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意大利全国共分二十个区,托斯卡纳是其中之一。托斯卡纳位于意大利的中西部,滨第勒尼安海,包括佛罗伦萨、比萨等九省,首府佛罗伦萨,盛产小麦、橄榄和葡萄。
一
任何一个国家都有它自己的花,各个国家的花都在各自的国度发出各自特有的光芒。在英国有雏菊、毛茛、山楂和立金花。在美国有黄花、蓝眼草、六月雏菊、盾叶鬼血和我们叫作紫苑的翠菊。在印度有木槿、曼陀罗和昌帕花。在澳大利亚有当地人叫作金合欢的含羞草和奇特的、上面长了尖尖的舌状物的欧石南。在墨西哥有生长在荆棘丛中十分可爱、晶莹剔透的仙人掌(当地人称之为沙漠中的玫瑰花)。在墨西哥还有悬吊在半空、长可达一码的一束束奶黄色铃铛似的丝兰,这种花象正在往下落的泡沫似的。
然而,在地中海沿岸,在现在这样丰收丰藏的日子里(我希望会永远如此),有的却是水仙、银莲、日光兰和长春花。水仙、银莲、日光兰、藏红、长春和欧芹的花儿只有在地中海沿岸才是非常重要的。在意大利当然也有雏菊。在帕埃斯托姆,时值三月,一片片白色的小雏菊会地毯似地铺在地上。在托斯卡纳,会晶光闪闪,四处都点缀着白屈菜花。但是,话虽然是这么说,雏菊和白屈菜归根到底是英国的花儿,这两种花只有对我们和北方人来说意义才尤其重大。
在地中海沿岸有水仙、银莲、长春、日光兰和紫色的风信子。在中海一带,在明媚的阳光下这些花真是花解语——它们会表达思想感情,人们也完全可以理解它们所说的话。
托斯卡纳比西西里潮湿,比罗马的山区更富于自然风光,所以花开得特别茂盛。托斯卡纳始终显得地方十分偏僻,它总在自个儿偷偷地微笑。这里有许多会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小山峦,这些小山峦从来都是各顾各,从来彼此不放在心上。这里有许多深谷,谷底都有溪流,溪水似乎从来也没有把河流和大海放在眼里,似乎从来都是在走自己的小路。尽管这个地方的土地千百年来一直有人进行耕作,但与世隔绝的偏僻小去处在这里却是以成千上万以至以成百万、成千万来计算的。尽管如此,然而,由人类永不停歇的双手(这里指的是赤手空拳的双手)和冬天穿上厚靴鞋的双足所表现出来的勤劳以及步子迈得十分缓慢、眼神十分柔和的牛群所创造出来的葡萄、橄榄和小麦这样一种集约性的文化却并没有糟蹋掉一个国家,并没有剥夺掉一个国家,并没有使一个国家变得荒芜,并没有把一个国家赤裸裸的躯体加以掩盖,并没有把潘① 和他的孩子们赶走。溪水潺潺地流经偏僻和荒无人烟的岩石,流经黑刺李十分茂密的树丛,在黑刺李丛中,夜莺既不担惊也不害怕,夜莺总是在一起,夜莺总在齐声欢唱。
① 希腊神话中畜牧之神。
托斯卡纳乡村的土地已经完全被用来从事耕作了,这一带每五英亩耕地产品的一半得养十张人的嘴,可一个象这样的地方野花和夜莺竟然还有足够的栖身之地,这简直令人感到难以思议。一座座小山蓦地隆起,一座座小山摇头摆尾,与邻近的小山不发生联系,于是人们修建花园和葡萄园,于是人们自个儿精雕细琢,培植风景。人们不是常常说起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么,至于意大利,那么,除了平原,整个意大利就是一座空中花园。千百年来,意大利人一直在颇有耐心地在地中海沿岸乡村的地表上进行修整和改造,他们一直在致力于削圆山包,他们一直在致力于逐步地、令人难以察觉地把大大小小的坡地变成梯田。意大利成千上万平方英里的土地被人类的双手挖出来又由人类用双手放回去堆成一小块、一小块平地,平地用石笋作屏障以保持平整,而这些石笋也是从地上挖出来的。这种工作经历了千百年。在所有的景观中这种雕塑品可以说是相当优美的。这是意大利在美的方面所取得的特有成就。意大利的美极为自然,这是因为:人们对大地的丰饶具有十分敏锐的感觉,他们既能够作到对大地加以改造以适应自身的需要但又能作到不亵渎大地。
这表明这一类的事情是能够办到的。这表明人类可以在大地上生活,可以依靠大地生活但不损害大地的外表。在一座座经过雕琢的小山和十分令人瞩目的经过平整的坡地上,人们早就在这里进行这种工作了。
