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诚实男子娶妻之后,摆在他面前的有这么几条路与其妻同行。他可以让自己成为:
一、受尊敬和服从的君主和主人;
二、完美的爱人;
三真诚的朋友和伴侣。
第一种人现在看来已经过时。大多数女人已经证实,所谓君主和主子不过是个大男孩,其傲慢仅仅被当成一个小男孩的傲慢容忍着,因为这实在有趣,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说还算适度。
第二种人即完美的爱人,是今日理想婚姻的关键。可是,唉,完美的爱人十有八九是要惨败的,结局还不如君主或主子式的人物。完美爱人式的婚姻一般来说结局惨淡,不是离婚就是陷人恐怖或卑劣的口角中不能自拔。这类婚姻要么以灾难结束,要么演变成第三类。它必然要转为某种温和的君主——主子式的婚姻。一个聪明的女人深知灾难的结局令人厌恶,也知道再追求完美爱人式的婚姻天堂有多么徒劳无益,便常常聪明他渐渐把婚姻引回到婚姻海洋中的某个小港湾中,即君主——主人式的小小王国。并非双方对男性君权深信不疑,而是因为,你早晚会进入一片平静的水域。完美爱人式的把戏不可避免地会变成一道狂风暴雨中的海峡,像麦哲伦海峡一样:两股汹涌对立的水流在此相遇,像魔鬼一样堵住桅杆上是有完美之爱旗帜的婚姻小舟,防止它撞到石头上摔碎或跌入汹涌的大海中。两股汹涌对立的水流在完美之爱的海峡中狭路相逢。相逢时可能是丽日碧空的好天气,信天翁在寥廓的天空盘桓,像是送来永恒的祝福,大海的翻翻碧波中倒映着另一片天。但是不久,海水就会上涨,船就会翻。完美之爱的海水,一俟这爱臻于完美、双方结为秦晋它就会不可抗拒地变成暴风雨和怒涛一般昏天黑地的地狱。
随之,如我所说,那婚姻之舟要么沉没,要么触礁。为了躲避沉海或触礁,干脆明智点,随波逐流。女人们今日已成了婚姻之舟的船长,她们将船开进君主和主子之王国的浩森太平洋(尽管决不降下完美爱人的旗帜),要么像近来常见的那样将船驶入真诚友情和伙伴关系的灰暗大西洋(那完美爱人的旗帜仍旧堂而皇之地招展)。
此时此刻,这艘船开得颇为平稳。在浩瀚的太平洋上,女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有所依傍,时时掩面而笑。她让君王和主子驾船,但是一旦这主子胆敢降下那面完美爱人的旗帜,他就算引火烧身了。顷刻间就会发生兵变,他的长官和他的水兵,也就是他的儿女和仆人就会造他的反,马上镣铐相加。这些只需船上的万能女神一句话。这女神就是与地贴心贴肺的妻子。她是阿佛洛狄特,是海的女主人,既有博大的母性又有侍者般的妻性。这婚姻之舟只需她稍加调教,便能越过辽阔的海洋入港。当完美爱人的旗帜迎风招展,大海之母仁立甲板上时,那君主和主子充其量只是个上等仆人罢了。不过一个仆人有了船长的头衔即可有权驾船并见机发号施令。这活儿可不错,让他感觉颇佳。他是最高的仆人头儿,而那女中豪杰则微笑着给孩子哺乳。她也是在给他哺乳呢。
说来说去,我这是在奉劝新婚妇女们,在婚后当了两年“完美爱人”后,移到这条船上来。
我知道她们不会总是接受我的建议。得了吧,她们会说,我们认清了你那“君王和主子”的把戏。东——北——东,舵手,驶入完美伴侣那片安全、人数众多的水域吧。一件事不完美,还可以用别的来找补。得不到完美的爱,就要完美的伴侣,这两者几乎同一。
女人在这方面比男人执着。一旦她心生一计,或者更糟的是,一旦她头脑里有了自我意识,她就非完美不要。她简直就无法忍受什么不完美。东——北——东,驶入完美伴侣那民主的大西洋。
