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6

  当他们驾车赶到诺夫山基,天已经黑了。

  小伙子以前从未到过这里,得花点儿工夫适应一下自己扮演的角色。他几次停车询问路人旅馆的去处。几条街道都在翻修,因此要开车到旅馆,即使它就在附近(正像所有那些被问及的人说的那样),都得转圈绕路,花去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他们最后停在了旅馆门前。旅馆看上去实在蹩脚,可小镇上独此一家,小伙子着实不愿再往前开了。于是他对姑娘说声“等一下”,就钻出了汽车。

  一下车,当然,本我又出来了。对他来说真是糟透了。一个陌生的小镇,又是傍晚,和他原来的设想完全南辕北辙。更窝囊的没有人强迫他这样做,其实他自己也没有真正打算这样做。他埋怨自己做了桩蠢事,然后又进行自我安慰。塔得拉斯的那个房间可以留到明天,他们度假的第一天来点出乎意料的举动也未尝不可。

  他穿过饭厅——拥挤吵闹、烟雾弥漫——去寻找服务台。人们指给他大厅后面的楼梯那块儿,一位金发女郎正坐在玻璃柜台后面,前面那块板上吊着许多钥匙。好不容易,他才拿到余下来的最后一间房子的钥匙。

  那个姑娘,当她独自一人时,也丢开了所扮演的角色。虽然身处一个并非期望的小镇,可她并没有感到不安。她是如此信任小伙子,毫不怀疑他所做的任何事情,甚至可以安心托付终生。同时,另一个念头钻进她的头脑:也许正和她一样,另外的女人们也在车里等待她的男朋友,那些女人是他出差时认识的。可奇怪的是,现在这个念头居然没有骚扰她。其实,她微笑地回想起今天她所扮演另外一个女人的角色是多么出色,那些放纵下流的女人,她曾经为之醋意大发。看来她把她们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她学会了她们的那些招数;学会如何给小伙子她迄今为止都不知道如何给的东西:轻松风趣、含羞答答、放荡不羁。她充满自信,因为她独自一人能替代所有女人,完全可以控制她的情人,讨他欢心。

  小伙子打开车门,领她进了饭厅。在这个又吵又脏、烟雾弥漫的饭厅里,他在角落处找到一张单独的空桌子。

  7

  “现在,你打算怎么照顾我?”姑娘用挑逗性的口吻问。

  “你喜欢要点什么酒?”

  姑娘并不爱喝烈性酒,她只喝一点葡萄酒,偶尔也喜欢苦艾酒。这回她竟出乎意外地说:“伏特加。”

  “太棒了,”小伙子说,“你可别为我而醉啊。”

  “我真醉了,那又怎么样?”姑娘说。

  小伙子没吱声,却把服务员叫过来,要了两杯伏特加和两份牛扒大餐。不一会儿,服务员托着盘子过来,上面有两只小玻璃杯,放在了他们面前。

  小伙子举杯:“来,敬你!”

  “你难道不能把酒敬得有点情趣吗?”

  小伙子开始对姑娘的游戏有些不耐烦了。现在,和她面对面坐着,他意识到她不仅言词怪异,而且整个人都变样了,包括她的举止作派。她不折不扣地和他曾经十分熟悉的那类女人相似,这使他很倒胃口。

  就这样(在他举着的手里握着杯子),他再次向她敬酒:

  “好,那么这杯酒不是敬你,而是敬你这类既具备动物的长处,又兼备人类短处的女人。”

  “你说的‘这类’意味着所有女人吗?”姑娘问。

  “不,我只是指像你一样的那些人。”

  “把一个女人和一个动物相比,天论如何我不觉得有什么诙谐。”

  “好,”小伙子还举着酒杯,“那么不敬你这类,而敬你的灵魂,同意吗?为你那从头顶滑向肚皮里就大放光明,从肚皮爬回头顶就黯然失色的灵魂干杯。”

  姑娘举起杯子:“好,为滑进我肚皮里的灵魂干杯。”

  “我还得再纠正一下,”小伙子说,“为你的肚皮,滑进去你的灵魂的肚皮干杯。”

