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东英格兰 龙屋堡

  艾佳放下唇边的长柄杓,叹了口气。“修伯,多放点蕃红花,盐也再多放一点,不用那么省。摊贩很快就会来,我会把少了的东西一一补齐,包括你的那些调味料。”

  她本无需如此说。毕竟经过七年的时间,这些人早该了解到他们的新领主不像他们的老领主那样,是个吝啬成性的人;然而这些人依旧胆小而怯弱。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些残忍又冷酷的家臣,怎能不令这些农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呢?

  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鞭打,是在艾佳四年前来到这裹后,才由她下令禁止的;是她的哥哥雷纳给了她这份权力。倒不是她心软,在必要时,她也是能鞭打人的,乃至判人绞刑;况且她哥哥不在堡内,她若不能在该严罚时不严罚,她如何治理得了龙屋堡?只是她认为赏罚得严明,不能矫枉过正。

  雷纳在此已七年,但一直到四年前艾佳来了之后,才由她废止家臣对奴隶的酷罚。倒不是雷纳赞同或是默许家臣乌那的所作所为,而是后来的三年里他不在堡内,他打仗去了,根本不晓得堡内的事。

  笼屋堡是个好地方,而雷纳得到它并不是靠武力;他甚至未花一兵一卒。当他率丹人士兵来到城下时,那个盎格鲁老领主惟恐他的一切化为乌有,便将他唯一的女儿嫁给雷纳,想藉婚姻继续保有他的产业。雷纳再乐意不过,不用一兵一卒即拥有这座城池,至于它的附带品——老婆和子民,他也乐于接收。

  那个老领主在婚礼过后不久即一病不起,终而驾鹤西归。于是雷纳便顺理成章的成为新领主。婚礼过后的九个月,城堡的女主人产下一男婴,而她本人却因为难产步上老领主的后尘。哀伤的人们熬过了哀悼期,如今他们是雷纳·哈拉逊的子民,也是他妹妹——艾佳.哈拉逊的子民了。

  艾佳的来到不仅废止了鞭笞,也中止了饥饿、强奸,以及因小小罪过便被处死的种种恶行。只是这儿的人长期生活在淫威下,他们的恐惧就和那些鞭痕一样,难以磨灭。正因为如此,艾佳才会对厨子轻声细语,连指示时也面带微笑。

  “也再浓一点,修伯。我知道你喜欢浓稠一点,而我也比较喜欢你的烹饪法。”艾佳又说。

  她的赞美使厨子露出了笑容。不过,不管有没有赞美,她都能使仆人心悦诚服——至少男仆人是如此。因为她是出尘脱俗的绝世美女,只要一抹浅笑,就能教男人为她全力以赴。

  她有高高的颧骨、小巧而直挺的鼻子、饱满而红润的朱唇,眼睛是粉蓝色的,有着弯弯的眉、长长的睫毛。但最美的是那头浓密、富光泽、闪闪发亮、金中带红的长发。

  和一般人比起来,她算是高的,但由于她的骨架纤细,便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柔弱感觉。她虽然瘦,但该凸的地方都凸得恰到好处。事实上,她胸部的比例比正常的还要大了些;由于她的腿又直又长,使她整个人看起来便更加赏心悦目。

  只要她一出现,人们的目光就都齐聚过去;此刻,当她走出厨房,人们的目光一样尾随着她。

  廊上的火炬已点上。艾佳这才发觉时间有多晚了,而大家都在等着吃饭。今天的晚餐之所以迟了,是因为这一次她和厨房的人花了很多时间才清算出他们少了哪些东西,以及少了多少。

  艾佳快步往大厅走,因为她知道她若没入席,修伯是不会上菜的。不过她的脑子仍在思索着丢失的东西。

  “七块面包、一半的调味品……偷儿偷调味料自然是想偷去卖,但面包如何解释?最近有谁胖了,你有没注意到?”

  她的保镖咕哝了一声,那个声音表示,没。

  “乌那一点也没偷儿的线索?”