你当然不能在四码见宽的梯田上用蒸汽犁翻地,梯田的缩小、扩大、降低或稍稍垫高完全取决于小山原有的坡度和地貌。在这些小小的板块似的土地上本应种上谷物,不过灰色的橄榄早已半可见半不可见地站在那儿,葡萄也早已在自身的疱痕上缠绕着了。假使耕牛每往前迈一步就可爱地停一下,这些狭窄的耕地当然可以耕作。不过用牛耕地会漏掉石头屏障上面杂草丛生的田边地角。假使梯田过份狭窄无法开犁农夫就只好用手来挖,但是,即使是用手挖地也会把长满杂草的田边地角留下来不挖,因为这样在大雨来的时候可以有助于保持水土。
正是在这些田边地角里,花儿躲藏了起来。千百年来,土地被翻了又翻,翻了又翻,翻了又翻,一年要翻两次,有时要翻三次。但花儿从来也不会因此被驱除。须知挖和筛选进行得十分严格,植物小小的球茎和块茎会完全毁灭,杂草也一点也不会剩下。
然而,一当大地春回,在梯田的田边地角,在梯田与梯田之间石头的缝隙,乌头、藏红、水仙、长春和永不绝灭的野郁金香就会开放。这些花儿永远悬挂在存在危险的边缘但永远是胜利者,永远也不会完全失去它们的立足之地。在英国和美国花儿会被铲除,被根绝。花儿会变得四处亡命。但是,在意大利古老的梯田上,在集约化耕作的条件下,花儿却会跳舞,花儿会保持自己的阵地。
水仙花初初开放标志着春天的开始,这时候天气还颇有寒意,春天还羞羞答答,春天还有冬天的气息。初开的水仙花总是一小束一小束,总呈奶黄色,总有象鸡蛋黄似的黄色花萼。当地人管这种花叫作tazzette,那意思大约是小小的花萼吧。水仙花一般是生长在杂草丛生的河岸上,稀稀落落的。有的,就在荆棘丛中往上挣扎。
在我的眼里水仙其实是冬天的花,水仙花的花香也是冬天的。春天开始于二月,那时候还可以看见在冬天开始开放的乌头花。二月初,在冰天雪地的日子里,寒风从雪山之巅吹来,在一小块休闲地上,在橄榄树下,你会看见一些圆鼓鼓的灰黄色小圆球,一个个小圆球生得象坚果一样地质地紧密,它们生长在耕地附近草地一圈圈状似鸟兽颈毛的枯草上。这表明:冬天的乌头花会突然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了。
冬天开放的乌头花是最最可爱的一种花。象一切初开的花朵一样,乌头花刚刚一绽开就全无遮拦。它很象雏菊和蒲公英,它没有关闭在绿色的小外壳里,它柔弱,它没有血色,它色似纯金,它象在冒汽泡,它躺在它自己绿色衣领的圆形褶边上,从雪地上吹来的寒风老想把它吹得远远的。
但寒风从未得逞。朔风① 停止,二月间带有野性和阳光明媚的一天终于到来。在绿色的底层上,乌头花象攥得紧紧的拳头,乌头花象小小的矿石,它吹着泡沫,它象吹着汽的泡沫,它变成小汽球似的东西。太阳光带着二月间的光辉照耀着乌头。时值正午,乌头在橄榄树下遍地开花,它们好象正在发光的小太阳,花气袭人,花气甜美如蜂蜜但与水仙的冷香并不一样,二月间褐色的小蜜蜂嗡嗡嗡的声音也传来了。可到了下午太阳西斜,雪花儿的色调反映到空中,银白的色调又重新返回来了。
① 此处原文为意大利语。
傍晚时分,在放在桌上的灯光下,乌头不仅怒放而且兴奋,春天的香气扑鼻,花香几乎会使你也想起变成蜜蜂,会使你也想参加蜜蜂的合唱。
乌头开花的时间并不很久。但乌头会遍布一切偏僻的地方——它们遍布在挖出来的泥土上,它们遍布在蚕豆种植的地方,它们遍布梯田的田边地角。但乌头最喜爱的地还是冬天休耕的土地。乌头在这些地方十分拥挤,这表明为了活下去它们会一有机会就很快抓住并放出光芒。
到了二月中旬,乌头花黄色的汽泡儿就完全破灭化为乌有了。但这时在舒舒坦坦的角落里紫罗兰已经暗紫一片,一种新的微香早已经沁人心脾了。
这时节菟葵好象残破了的冬天的碎片还站立在旷野里,假叶树还在炫耀着它们剩下来的红色浆果的光辉。菟葵是圣诞节的玫瑰,不过在托斯卡纳地区这种花从来也不会变成白色。这种花在十二月底从草丛中冒出来,它们是冬天的花,它们的颜色灰中带绿,它们很美,形状十分可爱,雄蕊是带黄色的。菟葵具有不可见这一特有的冬日属性,它们在枯草丛中寂寞地开花,花儿灰中带绿,它们往上生长,犹如一面面什么也照不出来的镜子。菟葵一开始总是孤零零地开在花梗上,总是很小,很可爱,总是具有极度的冬日美,它们总是不愿被人注意和接触。出自本能,你也只好听之任之,让它们孤零零的了。然而,当一月即将过去、二月即将临近的时候,这些菟葵,这些绿色的圣诞节的玫瑰就会变得比较有信心。它们带灰的葱绿有些变黄,变得灰中黄中带绿,它们一簇一簇,它们你推我搡,它们蓬蓬松松,它们十分多样,它们略带绿色的花儿盛开,它们很有信心,它们以菟葵的肯定性把它们的脸低了下来。在有些地方菟葵会挤在灌木丛中,会浮在溪流的水上,你从它们身边走过,它们会闪现与报春花相似的灰色的特有光辉。是的,它们很象报春花,但它们的叶子是菟葵的粗树叶,它们象冬眠的蛇,会摆出一副菟葵的肯定性架子来。
