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平 均
关于民主的建立,惠特曼提出了两条法则(或者说两条原则),我们可以概括如下:
一、平均法则;二、个人主义原则(或者说是个人至上原则,或者称之为个性原则)。
平均法则我们都非常了解。所有涉及平等和社会臻于完美的空泛议论无一不是建立在这条法则之上的。人权,人与人平等,人类社会的可完善性,所有这些动听的抽象概念过去都曾经一度极其激动人心,而这一切,却又都是建立在平均这样一个糟糕的小小的假使之上的。
什么是平均?正如我们知道得非常清楚的,世界上并不存在这样一种动物。这纯粹是一种抽象。这样人类就会降低到一种数学上的单位的水平上。这样每一个人就只是一个个体,一个单独的个体。而这,也就是平均据以成立的前提。
让我们来就这样一个神秘的个体,就这样一个神秘的单位,就这样一种平均来进一步作考察,让我们来就其物质上的属性作考察。让我们把一个平均的人,把这样一个怪物放在桌子上,然后,让我们来看看他是什么样的吧。这完全是一个怪物。他有两条腿,他有两只眼睛,他有一管鼻子——这一切,都确定无疑。他有一个胃和一具阳物。他是小小的一个生物体。他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器官,他是一个单位,他是一个本体。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假使说他是一个器官,那他就应当有一个目的。这个问题尽管现在提得还为时过早,但将来却一定能够作出解答。他有一张嘴,他被造出来就是为了吃东西。他有一双足,他被造出来就是为了行走。他有一具阳物,他被造出来就是为了再生产他那个物种。如此等等,如此等等。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感到可厌的小牲畜啊,他这个平均,这个单位,这个小矮人。但他总有目标。用来度量,他总有用处。而对一切平均来说,度量就是目的。平均并非作为一种典型为人所创造发明出来的。在他的身上我们的确犯了可笑的错误。他的被创造发明出来是为了作为一种计量的标准。象一米、一克或一个英镑一样,他的被创造发明出来是为了作计量的标准的。这就是他的目的所在——除此而外,他的存在没有旁的事情。他从来也不会想到受人尊重。我们啊,是一群多么可笑的、具有物神属性的野人啊。
我们用长一英寸的直尺来让我们知道我们的房子有多大。我们不会进而说这管尺子是象征统治地球和所有星辰的权杖或王节。但我们对这个小小的、被我们创造发明出来的计量标准,这种平均的人,这种一般的人却说得很多。我们愚弄我们自己已经愚弄得够可以的了。
现在让我们把人的形象那令人目眩的外表剥掉来看一看它究竟为何物,来看一看我们究竟想让它干些什么吧。它象一米或长一英尺的直尺一样是一个数学上的量,它纯粹是由人脑子任意作出的一种规定。对于这一点,让我们明确下来。
但人脑子作出这样的规定也有其自身的目的。情况假定如此,那么,人脑子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其目的仅仅在于在必要的时候将此一有生命的人与彼一有生命的人进行比较;这正象金钱一样,仅仅是用来将一只羊腿和一卷济慈的诗集作比较的、由人所发明出来的玩意。金钱本身什么也不是。金钱只不过是人类欲望的一种既具任意性又具固定性的计量标准。我们错就错在把计量标准当作计量的对象并进而把我们的欲望建筑在金钱的基础之上。这种实利主义何等荒唐啊。
现在来谈谈平均的人自身吧。他身高五英尺六英寸。于是你,约翰,你穿的裤子(指现成的)就会码子大一些;而你,弗朗索瓦,我亲爱的,码子就会小一些。这位平均的人也有一张嘴和一具胃,他每天要吃掉两磅面包和一盎斯肉。于是你,弗里茨,你的食量是超过一般标准的;而你,亲爱的埃米莉,你可吃不掉你应得的份儿。这位平均的人也有一具阳物。于是所有你们诸君,弗朗索瓦、弗里茨、约翰和基阿科莫,到了平均年龄(让我们姑且说是二十五岁吧)就可能开始来生小孩。
可不知为何,象这样一位平均的人却很不令人感到满意。他被设计得有欠完美。原来为什么没有由我们搞得完美无缺,这可令人感到诧异。不过,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我们把问题弄得混淆不清。一个平均的人既然必须作为一个完美的典型身着华美的服装处于受人顶礼膜拜的地位,那么平均,象这样一种东西我们又怎样能科学地建立起来?快把他从宝座上拉下来吧。他哪里是一个理想的典型呢。他只不过是一个标准的造物,标准的衣着和标准的靴鞋适于它穿,标准的面包适于其肠胃,标准灯适合于它的眼睛,而标准油公司① 也是因此为了提炼一加仑一加仑的油而忙得不亦乐乎。他被纳入了《国家度量衡法令》的范畴。
① “标准灯”即俗称的“美孚灯”,“标准油公司”即“美孚油公司”。
尽快地使他臻于至美至善吧,这个平均的、合乎标准的、处于一般水平的人。他有这样高,这样宽,这样深;他的体重有这么多英磅。他吃下肚去的东西应当是这样多,他睡眠的时间应当是这样长,他的工作量应当是这样大,他玩耍、爱、动脑子想、跟人争吵应当有定量,他必须看这么多的报纸,他必须生下这么多的崽儿。某位先生,某位社会经济学的教授,你可得赶快,请赶快为我们制订出一套关于完美无缺的平均的方案并且让我们在下个星期三以前就到手。在当前的条件下,他啊,其需要真可谓非常亟切呢。
你心目中的一般水平的人就是这样一副模样,他好比是裁缝师傅剪裁服装用的样板。所有你的关于平等的理想和想象中的人样儿都体现在他的身上。可人是不平等的,除非基于某些具有任意性的断然假定和某些可笑的由人脑子构想出来的理想,不论是在过去还是在未来,人都是不平等的。话虽是这么说,但是,在事物发展的正常进程中,所有的人都一无例外终归一定会有两只眼睛、一管鼻子、一个胃和一个生殖器。不论面对什么与之相反的意见,我们对以上情况都会坚信不疑。从事物发展的正常情况来看,凡人定会感到饥渴,定会睡眠,定会欢笑,定会感到悲哀,定会堕入情网,定会强烈地想跟女人交欢和从她身上摆脱。这样一种平均的人只不过代表了人的生理上、功能上、物质性和社会性的一切欲望和需要。物质上的需要,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平均的人就是人类物质需要的楷模。
