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意大利的皇家大道是从慕尼黑出发跨过蒂罗尔,再穿过重重大山经由因斯布鲁克和博岭①,然后到达维罗纳。当年皇帝们② 南行前呼后拥的大队人马走的就是这条道路,由美丽的意大利回到他们自己的德意志,也是走这一条路的。
可古老的帝国为了保持虚荣在固守德意志的精神上究竟达到了什么程度?德国历代的国王们是不是把已成既往的罗马帝国继存下来了?也许这个帝国从来也没有真正存在过而只不过是听起来调门很高,听起来神气活现的吧。
也许一定程度的狂妄自大③ 是德国人与生俱来的本性。
①蒂罗尔及因斯布鲁克在奥地利境内,博岭属意大利。
②“皇帝”指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帝国”指神圣罗马帝国。
③此处原文为德语。
如果世界上的一切民族都能够意识到各个民族都具有一定的特点,如果世界上的一切民族都能够做到对旁的民族所具有的特定的民族性持理解和赞可的态度,那么,世界上的事情就会简单得多了。
时至今日,皇家的大队人马再也不会南行,再也不会有什么皇家的队列跨越这一带的重重大山。这条大道已经从人们的心里被抹掉,这条大道已经被人们置之脑后。不过这条大道仍然存在,路上的一个个标志也依然屹立在这儿。
现在这一带还有许多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像。这些受难像不仅仅是这条大道的诸多象征而且至今与这条大道还或多或少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当年一队队皇家的队列由教皇赐福,由大主教们伴随,一定沿路象栽种一种新品种的植物一样把这一尊尊神圣的偶像树立在群山之中,以后,又基于当地的土壤和当地民族所表现出来的接受程度和态度,这些偶像于是又大大地多了起来了的吧。
如果路过巴伐利亚高原和丘陵地带,你不久就会意识到这一带不啻是另一个国家,有着另一种宗教。这里简直等于是一个奇异的国度,显得十分偏僻和遥远,几乎与世隔绝。或许,巴伐利亚是早已被人遗忘的那些皇家人马的国家吧。
沿着这一带一条条畅通无阻的道路前往山区,对于路上的耶稣受难像和神殿你不会十分注意。这大约是因为你对它们的兴趣已经消失。受难像的本身实际上什么也不是。受难像只不过是由厂家生产出来抒发伤感主义情绪的制成品。人的灵魂不会把受难像放在心上。
但是,久而久之,等到一座座耶稣受难像在各自的篷盖下一个一个朦胧地、隐隐约约地出现在人们的面前,这些受难像就给这一带的整个农村带来一种新的氛围,就会给这里的空气带来一种黑暗和负担(这一带乡村的空气本来由于高处积雪的反射是相当不自然地明亮耀眼和弥足珍奇的),就会使黑暗笼罩着大地。来自山上的光是珍奇的,超凡出尘的,充满了奇异的光辉。在这条畅通无阻但杂草丛生的路上,每逢道路拐弯的地方,人们就可以时不时看见一尊耶稣受难像。这些受难像的上面都搭有尖尖的篷盖,它们会投下影子,也会投下一种神秘的气氛。
一天傍晚,我独自一人来到山脚一片沼泽地带,天空一片铅灰,天空与尘世无涉,天空看不清楚,一座座小山几乎一片漆黑,我为之一惊,我猛然间进入有意识的状态。在几条小径的交会处有一座耶稣受难像,在耶稣的两足之间有一小把罂粟花。我首先看见的是罂粟花,然后才看见耶稣像。
