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吉米与绝望的女人

 

  “他是个讨人喜欢的人,绝对无可挑剔,不过他少不了一个能照顾他的贤妻。”女人们通常都这样评论他,充满了善意,这使他得意,使他欢喜,也使他愤慨。

  自从他和他那迷人、聪慧的妻子离婚后,他的愤慨便占了上风。整整10年,她都按照上述的评论在和他过日子,直到她实在厌倦了贤内助的角色。

  “要是我不知道吉米这可怜的小子转眼间就会投入随便哪个女人的怀抱,我倒是愿意看到这世界上有他这么一个人。

  他就是这么傻,哪怕能够自持10分钟也好啊,可他就是不行,除此之外,他倒是好歹有一些不多见的优点。”

  这就是克拉丽莎得出的结论,这时她已翩然飘入一个年轻富有的美国人怀中。年轻富有的美国人听到吉米的名字,颇有点闷闷不乐,如今克拉丽莎终于成了他的妻子,但有时她又装出好像仍和吉米保持着婚姻关系的样子。

  吉米不是这样来看待这些评价的。他内心难以平静,几经起伏,愤怒的情绪占了上风。他很清楚,克拉丽莎是如何看待他、议论他的。他自己认为,他不是什么可以随便投进哪个女人怀抱的“可怜的小子”,对他来说,“讨人喜欢”,“无可挑剔”,或者“不多见”这些形容词,以及她惯用的口气“他就是他”,听起来更顺耳一些。

  “我一点也不觉得,”他竭力申明,“我是一个可以随便投进哪个女人怀抱的可怜小子,等我发现了某个合适的女人,到时瞧吧,看到底是谁投进谁的怀抱!”

  他现在35岁,是不是投入怀抱成了对他的一种考验,随时都可能叫他暴露弱点。他想象找这么个女人,在她眼里,他只是讨人喜欢,只是无可挑剔,而不至于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就成了可怜的小子。为什么找不到一个小家碧玉,一个村姑,为什么?世界上有的是这样的人呀。

  不幸的根源在于,他从来没遇见过一个那样的姑娘,他遇见的都是些天资颇高的女子,这样的话他就没机会和真正的、普通的人在一起。我们很多人都有同样的遭遇,只有那些我们碰不到的人,才拥有真正的、自然的、普通的、纯朴的、无邪的灵魂,这些人我们从来碰不到,就是这么倒霉!

  其实,这样的人是有的!总有地方有的!只是我们找不到她们罢了。

  比如说,吉米的职务是个关键问题,它在妨碍着我们的吉米。他遇见各种各样的人,但就是没有合适的,从来没遇见真正的、普通的、自然的、无邪的,如此这般,等等,等等。

  他是一家有相当名气的杂志社的编辑,他那相当独特、不凡的文笔给他带来一大批读者。另外,他的外表很漂亮,而且只要他愿意,他会显得非常可爱,即使是批评起别人,也很有分寸,由此人们可以判断,他会得到多少敬重、钦佩和支持。

  首先看看他漂亮的外表。他的面部轮廊十分清秀,修长的面颊,有力的下巴,高鼻梁微微隆起,一双妙不可言的深蓝色眼睛忽闪着长长的睫毛,两条眉毛又黑又密,当他一脸嘲讽神情时——他常常露出这副神情,他的黑眉毛便高高扬起,蓝眼睛里闪出讽刺的神气,鼻子和嘴都会撅起来,看上去就像神话中性感的神一样,这是吉米的最佳表情,至少他的男性朋友是这么认为的。

  他自己认为他是神话中饱受折磨的那位神,浑身上下中了箭,血汨汨地往外流,要是他还能数数的话,真应该数一下流了多少滴血。所以有时候,比如克拉丽莎扬言要去年轻富有的美国人那儿时,又比如一提到她是否应该和他离婚或者他是否应该和她离婚时,他便会觉得像有一群群蚊子“嗡嗡”地向他飞来,把他扎得浑身窟窿,血不停地往外淌,根本数不清有多少滴。

  他就是这么看待自己的,因此他递上了离婚诉状。

  在他的男性朋友眼中,他是个好色的神,或者说,看上去像。他的女友们则认为他是个深诸世故的、迷人的小伙子,他会像对待女王一样地对待一个女人,当然这不会是指什么别的,而是指他善于怂恿一个女人摆架子。

  他非常有可能一鸣惊人,名声鹊起,特别是在他离婚之后,但他没这么做,一个秘不可宣的原因就是,他已经决定,不再像对待女王一样地对待任何女人。该是轮到女人们像对待国王一地样对待他了。

  他理想中的女人必须无邪、平庸、充满活力,不像所罗门国王理想中的女人①——聪明、美丽、富有。对吉米来说,只有那女人的经济状况窘迫,才能显示出他有钱——他年薪3000英镑,还买得起一小幢位于汉普郡的别墅。她必须出身于平民百姓,这样就可以摆脱那讨厌的高智商。但无论如何,不能要巷子里那些只会咋咋呼呼的蹩脚货色。

  他收到许多信,无以数计的信、诗、小说、文章或者私人邮件,他一一阅览,耐心地打开如潮的信件中的一封,沙沙地写些什么,再叠好,这里面可能会有什么引起他的注意——不是信件,而是女作者:埃米莉娅·皮纳格太太,住在约克郡的矿工区。很不幸,她显然已经结婚。

  对这北方煤矿阴森荒凉的矿工区,吉米向来就有一种神秘分给二妇,一妇同意,一妇反对。所罗门于是将婴儿判给后者。——译者。

  莫测的敬畏感。他本人还从没向牛津以北的任何地方挪过一步。他有这种感觉,那儿除了地下开采之外就没有别的了。皮纳格,这算哪门子姓氏,喂!还有埃米莉娅!