这时如果你从菟葵中间走过,那你就会拂去假叶树残存的腥红色。这种矮小的灌木就是托斯卡纳地区的圣诞冬青,这种树木只有一英尺左右高,在它们尖尖的硬树叶中间有可爱的红色果子。二月间它们剩下的红球儿滚呀滚的滚掉带刺的绒毛,冬天跟着它们滚滚而去。这时候,在一片潮湿之中,紫罗兰已经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了。
不过,早在紫罗兰露面以前就有了藏红花,你如果走过松林(松树会把它们的伞盖撑得高高的),你往上爬,爬上山巅,你向南望,你正正地向南望,那你就可以看见亚平宁山脉山上的积雪,如果时间是在一个天空呈蔚蓝色的下午,那你就可以看见七重蓝色的远山了。
你坐在风被挡住的南坡,这时候,不论是时值一月还是时值二月,也不论是有朔风吹来还是没有朔风,这里都十分暖和。这里的土地被无数的太阳烤晒,这里的土地被烤了又烤,被晒了又晒。这里的土地因为多雨相当潮湿,但潮湿的时间从来也不长久。这是因为这里多石,完全朝着南面,而且坡度是很陡的。
二月间,就在这被太阳烤晒的坡地上,坡地一片荒芜,初开的藏红花会被你发现。你会在支离破碎的、多石的贫脊地带发现一颗颗奇怪的、生气勃勃的小星星,这一颗颗小星星色调鲜明,这一颗颗小星星很小很小。这种花的颜色比较单调,这种花看起来象小小的小苍兰,花儿是奶黄色的,中心有一块黄斑。这种花没有花梗,这种花象轻轻滴在支离破碎的、被太阳烤晒的石头上。而这,也正是初开的山藏红花了。
二
在阿尔卑斯山以北,持续时间极长的冬天会被夏天在苦斗一番以后迅即投降所打断。在阿尔卑斯山以南,持续时间很长的夏天会被阵阵发作和一肚子坏水的冬天所打断。在这里冬天从来也没有真正站住脚,但这里的冬天十分讨人嫌,而且还十分顽固。在阿尔卑斯山以北,你会在六月里度过纯粹的严冬。在阿尔卑斯山以南,即使是在十二月、一月以至二月,你也会度过仲夏。在以上两个地区之间,可以说该是什么季节就是什么季节。但是,太阳的土地却永远属于阿尔卑斯山以南的地方。
种种事物,特别是花,是既属于阿尔卑斯山以南又属于阿尔卑斯山以北的,可以说无轩轾之分,但山南的花开得并不比山北早多少。整个冬天在花园里都有玫瑰花,有可爱的奶油色的玫瑰花,这种冬天开的玫瑰花比夏天开的玫瑰花纯洁和富于神秘性,这种花完全斜依在花梗上。花园里的水仙一般在一月底开花,单纯的小小的风信子一般是在二月初开花的。
但在野外花开得却决不会比英国早。紫罗兰、藏红花和樱草花初初开放的时间不会在二月中旬以前。但到了二月中旬,在英国,在灌木树篱和花园的角落里,你就可以找到一两朵紫罗兰、樱草花或藏红花了。
不过区别还是存在的。在托斯卡纳地区野生的藏红花有好几种,既有小小的又尖又长的紫色藏红也有生长在光秃秃的山坡上松树林中奶油色尖尖的小小的一种藏红。但是,其中算得上漂亮的几种却是生长在森林深处和陡坡下面的浅草地上,生长在光线暗淡的松林坡中,生长在地方十分偏僻、杂草丛生的洼地里的藏红花。洼地里整个冬天草地上都浸满了水,洼地里溪水会流经茂密的灌木林,洼地里五月间夜莺会放声高歌,洼地里到了夏天色似玫瑰的野生百里香会引来不知多少蜜蜂。
开放在这一带的熏衣草藏红花大约最说得上是此地特产吧——在这里,在草长得很深、似杯类碗的凹地里有许多有如数不清的野营营地的丁香色藏红花在坚守着阵地。薄暮时分,你会看见这种藏红花蓓蕾紧锁,你会看见这种花很象数不清的放下帏幕的帐篷,你会看见它们在杂草丛生的下界生活在神秘的寂静里,你会看见它们闪烁着灰色的微光。这好有一比:到了夜间,在西方大山深处的洼地里,阿帕奇人①不仅还要露营,而且要把他们圆锥形的帐篷关起来啊。
① 阿塔帕斯坎人的一支,居住在美国新墨西哥,德克萨斯等州。