这是一座古老的神龛,是一位巴伐利亚农民的木雕创作。耶稣是阿尔卑斯山下的一个农民。他颧骨很高,他四肢壮实。他的面孔十分平常但已有残缺,他两眼盯着对面的一座小山,他的脖子显得相当僵硬,他好象在与钉子和十字架相抗争,他好象要摆脱他无法摆脱的命运。这是一个在精神上被钉住了的男人,但这个人正在顽强地跟束缚和屈辱抗争着。这个男子汉正当中年,他平凡,粗鲁,具有农民的某些卑贱的地方和某种坚定不移的高贵品质,正是基于这种品质,他的灵魂才决不会对环境采取屈从的态度。他的灵魂平凡得几近茫然若失,然而他,这位以耶稣受难像的形象来体现的中年农民却正在坚定不移地抵抗着他的悲惨命运。他决不投降。他的灵魂是执著的,他的意志是坚定的。他就是他自己,他不管他所处的环境如何,反正他的生活道路是已经决定了的。
沼泽地带的对面可以看见由一座低矮的,平顶的农舍向外射出的光线微弱,桔红色的方形灯光。我记得这一家的男人和他的妻室儿女在大雨倾盆、雷电交加的时刻是怎样抱着干草进入他们的小屋,记得他们一家老小是怎样一声不吭地紧张劳动,干活一直干到天黑的。
他们的身躯前趋,他们的身躯躬得快要挨着大地,他们的躯体几乎躬成了圆形;他们的两臂圆抱,他们紧紧地抱着干草,他们的两臂柔和地贴近他们的前胸和躯干;干草热辣辣地刺痛他们两臂和胸部的肌肤;他的肺部充塞着草本植物枯干的气味;大雨如注,大雨淋湿了双肩;他身上的内衣和结实发烫的肌肤紧贴在一起,大雨来势很猛,大雨给生机盎然的肉体带来惬意的寒意,大雨不声不响地淌到腰部;这就是农民,这就是具有肉体知觉的、热情的角斗士。这种种景象太令人陶醉了。这很象服下安眠药或令人心醉神迷的药剂那样令人感到陶醉;在大雨中把肉体要承受的重荷拎起来,跌跌撞撞地经过丛生的杂草进入小屋,在小屋里卸下两臂的负荷,把干草扔在干草堆上,在干燥的小屋中再一次感受到光明和自由,又向寒冷的大雨走去,又在大雨中弯下身子,又抱起重荷,把身子挺直,然后重新回到小屋里来。
正是这,正是这种肉体感觉上永无休止承受的压力和所产生的奋起使人的身体充实和具有活力,并且使心灵充满热,使心灵处于麻痹状态。肉体经验的这种麻痹状态和热最终会变成桎梏,最终会变成一种钉死在十字架上的酷刑。这是一股感觉经验之流,这就是农民的生活及其生命的完成。但最终这种情况会使农民变得快要发疯,因为等待着他的命运他是无法逃避的。
这是因为:这里头上总有来自群山的奇异的光,总有冲过粉红色沙洲进入松林中一片黑暗的冰河的神秘性,空气中总有微弱的冰的气味,总有水流湍急嘶哑的声音会传入人的耳膜。
冰的光辉以及头上因为雪而反射的光相交融,光是永远不会受到生命之流和生命的温暖的制约的。光照射在头上,光超越一切生命,光超越一切生命之源那柔和的、湿漉漉的火。因此,人类应当在自我否定的光辉中生活。
巴伐利亚高山地区的男人和女人在体态上都有着奇异的,非同一般的美。他们身材高大,利落、漂亮、蓝色的眼睛十分清澈,瞳孔又小又紧凑,虹膜都漂亮极了,恰似照耀在蓝色冰层上的光。他们修长完美的四肢和笔挺的身躯好象完全是用有生命的什么物质雕琢而成,它安详,与尘世绝缘,所以具有鲜明的、似乎是与肉体有区别的特殊性。哪里有巴伐利亚人就好象那里的一切都会相形见绌,都会向后退缩,就象碰上了严重的霜冻似的。