晤,那是一片灰暗的大海,完美的伴侣一般来说会在完美之爱的旗帜下微妙地溶化为近乎完全的有限义务伴侣。于是,婚姻之舟随着得与失平稳前行,一般来说日子会过得“天天向上”。这是一叶金色的虚荣之舟。如果说那完美之爱的旗帜虚荣的话,这种完美伴侣关系的维持则毫无疑问算得上金光闪闪了。对那些真诚地欲求“天天向上”的伉俪,我向他们推荐这种完美伴侣关系。
此时,“哈丽叶与洛瓦特”号牌猛已从波浪中浮出,像阿佛洛狄特的外壳,又像阿佛洛狄特自己,行驶在完美之爱的水域。爱,只有爱!广森、寥廓、寂寥的水域,硕大无朋的信天翁恰似一只十字架斜飞在辽远的天穹。这大海属于他们,是完美之爱的大海。“哈丽叶与洛瓦特”号这只美好的小舟,扯开白帆,像狄奥尼索斯之舟,不需要船长,自行其是横渡大海,自顾循着海豚发出的乐声行驶。此时船的主人捧出藤萝,上面缀满了一串串紫葡萄,葡萄滴下酒汁,一直滴入真正的狄奥尼索斯们的口中。“哈丽叶和洛瓦特”这艘漂亮的小舟就这样在完美之爱的海洋上扬帆远航。
从技术上我还说不清这是一艘轮船、小帆船,还是一只纵帆船。让我们尽情想象吧!或许是一艘快速帆船、驱逐领舰,或一只双桅船。我唯一要强调的是,它不像今日大多数轮船那样是一艘装有烟囱的汽船,靠的是燃料航行。
好坏天气交替出现。有时“哈丽叶和洛瓦特”号帆船循着月光而行,看似一袭幻影。有时它静静地浮在水上,鲨鱼舐着船底;有时它驶入最惊心动魄的飓风中,被狂风吹打着旋个不停。但是,它仍就闯了过来,穿过炫目的彩虹,再次驶入平静的水域。就这样,它走过了岁岁年年,直到红颜不再,可风采依;目迷人。油漆剥落了,露出了银青色的木质。风帆薄了,但更白了。主帆撕开了口子,辅帆早已被暴风骤雨席卷了去。至于那面完美之爱的旗帜,蔚蓝底色上荆棘十字架托着红白玫瑰图案,已经饱经磨炼,了无颜色。那蓝底已撕扯得体无完肤,那玫瑰则朱颜难辨。
可怜的“哈丽叶和洛瓦特”小舟也遇上过恶劣的天气。大海张开大口要吞噬它,这是完美之爱的危险水域。玩世不恭的礁石冲它咬牙切齿,动荡的海天咧开大口卷起狂风,狂暴的鲨鱼张开血盆大口向它袭来,撕裂了它的船体。天旋地转中,它在完美之爱的大海上左右摇摆,它把这一切都留给自己忍受。视野中不再有别的征帆,没有另一只船向它欢呼,只是有时会有一条汽船的袅袅青烟萦纡在地平线上,向另一片水域驶去。
此时,“哈丽叶和洛瓦特”号舴艋开始感到两股对立的水流在拖曳它。似乎它对那些沸沸扬扬的水域开始向往——它对完美之爱的海洋上孤独而徒劳的航行厌倦了。有时它会向东——北——东方向漂流,驶向真正伴侣之爱的大西洋。随之,洛瓦特发现那片黯淡海域上汹涌的海浪,又看到一艘艘船上的烟囱,那景象颇似城市郊外。于是他握紧舵,掉转船头,劈波斩浪,顶风朝反方向驶去,从此事情变得容易了许多。但哈丽叶有时发现眼前是另一片浩森森然的海域,深蓝色的大浪一往无前地涌上来,教她感到孤独、无奈,全然屈从。她再看看桅杆,只见那完美之爱的旗帜已无可奈何地降下,那最美的玫瑰历经凋谢,终至寿终正寝。
稍息片刻,她那君主和主子般的爱人刚刚睡去,她就加足马力将船驶向东——南——东方向,进入完美之爱的海洋中心,一心要冲入东——北——东的激流中,从而驶入那片广阔的大西洋。但是,那狂风暴雨却令人难以将息。
从此他们开始沿着完美之爱的海岸航行。这是一段漫长的航行,孤独地在沙漠之岸上的航行,全然孤独地接近冰川,这是死亡之海的边缘。它们就这样在濒临灭亡的遥远水域上航行着,不时对望一眼。
“我们会成为完美的一对儿,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哈丽叶谈起这艘舴艋时说。
“不,”洛瓦特指的是同样这艘船,“我会成为君主和主子。哈,我这么好的君主和主子,跟上我,那是你的福气。你瞧,我一直在缝一面新旗子。”
她看也没看那面旗子就大叫起来:
