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寡居少妇

 

  保罗二十三岁时,送了一幅风景画参加诺丁汉姆堡的冬季画展,乔丹小姐对他很感兴趣,邀请他去她家做客。他在那儿认识了其他一些画家,使他开始变得野心勃勃。

  一天早晨,他正在洗碗间洗漱,邮递员来了,突然,他听到母亲一声狂叫,他赶紧冲进厨房,只见她站在炉前的地毯上,拼命地挥舞着一封信,嘴里大喊“好啊!”

  就像发了疯。他吃了一惊。吓得要死。

  “怎么了,妈妈!”他惊呼道。

  她飞奔向他,伸出双臂抱了他片刻,然后挥舞着信,大叫道:“好啊,我的孩子!我就知道咱们会成功的!”

  他有点怕她——这个身材矮小、神态严肃、头发斑白的女人怎么会突然变得这样疯狂。邮递员生怕出什么事,又跑了回来。母子俩看见他歪戴着的帽子出现在半截门帘上方,莫瑞尔太太便冲到门边。

  “他的画得了一等奖,弗雷德,”她大叫着说,“还卖了二十个金币。”

  “天哪,真了不起!”他们熟识的年轻的邮递员说。

  “莫尔顿少校买下了那幅画!”她大叫着说。

  “看来确实了不起,真的,莫瑞尔太太,”邮递员说着,蓝眼睛闪闪发亮,为自己送来了一个喜讯而高兴。莫瑞尔太太走进里屋,坐下来,颤抖着。保罗担心她看错了信,落得空欢喜一场,于是他仔仔细细地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不错,他这才相信竟是真的,他坐下来。颗心乐得怦怦直跳“妈妈!”他次呼似的喊。

  “我不是说过咱们总会成功吗?”她说着竭力不让他看到自己在哭。

  他从火炉上取下水壶,冲上茶。

  “你当时没想到过,妈妈——”他试探着说。

  “没有,我的孩子——没有想到这样大的成功——不过我对你期望很高。”

  “没那么高吧?”他说。

  “不——不——可我知道咱们总会成功。”

  随后,她恢复了镇静,至少表面上这样。他敞开衬衣坐着,露出几乎象女孩子一样细嫩的脖子,手里拿着毛巾,头发湿淋淋地竖着。

  “二十个金币,妈妈!正好够你给亚瑟赎身的钱。现在你不必再借钱了,正好够用。”

  “可是,我不能都拿去。”她说。

  “这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

  “好吧——你有二十英镑,我添九英镑。”

  两人反复地商量怎么分这二十个金币。她只想拿她需要的五英镑,他却不依,于是两人吵了一场,以此平息了心中的兴奋。晚上莫瑞尔从矿井回到家里就说:“他们告诉我保罗的画得了一等奖,并且五十镑卖给了亨利。本特利公爵。”

  “噢,瞧人们编的故事多动听!”她大叫着。

  “嘿!”他答道,“我说过这准是瞎说,但是他们说是你告诉弗雷德。霍基森的。”

  “好像我真会告诉他这番话似的!”

  “嘿!”莫瑞尔附和着说。

  但是他还是觉得很扫兴。

  “他真的得了一等奖。”莫瑞尔太太说。

  莫瑞尔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真的,我的天呐!”他惊呼道。

  他呆呆地盯着房间对面的墙。

  “至于五十镑——纯属胡说!”她沉默了一会儿。“莫尔顿少校花了二十个金币买了那幅画,这倒是真的。”

  “二十个金币!没有的事吧!”莫瑞尔大叫道。

  “没错,而且也值这么多。”

  “哎!”他说,“我不是不信,但是用二十个金币买一幅他一两个小时就可以画出来的东西!”

  他暗暗为儿子感到自豪。莫瑞尔太太若无其事地哼了一声。

  “这钱他几时到手?”莫瑞尔问。

  “那我可说不上,我想总得等画送到他家以后吧。”

  大家都沉默了。莫瑞尔只是盯着糖罐,却不吃饭。他那黝黑的胳膊搁在桌子上。

  手由于干活磨得粗糙不堪。他用手背擦着眼睛,把煤屑抹得一张黑脸上全是,妻子假装没有看见。

  “是啊,要是另外那个孩子,没被整死的话,也会这么有出息。”他悄悄地说。

  想起威廉,莫瑞尔太太感到心里像是被冰冷的刀子扎了一下。这时她才感到自己非常疲倦,要休息了。

  乔丹先生邀请保罗去吃饭。回来后他说:“妈妈,我想要套夜礼服。”

  “是啊,我想你该有一套。”她说着心里感到高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家里有威廉的那一套,”她继续说,“我知道他花了四镑十先令,而他只穿了三次。”

  “你愿意让我穿这一套吗,妈妈?”他问。

  “是的,我想你穿着合身——至少上衣准合身。裤子要改短些。”

  他上楼去,穿好上衣和背心。下来时,只见他的夜礼服上衣和背心里露出一截绒布领子和衬衣前襟,怪模怪样,而且衣服相当肥大。

  “裁缝改一下就好了。”她说着,用手抚摸着他的肩膀。“料子很漂亮,我从来舍不得让你爸爸穿这条裤子,现在我非常高兴让你穿。”当她手刚摸到领结,就想起了大儿子。不过眼前穿这套衣服的是个活生生的儿子。她的手顺势往下摸到他的脊背,他活着,是属于她的儿子,而另一个已不在人世了。

  他穿着威廉生前的夜礼服出去参加了几次宴会。每次母亲都是既骄傲又欣喜,心里很踏实。他现在开始出头露面了。她和孩子们给威廉买的饰针都钉在了他的衬衣前襟上,他还穿着威廉的一件衬衣。但是他的体态优雅,相貌虽然粗扩,却是春风满面,很讨人喜欢。他看上去虽不特别像一位绅士,可是她觉得他的确富有男子气。

  他把所见所闻统统都告诉她,她听了像亲自在场一样。而他呢,急于想把她介绍给当晚七点半一起用餐的这些新朋友。

  “自己去吧,”她说,“他们认识我干嘛?”