但一到早上情况就有区别了。一到早上阳光就会强烈地照射在地平线上松树吐出来的绿色烟雾上,天空清澈,天空充满了生气,水流湍急,河水因为榨橄榄最后流出的液体仍然混浊。藏红花生长其中的土碗似的洼地令人感到惊异。你难以相信这些花儿会寂静无声。花儿欢悦地怒放,花儿的雌蕊是这样地红,花儿的数字多得如此惊人,花儿遍布大地,花儿美妙已极,花儿会使人产生光辉照人和蜂拥而来的极度喜悦的联想,花儿会燃烧起紫色和桔红色的火焰,花儿会齐声欢唱,会以不可见的韵律汹涌澎湃。你难以相信花儿是静止不动的,你难以相信花儿不会因为欢悦而发出某种清晰可闻的声音。假使你静静地坐着进行观察,那你就会象跟天上的星星一起移动一样跟花儿一起移动,你会感受到花儿光辉的声响。花儿全身的小小的细胞都应当与花的生与死在一起跳跃。
小小的褐色蜜蜂从一朵花飞向另一朵花,蜜蜂突然间往低处飞,蜜蜂会试一试,蜜蜂又飞走了。绝大多数花儿早已遭到劫掠。蜜蜂只不过有时候会飞往花心,蜜蜂会脑袋朝下站在花心里慢慢地拳打脚踢。蜜蜂找到了什么。在蜜蜂的肘关节上都有蜜蜂小面包,这就是花粉。
可藏红花的美只能持续一周左右的时间,等到它们收起帐篷,等到它们放弃营地,紫罗兰已经开得十分茂盛。这时已是阳春三月。三月间紫罗兰其实已经象小小的黑猎犬一样露面了几个星期。但是,直到三月紫罗兰才会在草丛中跟野百里香缠在一起一大片、一大片地开放,以后,整个天空将弥漫紫罗兰的香气,河岸上本来挤满了藏红花的帐篷,也将挤满光彩照人的紫色的紫罗兰了。这些紫罗兰是早春花香扑鼻的紫罗兰。但是,基于数量上的优势它们变得十分大胆,它们迎风招展,它们目空一切,它们要等到整个坡地都燃烧着它们蓝中带紫的火焰,它们要在阳光下遍地开花,而与此同时,零零星星迟开的几朵藏红花到那时却将仍然屹立,藏红花将夹在紫罗兰丛中,藏到惊讶极了。
时值三月,万花齐放的日子到了。往下走,在另一条朝向太阳拐去的小河边有蔷薇和黑莓;在整个冬天开得相当惨淡和庄严的菟葵花中间,一簇簇白色的樱草花这时候也会突然出现了。一束束、一簇簇樱草花这时候会在水滨,在一片纠缠之中开得十分茂密。不过,与英国的樱草花相比这里的樱草花却更加惨淡和柔和。这种花缺少北方花儿某些使人感到异常惊奇的品质。你会把这种花不怎么放在眼里,你会去看生长在河岸上那些花朵儿很大、脸色庄严肃穆的紫色紫罗兰,你尤其会跑去看那些葡萄风信子奇妙的小宝塔啊。
蓓蕾初开时节,与蓝色的葡萄风信子相比,我还不知道有哪一种花更为迷人。可是,这种花开放的时间很长(少说也有两月吧),这种花会不断地开花,日子久了,你会免不了忽视以至有些轻视这种花。可话又说回来,这未免太不公平了。
初开的葡萄风信子是蓝色的花,这种花一开始总是出现在还没有返青的草地上,这种花开得茂密,颇具情趣,意味深长。它上部的蓓蕾是纯蓝色,闭得很紧,一个个圆圆的球儿是完全的、纯粹的、温暖的蓝、蓝、蓝。下部的花萼深蓝带紫。在嘴部,还闪烁着白色的光芒。到此时此刻为止它们下部的花萼还没有全部凋谢,还没有因为结果而只剩下碧绿的、稀稀落落的稀松情景(日后这种情景会给葡萄风信子带来破坏的),还没有因此使人们认为葡萄风信子只会光秃秃的,只有功能作用。风信子在结果的时候,情况都是如此的。
不过,一开始在你的面前却只会有一座建筑得十分结实的深灰带蓝的宝塔,这座宝塔的颜色到了破晓时分会变得清新,简直好看极了。假使我们是很小很小的小妖精,假使我们的生命只持续一个夏季,这种满树都是铃儿的参天大树对我们来说就十分可爱,这些大树就是用蓝色的圆球搭成的宝塔。这些大树在我们的头顶上枝叶茂盛,生机盎然,紫色的球儿会推推搡搡地把蓝色的球儿往上推,会有雪白的飘动着的火花,在这些参天大树的身上,我们可以看见天上的神灵。
情况也确乎如此,正象有人曾经对我说的,葡萄风信子是有许多乳房的阿特米斯① 之花;是呀,这象以费斯② 自然之母女神把葡萄风信子抢在胸前,因为她不是有几串乳房的么?!阳春三月正是黑刺李在溪边的树篱中白似烟雾和坡地上的桃花嫣红孑立的时节。银白、粉红的杏花快要谢了,但音调深沉、雄浑和颜色带蓝的桃树却一点也不虚无缥缈,桃树象肉身一样将它们的自身在人们面前展现。桃树,李树,这一棵棵树都象独立的、一个个具有个体性的个人。
①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
②小亚细亚古都。