  她寄来一首诗,另外附上一小段内容提要,要是《评论家》的编辑觉得它毫无意义,完全可以删去。吉米发现诗意不俗,附的那封信之简洁明快也给他以深刻的印象。不过他对是不是要送去发排还是举棋不定,于是给皮纳格太太回了一封信,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什么?

  几番书信往来之后,皮纳格太太终于对他提出的一些问题作出如下答复:

  “您问到了我本人的情况,我该说什么呢?我是一个31岁的妇女,有一个孩子,是女儿,八九岁了。我结了婚,丈夫虽然和我住在同一幢房子,却总往另一个女人那儿跑,我试着写些抒情诗,也许真是抒情的,因为没有任何别的方式可以让我表达自己的情感,即使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人欣赏这些诗,我还是觉得,应该通过什么方式渲泄自己的情绪,以免得癌症或者别的什么妇女容易得的病。我结婚前是个教师,如果我做得到,我愿重新当教师,独立生活。但是已婚的女教师找不到工作,如今这是被禁止的……”矿工

  ——其妻如是说

  辅助机喷出蒸汽,

  煤渣筛摇来晃去,

  我听着,疑是他的心跳,

  我感受,宛如他的呼吸。

  野外无处不见他——

  瓦砾堆上腾起的浓烟,

  底下深深、深深蔓延的烈焰,

  是他早已开始燃烧的胸怀。

  传煤斗升上来,合着他呼吸的节拍,

  他渴望能象嗡嗡的风扇,

  吞吸流转的空气;噢,他的灵魂,

  同机器一般生活在陌生的地带。

  这是男人的生活,他是这样的男人,

  我是他的妻子,我知道说的是啥,

  从煤的内脏中蹦出,来到世上,

  日日受尽苦痛,无以复加。

  就是这首诗,他作为《评论家》的编辑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发,他似乎觉得,皮纳格太太绝对不属于那种家庭妇女式的、俗气的、天资不高的类型。不知什么攫住了他——

  也许是她心中的无望和凄惨吧。

  来者不拒

  倘若你问我,

  什么叫白天?

  ——当夜幕降临的时刻,

  我不知道——击鼓声是那样地刺耳。

  长长的一队人,

  行进在黄昏的幽光中,

  击鼓者是个陌生人,

  朦朦胧胧——为了啥事儿?

  黑色使我迷惑,

  我沉醉于白天之所见所闻

  无非就是棚屋后的景象

  ——瓦砾和垃圾。

  鼓声不在这儿敲击,

  沉闷的鼓声发自内心,

  我无法自持地倾听,

  我思索——这是何意。

  死神要击碎鼓皮?

  击鼓的陌生人,

  满怀希望,

  在编织罕见的新节奏?

  无济于事,

  白天周而复始——在灰蒙蒙有煤烟中,

  能忍——这般活下去,

  不能忍——来者不拒。

  在《评论家》编辑的眼中,这首诗把无望和凄惶抒发得那样真切,于是他决定刊登它,还想结识一下诗的女作者。他写信给她,问和她见一面是否妥当,他正好要去她居住的地区,在谢菲尔德市作一场报告。她的答复是:对她没什么不合适。

  那天下午,他作完了题为《书中的人们和生活中的人们》的报告之后(当然他首先谈的是书中的人们)启程,坐火车去皮纳格家所住的矿区。

  正是2月,肮脏的雪泥掩盖着地面,吉米到达密尔村时,夜幕已经降临。夜色就像一个肥胖、臃肿的黑色幽灵,说着一口土里土气的方言,拖着沉重的脚步游荡在这一带,地下矿井喷出难闻的气味,一切都丑陋、阴森。他知道,他开始爬上通往小商场的山坡,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只见山谷里的点点灯光就像一群群魔鬼簇拥在那儿,空气中弥漫着幽幽的硫磺味和煤灰尘。

  他问了到新伦敦巷该怎么走,又爬上一个坡,看到面前的景象,不由惊呆了。眼前一片阴森、恐怖,连空气都坚硬得好象是从冰雪和岩石中散发出来的。谢天谢地,他看不清楚别的东西,也就不怎么容易被人看清楚。问路的时候,人们给他的回答硬梆梆的,象什么木块掷在他脑门上一样。经过一番东寻西找、四处问路之后他终于来到一条树木掩映的大道,2月的冰雪尚未完全溶化,路上满是肮脏的泥浆,矿井显然就在这小镇边缘被泥浆遮盖住的地面下。透过树丛可以看见数盏微弱的红灯照着通往矿井的小道。这里翻腾着硫磺气味,他就象个现代俄底修斯①,迷失在海克特城郊,和那个左拥右抱着的塞壬、西拉的俄底修斯相比,他这个站在矿井、工厂中的现代俄底修斯该有多少悲凉,多少凄楚!就这么苦苦思索着,他一脚高,一脚低,踩着冰冷的泥浆,走在充满硫磺气味的路上,头上沉闷的夜空低低地压过来,似乎要把电灯光掐灭。这儿的一切无不让人觉得荒芜、寂寞,如同夜间的热带丛林。

