。

  六

  桑德斯骂了几声娘,把那几篇文章拿到复印机上复印下来,再把几叠通讯放回到架上,然后离开了新闻处。

  他走进电梯,卢伊恩也在电梯上。桑德斯招呼道:“你好,马克。”卢伊恩没答理他。桑德斯按了一下到底楼的电钮。

  电梯门关上了。

  “我真希望你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混帐事。”卢伊恩狠狠地说。

  “我想我知道。”

  “因为你会把这件事搞糟,弄得人人都倒霉的,你懂吗?”

  “把什么事搞糟?”

  “就为你给自己惹了麻烦,问题可不在我们。”

  “没人说是你们的责任。”

  “我不懂你是怎么了,”卢伊恩说,“你上班迟到,说好了给我打电话又不打……你是怎么回事?家里有麻烦了?同苏珊又不快活了?”

  “这同苏珊没关系。”

  “是吗?可我想有关系。你接连两天迟到,就算是在这儿的时候,你走起路来也是恍恍惚惚,像在做梦似的。你是呆在那该死的梦境里,汤姆。我说,你他妈的晚上跑到梅雷迪思的办公室里去,到底想干啥?”

  “她要我上她的办公室去。她是头儿。你是说我不该去吗?”

  卢伊恩鄙夷地摇摇头。“你做出这付清白无辜的姿态真是胡扯蛋。你难道不该对什么事负责吗?”

  “什么——”

  “听着,汤姆,公司里人人都知道梅雷迪思是条鲨鱼。大家叫她‘吃人精梅雷迪思’、‘大白鲨’。人人都知道她在加文的保护之下,可以为所欲为。她想干的事就是下班后同出现在她办公室里的漂亮伙计玩摸下身的游戏。她喝上两杯酒,脸有一点发红,就想要人家效劳。不管碰到的是送货员也好,实习生也好,年轻的会计也好,什么人都行。没人能说什么,因为加文认为她走路不沾地,脚底干净得很哩。所以说,这事公司里每个人都知道,怎么就你不知道?”

  桑德斯听得目瞪口呆,无以作答。他两眼看着卢伊恩,卢伊恩站得离他很近,弓着背两手插在口袋里。桑德斯脸上能感觉到卢伊恩呼出的气息,但却几乎听不到卢伊恩在说什么,就好像他的话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

  “嗨,汤姆,你在这同一座楼里走来走去,你和我们大家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你知道什么人在做什么,却偏要爬上楼,跑到她的办公室里去……你对会碰到什么样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梅雷迪思什么都做了,就差公开向世人宣布她想和你干那个了。整整一天,她都在碰你的胳膊,向你递那些别有用意的小眼神,捏捏你,‘噢,汤姆,又看到你真太好了。’现在你却对我说,你不知道在那办公室里会发生什么事吗?你真够浑的,汤姆,你是个饭桶。”

  电梯门开了,他们面前是底楼大厅,大厅里空无一人。在6月黄昏消逝着的天光下,大厅里正变得越来越暗。外面下着毛毛细雨。卢伊恩向出口走去,但随后又转回身来。大厅里回响起他的声音:

  “你明白吗?”他说,“你在所有这些事情上的表现就像个娘们,就像她们惯常做的那样,‘谁,我吗?我可从来没打算那么做’,‘噢,这不是我的责任。我从来也没想到,如果我喝醉了,亲亲他,跑到他的房间去,躺在他床上,他就会对我干那种事,噢,天哪,不。’这都是屁话,汤姆,都是不负责任的屁话。你最好想想我刚才对你说的话,因为我们当中许多人在这个公司里干得也同你一样卖力,我们不想看到你把这次合并弄砸锅,让我们大家都得不到子公司上市的股份。你装得好像不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是在讨好你,那行,你想把你自己的生活弄砸了,那是你自己的事。可现在你把我的生活也弄砸了,我他妈的可就不管你了。”

  卢伊恩挺胸抬头地走掉了。电梯门开始关上。桑德斯向外伸出一只手,手被门夹住了,他急忙往回抽。门重又打开。他急忙跑出电梯,向卢伊恩追去。

  他抓住卢伊恩的肩膀。“马克,等一等,听我说——”

  “我同你没什么可说的。我有孩子,我有责任。你是个饭桶。”