  “他们想认识你!”他愤愤不平地大叫,“如果他们想认识我——他们说他们真的想认识我——那么他们也想认识你,因为你和我一样聪明。”

  “去你的吧,孩子!”她大笑道。

  可是,她开始爱惜自己的双手。如今这双手由于干活磨得非常粗糙,在热水中泡了这么长时间,皮肤都透亮了,而且指关节也肿了。不过,她开始小心不碰苏打水,她惋惜当初自己的一双手——长得又纤小又细腻。安妮坚持要她添几件适合她这个年龄的时髦外衣,她也顺从了。她甚至还允许在发际上别一个黑丝绒蝴蝶结,然后,她就嘲讽似的对自己嗤之以鼻,确认自己看上去一定怪模怪样。但是,保罗却宣称她看上去像一位贵夫人,跟莫尔顿上校夫人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家境日渐好转,只有莫瑞尔依然如此,倒不如说是慢慢垮下去了。

  如今保罗和母亲经常就人生进行长时间的讨论。宗教意识在他心灵中渐渐消退。

  他已经铲除了所有妨碍他的信念,扫清了道路,不同程度地树立了这样的信仰,即人应该凭自己的内心来辨别是非,而且应该有耐心去逐渐认识自己心中的上帝。如今生活使他兴趣盎然。

  “你知道,”他对母亲说,“我不想路身富裕的中产阶级,我愿意作普通的平民百姓,我属于平民百姓中的一员。”

  “可要是别人这样说,你听了难道不会难受吗?你要知道你自认为可以与任何绅士媲美。”

  “从我内心来说是如此。”他回答,“可是从我的出身,我的教育或我的举止看并非如此,而从我本身来说,我的确可以与他们并驾齐驱。”

  “很好,那你干嘛又谈论什么平民百姓呢?”

  “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在于他们所处的阶级,而在于他们本身。一个人从中产阶级那里能获得思想,而从平民百姓中——能获得生活的热情,你能感到他们的爱与恨。”

  “很不错,我的孩子。可是你为什么不去和你爸爸的伙伴谈谈呢?”

  “可他们截然不同。”

  “一点也不。他们是平民百姓。你现在到底和谁混在一起呢?是那些改变了思想,变得像中产阶级的人,而其他在平民百姓中的人引不起你的兴趣的。”

  “可是——他们那儿有生活——”

  “我不相信你从米丽亚姆那儿得到的就一定超过从任何一个有教养的姑娘那儿得到的——一比如说莫尔顿小姐—一是你自己对出身抱有偏见。”

  她真诚地希望他能脐身于中产阶级,她知道这并不难。最终她要他娶个名门淑女。

  她开始跟一直在六神不安、满心烦恼的他进行斗争。他依然跟米丽亚姆有来往,既不能彻底摆脱,又不能下决心订婚。这种优柔寡断似乎把他搞得精疲力竭。更糟的是母亲还疑心他对克莱拉也在暗中倾心,何况克莱拉是个有夫之妇。母亲希望他能与一个生活条件比较优越的姑娘相爱。但是,他就是傻,仅仅因为姑娘社会地位高就不愿意去爱她,甚至连表示爱慕之意都不情愿。

  “我的孩子,”母亲对他说,“你聪明,敢于与旧事物决裂,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可这些似乎都没给你带来任何幸福。”

  “什么是幸福,”他大叫道。“我才不在乎呢!我会幸福吗?”

  这鲁莽的话使她心烦意乱。

  “这就要你去判断了,我的孩子。但如果你遇到一位能使你幸福的好女人——你就会开始考虑成家——当你有了养家糊口的途径时——你就可以安心工作,不必日夜烦恼——这样你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他皱皱眉。母亲正好触到了他与米丽亚姆关系的痛处。他撩开额前乱糟糟的头发,两眼冒火,痛苦万分。

  “你图的是安乐,妈妈,”他大叫道,“那是女人的全部的生活信条——心灵和肉体的安逸舒适。可我瞧不起这些。”

  “哦,是吗!”母亲答道。“那你的生活信条就是超凡入圣的不满足?”

  “是的,我不管是不是超凡入圣。那是你要的幸福!只要生活充实,幸福与否根本不重要,恐怕你所谓的幸福会使我厌烦。”

  “你从不肯找个机会试试!”她说。接着她把对他的忧虑全部发泄出来。“可是这的确有关系!”她大叫道:“你应该争取幸福,生活得幸福。我怎能忍心看你生活得不幸福!”

  “你自己的生活已经够糟的了,可是这也没有使你比那些比较幸福的亲戚处境更糟。我认为你尽力了,我也如此,我不是过得很好吗?”

  “你过得不好,我的儿子。搏斗——搏斗——还有受苦,这就是你所做的,这也是我所知道所看到的一切。”

  “可为什么不呢,亲爱的?我告诉你这是最好的……”

  “不是,每个人应当幸福。每人应该的。”

  说到这儿,莫瑞尔太太不由得浑身发抖。她好像在竭力保全他的性命,且试图打消他自甘灭亡的念头似的,母子之间经常发生这样的争执。保罗用双臂搂住母亲,她既虚弱又可怜。

  “不要紧,妈妈,”他咕哝着说,“只要你不觉得生活的艰辛与做人的悲惨,余生幸福与否根本无关紧要。”

  她紧紧搂住他。

  “可是我想让你幸福。”她可怜巴巴地说。

  “呃,亲爱的——不如说你要我活下去。”

  莫瑞尔太太觉得自己的心为他操碎了。眼下这种情形,她知道他是活不下去的。

  他对自己,对自己所受的苦,对自己的生活抱有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这简直是一种慢性自杀。她的心几乎都要碎了。莫瑞尔太太生性激烈,她极其痛恨米丽亚姆阴险地破坏了他的欢乐。尽管米丽亚姆并没有什么过错,可她不管这些,米丽亚姆破坏了他的欢乐幸福,她就痛恨米丽亚姆。

  她多么希望他会爱上一个相配的姑娘作伴侣——既有教养,身体又强壮。可是他对身份地位比他高的姑娘连看都不看。他好像喜欢道伍斯太太,无论如何,这种感情还是健康的。母亲日夜为他祈祷,希望他不要虚度青春。她所祈祷的——既不是为他的灵魂,也不是为他的正直,而是求神保佑他不要虚度年华。当他睡觉的时候,她时时刻刻都在为他思虑,为他祈祷。

  他不知不觉跟米丽亚姆疏远了。亚瑟为了结婚而离开军队,婚后六个月就生下孩子。莫瑞尔太太又替他在公司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周薪二十一先令。靠比特利斯母亲的帮助,她给他布置好一套两间房的小屋。现在亚瑟被绊住手脚了。不管他怎么挣扎,怎么折腾,终于给拴住了。有一阵子他对深爱着他的年轻妻子发火,使性子。每当娇嫩的小宝宝哭闹时,他就被搅得心烦意乱。他向母亲诉了半天苦。她只是说:“好啦,我的孩子,你自作自受。现在你必须好好过日子。”于是,他拿出勇气,认真地干活,负担起自己的责任,承认自己属于妻子和孩子,真的好好过起日子来。以前他就跟父母的家不太亲热,如今就更少来往了。