  最后他终于发现了几点灯光从简陋的住所中透出来。新辟的狭窄街道边,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几盏路灯,房子里的灯几乎都已熄了。吉米停住了脚步,荒漠凄凉的感觉笼罩住他。

  这时跑出3个小孩,他问了一声,他们指给他一幢房子,他摸索着走进一条通道,小小的后院闪烁着一盏灯。他敲敲门,有点紧张,一个个子挺高大的妇女开了门,站在上一级台阶,打量地看着他。

  “是皮纳格太太?”

  “噢,那您就是……菲斯先生?进来吧。”

  他走进厨房耀眼的灯光中,皮纳格太太站在他面前,她是个高个子女人,带着一脸总是被激怒似的表情,冷冷地看着他,他一下子就感觉到了自己的窘迫和难堪,赶忙慌乱地伸出手。

  “路太难走,”他说,“我怕会把您的屋子搞脏。”他看了看自己那双满是污泥的靴子。

  “没关系,她回答,“您喝过茶了吗?”

  “没有,不过别麻烦您了!”

  一个金黄头发的小女孩跑了进来,额上留着一排刘海,一双羞怯的蓝眼睛忽闪忽闪,手里拿着两只洋娃娃,她的出现缓和了他的紧张情绪。“这是您的女儿?”他问,“多可爱的孩子,她叫什么?”

  “珍妮。”

  “你好,珍妮。”他说,不过珍妮只瞪看一对疑惑、害怕的大眼睛看看他,这样的孩子,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父母感情不和。

  皮纳格太太在桌上摆好茶、面包、白脱、果酱,然后在他对面坐下。她挺漂亮,灰色的眼睛有一双棕黄色的瞳仁,眉毛很重,显得很有力。她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显出惯于自持的表情,漂亮的眼睛是她脸上最大的优点,交融着善良的和女性的坚强意志,鼻子和嘴的线条挺直,如同希腊面具,她的表情有点僵滞,看上去就像是这么一种人:知道自己犯了错误却不想去改正或者弥补,因为她无法做到。

  他感到不自在。他个子不高,不修边幅,这个女人使他意识到自己此刻的难堪。她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喝茶,带着那种女人特有的看待男人、看待命运的目光。那个金黄色头发的小女孩在厨房的角落玩着两只洋娃娃,也默默地用两只明亮的蓝眼睛看着他。

  “这是个荒凉的地区。”吉米说。

  “没错,非常荒凉。”她回答了一句。

  “您应该试一试,离开这儿。”他说了下去。这下她以死一般的沉默作为答复,他觉得要把谈话继续下去实在太不容易了,于是他把话题转向她的丈夫,她瞥了一眼厨房的钟。

  “他9点回来。”她说。

  “他在矿里吗?”

  是的,他上夜班。”

  小孩一声也不吭。

  “珍妮不爱说话?”他问。

  “说得不多。”母亲说着,飞快地看了孩子一眼。

  他略略谈了谈他在谢菲尔德市作的报告以及伦敦。这女人没表现出多大兴趣,始终是一种寡言、疏远的态度。在他看来,她仿佛是一个耽于报复的人,被海水冲到沙滩,在礁石上把她的敌人撞得粉碎之后,还不消停,漫天边际地在水中飘荡,搞不清是怎样报复的,是为了什么而报复的。

  “是啊,您该离开这儿。”吉米又说了一遍。

  “那么去哪儿呢?”她问道。

  他作了个模糊的手势:“随便哪儿,只要是离开这儿?”

  她锁起重重的眉毛,似乎在思索什么。“我看不出那会有什么结果,”她说着,看了看小女孩:“我想,除非一个人完全从这世界上消失,不然就不存在什么根本的区别。我还得为她想想。”

  吉米终于开始害怕了,他很不习惯去克制这样一种恼怒的情绪,另一方面,他又感到兴奋,这个漂亮、寡言的少妇一头柔软的棕发,一双冷艳的眼中金黄色的瞳仁,对他来说多少是一种挑战,她身上总还有一颗心在跳动,什么东西能打动这颗心?是什么东西使这颗心静如止水?她是在和自己过意不去……

  突然,出于他那游戏人生的本性,他说:“您为什么不去我那儿,和我一起生活?”