  卢伊恩晃晃肩膀,甩掉了桑德斯的胳膊。他推开大门走出去,顺着马路很快走远了。

  就在玻璃大门关上的时候,桑德斯看到玻璃上有金黄的颜色在闪动。他转过身去。

  “我想这有点儿不公平。”梅雷迪思·约翰逊说。她正站在他身后20英尺远的地方,靠近电梯。她穿着体操服——海军蓝的紧身裤和短袖圆领紧身衫——手里提着体操袋。她看上去很美,身上明显地透出一种色迷迷的春意。桑德斯感到紧张。大厅里除了他们两人外再没有别人了。

  “是的,我想是不公平。”

  “我是说对女性。”梅雷迪思说道。她把体操袋甩到肩上,这动作扯起了她身上的圆领紧身衫,露出紧身裤上端的腹部。她摇摇头,把脸上的头发往后撩撩,停了一会儿又说:“我想告诉你,我对这一切感到抱歉。”她不慌不忙、十分自信,几乎是昂首挺胸地向他走来。她说话的声音很低沉。“我从来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汤姆。”她走近了一点。她慢慢地向前挪动着脚步,就好像桑德斯是一只可能会被吓跑的动物似的。“我对你只有最温柔的感情。”又走近了一点。“只有最温柔的感情。”走得更近了。“如果我仍旧想要你的话,汤姆,我就忍不住。”走得更近了。“要是我做了什么冒犯你的事的话,我表示道歉。”这时她已经走到非常近的地方,她的身体几乎碰到了桑德斯,她的乳房离他的胳臂只有几英寸远。“我真的很抱歉,汤姆。”她柔声柔气地说,好像动了感情。她的胸脯一起一伏,两眼朦朦胧眬的,带着恳求的意味抬头望着他。“你能原谅我吗?求求你了。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

  桑德斯重又体验到那种曾经有过的感觉,那些曾经有过的骚动。他咬紧了牙关。“梅雷迪思,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别说了,好吧?”

  梅雷迪思马上换了一种声调,指着街上说:“听着,我有辆车停在那儿。我可以捎你段路吗?”

  “不,谢谢。”

  “天在下雨,我想你也许会想要搭车的。”

  “我并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仅仅是因为下雨。”

  “这里是西雅图,”桑德斯道,“这里一直都下雨。”

  梅雷迪思耸了耸肩膀,向大门走去。她趴在门上,撅起屁股,随后又回过头来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提醒我,以后在你身边的时候再也不要穿紧身裤。真不好意思,你让我很兴奋。”

  说完她转身推开门,快步走向等候着她的汽车,从后门钻了进去。她关上门,回过身来看看他,高高兴兴地挥了挥手。车开走了。

  桑德斯放开了紧攥着的两只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它慢慢吐出来。他感到全身紧张。等到车子再也看不见踪影以后,他才走到外面。他感觉到脸上的雨水和凉爽的晚风。

  他叫住一辆出租车,对司机吩咐道:“四季饭店。”

  桑德斯坐在出租车里,看着窗外,深深地吸着气。他感到透不过气来。同梅雷迪思的邂逅偏偏这么紧地跟在他和卢伊恩的谈话之后。

  卢伊恩的话使桑德斯感到苦恼,不过对马克是什么时候也不能太当真的。他是个艺术型的人,性子很急,发脾气是他缓解自己创作紧张的方式,他大部分时候都在为某件事情光火。他喜欢发脾气。桑德斯认识他已经很久了。从自己的角度看,他怎么也不理解马克的妻子阿黛尔怎么会受得了。阿黛尔属于那种差不多是粘液质的女人,她的安详平和令人惊叹。阿黛尔可以一边打电话,一边听任自己的两个娃娃在她身上到处爬,使劲拉她,问她问题。阿黛尔也能同样地听任卢伊恩发脾气,而自己接着做自己的事。实际上,公司里人人都听任卢伊恩发脾气,因为人人都知道他的脾气最后都不当真。

  不过话说回来,卢伊恩也的确有察知公众意见和动态的天才。这是他作为一个设计员取得成功的秘密。卢伊恩会说:“颜色淡一点。”大家都发出哼哼的声音表示反对,说新设计的颜色看上去一团糟。可是等到两年以后,新产品从装配线上下来了,淡一点的颜色正好就是大家都想要的颜色。因此桑德斯不能不承认,卢伊恩说自己的这些话,别人很快也会说的。卢伊恩说出了公司里的想法,他桑德斯正在把每个人的机会给弄砸锅。