请不要把所有精神上的、性质神秘的各种需要包括进来。这种种需要与平均是丝毫关系也挂不上号的。在这些方面你无法求得平均。对于肠胃,对一个人来说是粱肉当然不会对另一个人来说是毒药。说得对,对于人胃,平均律当然适用。凡属幼小的哺乳动物都得吃奶,这一无例外。然而,就自由的、出自天然的本性而言,一个人口中的粱肉的确是另一个人口中的毒剂。在这方面你不可能求得平均。除非你要给每一个人带来毒害,否则,你是不可能有什么平均的。
什么人人平等和人权,我们一定要让这些叫嚷一劳永逸地平静下来。社会的含义是人跟人要生活在一起。人与人应当在一起生活。既然要生活在一起就需要某些标准,某些物质上的标准。在这里平均就有作用。在这里社会主义和现代民主就有作用。因为民主和社会主义都是以人的平等为基础,而人的平等也就是均等。只要平均所代表的是人类真正的基本的物质上的需求(我们不是一再强调指出过么?这里所说的是基本物质需要),这样的说法就是可以成立的。社会,或者说民主,或者说任何一种政治上的组织或社团,这些东西存在的依据并非为了哪个个人,这些东西存在的依据从来也不应该是为了哪个个人而仅仅是为了建立起一种平均从而使人与人生活在一起具有可能性。这也就是说,这是为了使每一个人作为一个普通的单位,作为一个平均数按其所需在衣、食、住、工作、睡眠、婚配、游玩等等方面得到适当的条件。而一切超出一般需要的东西,那只好通通由他独自去解决。
对生存的物质手段进行适当的调节,这就是国家存在的依据,除此而外,它并没有进一步的目的。国家是一种死亡了的理想。民族是一种死亡了的理想。民主与社会主义都是死亡了的理想。这些东西无一不仅仅是为了给人提供最低物质需要而弄出来的人为装置。这等等事物只不过等于一家家大旅馆或大饭店,每一个旅客寄寓于斯只不过是为了好去做星星点点的例行公事(步态悠闲只不过会使人产生生活安闲的印象而已),也正因为可以做出这种贡献,一个个旅客才会在这里在食宿等等上得到满足。英格兰、法兰西、德意志,这些泱泱大国除了象规模宏大的粮食委员会、住房委员会一样是为了物质上味口大致一致的芸芸众生而存在,实在是说不上有什么重大意义的。当然,在它们的身上,其他的意义仍然有,这无可置疑。毫无疑问,作为个人,十七世纪的一些法国人会感到他们自己在石雕上和凡尔赛宫光辉地得到了表现。但现在人类已经越来越严重地失去了集体自我表现能力了。说得对,人类集体表现的伟大发展向来都只不过是朝向纯属个人表现变为可能的一种进程。层次最高的集体主义其真正目标在于发扬最纯粹的个人主义,在于发扬纯粹属于个人性质的自发精神。但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再一次犯下将手段当作目的的错误,于是,本来是作为集体群众代表的总统们就反过来被看成是理想存在而不是社会的主要机器部件。我们要做的事情并不是把国家以至国际主义的概念进一步拔高。我们要干的事情是把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理想的外衣完全剥去,我们要让人们看到这些东西只不过是一些物质性质的人为装置,其作用只不过是替无数的人提供住房、粮食和交通工具。提供住房,提供食物,还有交通方式以及路上的交通规则正象一家大企业以至一家旅馆与旁人的经营方式有别一样,你大可凭你的高兴可能搞得跟别人不一样。但情况也只能仅仅如此。现在的人再也不会在政府形式上表现自己了,在严格的意义上,总统也者,其实只不过是人民的仆役头目。事情发展的进程必将如此:意义重大的集体行为最终必将仅仅是纯属个人性质行为的一种辅助。一家家企业的建筑物可能堂皇但并不神圣。皇帝一词令人听起来会感到如此可笑就在于此。皇帝只不过是一家规模很大的康采恩的总头目。他的上帝是他手上掌握的最令人不堪忍受的那一部分股票。货真价实的企业彼此间可以争吵,可以竞争但不会诉诸战争。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它们并不是理想中的企业。因为它们仅仅是讲求实际的、具有物质属性的企业。只有理想中的企业才会彼此间兵戎相见,才会基于崇高的正义感不分青红皂白地大肆屠杀。但是,一家企业一旦假冒是一家合乎理想的企业并照此行事,那么,这可真是一件不堪忍受的事呢。
我们要做的有两件大事。我们要立即把国籍、民族、人民、国家、帝国以至国际主义和国际联盟的理想外衣一齐剥光。国际联盟应当简简单单地成为被称作国家的不同企业的代表们在这里见面协商的委员会。在这里各国的企业家们只不过是协商协商,开开董事会,更多的作用并不存在。人民代表。可谁能代表我呢?我是我自己。我是不想让谁来代表我的。
你,你这位内阁阁员——你是什么人?其实,你只不过是大杂货商,是饭店的大经理,是轮船上和铁路上的领班。你还能是什么?你是一位商业巨子,你同样有一张大圆肚,你同样老会摆出向人讨好的姿态,一切的一切,你跟大商人均无不同。政府,政府又是什么?政府只不过是大商人的董事会。它也非常有用——既然有一些人愿意出来对这门生意加以照看,我们当然非常感激。可理想!难道会有一个理想中的政府?这完全是一派胡言。我们可以谈论理想中的库克旅游社,可以谈论理想中的阿基里·西里洗染公司。可即使是美国理想中的福特车也仅仅是理想中平均的汽车。按惠特曼的说法,福特先生的雇员都是没有自动性,都很冷漠。这些人只不过是福特车上经过仔细检验的、润滑油上得满好的部件而已。
政治——政治又是怎么一回事?政治只不过是又一场特大的、商务上的关于买和卖的吵闹——政治的意义并没有其他。吵吵闹闹是大好事。让我们好好地作买卖吧。但理想!政治方面的理想!政治上的理想家!世界上哪里还有可以与之相比拟的胡言乱语和华而不实之辞!我们决不会说什么分号遍布英国的理想的塞尔弗里奇百货公司,不会说什么理想的克虏伯公司或海德西克斯公司,关于这一点,我们很清醒。那就让我们的脑子也放清醒一些,把关于英国、关于欧洲或者关于其他任何一个什么地方的理想从我们的脑子里扫地出门吧。让我们做真正的男子汉和妇女,让我们使我们的屋子秩序井然。但是,我们可不能再假装我们本身就是房屋,或者就是英国,或者就是女仆,或者就是民主的斗士吧。