  他的脸上浮起一种奇异的、充满矛盾的笑容。作为一个游戏者,他接受了她引起的挑战,他嗅出这将是一场幸运的游戏,这使他兴奋,在这场游戏中他不会毁掉自己,不过同时,他对她又感到害怕,他决定暂且忘却这种恐惧。

  她坐在那里观察看他,好看的唇边泛起一丝恼怒的微笑,“您怎么想的,和您在一起生活?”她打算进一步了解些什么。

  “嗯,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他带着自信的笑容回答道,“您在这儿显然不幸福,不顺心,而您具有不凡的天份。好吧,您走就是了,我对您说,去我那儿和我一起生活,我心里很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去伦敦做我的妻子吧,如果您愿意,您能离婚,咱们就结婚,好吧,就这样。”

  吉米这番话与其说是对皮纳格太太说的,不如说是对他自己说的,这符合他的性格。他考虑这些问题,只想到它们和自己有关,思考的同时,他流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眨着左眼,耷拉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身体瞧,好像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她惊奇地打量了他,这是她所不熟悉的,他令人瞠目的果敢决定把她从麻木不仁中拉了出来。

  “好吧,”她说,“不过还得仔细考虑一下,她怎么办?”她用脑袋指了指角落里那个大眼睛女孩,珍妮神情漠然地蹲在她的位置上,微微张着嘴,恍恍惚惚地,既像大人一样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又象孩子般的茫然无知。母亲望着她,孩子用热切、羞怯、几乎是愧疚的蓝眼睛回答了母亲,她们俩没说一句话,无声地交流着。

  吉米说:“是啊,她当然一起来。”皮纳格太太又转向他,他继续往下说:“这不是突如其来、不经思考的。我已经想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了,从我收到您的第一首诗和信开始。”

  他总是说得像什么都只和他有关似的,皮纳格太太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在您还没有见到我之前?”她疑惑地问。

  “对,当然,当然是在见到您之前,不然的的话我根本不会来见您。进门之前我就有这么一种感觉……”他像醉汉一样笨手笨脚地作些手势,也像醉汉那样说着话,眼睛看着自己的身体,好像在自言自语,这个女人就像幽灵般地在他的心中游荡,而他则是在对着心中的这个幽灵说话。

  现实中的女人木呆呆地沉浸在惊异中,这对她来说实在太新鲜了。

  “好,现在,您在这里见到我了,您真的愿意让我跟您一起去伦敦?”说这话时她带着一种郁闷、不信的声调。这对她来说简直太荒谬了,不过为什么不呢?应该有这种荒谬把她从她正坐着的这座坟墓里拉出来。

  “当然我愿意这么做!”他叫了起来,甩甩头,“我确确实实地看见了您,也就愿意确确实实地拥有您!”他还是不正眼瞧她,他的眼睛总是注意着自己的内心,宛如醉汉般地自言自语。这时,他发现了角落里那个孩子热切的蓝眼睛和微红的脸颊,便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行了,我不敢指望能真真实实地拥有这么多,”他继续说,“能拥有你和珍妮两个!真真实实的,对于我,这就意味着真正的生活!”他还是这种古怪、紧张的声调,有点儿醉意。

  他抬起头,第一次正视面前这个女人的脸。

  “那您什么时候想让我去?”她有点冷冰冰地问道。

  “越快越好,您明天就和我一起走,如果您愿意,我在圣约翰伍德有一幢小房子等待着您,您明天就和我一起走吧,再简单不过了。”

  她观察着他,看他低垂着脑袋坐在那里,像醉汉一样。他的后脑勺有点秃,黑色的鬈发薄薄地铺在那里。“明天不行,我得准备几天。”她说。

  她想看看他的脸,她觉得,她似乎已经忘了这个无事生非的奇特男人的模样。他抬起头,眼睛好像还是瞎了一样。这时他看上去像瞎了的梅菲斯特一样,那个高高扬起眉毛,在大街上乞讨的瞎眼梅菲斯特。

  “妙极了,这对我来说真是太好了。”这下他说得坚定有力。

  “我早完了,彻底完了,在克拉丽莎还没离开我时,我就完了。不过,她走了以后,我完全独立了,我想,我大概再也没有前途了。真是奇迹,我现在能这样好,能够遇见您……

  您和珍妮……是的,还有珍妮……不,真的,真是太好了,这一切都是真的。”他笑得有点歇斯底里。

  皮纳格太太和珍妮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不过,我首先得和我丈夫谈谈,”她沉思着说,“您想见见他吗?”

  “天哪,我,”他摆摆手表示拒绝,“我觉得毫无意义,不过,如果您认为,那样做会更好些的话,那我就照您的意思办。”

  “是的,我觉得这样比较合适。”她说。

  “好吧,如果您希望这样,我就和他谈谈。”

  “他9点钟回家。”她说。

  “好吧,好,这样更好。不过首先我得找个地方过夜,但愿还不太晚。”

  “不晚,我和您一起出去,帮您问问。”

  “不,真的,您不用忙,只要告诉我,最好往哪儿走就行……”他现在是用一种保护者的口气说话,他得保护她不受他自己以及流言蜚语的侵犯。这种牛津式的绅士风度,是远远超过她的水准的,也是她所不熟悉的。

  他一头扎进北方黑沉沉的夜色中,他知道这儿的夜有多么地可憎,但他必须完成他在这里令人兴奋的奇遇。

  在她指给他的那家糕饼店里,他问了问能不能住宿,可没人愿理他,他的外表不讨人喜欢。小客栈里也只见到人们摇头,他们都不愿和他打交道。他用足了他那种牛津式风度指手指划脚:“您听着,您不可以让一位先生睡在灌木丛中,我能见见老板娘吗?”