“你!你这君主,这主子!你怎么就不知道我是那么爱你,再没有别的男人配得到我这份爱了,你这君主和主子!你好好儿看看吧!让我告诉你,我太爱你了,可你不配。你该感激我才对。”
“我倒希望,”他说,“你晚点儿爱也不迟,还是考虑我一个新建议吧。直到你意识到我是君主、你是我有福气的旗子,我们才能往前航行。假如你现在的丈夫真是个赫耳墨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般的人,你难道不会因为怕失去他而闭嘴吗?你难道不会由一个情人变成一个崇拜者吗?我既非赫耳墨斯亦非狄奥尼索斯,但是我近乎于是这样的人,超出了你所允许的程度。我要你服从于我的主宰和我的神性,让我这面凤凰旗从火焰中升起,取代你那面旧蓝底玫瑰旗,那上面的红色儿早就落了。”
“这个花样儿设计得很漂亮啊!”她看看那面新旗子叫道,“我干脆把它绣在我的靠垫儿上算了。不过,绣在旗子上可就显得荒唐了。当然了,你这只孤独的凤凰,算是集那鸟儿、灰和人于一身了!一身数职。没人插进来,我没份儿,我压根儿就不存在。”
“有份儿,”他说,“你是他的窝儿。”
“我会看住这窝儿,”她叫道,“让你睡在荆棘上,先生!”
“不过请好好想想。”他说。
“我正在想,”她答道,“狄奥尼索斯先生,赫耳墨斯先生,自以为是先生,我想告诉你,没我,就没有你,你就一钱不值,你一点戏都没有。”说着,她在他鼻子下打个框子,这个动作最让他难受。
“我同意,”他回答道,“没有窝儿,凤凰就会,就会爬到树上,悬在空中,无着无落,就找不到一处安稳的地方求得再生。窝儿就像人的身体,灵魂寓于其中。它盛着火焰,火燃尽后留下的是灰,这灰变成另外的形状。它既是一个容器,又是一种支撑物。”
“不错,我既容忍你又支撑你,我做得太多了,我够了,先生,从我认识你到现在,这么些年了。现在你该离我而去,不需要过多的母爱了。离了我,你一刻也活不成。”
“我承认,一只没有窝儿的凤凰就如同无技可栖的鸟儿一样,他只能在半空中耗尽体力。不过——”
“那就让我给你的旗帜做一个套儿,你可以栖息其上。”
“不,我要降下完美之爱的旗帜。”
“哦,是吗?弃旗航行?这符合你的性格,毁灭,毁灭,什么都不剩。”
“是的,我就是想让这只火中加冕凤凰安身立命。我想一把火烧了‘哈丽叶与洛瓦特’号小舟,从而在这堆灰烬中诞生‘赫耳墨斯’号巡航舰。赫耳墨斯是由‘她’、‘我’两个字组成的,但组成这个字后就有了全然不同一般的意义。”
这番话令她一时无言以对,良久,才说:“你疯了。”说完便离他而去。
但是她知道,他是个执拗的家伙,一旦铁了心,无论天堂地狱还是哈丽叶都动摇不了他。懂得这一点,她是付出了代价的。眼下,他是一门心思要当君主和主子了,而且非要哈丽叶承认他不可。仅仅口头还不够。不。并非是在完美之爱的旗帜下。他是那样固执,如同魔鬼,他要一把扯下完美之爱的旗帜,一把火烧了“哈丽叶与洛瓦特”号小舟,他自己风风光光地坐在灰烬中,如同一只再生的凤凰,臆想着头上戴了一顶皇冠。而她却要容忍地的唐突,做他舒适的小巢。
简言之,他要当君王和主子,而她则是谦卑的奴隶。谢天谢地,她充其量也就是当个看家的格莱斯顿夫人而已。有一则传烂了的笑话这样描述她——她的某个女朋友为爱尔兰或别的什么国家的事伤心说:“糟透了,糟透了。不过,还有上帝呢。”这时格莱斯顿夫人说话了:“是的,他正在上头换袜子,马上就下来。”洛瓦特就是那个“上面的人”,而她则在楼下当个快活的妇人,以为她的主子、了不起的赫耳墨斯兼狄奥尼索斯正在上面换袜子。拜托了,这号男人怕是疯了。