  唔,滚他们的蛋吧,他想。

  至于梅雷迪思——他明白地感觉到:刚才在底搂大厅里时她是向他调情、逗弄他、耍他。他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自信。桑德斯正在对她提出非常严肃的指控,而她却表现得像是没有受到任何威胁一样,身上带着一种满不在乎、无动于衷的神气,这使桑德斯深感不安。这种神气的意思只能是说:她有加文在给她撑腰呢。

  出租车开上了饭店的回车道。他看到前方停着梅雷迪思的车。她正在对司机说话。她回头看了一下,看到了他。

  除了钻出车门往入口处走以外,别无他法。

  “你在跟着我吗?”她笑着问。

  “不是。”

  “肯定吗?”

  “是的,梅雷迪思,我很肯定。”

  他们踏上从路边通往饭店大厅的自动扶梯。桑德斯站在她身后。她回过头来看着他,“我真希望你是在跟着我。”

  “是啊,唔,我并不希望。”

  “那样会很好的。”她诱人地笑着说。

  桑德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摇摇头。剩下的一段路上他们没有说话。到了高大宽敞、装饰华丽的饭店大厅以后,梅雷迪思说:“我在423房间,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看我。”说完她便朝电梯间走去。

  等到梅雷迪思的身影消失以后,桑德斯才穿过大厅,拐到左边的餐厅去。他站在餐厅门口,看到多尔夫曼正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上同加文和斯蒂芬尼·卡普兰一道用餐。马克斯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边说边做着有力的手势。加文和卡普兰都欠着身子在听。桑德斯回想起多尔夫曼曾经是公司的总管——根据流传的说法,是个权力非常大的总管。早在还没人能看到电脑和电话之间有什么关系的日子里,是多尔夫曼说服了加文,把产品从调制解调器扩展到无线电话和无线通讯的范围内。现在,电脑和电话之间的关系是一目了然了,可是在80年代初的时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却是不太看得出来的。那时候,多尔夫曼就说过:“你的生意不是搞硬件。你的生意是搞通讯,是进入信息业。”

  多尔夫曼还为公司的人事安排定了形。据称,卡普兰升到现在的职位,就是归因于他的大力支持。桑德斯来西雅图是靠了多尔夫曼的举荐。马克·卢伊恩受到雇用也是因为多尔夫曼。多年来,有好几个副总经理都销声匿迹了,因为多尔夫曼觉得他们缺乏眼光和勇气。他是一个有力的盟友,也是一个致命的对手。

  在这公司合并的关头,多尔夫曼的地位仍然很有份量。虽然他多年前就已从总管的位置上退休了,但他仍握有数字通讯公司大量的股份,加文还是听他的话的。他在商界和金融界仍然有关系,有威望,他的关系和威望使眼前这样的合并要容易许多。如果多尔夫曼认可合并的条件,戈德曼萨克斯和第一波士顿等银行里服他的人就会轻而易举地筹集到款子。可要是多尔夫曼不满意,要是他暗示说这两个公司的合并不明智,那么合并的事就黄了。人人都知道这一点,人人都很清楚他握有权力——尤其是多尔夫曼他自己。

  桑德斯在餐厅门口犹豫地站住了,不太想往前走。过了一会,马克斯抬头望见了他,嘴里仍旧说着话,短促地摇了摇头,不,然后又边说话边用手拍拍表,对桑德斯做了个不显眼的手势。桑德斯点点头,回到大厅里坐下来,把那叠从《通讯线》上复印下来的材料放在膝盖上。他翻看着这些材料,重又开始琢磨梅雷迪思是用什么办法改变了自己的容貌。

  几分钟后,多尔夫曼滚着轮椅出来了。“啊,托马斯,我很高兴你还没有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厌烦。”

  “那是什么意思?”

  多尔夫曼大笑起来,指着餐厅那头说:“他们在那儿别的什么事都不说,今晚唯一的话题就是你和梅雷迪思。大家都是这么激动,这么发愁。”

  “也包括鲍勃吗?”