  几个月的时间慢慢地过去了。保罗由于认识了克莱拉,多少与诺丁汉姆城的社会主义者、女权主义者和唯一神教派的教徒有了来往。一天,他和克莱拉都认识的在贝斯伍德的一个朋友请他给道伍斯夫人捎个口信。他当晚就穿过斯拿顿市场到蓝铃山去了。在一条铺着鹅卵石,两旁的人行道砌着瓦楞青砖的简陋的小街上,他找到了那栋房子。行人的脚步踩在这条崎岖的人行道上发出嘎嚓嘎嚓、吧嗒吧嗒的响声,紧靠人行道,跨上一级台阶就是屋子的大门,门上的棕色油漆已经剥落,裂缝间裸露木头。他站在街上敲门,一会儿里面传出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六十多岁的胖女人赫然屹立在他的面前,他站在人行道上抬眼望着她,她脸孔相当严峻。

  她把他领进临时的客厅。客厅很小,死气沉沉的令人发室,里面摆着红木家具,墙上挂着祖先的放大碳墨画像,阴森森的。雷德福德太太撇下他离开了。她威风凛凛的,神情庄重。一会儿克莱拉出来了,脸涨得通红。他心里感到一片迷惑,她似乎不太愿意在自己家里看到别人。

  “我还以为不是你的声音呢!”她说。

  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从阴森森的客厅请进了厨房。

  那也是一间又小又黑的屋子,不过屋里全被白花网覆盖,她母亲已经重新坐到碗柜边从一大块花边网上抽着线,她的右手放着一团毛茸茸、松散的棉线,左边放着很多四分三英寸宽的花边,面前那块炉边的地毯上堆着一大堆花边网。从花边网上抽出来的棉纱线就撒在壁炉边和围栏上。保罗生怕踩在棉纱堆上,不敢走上前。

  梳理花边的纺纱机放在桌上,还有一叠棕色的纸板,一捆绕花边的纸板,一小盒针,沙发上还放着一堆抽过线的花边。

  屋子里全是花边,光线又暗、气温又热,把雪白的花边衬托得格外醒目。

  “既然你进屋了,就不必管这些活了。”雷德福德太太说,“我知道我们几乎堵死了道。不过,请坐。”

  克莱拉感到格外窘迫,她让他坐在一张正对着白花边靠墙的椅子上,自己则十分羞涩地坐在沙发上。

  “你想喝点黑啤酒吗?”雷德福德太太问,“克莱拉,给他拿瓶黑啤酒。”

  他推辞着,可是雷德福德太太硬劝他喝。

  “你看上去还对付得了这酒,”她说,“难道你从来没因喝酒而红脸吗?”

  “幸好我脸皮厚,看不出血色来。”他回答道。

  克莱拉又羞又恼,给他拿来一瓶黑啤酒和一个杯子。他倒了一杯黑啤酒喝。

  “好,”他举起杯说,“祝你健康!”

  “谢谢你。”雷德福德太太说。

  他把黑啤酒一饮而尽。

  “自己点上支烟吧,只要你不把房子烧着了就行。”雷德福德太太说道。

  “谢谢你。”他回答道。

  “别,你不必谢我,”她答道,“我很高兴在这房子里又能闻到点烟味。我以为屋子里要全是妇人就跟没生火的屋子一样死气沉沉。我可不是一只喜欢守着墙角的蜘蛛,我喜欢有个男人陪伴,只要他多少能让人骂几句就行了。”

  克莱拉开始干活了。她的纺车呜噜呜噜地转动着,白色花边从她指缝间跳到纸板上,一张纸板绕满了,她就把线铰断,把一头别在绕好的花边下面。然后,在纺纱机上安一张新纸板。保罗注视着她,她一本正经地坐着,脖子和双臂都裸露在外面,两耳还羞得通红,她惭愧的低着头,满睑专注的干活神态。她的双臂衬着白色花边,更显得肤如凝脂,充满了活力。两只保养得很细嫩的手灵活地干着活,她从容地干着。他不知不觉地一直这样望着她。她低头的时候,他看见她脖子和肩头相连处的曲线,看到她暗褐色的花髻,看着移动的闪亮的双臂。

  “我听克莱拉提及过你,”她母亲继续说,“你在乔丹的厂里工作,是吗?”

  她不停地抽着花边。

  “是的。”

  “嗳,说起来,我还记得托马斯。乔丹曾经向我要太妃糖吃呢。”

  “是呀!”保罗笑道,“他吃到了吗?”

  “有时候能,有时吃不到——这是后来的事了。因为他就是那种人,光拿人家的而从不舍得给人家,他是——至少过去是这样的。”

  “我觉得他很正派。”保罗说。

  “是的。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雷德福德太太坦然地盯着他看。他身上有某种她喜欢的果断神情。她的脸上的皮肉虽然松弛了,可是依然神色镇定,身上有种坚强的气质,所以她看上去不见老,只有皱纹和松弛的面颊显示出岁月的过失。她具有正值青春的少妇的力量和沉着。

  她继续慢慢地、优雅地抽着花边,巨大的花边网很自然地堆在她的裙上;一段花边落在她的身边一她双臂形态优美,只是如象牙般发黄且泛着油光,当然,没有克莱拉双臂那种深深迷住他的柔和光泽。

  “你一直都跟米丽亚姆。莱渥斯相好?”她母亲问他。

  “嗯……。”他答道。

  “哦,她是个好姑娘。”她继续说。“她非常好,不过她有点太高做了,我不喜欢。”

  “她是有点儿这样。”他表示赞同。

  “她要不长上翅膀从众人头上飞过才不会甘心呢,决不甘心。”她说。

  克莱拉打断了话头,于是他告诉她捎来的口信。她低声下气地跟他说话。他在她做苦工时拜访了她,她丝毫没有料到。但能使她如此低声下气,他不由得感到情绪高昂,仿佛看到了希望似的。

  “你喜欢纺线吗?”他问。

  “女人家还能干什么!”她苦涩地答道。

  “这活儿很苦吧?”