  咕哝声又起,意思仍是,没。

  艾佳叹息了。这两星期来他们饱受失物之苦:食物、兵器,连牲口也在被盗之列。要不是这个贼有通天的本领,能来去自如,而且对堡内了如指掌,就是有人监守自盗。

  奇就奇在乌那至今仍未抓到那个偷儿。因为偷窃这项罪起码得受鞭刑,而乌那这个萨克逊队长爱透了鞭打人。早在艾佳第一次见到他时,就不喜欢他,那人不但傲慢无澧,还残忍冷酷。她本会辞退他,问题是只要她下达了命令,他就会遵守,这反倒使她没有名目将他辞退。此外,其他的卫士都怕他,比怕她还甚。

  到了大厅,她发现人们已经到齐,各成小圈圈在低声交谈着,没有人入座。她知道他们是在担心挨饿的日子又要回来了。其实他们应该知道,她绝不会让那种情形发生,不过旧有的恐惧总是很难磨灭。

  艾佳注意到,他们没有在她出现时立即噤声。她刚来的头一年,只要她一走进任一房间,裹面的说话声立刻停止。他们当然不是因为她是新女主人才如此,他们忌惮的是她的保鳔,他们都将他比喻为她的影子。

  “十呎道奇”才是他的名字。“十呎”当然是夸张的形容词,维京人的外号一向都是取得很夸张的。不过用十呎来形容道奇,倒也相差无几。他足足有七呎高,有壮如山岳的胸膛、吓人的红色大胡子、熊般的体格和架势,以及一双柔和的棕眼——至少在艾佳的眼中,它们是柔和的。

  没有人不忌惮道奇,连艾佳的哥哥也对道奇忌惮三分,尤其是在他手持战斧时。道奇那把斧头是一般斧头的三倍大、二倍重,光是看见他手持战斧的样子,心脏再如何健壮的人也会吓出一身冷汗。

  道奇从未离艾佳太远,他永远都在可听见她的范围,这种情形从她十岁那年开始。

  小时候,每当她那个家让她喘不过气来,艾佳就会跑到她那个不为人知的秘潭。有一次,她在潭边发现了浑身是血,背上嵌了把斧头,身前还有六、七道恐怖的伤口的道奇。那时她很是为难,如果找人来救他,那么秘潭便再也不是秘潭;如果不救他,她又于心难安,所以她拿出了针线缝合他的伤口,并采了些她知道能止血、消炎、愈合的草药替他敷上。而奇迹的,他活了下来。

  后来从道奇的口中,艾佳陆续得知他是挪威维京人,被他的亲哥哥卖给了奴隶贩子。他那个哥哥要奴隶贩子将他带到远东,而那些奴隶贩子告诉道奇,以他的块头和长相,他们将可自远东的宫闱得到一笔好价钱,他以后将衣食无忧,享尽荣华富贵,不过在那之前他会失去他的命根子。知道会有那样的命运,船一靠岸道奇当然拼命逃跑了,而那一整船的船员自然穷追不舍。结果,他们的尸体从码头一路延伸到林子里他那个密潭。

  当她的父亲得知有条无人但装满了货物的传泊在码头,他没收了船,把货卖了,中饱私囊。正因为如此,当那些尸体终于被人发现,他父亲并没有问太多问题,连她带道奇回去,只说了一句:“他是我朋友。”他也没有多问。

  有个像道奇这样的影子保镖,并不是件坏事。他吓阻了她父亲,使她父亲再也没有打过她一下,也让那些哥哥、姐姐再没有那么常欺负她。道奇很少说话,即使开口,他也惜字如金;不过随着相处日子,她已能从他那几个音中分辨出他的语意。

  她父亲有两个正妻和三个侍寝,她们每一个都生了很多孩子。到他死时,共有十个子女。而疼爱她的人,只有她的亲哥哥雷纳;他们的母亲是第二正妻。第一正妻共生了四女三男,他们的年纪都比其余的同父异母姐妹大了许多。

  事实上,继承产业的长兄,自己便有三个女儿,他当然比较偏袒自己的女儿,也自然会替他们先择婿,而不会想到还有亲妹妹没嫁;当然也就更不会想到艾佳。由于当地的年轻人都在新世界寻找财富,艾佳也就不认为今生她会有丈夫或是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艾佳最快乐的一日,莫过于接到雷纳要她到东英格兰和他一起住的消息。

  是雨浇醒了史力。

  持续的雨滴被树叶盛住,当树叶再也承载不了,雨便落下来泼洒在史力的脸上。不过甫一醒,后脑勺的痛楚立刻又把他击回到甜蜜的黑暗。

  当史力再次醒来,阳光刺疼了他的眼,虽然阳光并非直照在他的脸上,但被树叶柔化了的光线依然使他睁不开眼。而且,另一种痛也徘徊不去,虽然它已不若前次那么尖锐无情,但还是痛地令他连动也不敢动。

  他咬紧了牙关,微撑开眼,努力地忍耐,不教自己呻吟出声。好不容易,他抬起了手,想检查痛源,却发现手指颤抖不已,而且举起的手臂很难维持一秒。如此虚弱,看来他一定失血根多,……糟糕了,他显然离死不远了!只是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受了怎样的重伤?