他们的美就是这样几乎具有一种奇特的、明确的特立独立性,就好似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要跟他们的同胞远远地、永久地分隔开来似的。
但他们欢乐,他们不妨说是具有艺术家灵魂的唯一的一种人群。他们至今还在以出自本能的完美上演神秘剧,他们至今还会在山野里奇奇怪怪地唱歌,他们喜欢假装,他们喜欢哑剧,他们的游行队列和宗教节日都表现出一种庄严肃穆和狂热的劲头,都会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的。
这是一种惯于走向神秘的、感官方面的欢悦的两极的人群。他们的每一种姿态都是来自生命的本原,他们的每一种表现都是一种符号语言。
说到知识,这里有感官上的体验;说到思想,这里有神话、戏剧、舞蹈和歌唱。一切事物都有血有肉有知觉。但这里的万物都不是出自心灵。心灵是自然热的四处弥漫,心灵与周围并不分离,心灵一直是被淹没了的。
此时此刻在我的头顶上一直存在着积雪永恒的、具有否定属性的光辉。在我的下面都是生命,是血肉在精心玩弄的热流。但上面是不变的不存在所发出的光。生命会死亡,生命会朝向这样一种不变的光辉走去。夏天和地上盛开的蓝的、白的花儿在人们的劳作和狂喜声中逝去,消失,变成照耀在我们头上的光,光是寒的,光在等待,光会等着一切向存在状态转化的时刻重新到来的。
那结局展现得十分清楚。这位农民别无选择。命运以超越的姿态在他的头上闪现着微弱的光,那是永恒的,不可思议的不存在所闪现的光。而这也正是我们的生命,这是肉体所经历的劳作与热烈的混合,我们的生命随时都在化为蒸汽向上蒸发,都在向天上与永恒不变的光融合,这种光正是常年积雪所形成的光。而这,也正是永恒的结局啊。
歌唱、舞蹈、演出、进行肉体爱的传递、复仇、残酷、工作、悲伤、或者宗教,总之,不论诉诸其中的一种什么,最终的结局终归一样,最终的结局终归要化为永恒的、光芒四射的否定。由此也就产生了这位山地农民的最终了局,产生了美和完满。他的体型,他的四肢,他的面孔,他的动作,他的一切都构成了美和完满。没有消长,没有希望,没有变化过程的产生,一切都从来都是这样,一切都是永远如此结局永恒,结局无始无终,结局没有变化。一切存在与死亡都是结局的一个组成部分,而结局又总是永恒的,不变的。由此可见,既无所谓变化的历程,也无所谓死亡。一切都是存在,是现在的和永远的存在。这位巴伐利亚农民的奇异的美和最终结局以及在他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特立独行性也就是由此而来的。
耶稣受难像在表现这些道理上是十分明显的。在受难像的身上,本质正是利用木雕得到了再现。面孔空虚木然,几乎毫无表情。你会为之一惊,你会意识到耶稣的脸正是这些地方活生生的男男女女的脸,你会意识到这张脸是多么地没有变化和多么地定型。它漂亮,但这张脸恰似一种纯粹的形式,是木然不动的。在这张脸上同样有着潜在的卑贱、隐晦与残酷。