  “当然,也包括鲍勃。”他把轮椅滚到离桑德斯更近一些的地方。“我现在不能跟你细说。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我想你应该看看这个。”桑德斯边说边把复印材料递给多尔夫曼。他想多尔夫曼可以把这些照片拿给加文看。多尔夫曼会让加文明白实情的。

  多尔夫曼一言不发地仔细看了一会。“这么可爱的女人,”他说,“这么美……”

  “看一下有什么不同,马克斯。看看她对自己做了些什么。”

  多尔夫曼耸耸肩膀。“她头发变了,很讨人喜欢。这又怎么呢?”

  “我想她还做了整容手术。”

  “对这个我不会感到意外,”多尔夫曼道,“做整容手术的女人有的是。这年头,对她们来说,那就像刷牙一样。”

  “这事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为什么?”多尔夫曼问。

  “因为这是狡猾的做法,原因就在这儿。”

  “什么地方狡猾呢?”多尔夫曼耸耸肩膀。“她善于随机应变,这对她有好处。”

  “我敢打赌,加文一点儿也不知道梅雷迪思在对他搞什么名堂。”桑德斯说。

  多尔夫曼摇摇头。“我担心的不是加文,”他说道,“我担心的是你,托马斯,还有你的怒气——呣?”

  “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发怒,”桑德斯道,“我发怒是因为这种鬼把戏只有女人能玩,男的不行。她改头换面,穿着举止都装得像加文的女儿,这么做使她占到了便宜。我发怒是因为我他妈的肯定没法装得像他的女儿。”

  多尔夫曼摇摇头,叹了口气。“托马斯,托马斯。”

  “瞧,我没法装,是不是?”

  “你是不是欣赏自己这副样子?你好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怒气啊。”

  “我不是。”

  “那么别再这个样子了,”多尔夫曼说着把轮椅转过来,面对着桑德斯。“别再这么胡说八道,还是面对现实吧。各种机构里的年轻人是通过和有权有势的老人结盟来得到提拔的,是这样的吧?”

  “不错。”

  “事情历来如此。这种结盟一度是正式的,比如徒弟与师傅、学生和老师。那是安排好的事,对吧?可是今天的结盟不是正式的。今天,我们说恩师。企业里的年轻人有恩师,是这样的吧?”

  “算是吧……”

  “好,那么年轻人怎样才能建立起对恩师的依附关系呢?通过什么样的过程?首先,是做到讨喜,能帮上老人的忙,做需要做的工作。其次,是吸引老人——模仿他们为人处事的态度,模仿他们的趣味。再其次,是站在他们一边——采纳他们对工作日程的安排。”

  “这些都没错,”桑德斯说,“可这同整容手术有什么关系?”

  “你还记得你在库珀蒂诺加入数字通讯公司的时候吗?”

  “记得。”

  “你从数字设备公司转来,那是1980年吧?”

  “是的。”

  “在数字设备公司的时候,你每天穿套装,打领带。可是来到数字通讯公司以后,你看到加文只穿牛仔裤,于是很快你也就穿牛仔裤了。”

  “的确如此,这是本公司的风格。”

  “加文喜欢巨人队,你也开始到蜡烛架公园去看他们的比赛了。”

  “他是老板啊,看在基督的份上。”

  “加文喜欢打高尔夫球,所以你也打起了高尔夫球,尽管你对这种球很讨厌。我记得你对我抱怨过,说你如何如何地恨它,如何如何地恨透了追那个愚蠢的小白球。”

  “听着,我并没有去做整容手术,让自己像他的孩子。”

  “因为你用不着去,托马斯。”多尔夫曼恼怒地扬起两只胳膊。“这点你看不出来吗?加文喜欢自以为是、积极进取的小伙子,他们喝啤酒、骂人、追女人。那些日子里这些事你全做过。”

  “那时我年轻。这些都是年轻人做的事。”

  “不对,托马斯,这些都是加文喜欢年轻人做的事。”多尔夫曼摇摇头。“这其中有很多东西都是无意识的。融洽的关系是无意识的,托马斯。不过建立融洽关系的具体任务却视要与其建立关系的那个人的性别的不同而不同。如果你的恩师是男人,你可以扮演他的儿子、兄弟,或者父亲。你也可以扮演他年轻时候的样子——让他回想起自己的过去。是这样吧?是的,你看得出这一点。很好。”

  “可是如果你是女的,事情就不一样了。这时你就必须是你恩师的女儿、情人或者太太。或者也许是姐妹。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事情都会非常不一样。”