  隔了好半晌,史力又试了一次;这一次他成功了,手臂半抬了起来。他先摸他的脸——他实在不确定自己何处受了伤,只知道全身都在痛。他的脸没有伤,只有薄薄的胡髭,那告诉了他他并没有昏迷多久,最多只有一天;他当然不晓得过去的十天里,一直有双温柔的手在替他修面。

  摸索着摸索着,他终于找到脑后的肿胞。他的手指才只是轻轻一碰,他便疼得差点晕过去。不过他安心了些,因为从它的大小,他知道那个伤要不了他的命。但由于没有破皮,也没有流血,他很纳闷白己为何会觉得如此虚弱?

  起初他以为一定还有伤,只是他还没感觉到,于是他开始动动身躯和四肢,看有没有其他伤处。然而除了麻麻的、僵硬的感觉外,并无不适,只是肚子凹了一大块;这一点他倒不讶异,毕竟他认为他有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嘛。此外,就是他的脚掌有点痛,就好像有人用棍子打过他的脚底板似的。

  接着他开始想,该怎么回大卫堡?骑马要一天,走路只怕要两天……然而光是想到坐起,他已怕得胃抽筋。

  史力在那里足足躺了一小时,不敢动,却又不得不动。最后,他用手肘支着地,然后一股作气的坐起。

  他的预感是对的。才一动,他立刻天旋地转起来,但最糟的是那股恶心欲吐的感觉。侧过身,他心想这下可要吐个七晕八素了,不料,却什么也没吐出。然而那种干呕更是难受,每一呕,都像是要呕出五脏六腑,而且这个动作牵动了他的头,使他痛得再次昏厥……

  史力再次醒来时仍是白天,不过他不确定是不是同一天。他还是浑身酸痛,头部的痛楚也仍是锐不可当,所以他迟迟不敢动。

  是腹肌和那股诡异的虚弱感催促着他,使他最后不得不逼自己再试一次。他需要食物——他觉得自己不是普通的饿,而是那种再不吃就会死掉的饿;他需要一张柔软的床,需要克莉丝的娇宠、照顾,而这些是他若继续躺着不动,可不会自己来到跟前的事物。所以他一咬牙,决定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站起来。

  他很缓慢,非常缓慢的坐起来。晕眩和恶心依然,不过由于有了心理准备,再加上防范,这一次他并没有被它击败。

  由于他不急着站起,于是慢慢调整视焦,一面观察周遭的环境。首先他发现他身上穿的不是原来的衣物——灰色的罩杉很宽大但相当短,显然它原来的主人是个大胃王。正因为罩衫太过宽松,使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瘦了许多;如果他有,他便会明白他的虚弱是因为没吃东西。当然,如果他注意到了,他一定会更纳闷乍心么短短一日他就瘦了那么多。

  接着他发现他的脚上套了双鞋底都磨破了的布鞋。他不由得猜想,如果他走得鞋底都磨穿,那就难怪他的脚底板会痛。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史力环视周遭。从树与树之间,他可以看到道路,但放眼所及没有半具尸体。会不会是其他人被发现,然后被带走,只有他因为爬进草丛而没被发现?但如果是他自己爬到这里,那他身上的衣物又作何解释?