  “敬我的肚皮,”姑娘回答说,而她的肚皮(现在他们已给特别命名)真的给予回应;酒一下去,她感到整个肚子发热。

  接着服务员端来牛扒大餐,小伙子又要了伏特加和一些苏打水(这回该敬姑娘的奶子了),而交谈一直在这种轻佻戏谑的气氛中进行。小伙子越来越对姑娘充当荡妇角色的出色表演感到恶心。他想,如果她扮荡妇这么出神入化,就意味着她可能本来即是这种货色。从言行举止上看来,根本不像是鬼魂附身。现在她的作派恰恰是她本来面目;也许是压抑太久,现在露出原形。也可能是借着游戏的机会自我否定。还有没有其它可能性呢?是不是她藉演戏来找回自我?是不是通过演戏才能自我释放呢?不。他否定了自己的推测,他的女朋友并没有鬼魂附身。她还是老样子,他的女朋友,不是其他人。他审视着她,越来越觉得恶心。

  无论如何,已经不仅仅是厌恶了。姑娘越在心理方面离他而去,他越在生理方面对她渴望。那灵魂和肉体分离的姑娘判若两人。眼前这女人已经看不清往日那种爱心温顺、体贴,更谈不上感情。其实何止是看不清,简直无影无踪。(是的,似乎她已经完全消失了!)小伙子认为他今天才第一次看到女朋友的真实面目。

  酒过三巡,姑娘站起来轻佻地说:“对不起。”

  小伙子说:“小姐,请问去哪儿?”

  “撒尿,如果你批准的话。”姑娘说着起身穿过成排的桌子,闪入绒幔后面。

  8

  她欣欣然用这种字眼使小伙子目瞪口呆,他从未听她这样说过,尽管不是什么罪过。其实她也不是故意的,问题出在打情骂俏的轻浮言词,并不是她天生淫荡。是的,她沾沾自喜,还有些飘飘然。演戏演得弄假成真,这使她有一种迄今从未有过的感觉:逍遥自在,毫无负担。

  每当向前要迈出新的一步时,她总是踌躇迟疑,现在却突然感到完全的解脱。在所扮演的新角色中,她无须害臊,没有档案记录,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不需要负任何责任。那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这位姑娘,搭便车的,可以做任何事,一切都向她敞开大门。她可以想说就说,想做就做。

  她穿过大厅,意识到所有桌子旁边的人都注视着她。这是一种新奇的、她从未意识过的感受:她的身体可以使人想入非非。迄今为止她还无法摆脱那种十四岁青春少女式的对于丰满的前胸所产生的羞涩感,更不愿挑起欲念,因为那么多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全身。虽然她自得于自己的漂亮,体态丰满,但这种沾沾自喜马上又让羞愧占了上风。她觉得女性美光靠性感来诱发实在讨人厌。她希望她的身体只显示给自己所爱的男人。在她看来,街上那些男人贪婪地盯着她的前胸是侵犯她的隐私,而这秘密只应该属于她自己和她的爱人。而她现在是搭车女郎,是不入流的女人。扮演这种角色她无须顾忌情感的约束,只须肉欲。她身体吸引的眼光越多就越光彩。

  当她经过最后一张桌子时,一个醉醺醺的家伙炫耀地用法文向她献殷勤:“小姐,你真漂亮。”

  姑娘心照不宣。她挺胸扭臀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9

  这是一场难以理喻的游戏。其稀奇古怪有例为证,事实上,尽管小伙子正在极为出色地扮演着一个陌生的驾驶员,但他却无时无刻不在紧盯着作为搭车女郎的自己的女朋友。这可真够呛。他亲眼看着女朋友和陌生人打情骂俏,更切近地看到她正欺骗他时(在她已经欺骗他时,在她打算欺骗他时)她的所言所行。他以她的不忠实作为自己处于尴尬境地的借口。

  这下儿全完了,因为他对她的尊敬胜于爱情。他总认为她天性忠贞纯洁得到家了。可超出了这些范围,她就不是她自己了,正像水超过沸点就不是水一样。现在他看到姑娘若无其事地迈过令人厌恶的范围,气愤已极。

  姑娘从厕所回来解释道:“坐在那边的一个家伙说我挺漂亮的。”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小伙子说,“你本来看上去就像个窑姐儿。”

  “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吗?”