这张脸是美,是纯粹美和造型美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位耶稣的身体同样显得僵硬而又定型化,但它具有奇异的对称美,在静态的紧张中,它成为一件明确的存在之物。没有运动,没有可能产生的运动。这个存在是固定的存在,它具有终结的性质,整个躯体被封闭在一种认识之中,这种认识美而完满。它被钉在十字架上。它并不忧郁,它并没有死去。它十分顽强,它知道它本身的无可否认的存在,它对于感觉经验的绝对真实有肯定的认识。尽管他被钉在不可挽回的命运之上,但是,在命运容许的范围之内他却具有源自感觉经验的力量并感到欢快。正是因此他才能够毫不冷漠地对命运和由感觉而产生的神秘的喜悦采取接受的态度,他是完满的,最终的。他的感觉经验至高无上,是生与死的最后完成。
不论何时都是同样,在山坡上用镰刀收割庄稼,砍伐树木,在冰块漂浮的河上放筏子,在小酒店里饮酒,作爱,演哑剧,强烈而仇恨地仇恨,在香烟缭绕的教堂里走火入魔地匍伏在地,在奇特的、阴暗的、听天由命的、祈祷丰收的行列中行进,砍倒年轻的白桦树,参加丧葬,这种种和一切都没有两样,阴暗的、强有力的、神秘的感觉经验都同样会集于他的一身,他无知无识,他注定不会超越结局的绝对,这也就是说,对于至高无上的、永远适合的、伟大的、冰冷的不存在状态的不可变更性,他是注定不可能超越的。
继续走,溯伊萨尔河而上,走向奥地利,小溪越来越小,溪水越来越白花花的,空气越来越有寒意,北面的山充满了魅力,北面的山由于鲜花盛开光彩照人,但北山的魅力到了这里却在消逝并终于让位于黑暗,让位于不祥的预感。走到这里我又看见了一位小小的耶稣,这位耶稣好象恰是这个地方的灵魂。道路沿着溪流,溪流同白花花的冰块在一起沸腾,溪流流经岩石和高耸在上的狼一样的松林,流经粉红色的沙洲之间。空气寒冷,空气严酷,空气高在天际,一切都是严寒,一切都彼此不相联系。在路边,在一个小小玻璃匣子里有一位小小的用木头砍成的耶稣,他的头倚着他的手,他略有倦意,他在执著地沉思,他的肘部以奇异的、呆呆地出神的姿态往上扬,他的肘部靠在膝上。他超然地坐着陷入梦幻和沉思,他头上戴着金黄色的荆冠,身上穿的是一件小小的红色法兰绒袍服,这是一个农妇为他缝制的。
毫无疑问,他一定至今还坐在那里,那位小小的、脸部的表情茫然、身穿红色法兰绒袍服的耶稣一定还在那里梦想、沉思、忍耐和坚持着。他满怀忧思,就好象世事在他的心目中实在不堪忍受似的。解脱无路,即使是死亡也不会提供解脱的途径。死亡不会为存在于灵魂深处的忧虑带来答案。忧思就是忧思,忧思决不会因为操刀一割而停止存在。死亡既不创造也不毁坏。存在的,就总是存在着的。
那位小小的、沉思中的耶稣对此异常理解。可他在沉思什么?他的业已定型的忍耐和耐心是忧伤的。在命运所表现的一片宁静之中,他内心又有着什么性质的渴求?这个问题关乎“活着还是死去”,这大约就是问题的所在吧,但是,对于这个问题死亡却无法作出解答。这个问题与活与不活有关,这个问题涉及存在——存在与不存在。坚持与不坚持并不是问题的所在,忍耐与不忍耐同样并不是问题的所在。结局岂非终归是化为乌有?如果结局并非如此,那么,有又是何物?头上积雪永恒的光在永远闪烁,这光对一切生命的全盛时期都不会拒不接受,这光永远不会发生变化。结局既然是光明的,永恒的,既然最终要复归于雪白的不存在状态。那么,存在又是何物呢?