  只稍稍一动脑,史力已头痛万分,所以他没有再去想。

  看了看天色,他无法确定是清晨还是黄昏,但他决定不管是什么时辰,他都最好在夜晚来临前找到救助。

  他一连试了好几次,都没法站起,总是晕眩得必须靠两膝和两手,才没有又倒回地上。当他终于站起并移动双脚时,他仍必须倚靠一棵棵的树干,由这一棵扑靠到另

  一棵。而当树与树相距太远,他便又是踉跄又是扑跌才得以前进。

  他没敢走到路上。此刻的他孤掌难呜,不但身体虚弱,而且连个自卫的武器都没有,他的武器全不翼而飞 战斧、阔剑、镶了珠宝的匕首,包括那条环扣上刻着雷神的槌子的皮带。要是让他找到是哪些贼偷去……

  忽然他闻到菜香。又过了片刻,他看到一间草屋。

  屋内只有女主人在。她只看了他一眼,便拉他到桌边坐下,拿出刚出炉的面包、奶油以及早上吃剩的饭菜给他。她又为他下厨,将本要给她丈夫当晚餐的松鸡烤给他吃。

  这位半老的徐娘像过去所有娇宠他的女性一样地娇宠他,不过她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他猜她说的是萨克逊的方言,他试了好几种语言想要跟她沟通,但那就像鸡同鸭讲,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吃光了她端给他的所有食物,吃得再也无法多吞下一口。可是非常奇怪,他的肚子却还是觉得不饱,还想要再吃。

  他的体力和精神是恢复了一些,但是头疼却没有稍减。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懂得医术的人。同时,他也担心自己在发烧,他发觉他的脑子一下子很清明,明确的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下一瞬间,却又模糊了起来,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所以他认为他一定得快快找个能沟通的人,让对方帮他通知克莉丝。

  出了草屋,他往南而行。由太阳西沉的位置,他可以轻易判断出该走哪个方向。现在他多了袋可以维持一、两天的食粮。着是幸,也是不幸,因为以他的情况,它似乎成了累赘;他怎么也想不透自己系何会如此虚弱无力,光是走路,便几已耗尽气力和精神,而他又不能多想,思考徒令他的头更疼。

  天色暗了下来,史力的气力也已耗尽。不过又一次,运气站到了他着一边。他终于看到了灯光,而且那不是普通的农家,而是一幢有厚厚大墙围绕的大宅。他不由纳闷着,他们以前经过它吗?当然,他没有深思,反正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么大的宅院绝对有懂艺术的人。再不,肯定有能够和他沟通的人。

  他沿着高高的木围墙往大门走,心想就可以有张柔软的床,有女人娇宠他、照顾他,就快可以舒舒服服了。

  但他没能走到栅门那里。晕眩攫住了他,使他只能靠着墙,等待晕眩消失。

  恍惚中,他听见墙的另一边有声音,但太微弱,无法听清楚他们在说什度;同时他也虚弱得无法出声求助。结果他并不需要扬声呼叫,因为此时正好有四名骑士骑抵栅门,显然是巡逻小队巡毕归来,而其中两人改变了方向,往他而来。

  史力松了口气。

  艾佳才坐下,一名守卫便来到她的身边,告诉她乌那逮到一名奸细,请她予以裁示。

  “等大厅的人少一点时,把人犯带来。”她回答。

  那名守卫不自在地迟疑了片刻,“由你去见他会比较好,小姐。光是把他拖进地牢,就花了六个大男人九牛二虎之力。他不肯走。”

  “为什么?”

  “他不肯说 事实上,他说的话我们听不懂。”

  “是吗?要是他是奸细,他总得通晓我们的语言,否则他算哪门子奸细?”艾佳嘲讽。“乌那为何冠那人奸细的罪名?”

  “他没说。”

  文佳叹息。“好吧,我吃过晚膳再去。这件事不至于紧急到连顿饭都没得吃吧?”

  守卫窘得脸一红,点了点头,迅速离去。

  但当饭菜放到艾佳的面前,艾佳却没心思吃了。守卫的话令她迷惑:要六个人才拖得动那人?除非那人像道奇一样壮。而据她所知,道奇是独一无二的。

  一旦好奇心被撩起,她再也顾不得吃。见到艾佳离座,她的影子自然马上跟随了过去,不过他频频回顾他未吃完的饭菜。

  艾佳只来过地牢一次,因为她宁可在大厅问案,而她总是在犯人被关进地牢之前问案,好让他们根本毋需被囚。她讨厌这间地牢,痛恨它的封闭、燠闷、以及墙壁上那些鞭子和它的恶臭。而假使那些犯了法的男女无法缴清他们的罚金,她宁可采取本地的习惯,改科罚役——通常是做上一年的奴隶,即可恢复自由 也不愿采用乌那的方式:将人打得半死。

  但奸细这项罪名可不轻。由于事关战争的成败与无数人的生死,一旦奸细被逮,吊死会是奸细最慈悲的惩处。艾佳只庆幸如今战争已经结束,就算那人是奸细,她也毋需判他重刑。她更庆幸雷纳不在堡内,否则他绝不会轻饶一名好细。

  地牢内只燃了一支火炬,它的光不足以照亮全室,但它所发出来的烟倒足以使人的眼睛不舒服。艾佳示意守卫把门开着不要关上,以流通空气。老天,她知道地牢是乌那的地盘,但他从不打扫它吗?