  “多少有点吧,还不全是女人干的活儿。这就是逼迫把我们女人投入劳动力市场后,男人玩的另一个花招。”

  “好了,闭嘴别再谈男人啦。”她母亲说。“我说呀,要不是女人傻,男人不会变坏的。就没有哪个男人敢对我使坏,除非他想惹麻烦。当然啦,男人都是些讨厌的家伙,这自然不必说了。”

  “可是他们的确都还不错,对吗?”他问。

  “说起来,男人和女人就是有点儿不同。”她答道。

  “你还想回乔丹厂去吗?”他问克莱拉。

  “不,不想。”她答道。

  “想,她想的!”她母亲叫道,“如果她能回去就谢天谢地啦。她总是那么趾高气扬像骑在马背上,而她的马又饿又瘦,总有一天那马背会把她切成两半。”

  克莱拉忍受着母亲带来的痛苦。保罗感到自己好像眼睛越睁越大。他是否该把克莱拉平时那些愤愤不平的话当真呢?她正埋头纺线,他想她也许需要他帮助,不由得喜上心头。看来她口头上摒弃,实际上被剥夺而得不到的东西还真不少呢!她的胳膊机械地运动着,可是那双胳膊决不该变成机械零件啊!她的头伏到花边上去了,可是那头决不该伏到花边上去的啊。她不停地纺纱,仿佛被生活抛弃在人间的废墟上,对她来说,被人抛弃的滋味该是多么辛酸,就仿佛世间不再需要她了,难怪她要大声疾呼呢!

  她陪他走到大门口。他站在台阶下寒伧的小街上,抬头看着她。她的身材举止都那么文雅,不由得使他想起了被废黜的朱诺。她站在大门口,对那条街,对周围的一切显出畏缩不前的神色。

  “你要和霍基森太太去赫克纳尔吗?”

  他不着边际地和她说着话,两眼定定地望着她。她那对灰眼睛终于和他的目光相遇了。她双眼带着羞赧地望着保罗,仿佛不幸落在别人手中而在苦苦哀求。他感到心绪纷乱,不知所措。他原以为她是非常高傲和非常坚强的女人。

  他一离开她就想逃,他梦魔似的走到了车站,回到家里,还没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离开她住的那条街的。

  他忽然想起蜷线车间的头苏姗要结婚了。第二天就去问她:“喂,苏姗,听说你就要结婚了,是吗?”

  苏姗涨红了脸。

  “谁告诉你的?”她答道。

  “没有谁,我只不过听说你想要……”

  “算啦,我是想结婚,你用不着告诉别人,而且,我但愿不结算啦!”

  “嗳,苏姗,这话可不能让我相信。”

  “是吗?不过尽管相信好啦,我倒宁愿在这儿呆下去。”

  保罗慌了。

  “为什么?苏姗?”

  姑娘满脸通红,眼睛发亮。

  “不为什么!”

  “你一定要结婚吗?”

  她看了看他算是回答。他为人坦率诚实,叫女人不由得信赖他,他心里明白。

  她眼里噙着泪水。

  “不过你等着瞧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好自为之吧。”他若有所思地继续说。

  “只能这样了。”

  “是啊,做最坏的打算,向最好处努力。”

  不久,他又找到机会去拜访克莱拉。

  “你愿意再回乔丹的工厂吗?”他说。

  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没有回答。脸颊逐渐泛起红潮。

  “怎么啦?”她问。

  保罗感到相当尴尬。

  “哦,因为苏姗想走了。”他说。

  克莱拉继续纺线,花边一跳一蹦地绕到了纸板上。

  他等着她回答。最后她头也不抬,用古怪的嗓门低低地说,“这事你对别人说起过没有?”

  “除了对你,对别人我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两人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

  “等招工广告出来我就去应征吧。”

  “你还是先去应征的好。我会告诉你准确时间。”

  她继续在那台小机器上纺线,没再跟他抬杠。

  克莱拉来到了乔丹的工厂。有些老资格的工人,其中包括芬妮,还记着她先前那一种怪脾气,凭良心说大家对此都耿耿于怀。克莱拉一向板着面孔,沉默寡言,自恃高人一等,从来不跟女工们打成一片。她要是有机会找岔子。就冷冷地找到人家,彬彬有礼地指出错误所在,让入家感到比挨骂还丢脸。对芬妮,这个贫穷可怜、神经紧张的驼背姑娘倒体贴同情,结果惹得芬妮多洒了些辛酸泪,其他监工对她出言不逊,她倒没哭得这么伤心。

  克莱拉本身有些地方保罗并不喜欢,甚至很惹他生气。如果她在身边,他总是看着她的健壮的脖颈,还有脖子上蓬蓬松松的金发,那发脚很低。她的脸上和双臂上长着细细的绒毛,几乎看不清。可是他一旦看见一回,总是想看。

  他下午画画时,她就走过来,站在他跟前,一动也不动。尽管她不说话也不碰他,他总感到她在身边;尽管她站在一码以外,他总感到她挨着他的身体。于是他再也画不成了。他扔下画笔,干脆回过头去跟她说话。

  有时她夸奖他的画,有时却吹毛求疵、冷酷无情。

  “那张画得不大自然。”她会说。正因为她的指责中包含着几分真实就更惹得他人冒三丈。

  有时他会热情地问:“这张怎么样?”

  “呣!”她小声含糊地说,“我觉得没多大意思。”

  “因为你不理解它。”他反驳道。

  “那你干吗问我?”

  “因为我原以为你能理解。”

  她耸耸肩对他的画表示不屑。这下可把他气疯了,他暴跳如雷,然后痛骂她一顿,又情绪高昂地把自己的画解释一番。这才吸引了她,引起她的兴致,可是她从来不认错。

  在她投入妇女运动的十年中,她接受了一定的教育。而且也感染了几分米丽亚姆的那种热心的求知欲,自学法语,勉强可以阅读。她自以为是个不同一般的人,特别是不同于本阶级的其他女人。蜷线车间的女工全出身于良好家庭。这是规模不大的特殊行业,有一定的声誉。两间工房里都有种高尚优雅的气氛。个过克莱拉就是在她的同事中也显得落落寡合。

  可是,这些事她向来都不透露给保罗。她向来不吐露自己的心事。她身上有种神秘感。她沉默寡言,很少开口。他感到她内心私藏着很多事。表面上她过去的真情人人尽知,但是内在的奥秘众人都不知道,这真激动人心。而且有时保罗碰巧发现她绷着脸,偷偷摸摸地用眼角瞅他,他总是赶紧避开。她也常常碰到他的眼光。