今年春天有一个人这样说:“啊,我可不关心桃花!桃花红,真是红得太俗气了!”红得“俗气”,不管这句话是出自哪个人之口我也会感到惊奇。在我看来粉红色的法兰绒的确相当庸俗。不过这可能不是粉红色而是法兰绒的过错。桃花的粉红是美丽的,能诉诸感觉的红,这种红极为珍贵和幽静,与俗气相差简直不可以以道里计。在一个风景区粉红的颜色也很美:粉红色的房屋,粉红色的杏仁花,粉红色的桃花,还有,就是带紫色的杏仁花和粉红色的日光兰。
鲜花在冬天初开似乎总是白的、黄的或紫的,因此,当粉红出现在即将来临的春天的绿色中间的时候,粉红这样一种色彩就总是具有鲜明的个体性,总令人感到十分瞩目了。现在连白屈菜也开始在开花,大朵大朵茁壮的、紫色的、花心有黑色色彩的银莲花也开始开起花来。
这些一大朵、一大朵深紫色的银莲花相当奇特。在阴天、傍晚和早晨你很可能就从它们的旁边经过但看不见它们。然而,在阳光灿烂的大白天你如果走过它们的身边它们就好象在扯开嗓子在对你吆喝,它们会吆喝着让一片浓紫在整个空中弥漫。这是因为它们满怀热情,这是因为它们开遍了原野,这是因为它们连太阳也要一口吞下肚去。可一旦银莲花的花瓣儿合拢了,它们的头状花序就会雅致温柔,它们的头状花序就会弯似伞柄,它们的表面就会表现出特有的没有色彩的性质,这种性质使它们具有相当严重的不可见性。它们很可能就躺在你的脚下但你却会视而不见。
总而言之,银莲花是一种奇特的花。在这片平原附近的这些小山上我们只能看见一些黑里带紫的大银莲花,它们东一簇,西一簇,不过为数并不太多。但是,在两座小山之外一片青葱的谷物却表现得神情抑郁,同谷物夹在一起的是银莲花中色似丁香蓝的一种,这种银莲花同样有宽宽的六个花瓣,花心的颜色也比较深。不过这种银莲花比我们英国的银莲花颜色更深,生得更柔弱,也更光鲜。我们英国的银莲花是一种结实、茂密的食用花,产量不丰,其他种种银莲花可爱、柔软,纤巧,谷物和它们杂在一起心情忧郁。当这些花儿充满温情的时候,花儿的香味儿也就会是很香、很香的了。
继而腥红的、色似阿多尼斯①之血的银莲花也将开放。这种花只生长在一种地方,只生长在梯田长长的边缘的下面,只生长小径的路边。这种花首要的一点是你如果不是在太阳光下细细寻觅你就无法找到。在它们的花瓣儿合拢的时候,由于它们的表面雪白如丝,所以是很不容易发现的。
① 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
但是,如果你是在明媚的阳光下行走,一张张猩红色的圆脸儿就会突然出现并仰望长空。这是世界上最最可爱的一种幽灵。这种红似阿多尼斯之血的银莲花象天鹅绒一样美,但它们内部的表面没有绒毛,不象天鹅绒上的玫瑰花纹那样有许多绒毛。这种花儿的红色正是从它们内部的光滑柔软性产生的,它们花色纯净,它们对尘世一无所知,它们毫无尘世的属性,它们的颜色单一,它们并不透明。一种色彩怎么能如此鲜明但不可渗透,又怎么能如此纯净到既是一种光的凝聚体但又显得没有光辉(至少是不透明吧),这个难题的确是难解的。罂粟花不是光彩照人而又透明,郁金香不是具有其红艳艳但尘世不透的色调的么?!但色似阿多尼斯之血的银莲花则既透明又不透明。这种银莲花仅仅是纯粹红色的凝聚,它们是并非天鹅绒的天鹅绒,它们一片腥红,但并不燃烧出火焰。
在我的心目中,这种红色完全是夏天即将来临的预兆,——这一如苹果开花先是外部出现红色的光彩——继而是苹果的一片殷红。正是在殷红之中,预示着夏天和秋天将要相继到来了。
现在红花快要开放。野生的郁金香正含苞待放,它们的灰色的叶儿正吊在树上,犹如一面面旗帜。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花开无数。但是,在三月底和四月初以前花儿还是很踌躇的,它们还不会一下子就把它们的红色色彩展现出来。
但终归天气正在一天天地变暖。在地势高耸的沟渠边一种普通的品红色银莲花正悬挂出丝一般的流苏,状似雏菊的品红色银莲花也在烈日下大朵大朵地开放。这些银莲花的颜色比大六瓣银莲花的颜色更接近于红(但红似阿多尼斯之血的银莲花自然在外)。有人说这些银莲花是由爱神维纳斯寻找阿多尼斯的时候掉下的泪珠儿变出来的。可是,既然地中海沿岸银莲花象美国的雏菊一样普遍,这位可怜的女人为什么会为此落泪泥?