  桑德斯蹙起了眉头。

  “我经常看到这种情况,因为现在男人为女人工作的事已经有了。很多时候,男人处不好同女性上司的关系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扮演女人的下属,不知道如何自在地扮演这种角色。男人是孝子、替补情人或者丈夫。如果他们把这些角色扮好的话,单位里的女人就会恼火,因为她们觉得自己不可能作为上司的儿子、情人或者丈夫参加竞争。于是她们便觉得男人占了便宜。”

  桑德斯默默无言。

  “这下你该明白了吧?”多尔夫曼问道。

  “你是说,事情的发生分两个方面。”

  “对了,托马斯。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的过程就是如此。”

  “好了,马克斯,这件事上没有什么不可避免的东西。加文的女儿死了,这是个人的悲剧。他心烦意乱,而梅雷迪思利用了——”

  “闭嘴,”多尔夫曼恼火了,“你难道要改变人性吗?世上总会有悲剧,人们也总会加以利用。这不是新鲜事。梅雷迪思很有灵性。看到这样一个富有灵性、随机应变,同时又很美丽的女人是很让人高兴的。她是上帝送来的礼物。你的问题就在这里,托马斯,而且由来已久了。”

  “此话怎——”

  “你不是去对付自己的问题,反而把时间浪费在这些……琐事上。”他把照片递还给桑德斯。“这些并不重要,托马斯。”

  “马克斯,你是不是——”

  “在公司的赛场上,你从来就不是个好玩家,托马斯。你的长处不在这里。你的长处在于,你能接过一个技术上的问题,下苦功夫把它攻克下来,你能连哄带逼地赶着技术人员们去干活,最后把问题解决掉。不是这样吗?”

  桑德斯点点头。

  “可现在你却丢开了自己的长处,去参加一项不适合你的比赛。”

  “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以为威胁着要打官司,就能对梅雷迪思和公司施加压力。但事实上你却是让她占了便宜,是让她来确定如何比赛了,托马斯。”

  “我得有所行动,是她犯了法。”

  “是她犯了法,”多尔夫曼憋着嗓子,用挖苦的哭腔学着他的话,“噢,天哪,噢,地呀!你是这样的无助。你的苦处使我难过极了。”

  “我采取行动并不容易。她有很多的关系和强有力的支持者。”

  “是吗?有强有力的支持者的人也有强有力的诋毁者。梅雷迪思也有她自己的诋毁者。”

  “我跟你说,马克斯,”桑德斯道,“她很危险,她属于那些得过工商管理学硕士的门面人,他们专门下门面功夫,他们的一切都是门面,而从来不是实质。”

  “是的,”多尔夫曼点头表示赞同,“就像今天这么多年轻的经理人员一样,对门面上的事很精通,对操纵现实很感兴趣。时髦的潮流。”

  “我不认为她有能力管理这个部门。”

  “就是没有又怎么样呢?”多尔夫曼厉声问道,“这对你来说又有什么不一样?她如果没有能力,加文最终会看到这一点,把她撤换下来。不过到那时你早就不在了,因为你在这盘比赛中输给了她,托马斯。她比你会耍手腕,她一贯如此。”

  桑德斯点头道:“她很无情。”

  “无情,还胡琴呢。她有技巧,有直觉力,你没有。你如果这样一意孤行,准会输个精光。等到厄运落到你头上时,你就是活该,因为你的行为就像是个傻瓜。”

  桑德斯沉默了。“你建议我怎么做呢?”

  “啊,就是说,你想要我的建议?”

  “是的。”

  “当真?”多尔夫曼笑道,“我表示怀疑。”

  “是的,马克斯,我是当真的。”

  “那好。我的建议是这样:回去,向梅雷迪思道歉,向加文道歉,重新把工作捡起来。”

  “我不能。”

  “那么你并不想要什么建议。”

  “我不能这样做,马克斯。”

  “是自尊心太强?”

  “不是,但——”

  “你是迷恋上了自己的怒气。这个女人怎么能这样做?她犯了法,得对她绳之以法。她很危险,得制止她。你心里充满了那有滋有味的义愤,是这样吧?”

  “噢,见鬼,马克斯,我只是不能这么做,仅此而已。”

  “你当然不能这么做,你其实是说你不准备这么做。”

  “好吧,我不准备这么做。”

  多尔夫曼耸了耸肩。“那么你还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难道你跑来问我有什么建议,为的就是不接受我的建议吗?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他咧嘴一笑。“我有很多其他的建议你也不会接受的。”

  “比如说呢?”