  他说服了老板娘,让他在餐厅的大长发沙上睡觉,那里壁炉的火烧得通红。他说好了10点钟回来,然后踩着污泥又踏上去新伦敦巷的路。

  此时孩子已经上床。炉子上炖着一锅汤,皮纳格太太的面部表情已经缓和过来,她在桌上铺了一块白桌布。吉米一声不吭,他觉得,她似乎没注意他的存在,无疑她很忙,因为丈夫快回家了。吉米坐在沙发上等,他感到紧张极了,他只要一紧张,就什么事都敢对付了。

  只听见9点钟的塞壬①们从矿上回来了。皮纳格太太把汤从火上端开,走进洗衣间。吉米闻到一股煮土豆的味儿,他静静地坐着,眼下他既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他戴上他的黑边眼镜,毫无表情地等待着,他的脸就象一个好疑的哲学家的面具,经历了无数时代,已经区分不出哪儿是生,哪儿是死。

  这时一阵脚步声走近房子,一个男人一阵风似地扑进门来,金黄色的胡子在满是黑灰的脸上十分显眼,野蛮的蓝眼睛被煤尘遮得只看得见眼白。

  “这位是菲斯先生,”埃米莉娅·皮纳格这样介绍了来访的客人。

  吉米站起身来,向这男人伸出手,带着一点儿牛津腔问了一声好。

  “我不能和您握手,我的手太脏了,”矿工说道,“您坐。”

  “煤灰又不可耻,”吉米回答着又坐到沙发上,“它是干净的肮脏。”

  “是这么说的。”皮纳格应道。

  他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瘦而结实。他妻子拧开炉子上的黄铜水龙头,接了一盆热水。皮纳格在一只有靠手的椅子上重重地坐下,弯腰脱掉那双沉重的灰色矿工靴,套上拖鞋,站了起来,拿着靴子走进洗衣间,他妻子端着一盆热水跟在他后面,片刻又转了回来,把一条粗毛巾搭在壁炉的铁架子上,吉米听得见那男人怎样在昏暗的洗手间里用肥皂擦身,谁都不说一句话,皮纳格太太在悉心准备她丈夫的晚餐。

  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上半身赤裸着,又折回去,蹲在壁炉边上烤火,他的头、脸、胸都是湿的,背上还是黑乎乎的,没有洗掉。他从炉架上拿过毛巾,粗鲁地猛擦脑袋和脸,他的太太抓过一块擦满肥皂的布,默默地替他擦洗背部。

  她男人已经完全忘却了来访的客人,这样的清洗身体对煤矿工人来说犹如一种庄严的礼仪,此时此刻,一切似乎都不存在,皮纳格太太俯身站在蹲在壁炉边上的男人背后,眼中流露出阴沉、蔑视的表情,她一定是厌恶什么人或什么东西,但吉米还不足以聪明到能猜出那是什么人或什么东西。

  对他来说这完全是一种新的体验:作为一个旁观者观看一场陌生的私人宗教仪式。这矿工拚命地擦胸部和腹部,好像他的身体是一台正在清洗的机器,而就在这同时,他的妻子却用另一条毛巾慢得出奇地帮他擦干背部。

  擦完以后,她把毛巾拿出去。男人的身体干了,他还蹲着,手放在膝盖上,在火边恍恍惚惚地看着壁炉,这好像也是他的夜间宗教仪式之一,他的脸上有了血色,心不在焉地捻着金黄胡子,眼睛还盯着壁炉里面,炉火把他的上半身映得通红。

  他约摸35岁光景,正值壮年,皮肤平整,浑身没有一块多余的肉,肌肉虽不能算特别发达,然而很灵活,充满活力,看上去就像一台休息待命的机器,他的眼睛是那种深深的冰蓝色。

  他看看四周,还是没有想起坐在他沙发上的来客。女人从柜子里拿出一叠衣服,放到他伸过来的手中,很少见到这么细长、柔韧的胳膊能有一双如此粗糙、多茧、结实而干净的手。

  他拿起内衣、衬衫、就着火略烤一下,然后把两件衣服往脑袋上一套,脑袋钻出来。衣服还没有完全拉好,他便懒洋洋地走进洗衣间,顺便从柜子里抽出他的睡裤。他妻子拿走毛巾,把晚饭摆上桌子:浇有褐色烧烤汁的洋葱烤饼,煮土豆和一杯茶。男人从洗衣间走出,衣服、法兰绒裤子穿得整整齐齐,头发笔直地往后梳着,他从桌边拉开木靠椅,重重地坐下吃饭。

  这时他才将目光投向吉米,就像一个有点敌意的男人不经意地注视另一个男人。

  “您对这儿不熟悉?”他说,他的口气有点太客套,甚至可以说太夸张了些。

  “完全不熟悉。”吉米回答,一脸表情说不清楚是哭还是笑。

  皮纳格在碟子里蘸了点芥末,仔细看看他的食品是否配胃口。

  “您从远道来吗?”他问道,开始吃起来,他大嚼着,似乎又忘记了吉米的存在,他低头看着盘子,吃着,一边慢吞吞地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一边显然思索着什么事。

  “从伦敦来。”吉米说。

  “噢,伦敦。”皮纳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声,眼皮也没抬。

  女人又走了进来,默默地坐在灯下的摇椅中。

  “是什么把你吸引到这儿来的?”皮纳格问道,搅了搅他的茶。

  吉米挪了挪在沙发上的坐姿。“嗯,我是来看望皮纳格太太的。”

  “那您和她认识?”男人说着,还是没看吉米,侧面对着他。

  “是啊,刚认识,”吉米说了下去,“今晚以前我还不认识您太太,她给《评论家》寄来一些诗稿,我是那儿的编辑,我觉得不错,便回信给她,接着便产生了来这儿看看的想法,趁此机会结识结识她,她同意我这打算,于是我就来了。”

  男人切下一块面包,咬了起来。“您觉得这好吗?”他转向吉米,用一种孩子般好奇的目光看看他,似乎想了解些什么,“您将在您的报纸上登吗?”