可是他固执己见。而她却要屈从于这个神秘的男人,服从他身上的男性,像一个女人站在赫耳墨斯大神祭坛前,对他充满敬畏。她应该明白,他不过是个人而已,脚湿了就换袜子,时常会犯错误。不过,这个“不过”可是如雷贯耳,他身上还是有赫耳墨斯神的神性与主子气,那是勇往直前的男性之神性和主子气。她必须意识到这一点并服从之,是的,俯首称臣。一船难容二主,而主人又必不可少。“哈丽叶与洛瓦特”号小舟是个试验品,试验的是韧性。现在,她要崩溃了,或者说要燃烧了——他就这么说她。要取代她的是那个无形的赫耳墨斯神。
一船难容二主。可是,如果它是一条船,也就是说,要远航、要泊岸,甚至要驶得更远,驶入未知世界,那它就必须有个船长才行。哈丽叶说它算不得一条船,只是一条家庭小舢板,他们可以尽情地停在太平洋岸边度此余生或选个别的可心之处安家。她想不出比这更好的生存方式了,这几乎就是一条家庭小舟了。
可他却一直说不,几乎令她发疯。他们的婚姻之舟必须驶入没有航海图的海域,他一定要当主子,她只能当船员且要发誓。她必须迷信他的冒险并将自己献身于此;她必须相信他的神秘观念——在这没有航海图的彼岸,有一片大地,在那里会诞生崭新的生命。
可她做不到。他那片大地人们闻所未闻。说那里的人曾经比现在多,这一点教她无法相信。“还是相信我吧。”他几乎绝望地说。“我太了解你了。”她回答说。他们之间无法沟通,仅此而已。
他,君主和主干!他甚至无法维持自己的生计。明年他们或许就会挨饿了。他甚至不能主宰自己,要么管不住自己的坏脾气,要么对别人一律亲切善待,比如对杰克·考尔科特这样的人就是如此。哈丽叶挺喜欢杰克,但决不会把他放在心上认真对待。可洛瓦特却对他肝胆相照。呸,信他呢!谁能相信这样一个人!如果他生来就是个人主,如军队中的将军或统领着几千人的大钢铁厂的经理,那样的话她还能相信他即使不是个君王也是个主人。可事实上他是这世界上顶顶孤独的人了,连条狗都不听他的话。他是那么孤独,在人群中,他算不上是个人。除了她,他再没有别的人伴随。在人群中,他就如同一头让人难以置信的动物,如一只鸸鹋。他就像街上或火车车厢中的一只鸸鹋。他自称为一只凤凰也行。
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用他所谓的革命之类的废话和“男人的”活动来压她服从,似乎那是真的一样!
除了她,再没别人与他相伴,这可是千真万确。或许因此他才要对她称王称霸颐指气使。于是他可以拒斥她,全然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并世无俦的男人。他就是要做一个无与伦比的男人,像凤凰那样独特,从而与杰克·考尔科特或袋鼠这样的男人高视阔步并肩前进去拯救世界。她无法忍受这号儿救世主们,可她却要老老实实当他的巢,等他遍体鳞伤地归家。他因此志得意满,严然把自己当成一回事。他把她当成他的巢,却漠视她,只把自己看做荒漠中唯一的一只凤凰,哼唱着救世主的赞美诗。
可怜的哈丽叶!难怪她要对此反感。这样的人,要依附这样一个人并受其折磨!
理查德也真叫可怜!作为一个男人,对自己的伴侣良。必不安。
可他一定要抗争。他还没有屈从于那个他将信将疑的事实:在人类接收任何一个男人做他们的国王之前,在哈丽叶接收他之前,作为一个君主和主人,对王权有着强烈欲望的理查德·洛瓦特必须打开他的心灵之门,为自己请进一个黑暗的君主和主子,他感觉到了门外有这样一个黑暗的上帝。让他真正服从这黑暗的君权,向这可怕的人主敞开自己的大门吧,让这主子从下面的门进来吧!就让他自己先接收一个主子,那难以言表的神,其后会发生该发生的。
火烧木棒,
棒子打狗,
狗咬猪猡,
猪猡过桥,
老妇夜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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