让我们把政府、国家、民族和民族间理想的外衣剥开。让它们显露出各自的本来面目。这些东西只不过是制造和兜售标准货物的大商号。我们可以树一尊平均人的塑像,树一尊象那些身着毛料内衣、高踞在牛津街和托吞汉姆街相交处一家商店里的令人望而生厌的塑像之类玩意。你大可让你搞的塑像生得奇形怪状。你大可把那些身穿长裤和背心丢人现世的一尊尊塑像的雕塑手法通通加以借鉴。德国人胖,英国人瘦,法国人中等,美国人则骨瘦如柴。你不妨将这些守卫在下议院、议会、参议院和国会大门前的一尊尊塑像指给人看——你要让每一位总理和总统都看清他本人卑鄙可耻的本质。你要让每一个态度激烈的政治家都穿上做买卖的裤子好好地审视一下自己。你要让参议院每一个理想主义者和人类的救星都认识到他们的职位是取决于他给国家提供的内衣其质量究竟如何。你要让每一个激情似火、滔滔雄辩的议员先生都记住:他仅仅是因为身上系了一根美妙无比的背带才使他的身子不致于散架,不会分崩离析的。
因此,只有世界上的人最终能够从将政府、民族、各民族间、政治、民主、帝国等等加以理想化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状态下解脱出来,只有在大家都真正认识到大家集体性的行为只不过是大家纯属个人性质的活动的厨娘,只有在大家最终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一家企业就是一家企业这样一种观点,只有到了这样的时候,我们才会终于在大街之上看见自由的人的。
二、个 性
让我们重复一遍,按照惠特曼的观点,真正的民主应当建筑在以下两点之上:
第一是平均;其次是个人主义,个人至上主义,或者说尊重个性。
平均比个人主义或尊重个性容易确定和下界说得多。平均同一般的人,同人类中的一个个个体是一码子事。这种性质的个体首先只是人类脑子里构想出来的,这仅仅是一种抽象。首先,这里所指的一般的人完全是一种抽象的概念。但是,其次,问题只要涉及到汤姆、迪克或者哈里,这些个体就是具体的、具有物质属性和机能属性的。理想中的世界就是这样被创造发明出来的,这跟人发明机器的情况完全一样。第一步是形成一种观念,继而是这种观念被具体化,由发明者将机器制造出来;可再往后发明者却会对他的发明物顶礼膜拜,发明者本身竟成为逻各斯的代言人了。世界、宇宙从逻各斯出发被创造出来的情况就是如此,这和人发明机器和关于人类的全部理想的情况恰恰一样。充满生机的宇宙从来也不会从任何逻各斯出发来由谁来创造,但人头脑中理想的宇宙却的确是这样由人创造发明出来的。人类狂妄自大的心灵吐出一个字眼,这个字眼就是上帝。这样一来,存在于今天的我们这个世界就成了人嘴里吐出来的这个字眼有血有肉有铁有钢的实体化了的产品。困难正在于此:由人所创造发明出来的理想中的世界位于有生命的男男女女之上,而世上的男子汉和妇女却颠倒过来,成为一个个抽象的、具有官能作用的、机械的单元。关于人类的伟大理想可以说全在这里了:这是一大堆理想中有官能作用的个体的总汇,从来不可能有一个真正的男人或女人。
理想,所有的理想与每一种理想都是魔鬼玩出来的一种阴谋诡计。理想是一种硬加在出自天然的、富于创造性的宇宙之上的由人所臆想出来的、抽象的、机械的宇宙。平均,具有一般属性的人,关于人类的伟大理想,如此等等,都是人们在我们面前变来变去的小花样。而只要我们还仅仅把这种鬼把戏象一个人用来作糕饼、馅饼或面包,这也就是说,只要还用来满足于提供食物之类目的,那么,这种小花样就仍然是颇有用处的。
让我们把平均放在一边,让我们来看看民主的第二个基础吧。有平均,做饭、吃东西、睡眠、婚配和住与衣的问题都可以据以解决。但惠特曼却还想把他的关于民主的观点进一步拔高,他并不愿意让民主仅仅停留在与做饭、吃东西和婚配有关的水平。我们烹调是为了吃,我们吃是为了睡,我们睡足了是为了好建造房子,我们建造房子是为了在安全的环境下生养小孩,我们把孩子生下来其目的是为了给他们衣穿,我们给他们衣穿的目的是使他能开始再兜着老圈子走我们走过的老路,于是,做饭、吃饭、睡觉、建房、交配、穿衣,就这样周而复始,永无穷尽。这就是平均。这些都是政府要管的事情。
但惠特曼却坚决主张应当让民主高出于政府以至公共服务、人道主义或同胞之爱等等观念之上。他心目中的民主究竟是什么这只有老天爷才会知道——但是,这种民主反正从来也没有成为事实。他心目中的民主是超出政府以至理想之外的。这也的确应当超出理想的范围之外,因为他心目中的民主从来也没有由谁来明确地作过阐述。作为一种观念它并不存在。尽管惠特曼对此曾经一再重申但他也没有从予以暗示再往前前进一步。而且他所作过的许多暗示都是糟糕透顶的。
关于平均的暗示我们接触过——而且也听够了。现在就让我们来谈谈个人主义、个人至上主义和尊重个性。我们就从后往前,且先从个性这一点开始来加以考察吧。
个性与民主有什么关系?个性与政治和政府完全无关。个性对同胞之爱和人道观点不会产生过多的影响。不过你还是给我住口吧——因为还是能产生影响的。惠特曼就说万物都有具有同一性属性的个性。但是,这样说只不过是一种老掉牙了的教条。万物起源于上帝。源于上帝的万物是无不具有具有同一性属性的个性。
这种说法真是妙极了。但我们对这位上帝的尊容并无兴趣。上帝象所谓具有一般属性的人一样,实在是太令人够受了。这位上帝,这种充塞世界的生命之本,这一逻各斯,这是完全为了适应人类的需要由人发明出来的。这完全是放大了的平均,它是被人抽象出来然后又象可厌的身穿卡其布军服的兵大爷身上的身份证章一样由人贴在人身上的一种玩意。但是,取放大了的平均的、具有官能作用的个体而代之,我们竟然有放大了的意识的或精神的个体。
同平均一样,如果我们使用得当,这样一种具有同一性属性的个性也相当有用。但这里谈的不是肉体而是精神或意识。我们都是一,因此,与其他的一,任何一个小不点儿都有参与关系。这就是说,每一个部分的整体性都具有固有性。这就是说,由于每一个人的意识都是大意识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每一种人类意识都和其他一种人类意识具有同样的内在价值。也正是这样一种具有一的属性的个性,才使我们都等同起来的。