  不过她的眼光好像很快被掩饰过去,毫无真情流露。只给他一个温厚的微笑。对他来说,克莱拉具有特别强烈的刺激性,因为她掌握了一些他无法获得的知识和经验。

  有一天,他从她的工作台上拿起一本书。

  “你读法文书,是吗?”他惊叫道。

  克莱拉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她正在做一只淡紫色的弹力丝袜,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转动着蜷线织机,偶尔低头看看手里的活儿,或调整一下织针。这样她的动人的脖颈露了出来,上面长着汗毛和纤细的发丝,衬托着光艳夺目的淡紫色丝绒,越发显得洁白。她又转了几圈才住手。

  “你说什么?”她甜甜地一笑,问道。

  保罗遭到她如此冷淡无礼的对待,不由得双眼冒火。

  “我不知道你懂法文,”他彬彬有礼地说。

  “真不知道吗?”她带着一丝嘲笑答道。

  “摆臭架子!”他说,不过声音轻得简直听不太清楚。

  他望着她生气地缄口不语。她似乎瞧不起自己一针针织的袜子,可是她织的袜子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

  “你不喜欢蜷线车间的工作?”他说。

  “哦,哪里,干什么都是工作。”她回答,仿佛她心里全知道。

  他对她的冷淡很吃惊。他无论干什么事都有十分的热情。她一定是个不同寻常的人。

  “你愿意干什么?”他问。

  她宽厚地对他笑笑,说道:“我向来没有多少机会挑三拣回的。所以我从不浪费时间考虑这个问题。”

  “呸!”他说,现在轮到他表示不屑了。“你这样说只不过出于你太高傲,不愿老实承认自己想得到而偏偏得不到的东西罢了。”

  “你倒非常了解。”她冷冷地回答。

  “我知道你自以为很了不起,而在厂里干活,你始终蒙受奇耻大辱。”

  他怒气冲冲,蛮横鲁莽。她只是不屑一顾地转身离去。他吹着口哨走回车间,去跟希尔达打情骂俏。

  事后,他们心自问?

  “我干吗对克莱拉这样无礼?”他对自己感到恼火,同时,心里又有几分高兴。

  “她活该,谁叫她摆臭架子。”他气乎乎地自言自语。

  下午他又下楼去了,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想请克莱拉吃巧克力,以此减轻心头的重负。

  “来一块?”他说,“我买了好些,给自己解馋。”

  她真接受了,这使他如释重负。他坐在她的机器旁的工作台上,手指上缠着一络丝。她喜欢他,因为他动作敏捷,简直像一只幼兽。他一边心里琢磨,一边晃动着两腿,巧克力放在工作台上。她身子伏在机器上,有节奏地摇着织机,然后弯下腰看看吊下的袜子,袜子下面附着砣子。他望着她优美的拱身背影和拖在地上的围裙带。

  “你好像总是,”他说,“在等待什么,无论我看你做什么,你都不是真正在做,你在等待——就像珀涅罗珀织布时那样。”他情不自禁地开了句玩笑,“我就叫你珀涅罗珀吧。”他说。

  “那有什么区别吗?”她说着,仔细挑开一针。

  “只要我高兴,无论什么都没关系。嗨,我说,你好像忘了我是你的上司,我刚刚想起来。”

  “这话什么意思?”她冷冷地问。

  “就是我有权来管你。”

  “你对我有什么可挑剔的吗?”

  “嗨,我说,你不要这样讨厌好不好?”他生气地说。

  “我不知道怎样才不会使你讨厌。”她说着继续干她的活。

  “我想要你对我客气些、尊重些。”

  “也许要称你‘先生’吧?”她平静地问道。

  “对,要称我‘先生’,我十分愿意听。”

  “那我希望你上楼去,先生。”

  他闭上嘴,皱着眉头。忽然他一下子跳下工作台。

  “你对任何人都趾高气扬的。”他说。

  说着他走到其他女工那儿去了。他觉得自己火气太大了。实际上,他隐隐地怀疑自己是在卖弄。如果他是在卖弄,那就要卖弄一番。克莱拉听到他在隔壁房间里与女工们说笑,她恨他这么笑。

  傍晚,他等女工们都走了,就在车间里转了一圈。他看见巧克力原封不动地搁在克莱拉的机器前。他也照原样留着它不动。第二天早上,巧克力还在,克莱拉在干活。后来,外号叫小猫咪的黑里俏姑娘名妮,高声叫他:“嗨,你没给大家带巧克力吗?”

  “对不起,小猫咪,”他答道,“我本想请客,可我忘带了。”

  “我想也是。”她回答。

  “下午我给你们带些。乱扔着的巧克力你总不见得想要吧?”

  “噢,我倒不大挑剔。”小猫咪微笑着。

  “哦,不行,”他说,“那些糖上全是灰尘。”

  他往克莱拉的工作台走去。

  “对不起,我把这些糖到处乱扔。”他说。

  她涨红了脸。他把巧克力一古脑抓在手里。

  “现在都脏了,”他说,“你早该吃了,我不知道你干吗不吃。我本想让你吃了的。”

  他把巧克力从窗口扔到院子里,然后瞟了她一眼。她不由得避开了他的眼神。

  下午,他另带了一盒。

  “你想吃点吗?”他说,他先把糖递给克莱拉,“这是新买的。”

  她拿了一块,搁在工作台上。

  “哦,多拿几块——讨个吉利。”他说。

  她又拿了两块,还是放在工作台上。于是她手忙脚乱地干起活来。他一直走到车间那头。

  “给你,小猫咪。”他说。“别贪吃啊!”

  “全是给她的?”其他女工一哄而上,大叫道。

  “当然,不是。”他说。

  女工们吵吵嚷嚷地围成一圈,小猫咪从人堆里脱身出来。

  “快过来!”她大叫,“我可以先抓,对吗?保罗。”

  “最好和她们一块儿。”他说着就走了。

  “你真好。”姑娘们叫道。

  “不就十便士吗。”他答道。

  他一声不哼地走过克莱拉身边。她觉得如果碰碰这三块奶油巧克力,准会烫她的手,需要她鼓足勇气把巧克力装进口袋里。

  姑娘们都既爱他,又怕他。他高兴的时候非常和气,可是如果发起火来,十分冷酷,简直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至多当她们是绕丝的简管似的。要是她们再敢涎着脸,他就沉静地说:“请接着干各自的活去,”说完就站在一边监督。

  他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家里乱糟糟的。亚瑟正准备结婚。母亲身体也不好,他父亲上了年纪,因为事故跛着腿,只能干些零碎的苦差使。米丽亚姆是他心中永远的创伤。他觉得自己欠她很多,但是又不能把自己给她。另外,他还要养家糊口。

  他左右为难,过生日并不使他感到高兴,反而倍感难受。

  他八点钟就去上班,大多数工人还没到。女工们要等八点半才到。他正换衣服时,听到背后有人说,“保罗,保罗,我要找你。”