  “那么你应该和那位先生去!”

  “可我有你呀。”

  “和我完事后再去找他。去捞他一票。”

  “我没发现他有什么吸引力。”

  “一宿和几个人混,对你来说有啥要紧。”

  “如果他们都相貌堂堂,当然没啥要紧。”

  “你情愿他们一个一个来,还是同时都上?”

  “随便。”姑娘说。

  对话正在变得越来越火爆;它使姑娘有所惊讶却无法抗拒。甚至在一场戏中实际上不存在自由;甚至对演员来说一场戏就是一个陷阱。如果这不是作为一场戏,他们俩真的互不相识,搭车女郎早就愤愤然离开了。但是,哪有从一场戏中逃遁的道理!就像一场尚未结束的球赛和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不能半途而废。姑娘知道自己不得不收拾残局,正因为它是一场戏。她知道这场戏愈是高潮迭起,它才愈应该是一场戏。她才愈应该尽力演好。而无论怎样贡献才智和垫情都是白搭,她算看透了,反正不过是演戏,无须那么严肃认真。幸亏这只是一场戏,她的心灵不至担惊受怕,不必怯场,只要不动真情就行了。

  小伙子叫来服务员结帐。然后他站起来对姑娘说:

  “我们走吧。”

  “去哪儿?”姑娘佯装惊讶。

  “别问,跟我走。”小伙子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和我说话?”

  “我和窑姐儿就是这么说的。”小伙子答道。

  10

  他们走上灯光昏暗的楼梯。还没上到二楼,就碰上一群醉鬼,他们倚在厕所墙边。小伙子从背后拥着姑娘,把手按在她的前胸上。厕所旁边的那些醉鬼见此便大呼小叫。姑娘想挣脱开,可小伙子大声吆喝:“不要动!”这群人污言秽语连天,一浪一浪冲着姑娘而来。小伙子和姑娘登上二楼,他开了房间的门,拉亮电灯。

  房间显得狭窄,布置着两张床、一张小桌、一把椅子和一个洗脸盆。小伙子锁上门,转向姑娘,她正桀骜不驯地站在他面前,眼睛里闪动着欲火。他凝视着她,试图从她浪荡的外表下面找回他醉心过的熟悉身影。这就好像他从一个镜头中看到双重影像,双重影像交辉叠影。这些双重影像的互相显示告诉他,那一切都是姑娘的本相,她的心灵十足是个大杂烩,既有忠心也有不诚,既天真又奸诈,既贞洁又淫荡。这幅光怪陆离的影像简直像垃圾拼盘,令他作呕。双重影像仍在继续交相显现,小伙子恍然大悟,这个姑娘只是表面上和那些下流女人不同,而心底却是一样的。他早先私下对她淫性恶行的猜测都被证实了,不禁微含妒意。一向对她那种单一清晰的印象只是一种错觉,是他的一厢情愿。他所钟爱的那个姑娘只是他的某种愿望、思想和信念,而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真实的姑娘却是一个毫无希望的陌生人,几乎不可捉摸。他恨透她了。

  “还等什么?脱。”他说。

  姑娘轻佻地低着头说:“有这必要吗?”

  她说话的这种腔调在他听来非常熟悉;好像以前有另外的哪个女人对他这么说过,只是他记不清是谁了。他打算让她丢脸,不是那个搭车女郎,而是他自己的女朋友。这回假戏真做了。勾引搭车女郎的游戏竟然演变成玩弄自己的女朋友。小伙子忘了自己在演戏。他只是恨透了站在面前的这个女人。他盯着她,从皮夹里掏出一张五十克朗大票子,递给她:

  “够不够?”

  姑娘接过票子说:“你不认为我值这么多。”

  小伙子说:“你不值更多。”

  姑娘贴近了小伙子。

  “你不能像这样到我身边来!你必须尝试不同的接近方法,想点儿新花样!”

  她用胳膊搂住小伙子,把嘴唇凑上去。他把手指放在她的嘴上,轻轻把她推开了。他说:

  “我只和我所爱的女人接吻。”

  “你不爱我吗?”

  “不爱。”

  “那你爱谁?”

  “关你什么事?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