从理论上讲,这种说法非常漂亮。这样就可以引导我们大家产生要了解一切的要求,甚至可以进而引导我们大家都产生出可以不必作太大的努力就可以有先见之明的幻觉,总之,我们对事物去作全面的理解,这是一种非常巨大的推动力量。这是使意识得以延伸的最有力的手段。但是,如果你的意识可以延伸以至延伸到无穷无尽的境界那结果又会怎样呢?难道你会因此当真变成上帝?难道说在你的理解力可以拥抱一切的时候,你会确定无疑是神圣的,可以与上帝相通的?情况决不是如此。在你狠狠地、不愉地碰壁之后,你就会从半空中掉了下来并认识到:不管你的洞察力是如何地毫无限制你也不会比以往的你有更多的内容,你决不会变得比过去更神圣,更超凡出尘,更了不起。你的意识跟你并不是一回事。在你的没有任何限制的理解力所做的超乎常人的飞翔中,这就是你所能得到的可悲的教益。
在你的没有穷尽的能力大为碰壁使你醒悟过来、并使你仍旧成为昔日的你自己之后,对于具有一的性质的个性是否就是我们所特指的个性,你就会产生怀疑。应当说还有另外一种小小的个性存在,除非我们会连颈子也会被折断,否则,这种性质的个性我们是不能须臾离之的。具有同一性属性的个性很象平均。这就是你并不是你自己的时候的你。这就是你自以为非常了不起(比如达到了无限的程度)的时候的你。你的意识诚然可以达于无穷的境界。但你还是你!你的意识最终必须飞回故林,你的意识最终还是必须一点一点地啄食旧的苹果,你的意识终归必须栖息在树叶之下。这只不过是做了一次远行而已。这只不过等于在头上戴了一顶具有魔力的帽子。是你把你这顶魔帽发明出来又把你的脑袋吹大了使之与这顶帽子相适应。但吹胀起来的脑袋最终会感到头疼的,你终归会意识到你是被你自己愚弄的。一切放大了的意识尽管可以与无限的天国一比高低但最终在夜间还是得在用你的头发所盖的草屋顶下面进入睡眠状态。你只不过是你;你的精神只不过是一只栖息在你的树上的小鸟,它会飞,然后会栖息,它要鸣啭,但继而会悄无声息的。
人是一种奇异的兽类。人类花费了十几个世纪的时间把自己吹得十分膨胀又把自己加以缩小,但最终却不得不满足于人类自身,既不是无限地大,也不是无限地小。人类是悲剧、喜剧两者的结合。人类无法满足的欲望是等同于万物。由于有这种欲望,人类完全忘记了人类应当就是人类自己。等同于万物——等同于万物,一部人类的历史就是这样一部存在着这种疯狂欲望的历史。你可以让你大大地扩张,你可以让你成为耶和华,你可以让你成为埃及人心目中至尊的上帝。你也可以把这具小小的望远镜颠倒过来把你缩小成一个小小的斑点儿,这样,在爱的无限性之中,你就会象近来一些伟大的民族一样,因此而陷入迷惘。但你迄今仍然在追逐着一种带有颠狂性的目标,这就是无限这一目标。然而,一当你达到了这一目标,这目标就会象你手上破了的水泡一样。到了这个时候你就会用你的眼睛审视你的手指。啊,你自己的手指到底出了什么错儿?
具有同一性属性的个性,这只是一个水泡。但是,也正是在追求它的过程中人类受到了教育。这是人类受教育的必经程序,这是一切人都会有的机会,这是意识的扩展。人学习一切,但最后一课不在此例。在水泡在他们的指头儿上破裂以前,人类是不会从中得到教益的。
最后一课?——哦,关于他自己的手指,关于他自己的一课,关于小小的个性,小小的但却是真实存在的一课!我就是我自我,这可比任何一种正在破灭的无限,或者比什么膨胀的具有同一性属性的个性更好,而且不知要好多少倍的。
然而,将万物皆囊括于人类自身之中,把一切都掌握在人的手里,这可是存在于人类身上的一种强烈的情感。使这种情感得到满足有两条途径。其一是亚历山大所走过的途径,这就是获得权力的途径,获得将物质世界置于其权力之下的途径。这是炼金术士和魔术师寻求的途径。撒旦在引诱的过程中向耶稣提供的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就是去获取神秘而又实实在在的统治物质世界的权力。可我们知道权力只不过是一个水泡,而且这种水泡是陈旧的,再平凡也不过的。
但耶稣却选择了另一条路:不占有一切而成为一切。不是把什么东西都抓在手里并使之置于高于一切的占有权之下,而是通过在最大限度的条件下被接受而成为一切。然而,从最终的着眼点来看这两种方法实际上是一码子事。在至尊的上帝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上帝的手上都有水泡,都有万有亦即无限的水泡。至尊的上帝把他的意志和意识的统治领域扩展到万物身上,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上帝则将其意志和意识与万物趋于同一。但是,跟权力最大限度的扩展一样,爱的柔顺归根到底也只不过是纯粹的从实利出发的一种过程。在一定的程度上,统治(这是基于权力)和柔顺(这是基于爱)是一样的,不论在哪种情况下,灵魂都在意识着自我和完成自我。如果超出了一定限度,灵魂就只会从其中心垮掉并坠入物质上的因果之链。权力的肆虐并不比非权力的肆虐更坏一些。由最高贵者组成的政府并不比由最卑贱者组成的政府更糟糕。就让平均来统治吧,就让它成为我们所称作的大管家吧,让我们来对他表示出我们微弱而宽容的轻蔑吧。但我们最好还是力求保持我们自我的完整,让我们从核心保持我们的活力与灵巧,大于享有,大于认识。
这最后一课是:存在着数不清的、神秘的个性,但其中任何一个个性也不可能理解另一个个性。所有的个性象天上的繁星一样只能一个挨着一个地存在着。教益中的教益是我们是决不会在与其他事物具有任何一体性的情况下具有我们纯粹的存在,我们纯粹的存在寓于彻底的、美妙的个体性之中。一体,集体,这两者都是我们比较次要的、比较低级的存在状态,是不纯粹的我们的体现。这两者都不过仅仅是意识和占有的种种状态而已。
上帝、大千世界的本原、超灵、造物主,这些东西谈起来当然好极,然而,以上种种和一切其实都是由人创造发明出来的东西。还是回到现实中来吧。你会在什么地方看见存在?你只会在一个一个男人和女人身上看见存在。你会在什么地方找到生命之本?你只能在活着的生物身上找到生命之本。你会到哪里去找灵魂?你只会在一个人,一个动物,一株树或一朵花的身上去寻找灵魂。此外,上帝也好,大千世界的本原也好,超灵也好,这等等都只不过是抽象的概念。你能把这样一种动物指给我看看吗?你不能。这些东西只不过是人的意志所玩出来的一种花样,其目的在于借以对万事万物享有统治的权力,这样一来,愿望倒成为思想之父。马车反而会产下马驹。而你也就是逻各斯就是上帝,想是什么就是什么啊。
但存在着两种具有个体属性的个性。连每一个在工厂制造出来的大水罐也具它本身小小的个体特征,这是物质与力基于一定的力学原理相结合而产生的。这一类的个性是物质方面的个性。加以概括,物质性的造物主也就产生了出来。