  道奇倚在火光照不到的门边,冷漠地注视被铐在墙壁上的犯人。

  艾佳只看得见那人被高高铐起的双臂,因为长得像牛一样壮的乌那站在那人面前,恰巧遮去了她的视线。事实上,乌那不仅仅是站在那人的面前而已,他正揪着那人的头发,但一听到她走进,他立刻放开手,并站到一旁。那人的头垂在胸膛,看起来好像已经失去知觉。

  艾佳浑身僵硬了起来,怒火燃起,不过她所做的仅是扬起一边的眉毛盯着乌那。乌那的脸上没有心虚,只有恼怒。

  “他是在演戏,小姐。”乌那说的是萨克逊的方言。

  艾佳有教这儿的人丹语,她是希望他们学会丹诺,使用丹语,但他们进步得很慢,而且她一转身,他们便又用他们的母语交谈。而乌那即使在她面前也用萨克逊语。

  虽然她会讲这种语言,但她从不讲,用沉默迫使乌那改用丹语。这已成为他俩之间无言的战争。她猜想他是希望她会说溜嘴,逮到她会萨克逊语的事实,而他把这视为萨克逊人和丹人的另一种争战。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不曾获得胜利。

  “他假装不懂我们的语一肓,还假装连站都站不直。但看看他,他像是虚弱得无法站的体格吗?骗鬼!”

  乌那没说错,艾佳从那人宽阔、发达的胸肌,到他贲张的二头肌,怎么看都不像是没气力。而且乌那”站开,她便发现那人的脚并没有悬空 乌那之所以把铁钉走得那么高,正是要人无法着地。除此之外,他的膝盖还是弯的。那意味他若站直,会比乌那还要高。

  现在她了解为何得合六人之力才能把他拖进地牢了。看来他是故作虚弱,再不就是疲乏得无法保持清醒,也有可能乌那已刑求过他;不过她谅乌那没有这个胆子。

  他的穿着是农奴打扮,但那可能是乔装;他的头发倒是自然发色,漆黑的发色显示他很可能是塞尔特人。

  “这人应该是塞尔特人,而不懂萨克逊语的塞尔特人并非没有,但若要来此当奸细,势必得会丹语。”艾佳用丹语对鸟那说:“你有试过用丹语吗?”

  乌那脸上的红潮告訢了她,他没有。

  “你会说丹语?”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是那个人。他抬起了头。

  艾佳只能瞪着他,瞪到发觉自己失了态。她的脸红热了起来,但她很快告诉自己她的失态是正常的,因为那男人有张言语无法形容的面孔,而她所能想到的只有“漂亮”二字。但漂亮根本不够贴切。

  噢,他可以轻易取得他想要的任何情报——从女人那里。但女人知道什么军情?艾佳发现自己居然在替他开脱罪名。看来她得小心了,否则她会是他那张脸的俘虏。

  “要不然我还能说什么语言?”艾佳嘲讽地道:“倒是你,你的丹语说得不错嘛,就一个塞尔特人而言。不过,话又说回来,要当奸细自然得先把语言学好。”

  他似乎没听见她的话自顾自地说:“你一个丹人跑来威克斯做什么?”

  “啊,现在我们可知道你是哪里来的奸细了。”

  “回答我,查某。”

  艾佳的背一僵,但她依然把她的怒气克制得很好。“注意你的用词!你今天可是阶下囚,而我是堂堂龙屋堡堡主雷纳·哈拉逊的妹妹艾佳小姐。如今堡主不在,此地由我当家作主。报上名宇,你!”