  “你既然不准备接受,那还管它们干吗?”

  “好了,马克斯。”

  “我是说真的。你不会接受的。我们是在这儿浪费时间,走吧。”

  “还是告诉我,行吗?”

  多尔夫曼叹了口气。“好吧,看在我认识你时你还有头脑的份上。第一。你在听吗?”

  “是的,马克斯,我在听。”

  “第一,关于梅雷迪思·约翰逊,需要知道的你已经全知道了。所以现在把她忘掉,她不是你要操心的事情。”

  “你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别打断我。第二,打你自己的比赛,不要打她的。”

  “什么意思?”

  “意思是,解决问题。”

  “解决什么问题?打官司吗?”

  多尔夫曼鼻子里哼了一声,两手往上一挥说:“你真是不可理喻,我是在浪费时问。”

  “你的意思是说放下官司别打了?”

  “你听得懂英语吗?解决问题。做你做得好的事。做你的工作。现在你走吧。”

  “可是马克斯——”

  “啊,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多尔夫曼说,“你的命是你自个儿的。你要犯错误也是你自个儿的事。我得回到客人那里去了。不过尽量留神,托马斯,不要掉以轻心。要记住,人类的一切行动都有原因。一切行动都是在解决某个问题,你的行动也不例外,托马斯。”

  说完,他让轮椅转了个圈,回餐厅去了。

  混蛋的马克斯,桑德斯在傍晚潮湿的第三大街上边走边想。马克斯说话从来词不达意,真让人恼火透顶。

  你的问题就在这里,托马斯,而且由来已久了。

  这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混蛋的马克斯,让人恼火,让人泄气,还让人精疲力尽。这就是马克斯在数字通讯公司管理层时,管理会议给桑德斯留下印象最深的几点。每次开完会,桑德斯都感到精疲力尽。在库珀蒂诺的那些日子里,年轻的经理们都把多尔夫曼叫做“出谜题的人”。

  人类的一切行动都是在解决某个问题,托马斯。

  桑德斯摇摇头。这话毫无意义,况且他还有事情要做。沿街走到头时,他跨进一间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加里·博萨克的号码。时间是8点,博萨克会在家里。他应该刚从床上爬起来,正在喝咖啡,开始他一天的工作。此刻,他应该正打着呵欠坐在六七只调制解调器和电脑屏幕前面,开始拨通各种数据库的号码。

  电话铃响了,一台机器回话说:“你现在拨打的是NE专业服务公司。请留言。”然后是“嘟”的一声响。

  “加里,我是汤姆·桑德斯。我知道你在那儿,把听筒提起来。”

  “咔哒”一声,博萨克说话了:“嗨,我最没想到的是你打电话来。你从哪儿打的?”

  “公用电话亭。”

  “好。你怎么样,汤姆?”

  “加里,我需要处理某件事情,要查一些数据。”

  “呃……是公司里的事,还是私事?”

  “是私事。”

  “呃……汤姆,这两天我很忙。我们能下星期再谈吗?”

  “太晚了。”

  “但问题是,我现在很忙。”

  “加里,这是怎么回事?”

  “好了,汤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需要帮助,加里。”

  “嗨,我想帮助你,可是我刚刚接到布莱克本的电话。他告诉我说,如果我同你打任何交道,不管是什么交道,那就等着联邦调查局早晨6点钟来搜查我的住宅好了,就在明天早晨。”

  “天哪,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大概两小时以前。”

  两小时以前。布莱克本赶到了他前面。“加里……”

  “嗨,你知道我一直对你不错,汤姆。不过这次不行,好吧?我得挂了。”

  咔哒。

  “坦白地说,这些情况当中没有一样让我感到意外。”弗尔南德斯说着把一个纸餐盘推到一边。她正和桑德斯在她的办公室里吃三明治。现在时间是晚上9点钟,周围的办公室里黑灯瞎火,不过她的电话仍频频作响,不时地打断他们的谈话。外面天又开始下雨,雷声隆隆,桑德斯能看到窗外夏日的闪电。

  坐在四周无人的律师办公室里,桑德斯有一种孤零零的感觉,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弗尔南德斯和正在步步逼近的黑暗以外再没有别的了。事情发生得非常快,这个在今天以前从未见过面的人正在很快地成为他的某种生命线。他觉得自己在紧紧抓着她说出的每一个字。

  “在我们继续往下谈以前,我想强调一件事情,”弗尔南德斯道,“你不和约翰逊上一辆车是对的。你再也不能单独同她呆在一起了,哪怕是片刻也不行。再也不能了,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这点清楚了吗?”