走近阿尔卑斯山转折的地方,走向山的绝顶和南坡,受教育世界的影响就可以重新感受到了。巴伐利亚在精神上是处于偏僻的角落,迄今与外界很少发生联系。那里的耶稣受难像古老、灰暗、抽象,那里的耶稣受难像很小,小得很象真理的内核。但是,深入奥地利的境内,那里的耶稣受难就变新了,就漆成白色,就比较大,也比较突出了。那里的受难像是晚近期的表现,比较内省,比较具有自我意识。但是,情况尽管如此,那些受难像仍然真实地体现了人民的灵魂啊。
在奥地利的境内,这里,那里,一座耶稣受难像究竟是出自哪一位特定的艺术家之手你常常可以一眼就可以分得清清楚楚。在泽姆山谷,在蒂洛尔的中心,在因斯布鲁克的后面,有五六座受难像就是出自同一个雕刻家之手。这位雕刻家不是那种表现一种观念和信条的农民。他大约是一位艺术家,他应当受过训练,颇有头脑,他大约是在维也纳工作。他看来是在有意识地为表达一种感情作尝试,他并不是在为表现一种真理或一种什么宗教上的论据做其蠢无比的努力的。
由他雕刻的一尊受难像被放置在又阴又湿的克兰姆山谷的深处,山谷好象从来就处在半昼半夜,一切都影影绰绰,道路的一边是悬岩和生长在高处的树木。另一边是永不停息的、在巨石之间盘旋奔流的溪水,喧声没有片刻的歇息。河对面巨石高悬,上面是高高的天空。于是,走在路上就好似是在半夜半昼的时分,就有如置身地狱。就在这样一条小路(驮马正在经由这条小路爬上偏僻的、四面是山的一座座山村)的下方,在一个阴森的地段,一位身材高大、面色苍白的耶稣正在那里被悬吊着。他的身躯比真人还要高大。他身躯前倾,他刚刚死去,他的发育生长十分完全的身体的重量完全集中在钉住他的双手的钉子上。这样一来,死亡的、沉重的身躯就只好往前倾,往下坠,就好象由于本身的重量他将要与十字架分开,很快就要倒下来似的。
这就是了局。他的脸由于委顿的、死一般的表情显得毫无感觉,他的脸由于痛苦被雕刻得相当残忍。一张丑陋但富于热情的嘴由于因死亡而带来的幻灭感是永远下垂的。死亡就是彻底的幻灭,死亡有如一纸加在整个躯体、加在存在、加在忍受、加在疲敝、加在人的热情上面的封条啊。
小路阴森而又潮湿,溪水永不停息地在咆哮,有如痛苦永远也没有终结。赶马人沿着位于山谷一侧的小路往上攀登,他距离这位身材高大、脸色苍白的耶稣越来越近,他走过耶稣的身边,但他并不抬头看一看,他把他的脸朝向一边,可他脱帽,他的坚不可摧的高兴劲儿后缩了,他好似要把他本身的存在加以消除。他在一片阴森之中匆匆地往前赶路,他跟在马匹的后面爬上陡坡,高大的、苍白的耶稣被高高地吊在那里,在扩大,在延伸着。
赶马人心存畏惧,尽管他是一个壮汉,但畏惧之心在他的身上始终是存在的。他的灵魂并不坚强。他的灵魂由于畏惧而变得畏缩和苍白。头上群山阴森,下面是阴森处溪流在怒吼。他的心在恐怖的磨盘间被磨得嘎吱嘎吱地响。他在已经死去的耶稣那被扩大、延伸的躯体旁边经过之时脱帽这是在向死亡之神致敬。耶稣就是一位死亡之神他就是死亡的化身啊。
赶马人认识到这位会导致死亡的耶稣是至高无上的主。看来这位山区的农民是将恐惧的基础建筑在对死亡,对肉体的死亡满怀畏惧之上。舍此而外,他什么也不明白。他的感觉所能达到的极致在于肉体上的痛苦,在于肉体上的痛苦达到极致的地步。他的生命的顶点亦即他的完成正是死亡。正是因此他才会对死亡十分崇拜,才会在死亡的面前鞠躬,才会被死亡弄得成天感到害怕和迷惑。死亡就是他的生命的完成,为了使他的生命的臻于充实和完满的境界,他是必须经受肉体痛苦的折磨的。