在这里,雏菊也张开红色的大嘴,正在成片成片地开放。一开始花儿一大朵一大朵,非常漂亮。但是,随着三月的不断往前迈进,它们慢慢缩小了,变成了象钮扣一样的亮光闪闪的小东西。这种花开得有如一片云海。这表明,夏天已经很近了。
红色的郁金香很象罂粟,郁金香开在谷物当中,只不过颜色更红一些罢了。这种花甫开即谢,从来也不重开。郁金香是很少留连忘返的。
在有些地方还有一种奇特的黄色郁金香,瘦小,有刺,乍一看会以为是从中国来的。这种郁金香非常逗人爱怜,它们老爱把瘦小的黄色穗状花序伸向天空。但不久它们就会把身子往下歪,就会四处延伸,就会迅速凋谢——恰似一个幻影似的。
在夏天到来以前,郁金香谢了,一段停顿的时间也就跟着来了。等到夏天到来,下一步的行动也就开始了。
三
这段停顿的时间一直要持续到四月底,在这段时期花儿好象都在迟疑,但叶儿却都已经早就下定了决心,要亮相了。有那么一些天,在无花果树光秃秃的枝头会突然间绽出一片新绿,新绿会燃烧,会生气勃勃,会象烛台顶端分叉开来的小小的绿色火焰的火舌。新绿迅速地铺开,新绿开始变成一只只人的手,这一只只手要抚摸夏天的空气。下面,是象山羊喉口甲状腺一样很小很小的绿色无花果儿。
有一段时间,葡萄僵硬似鞭的长枝条会生出蓓蕾似的有节粉红色芽儿。粉红色的芽儿继而开始变绿,叶儿有如扇子一样半闭半开,叶脉色红,有小粒珍珠似的小小的穗状花序。到了花儿已谢的每天粉红色黎明时分,葡萄蔷薇会散发出柔美的芬芳,这是新的一年的香味儿啊。
山上白杨由于叶脉其红似血并透明如膜开始令人十分注意。白杨的颜色是金黄的,褐色的,但它们并不象秋天,当蝙蝠很象鸟儿(这指的是我们把蝙蝠称作鸟儿)的时候,它们就更象蝙蝠薄薄的翅膀,它们成群结队地对着落日在天空中转动,落日的阳光透过它们张开的薄似薄膜的翅膀,很象透过一片片薄薄的、褐红色的玻片儿。这是夏天红色的体液而不是金秋红色的灰尘。远处白杨由于具有生命力的薄膜在燃烧产生了柔和的渴望,这渴望刚刚苏醒。这就是春天的柔美的瑰丽。
樱桃树的情况也是如此,不过樱桃树长得更加茁壮。现在是四月的最后一周,现在的樱桃花虽然依然是白花花地一片,但到了这个时令它们已经在凋零了。今年的樱桃花开得很迟。在血液充盈和鲜艳夺目之中樱桃的叶子丛生,樱桃叶儿繁茂、温顺,樱桃树的树叶是紫铜色的。在这个地区凡是果树都有些奇怪。桃梨会在一块儿开花。不过梨树有着新绿的光鲜、可爱、茂盛和柔嫩,梨树苹果绿的树叶和点缀着美景的新绿交相辉映,它们柔和、丰满、鲜艳夺目。美景中有才长了一半的祖母绿色的小麦,有不大看得清楚的灰橄榄,有深色柏树的褐绿,有四季长青的栎树的黑色色彩,有五针松滚滚而来的深绿色浓雾,有小桃树和杏仁树的脆弱的绿色,有七叶树茁壮而又年轻的绿色。绿色真是太多了,绿色成片,绿色成块,绿色布满倾斜的台地,绿色在山肩的四周,绿色如羽,绿色蓬松,绿色体现在正在上长的灌木丛里,绿呀,绿呀,有时候,到了傍晚,绿色会放出不可见的光辉,这时景色好象从内部燃烧起火焰,这火焰是绿的,这火焰又是金黄色的。
在这一带的景色中,梨树大约是最绿的吧。小麦可能发出黄色的光芒,也可能燃烧起带蓝色的火焰,但梨树的自身属性却只是绿色。樱桃有白色的、半心半意的花,苹果也是如此。李树有了新叶就很粗俗,李树不被人注意,象桃树、杏仁树、杏树一样不惹人注意。尽管二十天以前这些花儿在这一带的乡村还都是十分惹眼的粉红色的一个个个体,但是,时至今日,在这一带的景色中却连它们的影儿也无法找到了。现在它们都已经去了,现在是绿色的季节,四处青翠,这是绿色成片、绿色成浪、绿色成块的时节。
森林中,矮小的栎树刚刚毫无损伤地复苏,松树则始终坚守着冬天的阵地。松树是冬天的,五针松是冬天的。在圣诞节的时候,它们深绿的浓雾很美。当柏树抬起它们高高的、裸露的暗绿色躯干,当柳树在宁静的蔚蓝色的天空下周身桔红、鲜艳动人的时候,大地就会一片淡紫。到了这个时候,也就是到了仲冬,景观在色彩上可以说最美,涌现在人们眼前的,就会是色彩缤纷的波涛。
可在现在这个时候夜莺却还在拖长它充满渴望、充满向往和尽情逗弄、如怨如诉的歌声在歌唱,伴随着夜莺丰满和给人带来欢悦的啾啾鸣啭,松柏似乎变得嗓音沙哑和刺耳了,森林也失去了它的微妙和神秘。尽管幼年的栎树正在一天天发黄,尽管石南正在开花,但一切都似乎仍然带有冬意。上面是冷冷的、迟钝的松树,下面是冷冷的、迟钝的、高大的石南,这些树木都很僵硬,都富于抗寒的本领,这种情调与春天可很不协调。