  “清楚了。”

  “如果你再同她单独呆在一块儿,你的案子就完了。”

  “我不会的。”

  “那好,”她说,“我同布莱克本作了一次长谈。你大概也猜得到,他受到极大的压力,要把这件事解决掉。我试着想把调停改到下午,但他暗示说,公司已经做好了如何应付的准备,很想马上就开始。他对谈判要花多少时间这点很关心。所以我们明天上午9点钟开始。”

  “行。”

  “赫布和艾伦有进展。我想明天他们能帮上我们的忙。关于约翰逊的这些文章可能也会有用。”她边说边看了一眼《通讯线》的复印件。

  “为什么?多尔夫曼说它们不相干呢。”

  “是不相干,不过它们记录了她在公司的历史,这将给我们提供线索。这些文章是我们要下功夫研究的对象,你的朋友给你发的电子信函也是如此。”她皱着眉头看了一下那张打印纸。“这是国际网络的地址。”

  “是的。”桑德斯答道。他很惊讶她竟然懂这个。

  “我们和高技术公司打交道很多,我去找人查一下。”她把打印纸放到一边。“现在我们来看看自己所处的境地。你没法再清理自己的办公桌,因为他们已经到过那里了。”

  “对。”

  “你本来可以清理你电脑上的文件,可是现在你已经被关在系统外面了。”

  “是的。”

  “这意味着你无法再修改任何东西。”

  “对,我没法再做任何事情,我现在的地位就像一个助手。”

  弗尔南德斯说:“你曾经打算过要修改什么文件吗?”

  桑德斯迟疑了一下,“没有,不过你知道,我本来可以全面检查一下。”

  “没有什么你特别想到的东西吗?”

  “没有。”

  “桑德斯先生,”她说,“我想强调一下,在这个问题上我并没有做什么判断,我只是尽量为明天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好准备。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他们可能会让我们措手不及的事情。”

  桑德斯摇摇头。“文件里没有什么会让我感到难堪的东西。”

  “你仔细想过吗?”

  “是的。”

  “那好,”她说,“考虑到明天一早就要开始,我想你最好睡会儿觉。我希望你明天能精神饱满。你能睡着吗?”

  “天哪,我不知道。”

  “需要的话服一片安眠药。”

  “我能行的。”

  “那就回去睡觉吧,桑德斯先生。明早见。要穿上外衣,结好领带。你有什么蓝色的外套吗?”

  “有件便服上装。”

  “很好,结条保守点的领带,穿白衬衫。剃过胡须后不要搽剃须霜。”

  “我在办公室时从来不这样穿着。”

  “这不是办公室,桑德斯先生,问题就在这儿。”她站起来同他握手。“睡点觉,不要担忧。我想一切都会好的。”

  “我想你对所有的当事人都这么说。”

  “是这样,”她说,“不过我一般都是对的。睡点觉,汤姆。明天见。”

  桑德斯回到家里。屋子里空空荡荡,一片乌黑。伊莱扎的巴比娃娃扔在厨房长条台面上的一个邋遢堆里。儿子的一条围嘴躺在洗碗槽旁,上面左一道右一道地沾满了婴儿的绿色食品。他把早上煮咖啡的壶准备好后便走上楼梯。他走过录音电话机,但忘记了看它一下,因此没有注意到上面的信号灯正在闪亮。

  在楼上卫生间脱衣服时,他看到苏珊贴在镜子上的一张纸条:“午饭时很对不起。我相信你。爱你。苏。”

  这太像苏珊了:先发脾气,然后再道歉。不过看到纸条他还是很高兴,想着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不过现在菲尼克斯已是午夜,太迟了。她已经入睡了。

  就在这么思忖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想给她打电话。就像她在餐馆里说的那样,这事同她没关系。他是一个人处身事中,他该一个人呆着。

  他只穿着短裤,轻手轻脚地走进自己的小办公室。没有传真。他打开计算机开关,等着它启动。

  电子邮件的图标在闪亮。他打开了它。

  什么人也不要相信。

  艾弗兰德

  桑德斯关上计算机,上床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