恰恰是因为有上述原因,在一个个山谷里这一座座肉体上死亡的纪念碑才会随处可见。再往前走一小段距离,在一座桥的桥头也有一座耶稣受难像。这位耶稣的身材比较小,是出自同一个雕刻家之手。此一耶稣有一把漂亮的胡须,身材瘦小,身体吊在十字架上似乎比较轻松,而彼一耶稣则身材高大,皮肤黑黑的,长相相当漂亮。不过不论是此一耶稣还是彼一耶稣,反正这两位耶稣都是死亡不偏不倚最终取得胜利的象征,而且这里所说的死亡是彻底的死亡,是否定性的死亡,是象抽象的死亡意义一样的完全的死亡,是同犬儒主义在终结的完成的理解上大异其趣的。
处处都一直在遭受肉体上的痛苦、突发性事件和突然死亡的困扰。每逢灾难降临到一个人的头上,关于这件灾难性的事件就会留下一件小小的纪念物用来向伤害与死亡之神祈求赎罪。那可能是表现一个人挺着胸脯站在水中,他往水下沉没,他双手伸向天空。如果将这样一张画像镶在木框里挂在树上,那么,这个地方就成了纪念这个事件的圣地。如果是一棵树倒下象打断一根树枝一样打断了一个人的腿,血在往上直喷,那么,就会往石头上挂上一幅粗糙的画。性质怪诞的苦恼和恐惧总会突然产生,在灾难发生的地方,为了以存永久,一幅小小的图画总会由人用钉子挂起来的。
这就是崇拜,这就是对死亡,对向死亡进军,对肉体的暴力和对痛苦的顶礼膜拜。这中间当然也存在着某些粗暴以至狠毒,这有些象某些腐败行为,这是一种回忆的形式,这是表现我们在沿着我们生命产生和发展的道路重新回过头来哟。
转到山脊走上往南通往罗马的皇家大道,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变化出现在眼前了。这一带的耶稣有着不同的性格,在风格上或多或少都遵循现实主义的手法。其中的一位耶稣虽然被钉在十字架上但姿态优美,头发光洁,他活象是邓南遮①的少爷装成受难的圣徒但实际上是一个花花公子。这位耶稣连受难也要按照十分讲究斯文的当地风格。雅致在这个地方非常重要,这十分符合奥地利的风格。你大可把这位年轻人装出这样一副引人注目和相当新颖的姿态想象为他这仅仅是为了博得妇人的欢心。这恰是维也纳的习尚。这中间当然也存在着勇气和机智。正是身体方面所具有的极富个性的骄傲才战胜了环境所造成的困难。以匀称、雅致的形式所表现出来的骄傲和满足,还有那一头漂亮的头发,那优美的丰姿,这看来比死亡和痛苦的严峻事实还要重要。这可能愚蠢,不过同时也是值得推崇的。
但是,再往南行,临近新的山脊,耶稣受难像的上述倾向就逐渐减弱,变得带有伤感的成份了。这一带的耶稣雕像一个个仰首向天,两眼低垂,表情凄怆,完全是被公众普遍接受的雷尼② 风格。这些耶稣都哀伤太过。他们都在仰望上苍,都在怀着自我怜悯之心在想着他们自己。其他一些耶稣也象挽歌一样优美动人。这是许多死去了的雅辛托斯③ 以其英俊但却死亡了的青春被提高和发展了展示在人们的面前。
①邓南遮(1863—1938)是意大利著名的诗人,小说家,戏剧家,记者和政界的头面人物,一度是墨索里尼的御用文人,狂热的法西斯分子。
②意大利十七世纪博洛尼亚画派油画家和版画家,新古典主义的先驱。曾为罗马教皇作壁画。
③希腊传说中的美少年。
男性青年的躯体在十字架上前倾,很象一朵凋谢了的花儿。人们会觉着这些耶稣唯一的真正特性就是死亡。死亡多么可爱,死亡多么激动人心,死亡多么真实,死亡多么令人满足!这是完全符合挽歌的风格的。
这里还有一些一般的由厂家制造的耶稣,它们并不十分重要。这些耶稣同我们在英国看见的一样,毫无特点,空洞无物,十分俗气。不过在这些耶稣的身上有用红色油漆彩绘成的伤口和流出来的鲜血,这倒是很能感动人的。