  “是的,我准备采用。”吉米说。

  “她的诗我只读过一首,是说一个矿工,她了解他的一切,因为她嫁给了他。”他粗声粗气地说,带着一种揶揄的口气。

  吉米不吭声。这种粗鲁的、寻衅的口气唬住了他。

  “《评论家》对我个人来说毫无意义,”皮纳格说着,把他的盘子推向一边,抓过饭后甜食,“我觉得它太罗嗦,说了半天,什么结果也没有。”

  “有可能的,”吉米答道,有点支支吾吾,“不过怎么样才是有趣的?……如今这世道能有什么结果呢!况且一本杂志……”“我不知道,”皮纳格说,“《解放者》里有时就有一些有趣的东西,《两面神》也有点见解,我个人不赞同人们所谓的感情,这将使人一无所获。”

  “对,不过,”吉米一笑,“问题是,会有什么结果呢?人们总是说得很动听很漂亮,一切都应该有结果,不过在哪里?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结果呢?我泛泛地想过,如果一个人想在矿山得个较好的职位,好,可以说,他能得到,但是如果想得到生活中的‘什么结果’,那么,他就得想明白,他到底要什么。”

  “您听着,我是个男人,不是吗?”皮纳格突然说得很轻很坚定。

  “一个男人,好,”吉米回答说,“不过,这意味着什么呢?

  您是一个男人,怎么呢?”

  “我有没有权利说,我不愿被人利用?”皮纳格说得很慢、很粗野、很沉重。

  “您当然有这权利,”吉米说,“不过,这说明什么呢?从乔治国王开始至今,我们都被利用。您吃布丁的同时,您就在利用上百个人,包括您的太太。”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再说什么了,反正我不愿被人利用。”

  吉米耸了耸肩膀,“妙,妙!好多人说话都是这么一种方式。”

  矿工静静地坐在他的椅子上,脸上浮现出一种生硬、冰冷的表情,他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好像有什么东西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的脸就像刷过浆糊那样绷得紧紧的。

  “我除了被利用以外什么都不是,”他自言自语地说着,眼睛盯着不知什么地方,“在矿井下我被利用,得到我该得到工资,在家里我也被利用,我老婆给在我桌上摆上饭菜,好像我是店里的顾客。”

  “是啊,不过您等待什么呢?”吉米大声说。

  “我?等待?什么也没有,不过有一句话我可以对您说,我对两个都不满意。”

  “您知不知道,您有什么不满意?”

  “我不愿我老婆写诗,不愿她的诗让那么多她见也没见过的人看到,我不愿每当我回家时,看见我老婆像伯阿蒂西娅女王那样坐着,脸像只有两个窟窿的石头像。她的心情怎么样,我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她愿干什么就干什么,对我来说都一样。”

  “当然!”吉米叫道,虽然并没有什么可让他说“当然”的。

  “她对您讲过没有,我还有一个?”

  “讲过。”

  “那我来告诉您为什么吧。自从我干上矿工这一行,每天得在坑道里做整整8小时的牛马,别人让我怎么干就怎么干。”

  “您是想说,”吉米讲,“您的妻子应该多为您考虑,——

  是啊,这确实是问题,您得有个能多为您考虑的妻子。”这话从吉米口中说出实在是令人惊讶,他坐在这里,侃侃而谈,俨然是个道貌岸然的传教士在布道,完全忘了他过去岁月中与克拉丽莎之间破灭的爱情梦。

  “我需要一个待我好的女人,她得想着,要待我好。”矿工这么说。

  “别人为什么得对你好?”他妻子冷冷地问。

  “可爱的孩子,我的小女儿也有待我好的意愿,如果她母亲允许她这么做的话。我告诉您——”他转向吉米,深蓝色的眼珠里略带愠意,“我想有个待我好的女人,她必须有待我的好的意愿,我家里没有这样的女人,那我只好去别的地方找。”

  “我希望她待你还不错。”女人说着,在椅子里轻轻地晃了晃。

  “她待我当然好罗。”

  “那为什么你不干脆和她住一起?”

  “我为什么不这样做吗?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家,我有家,有老婆,老婆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已经在一起过日子了,我还有一个孩子,为什么要破坏这已经存在的一切呢?”

  “那我呢?”她冷冷地、生气地问。

  “你?你有一个家,你有孩子,你有一个为你做牛做马的丈夫,你需要的你都有了,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样的,我能这样?”她讥诮地问。

  “没错,除了你要干的一点家务活,你爱干啥都行。什么时候想走了,你也可以走。不过,只要你还住在我的家,你就得放尊重一点,你不能带任何男人来这儿,你知道不知道。”

  “你,尊重你的家?”