  “你狂傲的口吻倒是和我妹妹如出一辙。”

  他露出的笑容使艾佳的脸又是一热,她甚至忘了她要他报上他的名讳。她说不出为何会觉得他那句话是褒不是贬,也说不出她的心为何会雀跃;而后她知道了。她暗暗呻吟,她又被他俊美的外表影响了判断力了。

  “你叫什么名宇?”她厉声问。

  他叹了口气。“我叫‘福气史力’,挪威的哈达德家。”

  艾佳听见她身后的道奇微微一震。她想,此人必是认出道奇是挪威的维京人,想套关系搏取同情。看来他的脑筋不很灵光;他以为她瞎了不成,看不出他其实是塞尔特人?

  “你可一点也不像挪威人。”接着,艾佳听见自己又说:“据说康瓦尔的塞尔特人都很高大,依我看,你倒比较像那边的人。你为何要撒谎说你是挪威人?我们跟他们素来交好,他们甚至还出兵助我们打萨克逊人。”

  “你来威克斯有何目的?”

  他的顾左右而言他以及逼真的困惑表情,在在令艾佳气恼万分。她给了他台阶下,他只需顺势抓住这个机会,她便可以放他走,但他却在那儿装腔作势;再不就是空有一副好外表,脑袋装的全是草包。她若再被他那张俊脸影响而帮他寻借口,她就该死了!

  “说得好像你不知道你是在被丹人占领的东英格兰。”

  “你说谎。”

  好哇,这一回他不叫她“查某”,倒骂她是骗子了!

  艾佳抿紧唇转向乌那,“他为何被控是奸细?”她的表情警告他最好用丹语回答。

  而乌那也用丹语回答了,还非常地流利呢。“出巡的巡逻队回来时,发现他躺在城墙下想趁黑开溜,而墙这一边的守卫正在谈什么时间要交班。”

  史力反驳:“我是坐着,不是躺,而且我要他们发现我,因为我连再多走一步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的袋子装满了才煮好的食物。”乌那又迅速的说,“那根本是从厨房偷的。依我看,他根本是翻墙时摔伤了;他准没想到他的运气已用尽了。一

  “这么说,他不但是奸细,还是偷我们东西的那个贼啰?”艾佳扬扬眉。

  “非奸即盗。说不定还是个逃奴。”很明显,乌那是要定史力的罪。

  “那些食物是由此往北走的一户农家送我的。不信的话,大可以找人去问那位好心的太太。”史力的口齿变得有些含糊不清,像是疲倦至极似的。

  对于这番话,艾佳倒是挺愿相信的,因为一个高大而且俊美成那样的男人是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进屋,跑到厨房偷束西,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出去;就算男人没发觉,女人不可能会没发觉。所以,他是逃奴和偷儿的可能性可以剔除,奸细则不无可能。虽然现在双方停战,但敌意仍然存在,派奸细来搜集情报,是很合情合理的事。

  不过他若真是名奸细,他所探听到的情报不会有多了不得。卫士的交换班时间算不得什么大机密,任何人只要多观察堡寨几天,自可算出交换班的时间。

  “你的说词是不是实话,我当然会派人查明。对于你为何在此,你有什么辩解?”

  史力摇了下头。

  艾佳以为他不打算回答。

  但史力还是开口了,只是他说得很慢:“我是来寻求协助的。我的头……我受伤了——被棍子,我想……我们一行人遭到了盗匪的袭击。”

  艾佳一惊,“检查他的头伤,鸟那!”

  她焦躁地等着,心念迅速的转着:难怪他会一副那么虚弱无力的样子,难怪他的脸上不时浮起困惑、迷惘的表情;但那只说明了他的状况,可说明不了他为何跑到东英格兰来。

  “我找不到有任何异常的地方。”乌那大声的说。

  艾佳气坏了,她居然如此容易受骗,如此容易为个男人所影响。

  史力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他撒谎。那个肿胞今早还在,它不可能会消得这么快。你可以自己过来摸呀,查某!”

  艾佳咬着牙。“你有没有受伤都解释不了你人为何在束英格兰的事实。作奸细,找塞尔特人比派萨克逊人的确来得好处多多,毕竟谁会怀疑到塞尔特人的身上?”