然而,真正的个性是有生命的本质所具有的个性。假使我们想找到上帝,那就让我们走向上帝在那里歌唱的灌木丛中。这也就是说,我们应当到有生命的造物身上去寻找。每一个有生命的造物其本身都是一个单独的存在,都是一个富于创造的、现实的极其超越的存在,都是创造力表现形态的泉源。有什么必要去进一步深入探讨呢?有什么必要着手去从中抽象出什么,概括出什么,包括进去什么呢?万物皆备于我了。每一个有生命的造物都是一个单独存在的、富于创造的个体,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不可置换的自我。首先,每一个有生命的造物基于其本身出自本能的真实是并不知道有什么法则的。是法则来适应于它。但其次,在其物质性的真实中,它又服从于一切物质世界的法则。然而,任何一个造物基于其根本的、本能的本质与宇宙间物质方面的诸多法则相比的确占统治地位,它会利用这诸多法则,而且它还会将这些法则向造化的奥秘方向转化。
因此,真正的个性具有不可思议的、单独存在的本质,是向存在与行为汩汩流去的、深不可测的水源。对此我们不能进行分析。我们只不过知道它的存在而已。在这个问题上逻各斯简直无能为力。它先于认识。它是一切事物的泉源,是自我的本质。
没有一个民族能融为一体,新型的民主也并不是这样一回事。但每一个民族却都可以把它们所独有的、光辉灿烂的个性释放出来,而且其个性都是清晰可辨和不可替换的。正如你不可能把一个个“灵魂”变成一个个概念一样,上面所说的情况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种理想,因为凡属有生命的自我都不能由人予以概念化。以上两种情况都不能理想化。概念是一种抽象,是一种概括。但是,不可置换的东西你是无法加以概括的。
因此,惠特曼所说的具有同一性的个性——整体性的个性实际上对真正的个性和存在来说只不过是一种令人感到可怖的否定。我们整体性的行为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种奴性十足的行为,是为自由的灵魂服务的。从最坏的方面来看,我们整体性的行为只会导致彻底的自我毁灭。还是让我们这种性质的行为各安其位吧。让我们克服我们在社会活动、公共存在、普遍的自我评价、共和主义、布尔什维主义、社会主义和帝国(这一切,都只不过是集体性的、具有同一性属性的个性的疯狂的体现)等等方面所怀抱的热情。这一切都具有自我背叛的性质。让我们的民主在明确的、纯粹的自我状态下存在于单一性之中,让我们的整体不超出就这一自我的自由作安排的限度。我们还是以别去管世人的事情为好。这只会使我们的同胞失去好好照顾自己的机会。这样做,实际上是要狠狠地夺去他们的自由啊。
三、人的存在
我歌唱一个人的自我,歌唱一个单纯的、独立的人,但我也呼喊民主,呼喊整体这样一个词儿。
这是惠特曼的《草叶集》一开头的两行诗。这是惠特曼的整个主题,同时也是他的关于民主的全部主旨所在。他终其一生都在歌唱“人类对自我的自豪感”。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的存在上的领唱人。如果说他所歌唱的不是人的存在那就是个性。如果不是个性那就是个人。而与之相伴随的,则是民主和整体意识。
在惠特曼看来,不论在什么时候,真与伪都是相近和可以转化的,我们也因而不可避免地得处在这样一种状态:感觉上的分裂。由他所树立的最了不起的偶像是平均,对这样一个偶像我们断然拒绝崇拜。再说,在我们认为个性殊为可敬的时候,我们却永远也不知道是不是应当在这样一个大奥秘,亦即在存在于每一个单独的人的身上的既明确又带有根本性的独一无二的个人本质面前脱帽,或者是不是应当对这样一种过去的大偶像亦即把一切真正的个性吞噬掉的至高无上的一体性致以敬礼。
现在就来谈谈人的存在问题。一个“人”的真实含义是什么?按照词典的解释,一个人的意思是一个作为个体存在的人。但一个人与一个个体的含义很不一样。尽管对这两个词汇加以区别你可能难以办到,但具有人的存在性和具有独特的或个别化了的性质并不完全等同。而一个人和人类的一分子则也许存在着更大的区别。某些“人”看来是很难与人类相等同的。
说到这里,从词源来加以考察将大有帮助。拉丁文中的persona① 一词其语义是演戏时所戴的面具,也可以作剧中人解。这个词汇也可能与sonare一词同源,sonare一词是声响的意思。而一个个体的意思则是没有分开或不可分的。至于一个存在体我们最好还是别去下什么定义,因为这个词汇是不可能下界说的。
① 英语的“人”为person。
因此,在某些本意为演员戴的面具或一种传导出的声响与某些本义为“未分开”的东西之间,重大的区别总应当存在着。上述古老的词义在人这个词汇中有所保留,在人的存在一词中,保留的迹象就明显了。一个人是作为一个人类的成员在旁人眼里具有他自己的模样;而一个人的人的存在则是此人传导给别人的什么东西,是此人可以传导出去的可以给旁人的感觉器官留下突出印象而产生的影响。
一个好演员可以装出一种人的存在但不能扮演出某种一般独特的或个别化了的特性。至于这个演员是否有他自己的个性,这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所以说,人的存在比一般的个体本性敷浅得多,至少是易变得多。对于其所固有的易变这一特征,我们就应当加以考察。
现在我们就来引用一部美国小说中的一句话吧。“我的自我意识在我的身上玩了一个花招,于是,我本来只需要那个男人,但我却因此认为我需要起小孩来了。”这句话说得清澈见底,说得直截了当。但是,这位女作家的自我和我有何区别?自我显然是第二种类型的自身,是附在她的身上并与她共生的。自我是为人所普遍认可的意识得以体现的寄寓体,但这里所说的意识或多或少在她的父亲和祖父那里就已经形成并遗传给她。这样一种第二性的自身非常有害,它将予她的子孙后代以强烈影响,而她的子孙后代对于她的十分真实、比较深刻和具有本能的自身亦即她的具有创造力的个性,是只会背谬的。