  “当然罗!自从我有了一个待我好的女人,我什么都不用你给了,我所要求你的是,必须尽到一个家庭主妇的义务。”

  “还要替你洗屁股。”她极力挖苦,吉米听来觉得有点粗俗。

  “还要替我洗屁股,没错,如果我需要你来洗的话。”他说。

  “那么另一个呢?她应该干这个!”

  “这儿是我的家。”

  皮纳格太太做了个很特别的动作,好像神志有点不甚清醒似的,吉米坐在那里,吓得脸色苍白。矿工平静的外表下面隐藏着积聚已久的怨愤及犟头倔脑的脾性,他狭长的脸上几乎没有肉,只看得见那种男性特有的粗犷骨架,似乎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所有灵魂、精神全蕴于满是骨头的脑袋里。

  吉米对这有着一张骨瘦如柴的脸庞的男人的逻辑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恨,他无法忍受这男人麻木不仁的冷漠和自以为是的固执。

  “您听着,”他用他那口牛津腔说道,“您说,您太太是自由的,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样的话您恐怕不会反对她离开这儿去和我一起生活吧。”

  男人惊愕地望着编辑那苍白的脸,吉米把脸偏向一边,谁都不看,望着不知什么地方,他眉眼中流露出梅菲斯特般的神气。

  “她愿意吗?”皮纳格万般不信地问道。他的妻子轻蔑地微笑着,她看透了这男人由于无能而产生的空虚,她要用另一个男人来取代他。

  “这您可以自己问她,”吉米说,“就是因为这缘故我才来这里问她,是否愿意去我那儿和我一起生活,把孩子也带上。”

  “您来这儿向她提这个建议,而在这之前您还没见过她?”

  男人益发感到惊讶。

  “没错,”吉米激动地说着,喝醉酒般地点点头,“没错,这之前还没见过她。”

  “这次你弄诗可弄到一只怪鸟了。”他狎昵地说着,转向他妻子,她可真讨厌这种大大咧咧的丈夫派头。

  “那你又弄到一只什么样的怪鸟?”她回敬了一句。

  “你是用什么东西弄来的?”

  “用粘鸟胶。”她冷冷地一笑。3个人都坐着,一言不发,气氛相当紧张。终于,皮纳格开口了:“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吉米抬起头,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微笑,这种表情反而使他变得漂亮起来,他朝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的女人笑笑,算是鼓动。

  “我说,好。”她冷静地回答。

  她丈夫僵直地坐在靠椅上,眼睛不知望着哪里,什么都不说,好像在注意观察,有什么东西从他内心腾起,离他而去,他不打算使自己的内心再有什么激动,他无法相信,女人会如此轻易地抛弃他。

  “我可以肯定,”吉米又说开了,“这样对大家都好,您并没失去什么,”他有点不安地加上一句,“要是她将孩子也带走呢?我敢担保,这样对孩子有好处。”

  矿工看着他,好象他远在几里这外,但吉米知道,他是在克制内心的激动,不让任何感情在他那男性的、满是骨着头的脸上反映出来。

  “我让她自由,”男人说,“随她的便。”

  “出于父爱还是出于利己?”女人说。

  “就我来说,她可以随她自己高兴。”他神志恍惚地重复了一遍。

  “我说呀,你可真大方!”她第一次露出失望的样子。

  吉米看了看表,已经很晚了,有可能无法再进他住的地方,他起身说,明天早上再过来,中午还得赶火车回伦敦。

  他又走进荒芜地带阴暗的夜色中,他的心中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也稍稍有点害怕,不过他是需要有点害怕的感觉,不致于心里空荡荡的。在恐惧中,他想起小房里那两个相对而坐、缄默的人,他还从没经历过比这更动人心魄的时刻,他需要和解、体谅、同情,和皮纳格太太可以达成这样的默契,和埃米莉娅,埃米莉娅——他得习惯叫这个名字,应该叫埃米莉才对,埃米莉娅听上去有点怪诞,但他从来不曾遇见过一个埃米莉。

  害怕和兴奋,他干了多么了不起的事啊!他好像没有爱上她,上帝知道,他只是想把她从丈夫身边拉走,同时他也需要她所意味的奇遇,她是一个奇遇。他感到兴奋,感到自豪,感到像个男人。

  早晨,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皮纳格的房子,天气仍然阴沉,像是要下雨,黑色的树木,黑色的街道,黑色的灌木丛,熏黑的砖瓦房,煤矿的气味、烟雾和嗓音,又开始了暗无天日的一天。这就是陌生的地狱生活。

  孩子替他开了门,金黄色的头发,红润的脸蛋,热切的深蓝色眼睛。

  “早!珍妮。”他说。

  母亲僵直地站在厨房桌子边,很高大,她用不安的目光看着他。她很漂亮,但皮肤不理想,生活的磨难给她的健康带来很大的影响。吉米向她轻柔、动人地笑笑,他这特有的微笑点能打动女人的心,当他接触到她那金黄色瞳仁的眼睛时,发现她也在注视他,而且一点也不友好,他想:“天哪,我怎么能和这样的女人睡觉?”不过此时,他良好的愿望占了上风,他得这么做。

  看到坐在壁炉边上的矿工那张无肉、呆滞的脸和瘦长的身形,他的良好愿望就更加强烈了——他必须战胜这个男人!