  原来是驼背的芬妮,正站在楼梯最高一阶上。神色神秘莫测。保罗吃惊地看着她。

  “我要找你。”她说他站着发愣。“来,”她哄着说,“在你还没开始整理信件之前来一下。”

  他走下六七级楼梯到了她那间干燥、狭窄的成品间。芬妮走在前头,她的黑色紧身胸衣很短——腋下就是腰身——黑绿两色的开司米裙子看上去挺长的。她迈着大步走在这个年轻人前面,相比之下,就更显得他体形优美。她走到窄窄的车间尽头自己的座位边,那儿的窗户正对着烟囱管。保罗看着她瘦瘦的手和又干瘪又通红的手腕,她不断地用手激动地揉着铺在工作台上的白围裙。她犹豫了。

  “你以为我们忘记你了?”她责怪地问。

  “怎么啦?”他问,自己把自己的生日倒给忘了。

  “‘怎么啦?’她说,”‘怎么啦?’你瞧这个!“她指了指日历,他看到二十一日的黑体字周围有许多个黑铅笔划的小十字。

  “噢,给我庆贺生日的亲吻啊。”他大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是啊,你想知道,对吗?”芬妮喜不自胜地取笑道,“大伙儿每人送你一个小十字——除了克莱拉女士——也有送你两个的,可是我不告诉你我划了多少个。”

  “噢,我知道,你很多情。”他说。

  “那你就错了!”她十分气愤地大叫道,“我从来不会这么温柔。”她以有力的女低音反驳道。

  “你总是装做铁石心肠的轻佻女子,”他大笑道,“可你知道,你很多的——。”

  “我倒愿意被说成多情,也不愿意被叫做冻肉。”芬妮脱口而出。保罗知道她指的是克莱拉,不觉笑了。

  “你谈到我也这么粗鲁吗?”他大笑。

  “不,我的宝贝儿,”这位三十九岁驼背女人极其温柔地回答,“没有,我的宝贝儿,因为你并没有自视为大理石雕像而把我们视为粪土。我和你一样的好,是吗?保罗?”这个问题使她非常愉快。

  “唉,咱们谁也不比谁强呀,不是吗?”他回答。

  “但是,我和你一样好。对吗,保罗?”她大胆地纠缠着问。

  “当然啦,要论心肠好坏,你可比我好。”

  她有些害怕保罗的好言软语会使她乐得歇斯底里发作。

  “我原想我该比大家早到这儿——大家可别说我心眼多!现在闭上眼睛——”

  她说。

  “张开嘴巴,看看上帝赐给你什么。”他接口说,真的张开了嘴,还以为人家会给他一块巧克力呢。他听到围裙窸窸窣窣地响,还听见金属轻轻磕碰的声音。

  “我可要看啦。”他说。

  他睁开眼睛,芬妮长脸涨得通红,蓝眼睛,奕奕发光,正凝视着他。原来他前面的工作台上正放着一小捆颜料管。他脸色发白了。

  “不行,芬妮。”他立即说。

  “这是大伙儿送的。”她赶紧说。

  “不行,可是……”

  “颜料是不是买得不合用啊?”她问道,喜滋滋地颤着身子。

  “天啊!这是最好的货色。”

  “可是不是买得合用啊?”她大叫。

  “我就是发财时,也不敢把它们列入短短的采购单上。”他咬咬嘴唇。

  芬妮激动得不能自制。她一定得岔开这个话题。

  “她们为这事挖空心思,除了希巴女王之外,大家都凑了份子。”

  希巴女王指的是克莱拉。

  “她不肯凑份子?”保罗问道。

  “她没得到这个机会,我们根本没告诉她,我们不想让她打扰这出戏。我们不要她加入。”

  保罗朝这女人大笑,心里感动极了。最后,他要走了。她离他非常近,突然,她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热烈的亲吻他。

  “今天我可以给你个吻,”她赔着小心说,“你脸色这么白,真让我心疼。”

  保罗吻了她就离开了。她的双臂瘦得可怜,他也觉得心疼。

  那天午饭时,他跑下楼去洗手,遇到了克莱拉。

  “你竟在这儿吃饭。”他大声说,她可是非同寻常。

  “是啊,我好像用一个旧外科手术器械托盘吃的饭,现在我必须出去走走,要不然就会感到满口是印度橡胶般的臭味。”

  她说着却不动身。他立即领会到她的意思。

  “你要去哪儿?”他问。

  他们一起去了城堡,她出门穿得很朴素,几乎近于难看。在屋里她总是十分漂亮。她犹豫不决地跟保罗并肩走着,一会儿低着头,一会儿把脸转过去。由于衣着邋遢,神情不振,她逊色多了。他几乎认不出她那隐藏着无限精力的健壮形体了。

  她怕抛头露面,故意弯腰弓背,缩着身子,显得过于卑微。

  城堡的庭院苍翠欲滴。爬上陡峭的斜坡,他笑声琅琅,口若悬河。可是她却闭口不言,好象在深思着什么。若要爬到高踞在悬崖顶上的方堡里去,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就倚着峭壁边的矮墙,俯视悬崖下的公园。在他们脚下,沙岩的鸽巢里,鸽子在梳理羽毛,轻声啼叫着。悬崖脚下的林荫道尽头,幼小的树苗端立在树荫中,还有小小的行人煞有介事似的行色匆匆,简直令人发笑。

  “看上去好像可以把这些人当作小蝌蚪一样舀起一把似的。”他说。

  她大笑着回答:“是啊,没有必要隔得老远来看清自己的力量,树木可高大得多了。”

  “只不过是自命不凡罢了。”他说。

  她挖苦地笑笑。

  林荫道外边,两条细长的铁轨伸展而去。铁轨边上密密麻麻地堆满了一小堆一小堆的木材,冒烟的玩具般大小的火车在奔跑。运河象条银带似的任意贯穿在黑土堆问。远处,河岸平地上密密的全是人家,看上去像黑乎乎的毒草,鳞次栉比,密密层层,一直延伸下去,直到曲折贯流旷野的那条波光粼粼的大河为止,不时地被更高一些的树木阻断。河对面的陡岸峭壁也相对地显得矮小多了。大片旷野给树木覆盖得郁郁葱葱,麦田隐隐发亮,旷野无边无际,一直延至青山耸立的虚无缥缈的天际。

  “想起城镇发展得还不快,真令人高兴。”道伍斯太太说,“现在还只是田野上的一小块癫疮疤。”

  “一小块癞疮疤。”保罗说。

  她打了个寒噤。她讨厌这个小镇,温怒地望着对面那一大片与她无缘的旷野,那张冷漠的脸,带着敌意,使保罗不由得想起一个怨气满腹、抱憾终身的天使。

  “可是这个镇不错吗!”他说,“不过是临时的。这是我们走上确实可行的道路之前粗略的权宜之计,等将来我们有了好主意再说。这镇会好起来的。”

  岩洞里,灌木丛里的鸽子安逸地咕咕叫着。左面,圣玛丽亚大教堂高耸入云,同城堡比邻,屹立在那些破砖烂瓦之上——道伍斯太太眺望这旷野景色时,不由得愉快地笑了。

  “我感觉好些了。”她说。

  “谢谢你,”他答道,“不胜荣幸!”