虽然现在色似白石的石南正在鲜花盛开,虽然在你的眼里它们十分可爱,但它们哪怕是在偶或间也不会使人产生鲜花盛开的印象。它们予人印象比较深的倒好象是它们的枝头是浸泡在白露和白色的尘土里。它们在整个森林的暗无色彩之中表现了它们特有的、幽灵般的毫无色彩,这样一来,春天的感觉就被剥夺尽净了。
然而,又高又大的白石南虽然具有不可看清的属性但却异常可爱。石南有时候会长得高与人齐,它们会在矮小的、暗绿的灌木丛中以幽灵般的丰满往上伸出幼叶和暗白色的手指,它会在阳光下散发出甜蜜的香气,如果你去触摸,那它们就会散发出石粉般的、漂亮的烟雾来。你如果凑近一些去观看,石南的一串串小花萼就显得非常纤巧和白净,显得十分漂亮,石南的花心褐里带紫,雄蕊象针尖儿一样秀丽。你要是来到阳光下,你要是来到森林的边缘,那么,你看,这里的石南就会长得很高,它们会在模模糊糊一片雪白之中,在蓝天下,在光彩照人的苕子花黄的附近伸出它们的幼叶,由此而产生的效果,的确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确有如一种幻觉。
然而,情况虽然如此,在春夏之交这样一段停顿间歇的时期石南的指头儿由于正在开花所形成的一片模糊的白色只不过使松林的古老和陈旧徒增份量而已。这恰是间歇期的幽灵。
现在这一周是不开花的一周。然而,花是一种特立独行的小玩意,这里,那里,你仍然会时不时碰上一两朵早开的紫色兰(它们可生气勃勃,红光满面呢),会碰上一小丛一小丛蜂兰(这种兰花在协调中不协调一致,对它们的外表是满不在乎的)。你还会碰上矮矮胖胖、花儿开得十分茂盛的粉红兰,这种兰花有硕大的、很象饱满的麦穗一样的穗状花序,它们的颜色虽然刺眼,但分外美丽。这时节麦穗奇异的穗子已经在抽穗了,在一片紫色之中,会悬挂起小花儿娇嫩的粉红色残片。你还可以看见非常可爱、堪称上选的奶油色兰花,在长长的、娇嫩的唇瓣上有褐色的斑点。这种花生长的地方比较潮湿,有奇异柔美的穗状花序,外貌十分珍贵。还有一种兰花很小,十分逗人喜爱,呈黄色。
但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反正夏天的成为夏天并不是因为有兰花。兰花过分孤傲,也过分冷漠。灰蓝色的山萝卜已经开花了,但究竟还没有多到足以形成一种气候。只有在往后,在烈日炎炎的日子里,它们才会突然间引起人们的注意。在小径的路边有野百里香奇异的玫瑰色垫子。不过这些东西也与其说是真正的东西倒不如说是样品。要有野百里香,那就还得等上个把来月吧。
蝴蝶花的情形也是如此。在梯田上半部的边缘,在石头缝里,这里,那里,会点缀着一束束奇异的深紫色蝴蝶花。这种花很漂亮,但意义不大。这一带这种花本来就为数不多,风一股劲不断地吹,这种花不是被吹坏了,就是被吹残了。第一阵狂风来袭是来自地中海,这股风并不寒冷但十分令人讨厌,它粗暴、顽固。以后会安静一段时间。继而是从亚得里亚海吹回来的风,这股风严寒刺骨,令人丧气。在这两次大风袭来之间,深紫色的山萝卜象燃烧似的又是颤动,又是撕扯,又是缠绕。而黄色的石蔷薇则在它们瘦弱的花梗上迎风招展。它们好象心中抱有这样一种希望:别开得这样匆匆,就好了,最好还是姗姗来迟吧。
真的,何必匆匆!五月间,大风将减弱风势,烈日将抖掉它身上的自我忧虑。到了那个时候夜莺就会歌唱永远不会中断的歌了。托斯卡纳的布谷鸟儿行为谨慎,歌声是不大听得见的。但到了那个时候,它们的咕咕咕将变得比较容易被人们所听见了。再后来,逗人喜爱的灰色的、丁香花似的山萝卜将充满柔情、骄傲和满身是刺、极端顽强地开花,直到天空出现紫色的光辉,直到新的、清澈透明的光明随处可见。
山萝卜半是野生,半是人工栽培。农夫有时候会跑来挖山萝卜根和菖蒲根(菖蒲粉是至今还有人在使用的一种香粉)。于是,在五月里,你就可以在岩石上、梯田上和田野里看见山萝卜正在发出紫色的光芒,空气里将弥漫浓郁的芬芳。但你不会在心,你甚至连知道也不会知道。这里到处都是山萝卜,都是看不见的橄榄开花以前开放的山萝卜花。