  “您搭哪一班火车?”皮纳格太太问。

  “12点30分的那班。”他冲她一笑,孩子气十足,非常可爱,她感激地接受了这个微笑。拿这微笑和她丈夫阴沉、固执的眼睛相比,那种紧张、瘦削对她来说始终是一种威胁,而这个男人波斯猫般的眼睛却隐藏着果敢、羞怯的诱惑,她被吸引住了。

  “您得早一点吃午饭。”她说。

  “不,”他叫了起来,在那个男人的眼睛注视下吃饭,几乎可以说是可怕,“不,我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在谢菲尔德市转车时我可以在车站吃一块黄油面包,真的!”

  她准备出去买点东西,她说等她回来后,陪他去车站,那时刚过11点。

  “不过、您听着,”吉米同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男人,他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看报,“有件事我们得说妥,我想让皮纳格太太及孩子和我一起过,她也同意了,是不是最好今天就一起走?您收拾些必需品放进手提包,走吧,为什么还要推迟呢?”

  “我说行,”男人回答,“她随时可以离开,随她的便。”

  “那太好了!您愿不愿意马上一起走?”吉米很有把握地说,以为她会无条件地服从。

  “这不行,”她果断地说,“今天不行。”

  “但是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趁我还在这里的时候一起走?您有自由,可以随便干您所愿……”“自由对我暂时还没用,”她生硬地说,“反正今天不行。”

  “那什么时候行?”他紧逼着问道:“越快越好!”

  “星期一。”她直截了当地说。

  “星期一?”他重复了一遍,非常吃惊,然后他咬紧牙齿,点了点头。“好吧,今天是星期六,那么,星期一就星期一吧。”

  “如果您能谅解我的话,”她说,“我现在得出去买点东西,回来后就陪您去车站。”

  她给珍妮穿上一件天蓝色的上衣,自己披上深黑色的过冬大衣,戴上黑帽子走了。吉米和矿工坐在房间里,觉得很不自在。皮纳格戴着眼镜,现在他摘掉它,把报纸放在一边,随口谈了点关于社会民主党政府的事。

  “确实如此,”吉米说,“这很自然,只要人们想到民主,就一定会选社会民主党的,我个人认为这个政府比别的都强。”

  “也许吧,”皮纳格说,“不过,有些事或早或晚会发生。”

  “可以这么说。”吉米应了一句,他们又一次陷入沉默中。

  “您结过婚吗?”过了一会儿,皮纳格问。

  “结过,我离婚了。”

  “我想,您一定希望我同意离婚罗。”皮纳格说。

  “……当然,这再好不过了。”

  “我无所谓,”皮纳格说,“离婚或者不离,我和另一个一起生活,不过不和另一个结婚。就这样,我感到很好,不过如果她要离婚就离吧。”

  “这当然再好不过了。”吉米说。

  停顿。他真希望女人回来。

  “我把您看作某类工具,”皮纳格说,“准有什么会完蛋,您只是这类工具。”

  吉米发现,他怎么和这男人攀谈起来了?他恨自己做不到和他坐在一个房间里而不受他的影响。

  “我老婆,”皮纳格几乎是讥诮、嘲讽地重新拾起话题,“恨不得她离开我后,我就被车轱辘辗死,这是她最后的一丝希望。”

  吉米无言以对,另一个则静静地坐着,像一个被判无期徒刑的囚徒,坐在角落,望着窗子等待着什么。

  这就是塞壬说的一切。吉米双膝发软,回到家中。星期天早上他心惊胆战地写了一封信,不知开头该怎样称呼,“亲爱的皮纳格太太”或“亲爱的埃米莉娅”,对他来说不是显得已经过时就是为时过晚,干脆什么“爱”都不写,空着抬头。

  “我希望您在动身前收到这封信。也许我们太草率了,我请您无论如何,在来之前作最后的定夺,如果您不是完全出于自己的决定,那么就别来,哪怕还心存一丝动摇,您就该等着,等着,一直到您自己完全决定了,这样或那样去做。如果您不愿来,我也会理解的,只是希望你来封电报。您要是来的话,我会衷心欢迎您和孩子的,永远是您的J·F·”他付给差役一笔旅费,另外又给了3英镑,让他坐星期日火车把这封信送去。

  差役晚上就回来了,说是已经将信送到,但没有回复可带来。

  一个不好受的星期天晚上,一个令人心烦的星期一早晨!

  电报终于来了:12:50和珍妮坐玛丽雷邦号抵。埃米莉娅。

  吉米咬紧两排牙齿,来到火车站,她牵着孩子的手,慢慢走下火车,当他遇见她浓眉下凝重的目光时,他差点晕过去。一丝病态的微笑浮现在他的脸上,他向她伸出手:

  “您来这里,我真是太高兴了!”

  他们坐进出租车后,他对她产生出一种扭曲的、强烈的情欲,简直无法自制。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另外一个男人也同时拥有着她,于是他就像喝了许多酒似地,醉醺醺的,另外还有一个男人!他不知怎么地总感到另外一个躯体在场——那个丈夫!女人在他的怀抱中扭动着,她将和他结婚,这是无可挽回的了。

  吉米仿佛喝了威士忌一样,他更应该把两个中的哪一个人摁倒在地上:这个女人,还是那个男人?

苏建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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