世界上没有一种东西会比这样一种自我,或者说比虚假背谬的自己(亦即每一个个体寄寓其中的有意识的实体)更为有害。我们每一个人都会从我们的先辈那里把这一自我几乎全盘加以接受,然后又终其一身老想把我们本能的自己从这一可怖的重荷下拉出来以求得解脱。尤其重要的是,重压中最不堪忍受的恰恰是那些已经死亡的、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理想所形成的沉重的负担。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每一个人从一生下来起在颈子上就套有一个理想的磨盘,而且,不管我们每一个人是不是意识得到,反正要么我们会象一头野兽要挣脱系有一根大木块的脖围一样想让我们的颈子能自由活动,要么,我们就会用奇异的色彩来装饰颈子上套的磨石或系在腿上所以行动不得自由的大木块并在这样做的过程中把日子加以打发。
最漂亮的,或者说最奇异的磨盘人们称之为人的存在,说每一个人都有不会被人误解的人的存在这你可片刻也不能相信。每一个人肯定都是生活的背叛者。每一个人的人的存在都只不过是演员戴的一种假面具。这只不过是每一个人自我意识中的自我,这只不过是每一个理想的本身在那里参加假面舞会,在那里昂视阔步,在那里卖弄风骚。我们每一个人对此可能并没有意识到。不过这毫无关系。我们每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上了油彩的小臭虫罢了。
满脑子理想的自身,这就是其人的存在。这样一种自己是观念的产儿,是一种虚假的、令人见而生厌的产品。这是一个从他本身的逻各斯所创造出来的人。这个人是从他本人的头脑里产生出来的。这是自我意识中的自我,这是固定的诸多观念和理想据以体现的一种实体性的存在,它正象演员一样,在那里得意洋洋,卖弄和表现着自己。人的存在其实就是这样一种东西。那位美国女作家滔滔不绝地谈论生小孩就是由此而产生的现象。她这样洋洋洒洒地写文章是她的人的存在的特有表现形态,她的这一人的存在使她对美国的男人们具有吸引力,这是因为:美国的男人们宁肯以极大的兴趣与人的存在和自我打交道也不愿意同真正的各种存在体发生接触,而其原因则是人的存在与自我毕竟相当富于理性,这也就是说,这些东西都会服从于因果律,都很可靠,都可以指望,对唯物主义者们来说,都是力与物质构成的物质世界的一个个个体。
只有你们的唯心主义者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这样说并不矛盾。什么是理想?何谓观念?这两者都是固定的、静态的统一体,都是生命的有生命的物体的派生物,都是一种抽象。富于创造力的生命以具有出自本能的可变性为特征,它可以繁衍未知的后代,这些后代是不可能预测的。可理想却只不过是一部处在制造过程中的机器。人在头脑中设想出某种机器,然后着手用铜和钢来制造。同样,人是在脑子里产生某种关于人的理想,然后用血与肉来把他制造出来。他恰似机器是一种静态的实体一样是一种固定的、静态的实体。理想的人类其情况就是这样的。
如果我们想找到今天我们真正的敌人,那么,唯心主义即是。如果我们想找到今天我们的敌人的化身,那么,人的存在即是。如果我们想找到驱动这个机械的小小的化身的水蒸汽在哪里,那么,人类之爱和公众利益即是。
当然可能还存在着与我们的有别的理想,还存在着另一种人的存在的形态,还存在着另外一种水蒸汽。我们无法了解拉美西斯二世① 具有什么人的存在,我们对建成金字塔的究竟是哪一种水蒸汽也不了解。我想,形成这种状况的主要原因大约是以上两者对地球的表面来说其所承受的重荷都过分沉重了吧。
① 古埃及国王,公元前1304—1237年在位,当时是古埃及帝国的鼎盛时期。
人类之爱会同个人之爱一样真实和温暖么?这是胡说八道。这是我们的温暖的白昼的月光,这是一种令人感到可憎的反射现象。人的存在和一个单个的人的存在是一回事么?我们知道,人的存在只不过是一种假面具。那么,唯心主义和创造是同样的?这也是胡说。唯心主义并不比由过去那些具有大设计师心灵的人为设计出精妙无比的人类机器而拟订的计划有更多的意义。给上帝一只圆规,请他把这些设计量度一番并拟订出来吧。这是多么令人无法忍受的胡说!这样说就好象创造可以根据一只圆规产生似的。还是卡美尔说的话好:人是生了叉的小红胡萝卜。这样比说人是一只圆规可以干成的事较为确切一些的。
你可以以两种方式来获取生命。一种是万物自上而下由心灵产生;一种是自内而外源于创造的本质,既有脱落也会开花结果。生命可以是由一个在太空漫游的心灵,也就由上帝、万物之本或超灵制造,这个伟大的心灵在那里用一只圆规比比划划并使万物以至情感和自我意识的抒发也可以度量;但也可以是源于创造,而创造又是来自永远不可理解的有生命的东西——男人、女人、动物、植物的本质。只有真正有生命的本质的本身才是创造力的真实存在。一旦你对此加以抽象,一旦你对一般加以概括或作出假定,那你就会与创造的真实相脱离,就会进入静止的固定性状态,就会进入机械论和唯物论的王国。
现在就让我们来把盐撒在“有诱惑力的人的存在”这样一只狡猾的老鸟儿的尾巴上吧①。它根本不是一只鸟。这是一条具有自我意识的、妄自尊大的、周身都是羽毛的蛇;而盐,对蛇却大有好处。正是这条蛇吃光了我们的鲜花。我们再也不能因为它身上有羽毛被它欺骗了。我们得把它巧妙地抓起来。
① 这里是有意按字面译。意为诱捕“有诱惑力的人的存在”。
在我们的民主中并没有诸多人的存在的存在。也没有这样那样的理想。只要还有一些人的存在要跑来叫卖它们漂亮的各种理想,我们就应当把它们的苹果车打翻并为此而准备停当。听我说,一个人的自身就是为这个自身而订的一条法则,但这法则并非为他自己而订,对此,你可要注意啊。当一个人在谈他自己的时候,他所谈的其实就是关于他自己的观点,就是关于他自己的理想中的自己,就是关于由他自己头脑所臆想出来的小小的小人儿。一个人只要意识到他自身,那他就是在用他自己的人的存在在做交易了。
你不可能就有生命的自我炮制出一种观念,所以有生命的自我永远也不会变成一种假想中的东西。为此,我们应当对上苍表示感激。有生命的自我是一种不可理解的、无法研究清楚的、生气勃勃的本质,它象生命要往外迸发一样要使我们一如树木分枝似地向外发展。它不是精神。精神仅仅是我们内心存在着的一种意识,它是从我们生命存在中提取出来的一种精华,它恰似酒精就是酒的精神,这种精神是从有生命的葡萄提取出来的物质性的精华。有生命的自我并不是精神。你不可能对它作任何假设。东西既在这儿,试问你怎么能作出假设呢?月亮可以在天上想滔滔不绝地发表高见,说它在假设太阳的存在。一个死死抓住妈妈裙子的小孩也可能会在一次漫长的谈话中开始假设他母亲的存在以证实他自身的存在。两千年来人类一直在瞎忙乎的就是干这种事。这真是荒唐已极!