  “噢,我的小弟弟!”她大笑。

  “嗯,这就是你把右手给人的东西,用左手抢了回去,绝对没错。”他说。

  她满有兴致地对他笑。

  “可是你刚才怎么啦?”他问,“我知道你正在想些特别的事情。我能从你脸上看出来。”

  “我想我不会告诉你。”她说。

  “好吧,那就别说了。”他回答。

  她红着脸,咬了咬嘴唇。

  “不是,”她说,“是那些女工。”

  “她们怎么啦?”保罗问道。

  “她们有件事已经筹划了一星期了。今天她们似乎特别来劲儿。个个都一样,故意保守秘密来奚落我。”

  “真的?”他关心地问。

  “我本不在乎,”她用气愤激昂的语气继续说,“如果她们不是拿这个——她们的秘密故意在我当面卖弄的话。”

  “真是妇人之见。”他说。

  “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气真可恨。”她激愤地说。

  保罗一声不吭。他知道女工们为什么得意,他很抱歉自己成了新纠纷的祸根。

  “她们尽管保守秘密好了,”她深思了一会儿苦涩地继续说,“可是她们不该这么炫耀,让我始终蒙在鼓里。这事——这简直让人受不了。”

  保罗想了一会儿,深感不安。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他说。他面色苍白神色慌张,“今天是我的生日,她们全体给我买了好多颜料,她们嫉妒你——”保罗觉得她一听到“嫉妒”这个词神色顿时变得冷冰冰的——“仅仅是因为我有时带本书给你。”他慢吞吞地加了一句,“但是,你要明白,这仅仅是件小事,你千万别介意——因为——”他很快地笑笑——“嗯,尽管她们一时得意,现在她们要是看见咱们在一块,会说什么?”

  克莱拉很生气,因为他冒失地提到了他们眼下的亲密关系,这话简直是侮辱。

  然而,看到他如此平心静气,她也只好竭力克制着自己,原谅了他。

  他俩的手都放在城堡墙粗糙的石栏上。他从母亲那儿继承了一种纤巧的气质,所以他的手长得小巧而又充满活力。她四肢发达,双手相应地又显得很大,不过看上去又白又有力。保罗一瞧见这双手,就明白她的心思,就了解她:“她想让人握住她的手。——尽管她对我们是如此高傲。”他默默自语,暗自思量。而她也在注视他温暖又活泼的双手,好像是专为她而生。这时他正双眼忧郁,凝视着旷野,陷入深思,千姿百态的万物都从他眼前消失了,剩下一片黑暗,其中包含着多少忧伤和悲剧,所有的房屋、河滩、人类、飞禽都无一例外引人忧伤和悲悯。只是外形上不同而已。此刻,万物形状仿佛都模糊一片,只剩下那一大堆黑乎乎的土堆,充满了挣扎与痛苦的物质。这一切构成了眼前的景色。工厂、女工、乡亲、高耸的教堂、镇上的密集的房舍,全都淹没在幽暗、深思和忧愁的氛围中。

  “两点钟敲过了吗?”道伍斯太太惊奇地问。

  保罗从深思中惊醒,万物都恢复了原形,重新获得了各自被忽略的个性和欢乐。

  他俩匆匆赶回去上班。

  他匆忙准备着晚上的邮件,检查芬妮车间送来的活儿,这些成品还散发出一股熨烫的味儿。正在这时晚班邮递员进来了。

  “保罗。莫瑞尔先生,”他边说边笑着递给保罗一个邮包,“是一位女士的笔迹!别让姑娘们看见。”

  邮递员本人就极受人喜爱,他很喜欢拿姑娘们对保罗的感情开玩笑。

  这是一卷诗集,还夹着一张便条:“请允许我献上这份心意,请勿见外。衷心祝福你顺心如意。——克。道。”保罗顿时满脸通红了。

  “天呀!道伍斯太太。她太破费了。上帝,谁会想到呢!”

  他忽然大受感动,心里充满了来自她的温情,沉浸在这温情中,他似乎感觉到她就在跟前——她的双臂、她的肩膀、她的胸脯。他不仅能看到,而且可以摸到,甚至觉得与它们融为一体了。

  克莱拉的这一举动使他们的关系更亲密了。其他女工也注意到保罗一碰到道伍斯太太就抬起闪光的双眼瞟着她,特别亲切地向她致意。人人都能看出其中的奥秘。

  克莱拉知道他本人尚未意识到,她也就不动声色,要是有时看见他迎面走来,她就故意转过头去。

  午饭时间,他们经常出去走走,这事完全光明正大、心地坦诚,人人都觉得保罗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的感情状况,所以也见怪不惊。他现在与她谈话多少有些像以前同米丽亚姆谈话时的热情,但是对话题不大在意,也不费心推敲自己的结论。

  十月的一天,他们去兰伯利喝茶。他们在山顶上停了下来,保罗爬上去坐在一扇门上,她坐在踏阶上。下午,天空弥漫着一层薄雾,麦捆在雾里透出昏黄的光束。

  他们都沉默不语。

  “你结婚时多大了?”他平静地问。

  “二十二岁。”

  她的噪门压得很低,有点低声下气的。她现在愿意告诉他一切。

  “八年以前?”

  “是的”

  “你什么时候离开他的?”

  “三年前。”

  “五年!结婚时你爱他吗?”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慢悠悠地说:“我想当时是爱他的——多少是爱他的。这事我没多想过。他需要我,当时我太拘谨。”

  “你没多想就糊里糊涂地走入婚姻圈吗?”

  “是啊。我好像睡了一生似的。”

  “梦游症吗?可是——你何时醒来的?”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醒来,是否醒来——从我很小的时候。”

  “当你长成一个女人后你还在睡吗?多奇怪!难道他没有叫醒你吗?”