可现在既非五月也非六月,现在是四月底,是春夏之间的间歇期。现在夜莺在不停地歌唱,现在豆花在豆田里快要谢了,豆花的花香也正在随着春天的逝去慢慢消失。现在小鸟儿在窝里孵卵,橄榄树和葡萄树正在修剪,耕作的最后阶段也已经结束,现在手头的活儿不多。象这样再过两三个星期,直到豌豆成熟和收获的日子真正到来。到了那个时候,在长达两个月之久的豌豆收获季节,农夫们将蹲在豌豆田里,不停地捡起豌豆来了。
继之而来的将是变化,是没有止境和迅猛的变化。与天气阴沉的国度相比,阳光和煦的国度其变化比较富有生气,也比较彻底。在那些天气成天愁眉苦脸的国家里灰暗具有永久的属性,其表面所发生的变化往往转瞬即逝,不会留下真正的印记。在英国,冬与夏的易位就总是在一片阴暗之中。在表层之下有灰暗的下层土,在下层土里严寒持久不变,在下层土里存在着阴暗的真实,但在这种真实中鳞茎会生长,在下层土中真实具有鳞茎的属性,鳞茎是一种持久的、可以贮藏的东西,有着顽强的精力。
但是,在那些阳光普照的国家,变化是真实,而永久是人为,而且只不过是予以束缚的一种条件。在北方,人们总是基于本能倾向于将太阳发光设想为一支在永恒的黑暗中点燃的蜡烛,烛光终有一天会熄掉,太阳终有一天会不发光,但永远的黑暗将不断统治世界。因此,在北方人的眼中,感官可以认识的世界从本质上看是悲剧性的,因为这种现象性世界有暂时性,因为这种世界终有一天会终止其存在。现象世界的存在正意味着终止存在,而这,也正是人的悲剧感所据以产生的根源啊。
然而,在南方人的眼中太阳却居于统治地位。假设说每一个感官可以认识的躯体都在宇宙中消失不见了,那么,明亮的光——太阳的光辉将依然存在。绝对属于阳光。阴影和黑暗是相对的,这仅仅是因为有什么东西隔在一样东西与太阳之间所形成的。
一个普普通通的南方人基于本能的感觉就是如此。当然,如果你要诉诸理性,那你也可以提出太阳同样也是一个人的感官可以认识的躯体这样一种论点。据此,太阳既会由不存在而存在,也会由存在而不存在,太阳的本性因此也是悲剧性的。
但这仅仅是一种论据。我们认为,既然我们在黑暗中要点燃烛光,因此,在太初无限的黑暗中,某种第一推动力就必须点燃太阳。
这种推论异常目光短浅,而且是似是而非的。我们其实并不了解太阳究竟是不是由不存在而存在,我们也缺乏足以据以猜测太阳将在某一天终止存在的半点依据。我们根据真实的经验所知道的只不过是当某种物质性的客体介于我们与太阳之间阴影就会产生,而一当这一居介入位置的客体移开了,影子就会消失不见。所以说,在暂时性的、过渡性的、注定要消亡的、常常要使我们的存在碰到困扰的东西当中,阴影(或者说黑暗)就是纯属暂时性的一种。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就不妨将死亡看作是一种永远介乎我们与太阳之间的东西。这正是南方人对于死亡的一般的和根本的观念。但即令如此也不会稍稍改变太阳。对人类来说,根据经验,永远存在的只有发光的太阳,黑暗的阴影只不过是由于介入而产生的偶然性现象而已。
由此看来,严格地讲,世上从来就没有悲剧。宇宙间是不包括悲剧的。人类之所以是悲剧性的,其原因仅仅在于人类对死亡相当畏惧。在我看来,假使太阳会永远发光,不管费多少口舌太阳今后也将发光,那么,死亡就没有那么多可怕之处。在阳光下,即使是死亡也阳光和煦。对阳光来说,终结是不会来到的。
我认为,托斯卡纳春天的迅速变化为什么与悲剧感无关的原因就在于此。“去年的积雪到哪里去了?”这是什么话,它该到哪里就到哪里去了。八个星期以前小朵小朵的蓝乌头现在何方?这我可既不知道也毫不介意。乌头光辉照人,太阳在发光,太阳发光就说明变化,花瓣儿啊去了复来。冬天的乌头光亮地来又光亮地去。此外还有什么呢?太阳总在发光。如果我们不这样想,这可就是我们的过失了。
写于1926—1927年。1927年10—12月发表于《新尺度》。1936年收入《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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