自我的本质就在这里。你并不需要弄清究竟,这正象树叶想弄清太阳究竟是什么东西一样是并无意义的。你大可不必想使之臻于理想的境界,因为你如果这样干那你就无异于在你的尾巴,也就是在一条一个自我和一种人的存在的漂亮的长了羽毛的蛇的身上去粘上羽毛。你不必把我的自我在你的同胞们面前卖弄,如果你这样干,你的同胞就会把食盐撒在你的尾巴上的①。你也别再想拯救你的同胞的有生命的灵魂。千万别这样做吧。难道你会认为你就是这样一个全能的上帝似的天堂里的鸟儿,所以为了你的同胞你竟有本事在你自己可爱的家麻雀的翅膀上生长出你的同胞的鹅毛管来么?每一只鸟儿都只能生长出它自己的羽毛,你可并不是全能的渡渡鸟,你可不能把旁的鸟儿的翅膀弄来使自己长出非自己的羽毛,你有你自己的。
① 这里也完全是有意按字面译,其解如前。
四、个人主义
惠特曼的民主所讲的显然不仅仅涉及政治或政府制度,甚至也不仅仅涉及社会制度。他是想构想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建立起一种新的价值。这是一场斗争,其目的,是使人类从僵死的、武断专横的各种理想的统治下解放出来,进入自由的、自发性的状态。
是的,结成一体的理想,将整个人类都联合成一个无差别的整体,这些想法都应当抛弃。惠特曼在民主这个问题上的最大愿望是每一个人都能不可取代的是他自己,他应当浑然天成,他应当独自存在,他不应当降低到仅仅是一个字眼,降低到仅仅是任何一个总体的一个单位的水平上。
我们应当把一种理想同一种愿望区分开来。愿望是由内在,由不可知的、本能的自我灵魂产生的。但理想则是从上面,从理智出发硬加上去的,这是一种带有固定性和专断性的东西,这与机械的控制很类似。重大的课题就在于学会如何打破一切带固定性的各种理想,在于学会如何让灵魂自身强烈的欲望能够直接地、自发地进入意识。但是,要学会解决这一课题,在时间上会经历无法计算的漫长岁月的。
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存在是以从核心的奥秘走向无法界定的存在状态这样一种不可预测的结果为依归。我们这样说会让人听起觉得其本身未免抽象。但这并不抽象。这样说根本不抽象。核心奥秘并非是一种对抽象所作的概括。这是每一个人根本的、固有的灵魂或者说本质,它存在于人的内心深处。存在状况也并不神秘,它与鬼神毫无关系。情况与之恰恰相反。这是站在我们面前的真真实实的人。有一个真真实实的人站在我们面前这一事实其本身就是一种不可思议但却实体化了的奥秘,它不可译。但任何一种具有重大意义的社会生活的设计都应当根据这一事实制定出来。这是具有他性的事实啊。
每一个人的本性都具有独自性,不可变换性和独一无二性。这是人类本性首要的真实。既然每一个人都独一无二,所以无从比较。无可怀疑,这是创造的唯一泉源,它无法由人来同另一个人的本性和另一种泉源来作比较。这是因为:在其根本的或者说具有创造性的真实中,它是永远也不可能为任何另一个自我所包括的。
有生命的本质只有一个目标,这就是使自身臻于充实的境界,这一如一棵树要满树开花,这一如鸟儿要达到春天的美,这一如猛虎要全身光泽。
但是,象这样去臻于完美和臻于出自天然的完满存在状态是最困难的一件事。人类的本性总是在自发的创造与机械的、物质性的行为之间处于平衡状态。出自本能的存在不服从任何法则。但是,机械的、物质的外在存在状态却是受到机械的、物质世界所有法则的制约的。在物质世界的范围里,人类几乎要发挥他本性的一半。他的出自本能的本性只不过是处于领先地位而已。
一个人想返璞归真或实现自我所能依靠的只能是他的欲望与冲动。但是,欲望和冲动都有陷入机械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动运行状态的倾向,这也就是说,这两者都会从本能的真实往下往没有生命的、物质性的真实坠落。我们所受的教育都应当是有助于让我们不至于朝这样的方向坠落的。
这样的下降过程可能同时以两重方式来加以表现。欲望倾向于自动地转化为官能性的欲望,而冲动则倾向于自动地转化为一种强烈的、固定性的、要实现一定愿望的欲望或者说理想。对人类来说,这两者都是极其有力的诱惑。如果陷入头一种诱惑而不能自拔,整个人类社会依赖于某些官能,就会依赖于某些物质性的活动,反过来,这些官能和活动就会象在人的内在意识中存在着一种固定观念① 一样,对整个存在加以主宰。这种会自动产生的、具有统治地位的欲望我们称之为贪欲,其中有权力欲,耗费欲,自我否定和消失欲。而第二种大诱惑则倾向于在人的内心建立起某种固定的核心,倾向于使人的整个灵魂依赖于这一核心。我们将这种情况称作唯心主义或观念论。可观念论的内涵并不是指意志取决于感情上的功能而是取决于某些带有欲望的功能并固定在这些功能上,让这些功能服从于某一种观念或者说理想。整个人类的灵魂就是这样在欲望的作用力的驱动下流动,它有如一部机器,会自动地服从于理想。
① 原文为法语。指长期主宰精神生活的通常是一种属于妄想性质的观念。
这是力量很大的会使人从本能的、独立的、纯洁的存在向我们称之为唯物主义、人体机械论或自我的机械论堕落的两大诱惑。一切教育都应当倾向于使我们能抗拒这种状况;我们终生的一切努力都应当在于使我们的灵魂能保持自由和本能。人的灵魂应当永远也不从属于一种运动或一种情感,生活的活动应当永远也不致降低到只有一种固定的活动,世界上应当没有固定方向这样一种事情。
人生不可能有什么理想中的目标。理想中的目标无不意味着机能主义或物质主义,无不意味着空无。不可能去把蓓蕾撕开来看一看花儿开放会是什么样子。叶儿应当舒展,蓓蕾应当绽开,然后,花儿朵儿自然会开放出来。可即便是再往后,可即使是等到花儿谢了,叶儿落了,我们却仍旧是什么也不知道。将来自会有更多的叶儿,会有更多的蓓蕾,会有更多的花朵,然而,同以往一样,一朵鲜花仍然是创造力的未知因素的一种绽开来的产物。预想尚未开放的花朵这不可能,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你不可能在最后一朵花开出来以前先走一步。我们可以知道今天的花。但是,对于明天的花我们无能为力。只有在物质的、机械的世界人才能预见,才能先知,才能预计,才能制订出诸多法则。
由此可见,对于新型的民主的第一个条件我们已经或多或少掌握住了。对于人将如何自处,我们已经弄懂了其中的某些方面。
其次,一个人将怎样来对待他的同胞呢?由于每一个单个的人从他首要的、第一性的真实出发来看是一个单独的、不可变换的作为人的存在,他就决不能用任何另一个人作标准来加以衡量和界定,因此,想建立起一种数学上的比例关系,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不能说人皆平等。我们不能说A=B。但我们也不能说凡人皆不平等。我们不可能说A=B+C这样的话。
某一种东西只要它本身具有独一无二性,作比较就是办不到的。一个人既不能等于也不能不等于另一个人。当我们站在另一个人面前而且我是纯粹的我自我的时候,难道说我会意识到站在我面前的那一个人是跟我平等或高于我或低于我的?这一点我不会意识到。如果我同另一个人站在一起而他是他和我是真实的我,那么,我就只能意识到一种有另一个人的存在状态,只能意识到他性这一不可思议的存在这一真实。这里有我,有另一个存在。这是真实的首要部分。这里没有比较,这里没有估价。这里有的仅仅是承认有他物存在这样一种奇异的意识。由于有另一个人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可能高兴,可能生气,可能感到悲哀。但是,这里仍然不存在着进行比较。只有在我们当中有一个人与其完整的本身存在相分离并进入物质的、机械的世界的时候才会产生比较。而到了这样的时候,平等和不平等就会立即开始发挥威力。