从布伦内罗① 往南,我只见过一些俗不可耐或表情伤感的耶稣受难像。在这些耶稣的胸部和膝部都有很大的伤口,腥红的颜色往下淌,往外冒,这一来,钉在十字架上的躯体就变成了可怖的红白相间的条纹形物体,不过说得更确切一些,只不过变成了一些令人看了会感到恶心的红色条子的物体而已。
① 在意大利境内。
人们常常在山区小道拐弯的地方往岩石上涂油漆;在通往金兹灵的路上涂的是蓝白两色的小圆圈,在通往圣雅各的路上涂的是红色的色块。你打算去什么地方,你就可以按照蓝白圆圈、蓝白三道横线或是红色的色块所指引的路线往前。岩石上的红色是用红色油漆漆上的红色,这种红色同耶稣受难像上的红色是同样的一种红色。所以说,既然耶稣受难像上的红色是用油漆漆上,那么,岩石上的路标也同画液一样,也是会使人动感情的。
这些受难像的表现手法都十分强烈,在一片强烈的眩目
感之中,我忘不掉伊萨尔那位沉思默想的小个子耶稣。他穿着小小的红色法兰绒的外衣,头上是镀金的荆冠。在我的心目中,那位耶稣至今仍然是十分真实而亲切的。
“去赢取荣誉吧。大言不惭的人啊——穿上你的法兰绒衣裳吧。”① 可为什么为了使我高兴,他的外衣一定要用红色的法兰绒呢?
① 此处原文为法语。
在圣雅各附近的山谷中(刚刚跨过山脊),距铁路很远,路边有一座很大、地位很重要的神殿。这是一座华丽而怪诞的教堂建筑,外部粉成粉红和奶黄色,有许多华丽的小拱顶。里面的耶稣像给我留下了最为惊人的深刻印象。这位耶稣身材魁梧,孔武有力,他坐在十字架的前面,想来这是表现他复活之后坐在坟墓旁边的吧。他侧身而坐,就好象终结已经过去,就好象终结已经结束,就好象兴奋也随之消逝,就好象唯有体验所产生的结果还依然存留似的。在他的强壮有力的、赤裸的、累遭挫折的身上也有血污,他坐在那里显得十分笨重。但真正使人感到可怖的是他的脸。他的脸在沉重的、曾经上过十字架的肩上稍稍偏转,他似乎在观看什么。他的身体被人钉死过了,他的脸令人感到超乎一切的可怕。他的眼睛对准着一个目标但好似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的眼睛好象只能看见他眼睛本身的血液。这样说的根据是他的双眼都已经充血,眼白已经变成了腥红色,虹膜也已经变成紫色的了。这一双红色的、充血的眼睛的瞳孔有着血污,这一双眼睛异常可怖,这一双眼睛好象在透过不久以前由于残酷的死亡所流出的鲜血在看着每一个走进神殿的人,这两只眼睛简直可怕极了。他那赤裸、强壮的身体已经有过死亡的体验,他坐在那里十分沮丧,他只有结束、笨重和沉重之感,说沉重,是由于耻辱。他的生命仅仅还存在于他的脸上,他脸上的表情是凶恶的,可憎的,有如一名罪犯虽然生性残忍但却经受了痛苦。在这张僵死的、受过打击的脸上和充血的两眼里你不能发现因悲伤和仇恨而产生的犯罪感觉。他已经被征服,已经被粉碎,已经被打垮,他的躯体是由痛楚所堆积起来的一个总体,他所代表的只不过是不可思议的屈辱。但他的意志仍然顽强和丑恶,将仍然与深深的仇恨结成一体。
一个这样的形象坐在这样一座漂亮、华丽、粉成粉红色的神殿里实在令人感到诧异,而且这座神殿是座落在阿尔卑斯山的山谷,再说,在我们的心目中,阿尔卑斯山山谷尽是鲜花和传奇,就象英国塔特陈列馆里面收藏的画幅似的。“奥地利的蒂罗尔之春”在我们的头脑里等于朴实无华、返璞归真的秀美之梦。但这种梦境竟然也将这位痛苦与死亡沾污了其笨重躯体的耶稣也包括在其中,这位耶稣壮实而又充满活力的生命已经被肉体上所经受的暴虐征服,他的充血的两眼仍然在回顾,而且他的两眼仍然充满了仇恨,是表情极度悲哀的。