  “我不是萨克逊人的奸细,我根本不懂萨克逊语。”

  “你当然可以一推两干净。”

  “不过我的确来自威克斯。”

  “你总算说了句实话。”

  史力想看清楚她的影像,但乌那在摸他的头时,曾故意用力按了下那个肿胞,虽然现在已没有那么疼,但还是痛,所以他的眼前蒙蒙胧胧,看不清楚。

  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得安抚眼前这个有一双明亮有神的蓝眸及一对弯弯柳叶眉的女子。他不了解她说话为何总是带嘲讽,他猜想她大概是不相信他所说的话。

  他自己也很难相信他所听到的。东英格兰?他是在东英格兰?有人把他带到这一带,然后丢下他?这么说,距离特使团被袭已不止一、两天,而是有好几天——

  啊,蜜金色的秀发,散发着肉桂的香味……

  天,他肚子的空洞使他产生幻觉了。

  不过这女人倒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 他毋需用力看了,她现在站到他面前了。她的个子高挑,但没有克莉丝高;人很清瘦,但不骨感;事实上,她还有一对他需要双手才能掌握的豪乳——

  这女人是不是不正常?她应该是一见到他,便会命人放开他,急匆匆地对他呵护备至;而他的头应该枕在那对玉乳上……

  他甩甩头,即使那牵动了他的伤,使他疼得要命。不知怎的,他老是忘了她是这儿当家作主的人,握有他的生杀大权,而且似乎认定了他有罪。不知怎的,他老是想勾引她……

  “如果你真是名奸细,那你跑错地方了,你在这里是挖掘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的。你只能侦察到我们这儿是片一富庶之地,百姓和乐融融,关防严密。把这些呈报给你们的亚佛烈王,不知他会有何感想?”

  他依然瞅着她。“无关痛痒。毕竟他致力的是防守,又不是侵略。

  艾佳装作没听出耶句双关语。“要是你是落在我哥哥的手中,他会二话不说就了结你的性命。幸好你不是,而且我这个人比较实际。这样吧,要是你有亲人或是领主会替你付赎金,就把他的名字报上来吧,我会派人传话给他。”

  “我可以自己付。”

  “钱呢?拿出来呀。还是你真以为我很好骗?”

  史力一笑。他的那个笑容曾替他掳获无数女人的心。而眼前这个女人,只不过是个有倔强下巴、性感的嘴唇、爱耍个性的妞儿,哄她放了他应该易如反掌。

  “你要真相,甜心?我真的是受命于亚怫烈国王。我们一行共有六人,特使团的团长是主教,国书在他的身上,主旨是提供二位年轻貌美、嫁妆又丰厚的贵族千金,给你们古塞王所精挑细选出来的有缘人。但我们尚未出威克斯即碰上盗匪,依我看,其他的人多半是凶多吉少;至于我个人……我不知道我怎会来到东英格兰。我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遭到盗匪的攻击,但今早当我醒来,却发现自己在北边的林子里。

  她一点也没有软化的迹象,那双蓝色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瞪着他。“你以为我会相信?相信你是挪威维京人?一个维京人会替发萨克逊人的国王跑腿?欧丁大神在上。”

  “欧工大神在”,我说的句句实言。我会跟萨克逊人搞在一起,完命是情况使然。我妹妹嫁给了萨克逊人,而且不是个无名小卒。在成为他的妻子之前,她是他的俘虏兼奴隶,但后来我父亲把她救出来,并让他们成亲——”

  艾佳气得想大叫!这人以为她是个大白痴吗?他前面编的故事已够漏洞百出了,如今又来这远一个!奴隶嫁给她的主人?哈!

  “既然你不肯给我”个名字,那我只好派人传话给‘你的’亚佛烈王了。”

  “我劝你最好不要,免得你们那位刚入基督教的古塞王,在亚佛烈国王向他抗议他的使节遭到诬陷和虐待时,会羞得无地自容。”

  “诬陷?虐待?”艾佳冷笑。“没有人会赎你,你说一声便是,何必一个谎接一个谎的扯?”

  史力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应付,因为晕眩又来—。他猜想他一定是又发烧了。此外,他也不再确定一再盘问他的人是谁,只晓得眼前站的是个大美女,而他还没有试过她。

  “你我又不是仇人,永远都不会是。放开我,查某,我现在需要一张床。要是你愿提供你的,我也无所谓。”

  这一次艾佳再也无法克制她的怒气。他不但侮辱了她,并且是当着她的手下的面。“放肆!我看赏你一顿鞭子,定能教你再见到我时嘴巴放干净点。但坦白说,我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你,所以你还是待在这里等到腐烂吧!”

  史力没有注意到那道随在她身后走出的影子,他只看到乌那一脸的狞笑,而下一秒,他坠回了黑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