  “没有,他没能做到。”她单调地回答。

  褐色的小鸟掠过树篱,那里野蔷薇开得红艳艳的。

  “他做到过什么?”他问。

  “打动过我。他对我从来是无足轻重的。”

  下午天气温暖,日色朦胧。农舍的红屋顶在蓝色的雾雹中红得耀眼。他喜欢这样的天气。他能感觉到,但却无法明白克莱拉在说些什么。

  “但是,你为什么要离开他呢?他对你态度很恶劣吗?”

  她微微打了个寒噤。

  “他——在糟践我。他想吓唬我,因为他没能完全得到我。后来我感觉自己想逃走,好像自己被绑住似的。他好像很卑鄙。”

  “我明白了。”

  其实他根本不明白。

  “他老是很卑鄙吗?”他问。

  “有一点。”她慢慢地回答,“后来他看出确实得不到我的真心,他就耍起横来——他很野蛮!”

  “那你最后为何离开他?”

  “因为——因为他对我不忠实。”

  俩人沉默了片刻。她的手搁在门柱上,以保持身体平衡,他把手盖在她的手上,一颗心怦怦地急跳起来。

  “可是你就——根本——根本不给他机会?”

  “机会,怎么给?”

  “让他亲近你。”

  “我嫁给他——我本来是心甘情愿的——”

  他们俩都尽力保持嗓音的平静。

  “我认为他爱你。”他说。

  “看起来是。”她回答。

  他想把手挪开,可是不能。她自己挪开了,解了他的围。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开始问:“你就这样把他甩了吗?”

  “是他离开了我。”她说。

  “我猜想,他没能使自己成为你的一切。”

  “他本想威胁我就范。”

  不过这番话使两人都有点茫然。保罗突然跳下来。

  “来,”他说,“咱们喝茶去。”

  他们找到一家小茶馆,坐在凉爽的馆舍内。她替他倒好茶。她显得很沉静。他感到她又回避自己。喝完茶,她深思似的望着茶杯,手里不停转动着自己的婚戒,深思中,她竟退下戒指,把它竖在桌上转了起来。金戒指变成一个玲珑剔透、闪闪发亮的圆球。圆球倒了,戒指在桌面上颠了几下停住。她转了又转,保罗看得出了神。

  可是她是个结过婚的女人,而且他只信奉纯朴的友谊。他认为自己对她的情感是光明正大的。他们之间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文明男女之间的友谊罢了。

  他与许多同龄的青年一样,性的问题在他心中显得很复杂,以至于他拒绝承认自己曾想过要克莱拉或米丽亚姆,或任何一个相识的女人。性欲是一种超然的东西,它并不属于一个女人。他精神上爱着米丽亚姆,而一想到克莱拉他就感到温暖。在心里穹她争斗,他对她的乳房及肩膀的线条非常熟悉,就好像这些线条塑造在他脑海中,可他并不是非要她不可,他也许可以一辈子不要她。他认为自己被米丽亚姆束缚住了。假如有一天他要结婚的话,他应有责任娶米丽亚姆为妻。他向克莱拉说明了这一点,她什么也没说,由他自己去决定。一有机会,他就去找她——道伍斯太太。同时,他经常给米丽亚姆写信,有时还去探望她。整个冬天就这么度过,似乎他并不大烦恼。母亲对他也比较放心,她以为他和米丽亚姆逐渐疏远了。

  米丽亚姆也知道此时克莱拉对他的吸引力有多大,可是她依然相信他的良知一定会胜利。他对道伍斯太太的感情,比起她的爱来要浅薄得多,而且非常短暂,何况,道伍斯太太是结过婚的女人,她肯定他一定会回到她身边的,说不定还会退去几分稚气,医治他对低下事物的欲望,这种欲望只有其他女人可以满足他,她可不行。只要他的心对她是忠实的,并且回到她身边来,她一切都可以忍受。

  他丝毫也未觉察到自己的处境有什么变化。米丽亚姆是他的故友、情人,她属于贝斯伍德,属于家庭和他的青年时代。相比而言,克莱拉是个新朋友,她属于诺丁汉姆,属于生活、属于人间。对他来说,一切很明了。

  道伍斯太太同他有时很冷淡,两人下常见面,最后总是又凑到一块儿。

  “你对巴克斯特。道伍斯态度很坏是吧?”他问她,这事老使他不安。

  “哪方面?”

  “噢,我不知道,你难道没有对他态度很坏过吗?你难道没有做什么事几乎气死他吗?”

  “你指什么?”

  “使他感到他可有可无——我知道。”保罗宣称。

  “你很聪明,我的朋友。”她冷冷地说。

  两人谈话到此为止,这以后倒让她冷落了他好一阵子。

  最近她很少看到米丽亚姆。两个女人的友谊虽没有完全中断,但已十分淡薄了。

  “星期六下午你来参加音乐会吗?”圣诞节刚过,克莱拉就问他。

  “我答应要去威利农场。”他回答。

  “噢,好吧。”

  “你不介意,对吧?”他问。

  “为什么要介意?”她答。

  这回答差点惹火了他。

  “你知道,”他说,“我和米丽亚姆从我十六岁时就好上了——到现在已经七年了。”

  “时间真不短。”克莱拉回答。

  “是的,不过不知为何,她——事情总不顺——”

  “怎么啦?”克莱拉问。

  “她好像把我据为己有,她甚至不肯让我的一根头发随便落下或吹走——她抓住一切不放。”

  “可是,你不是乐意人家霸占你吗?”

  “不,”他说,“我不愿意。我希望一切正常些,彼此取舍——像你我一样。

  我要个女人守住我,但不是把我放在她的口袋里。“

  “可是如果你爱她,就不可能正常如你我一样。”

  “是啊,不然我会更爱她些。她要求我的太多了,我不能把自己给她。”

  “她要你怎样?”

  “她要我把灵魂托附给她。我忍不住要逃离她。”

  “可你依然爱她!”

  “不,我不爱她,我甚至还没吻过她。”

  “为什么不吻她?”克莱拉问。

  “我不知道。”

  “我想你是害怕。”她说。

  “我不怕。我一看见她心里就不知怎么搞的,就想逃离她——她是那么好,而我却不好。”

  “你怎么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知道!我知道她想追求一种精神的结合。”

  “不过,你怎么知道她想要呢?”

  “我和她好了七年了。”

  “可你却没看出她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

  “她想要的并不是什么精神结合,那是你自己的想象,她要的是你。”

  他反复思量着她的话,也许他错了。

  “但是,她好象——”他开口说。

  “你从未试过。”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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