这样一来,对民主的带根本性的重大目标我们就可以理解了,这目标是让每一个人一定要成为一个出自本能的他自己——每一个男人是他自己,每一个女人是她自己,这里既不讲什么平等也不讲什么分高低,这里决不会有一个什么人一定要试一试,想确定任何另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要具备什么样的存在性质。
然而,由于等待着每一个人的这种诱惑——由于有使人抛开其存在性质而落到人体机械论和机械论这样一种境地的诱惑力的存在,我们每一个人就都应当时时刻刻准备好为了捍卫其本身的固有存在性质不被那些已经堕落、已经与他们本身的存在相分离的人要强使他们接受的机械论和唯物论进行抗衡。这是一场漫长的、永无休止的斗争,这是一场使人为了争取其出自本能的存在能获得自由对堕入机械论和唯物论而进行的斗争。
以上所述当然完全是从人的完整的、总体的本性出发。如果人类都能够保持其完整性和整体性,万事万物就可以是完整的,具有整体性的。什么法律,什么政府,这通通没有必要。协调一致会自发地达成。即使是意义重大而又协调一致的各种社会活动,从本质上看,也可能是自发地进行的。
但是,在目前这种糟糕透顶的野蛮状态下,人不可能将他本身出自本能的整体性同他身上具有机械属性的贪欲和愿望区分得清。正是因此,所以现在还仍然需要有法律和政府的存在。可是,我们大家都清楚地懂得并永远也不应当忘记:法律和政府只与物质世界,这也就是说,它们只是与财产,与财产的占有关系,与谋生的手段,与人的物质的、机械的属性有关联的。
毫无疑问,在过去,人类有许多需要实现的理想,例如四海一家的理想,结成一体的理想,平等的理想。在人类当中,也确有很大一部分人总想团结一致,并从而结成一定的兄弟般的关系,总想以他们的特定方式表现出他们要结成一体、彼此平等和目标一致的要求。但是,不管某一种理想是如何简单,即令以平等和结成一体这样具有数学属性的理想而论,其表现方式也是最为多样甚至是截然相反的。因此,德国的兄弟般关系和团结一致其含义决不同于法国。但这终归是团结一致和兄弟般的关系。人类在致力于实现同一理想的过程中,彼此会采取不同的方式。在人类的努力达到存在的出自本能的整体性最终实现以前,彼此所用的方法总是不一样的。此外,只要纯属机能化和实利主义一进入这一领域,人类就会自动围着这样的轴心旋转,万物形形色色的最大多数也会趋于机械的整齐和划一。我们看到,在美国,情况就是如此的。它与其说是一个并不同源、并非天然浑成的结合体,倒不如说是一个分崩离析、污七八糟但却由此而导致其本身臻于纯属机械的协调统一的这样一个国家。
人类在实现他们理想的过程中现在已经处在这样的状态:人类把人类存在有活力的整体性破坏掉了,人类已经陷入纯属机械唯物论的境地。人类已经变成一个个机械的单位,人类已经完全被机械的法则统治着。
对于现代民主来说,这样说是令人感到可怕地真实的。这样主义那样主义的原则其实都完全相同,这就是理想化了的个体的原则,财产占有者的原则。人们都说(这可是真的):作为财产占有者,人类有至为崇高的理想需要实现。其中有一半人说,没有受过教育的人由于占人口中的大多数所以应当占有财产。另外一半人则说,受过教育的人因为有知识所以应当占有财产。更多的意义并不存在。为了这些问题来著书立说,这是大可不必的。
种种理想到头来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平等的理想,四海一家的理想,结成一体的理想,归根到底,其情况其实都不过如此。所有的理想无不在最后归结为唯物主义,而唯物主义也正是一切理想内在的真实。
其实,财产在谁手里现在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由于有这个问题的存在,人类已经完全失去了其存在的本质。一旦人失去了完整的本性即使是对真实来说至关紧要的所有权问题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说会让人感到奇怪,但这却又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时至今日,所有权正在迅速地消失了。
但希望也正寓于此。因为与这种情况相伴随,最后的理想也会消失。总有一天,总会在什么地方我们会醒悟过来,我们会意识到所有物的作用仅仅在于为了使用而不是为了占有。人类在将来总有一天会认识到占有完全是人类精神上的一种疾患,是加在人类本能的自我肩上的无望的重荷。总有一天,小小的代词“我的”和“我们的”会失去其所有的神秘的魔力的。
只要人类一天还将所有物放在心上,所有权这个问题就解决不了。但这个问题在将来会由问题的本身解决好的。一个人所需要的仅仅是有助于他自我实现所需要的那么多东西。一个人需要一辆车如果仅仅是为了占有和乘坐这辆汽车,那他就肯定会同这辆汽车本身一样是一种不由自主的东西,是没有指望的。
到了人类不再为财产占有欲(或与之相反,去阻碍旁人占有财产)弄得鬼迷心窍的时候,而且也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才会把财产高高兴兴地交给国家。而我们现在的国有制方式其实只不过是一种用词上可笑的转换,它并不是方式转换的体现。我们只需要让我们的国家成为有限公司而不是无限公司。
将来的总理应当仅仅是一种管事,将来的商业部长应当仅仅是一名大管家,将来的交通部长应当仅仅是马车夫头儿,这些人将仅仅是仆役——这些人将全是仆人,他们的意义并不会更多的。
到了人类又成为象模象样的其自我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对物质世界毫不费力地做出安排了。对物质世界的安排必将并应当出自本能而不是按事先得到的什么指令行事。在这样的情况出现以前来谈论它,请问有什么好处呢?现在看来,将财产的占有(管它是国有、个人所有还是集体所有)问题付诸讨论或将之理想化都是对出自本能的自我本质的严重背叛,除此而外,更多的意义是没有的。所有的对所有权问题的解决办法都应当是自发地源于人类灵魂深处产生的新的推动力,都应当使人类本身从占有这一外在的压力下解放出来,都应当使人类生活得真率和轻松愉快。任何预先就新的物质世界作出规定的企图都只会在使压断过多少人背脊的重担上又加上一些不值一文的东西。我们如果不愿意让我们的背脊被压断,那我们就应当把所有的财产弃置在地上并学会没有这种东西在地上行走。我们这些人应当让路了。如果有许多人能把路让开,那么,人类就会立足于一个新的世界之上。一个人类的新世界已经在出现了。这就是民主,这就是新的秩序。
写作日期难以确定。1936年收入《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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