这座神殿维修得很好,显然经常有人前来朝拜。里面挂满了作为还愿的物品和献上的祭物。这座神殿是顶礼膜拜的中心,是某种令人感到可憎的顶礼膜拜的中心。以后,就好象肮脏的精灵就居住在这个地方一样,黑色的松林和山谷中的溪流也似乎变得肮脏起来了。鲜花因此好似并非出自天然,山巅积雪的光辉也因而好似只不过象极度的、冷讽热嘲的恐怖在闪耀而已。
再往前走,在那些人口稠密的山谷中,所有的耶稣受难像都或多或少受到损坏,都显得比较俗气。只有在很高的地方(那些地方的受难像越来越小)才有古老的美,才有宗教。越往上这种性质的纪念物越来越小,到了雪山,这种纪念物竖立在那里就活象一根标杆,或者说,它就象一支箭但箭羽是朝上的。受难像头上尖尖的篷盖就是箭羽。篷盖下,受难像简直是一件小玩意。雪花儿向小棚子的地面吹,吹向没有遮掩的耶稣。四周是银的世界,四周是由山巅所形成的可怖而又雪白的曲线和凹面,山峰之间的银白下陷,但一条条小路仍然通过山峰。山峰所在,也就是道路走到绝顶了。走到山顶,最后一座耶稣受难像就呈现在眼前,受难像有一半埋在雪里,它小巧,上面好象是装饰似的蒙上了雪花。向导在前面慢吞吞地领路,他步子沉重,他对圣像不予理会,他并不向他致敬。再往前走,山区的每一个农民都要脱帽。但这位向导却满不在意地慢吞吞地走着。由于职业上的关系,现在他倒成了要人了。
距梅兹不远,在乔芬的一条小小的山路旁有一尊倒在地上的耶稣像。为了害怕冰冷刺骨的寒风会吹散我的意识,我一边匆匆下山一边仰望四周一座座永远不变的、光辉照人的积雪的山峰。雪峰犹如空中不朽的刀光剑影。于是,我飞奔,我跑进一座古老的苦修院的刑具室① 里去了。它位于寒气逼人、怪石嶙峋的山坡上,四周都是雪山,雪山都高出云表。
① 原文为德语。
木制的屋顶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屋顶布满了地衣,地衣在生长着,象丛生的植物似的。标杆下,岩石上,有一位被绊倒在地的耶稣,他失去了两臂,他躺在地上姿态很不自然,他全身赤裸。这是一尊座落在光秃秃的、没有琢磨过的岩石上的木雕。这是古老而又粗糙的耶稣雕像之一。这种雕像一般是用木头砍成,都有很长的、楔形的四肢,都有细细的、线条单调的双腿,这种雕像对于真正的神灵,对于表现宗教上的真理的欲望来说当然十分重要,然而,这种雕像都不是基于感觉上的经验而雕刻出来的。
这位倒在地上的耶稣齐肩失去双臂,双臂仍然钉在十字架上,就象那些挂在神殿里还愿的物品一样。不同的地方在于这两只胳膊只以掌心为起点被吊着在东摇西晃,掌心仍然被钉着,两臂的肌肉是用朽木胡乱雕成,令人一看就觉着不对头,就觉着被弄颠倒了。寒风一忽儿把两臂刮得摆向东,一忽儿把两臂刮得摆朝西,两臂在这荒凉、冷漠的石山上予人以痛苦的印象。标杆下,这位耶稣倒在地上背部着地的姿势十分怪诞,我并没有接触它的胆量。我捉摸着:谁会跑来把这件已经摔坏了的东西取走,还有,谁要是这样做,那他又会是出自什么目的呢?
写于1912年。1913年3月22日载于《维斯敏斯特公报》。1916年载《意大利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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