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经过长时间的不愉快的恋爱,费尔米纳无可挽回地拒绝了他的求婚之后,阿里萨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他毋须为了备忘而每天在牢房的墙上划一个道道计算口子,因为每一天都会发生点事儿使他勾起对她的回忆。他们断绝关系时,他二十二岁,当时,他跟他母亲特兰西托·阿里萨住在文塔纳斯街租下的半幢楼房里。母亲从年轻时就在那里经营一个小百货店,除此之外,还把旧衣服拆了当棉花卖给战争中的伤员。阿里萨是她的独子,是她跟著名的船主洛阿伊萨先生偶然结合所生。这位洛阿伊萨先生是建立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三兄弟中的老大。他们靠了这个航运公司推动了马格达莱纳河的航运事业的发展。
当他儿子十岁时,洛阿伊萨先生谢世。他一直在偷偷地负担着他的花费,但从未在法律上承认他是自己的儿子,也没有解决他的前程问题。因此,阿里萨一直只有母性,他真正的父亲是谁,公众向来是清清楚楚的。父亲死后,阿里萨不得不辍学到邮局去当学徒,在那里他负责打开邮袋,分捡信件,在门口升起有关国家的国旗,通知人们哪个国家的邮件已经到了。
他的才智引起了报务员的注意。那位报务员是个德国侨民,名叫洛特里奥·特乌古特,此人除在邮局干事外,还在教堂的重要庆典上弹风琴和兼任家庭音乐教师。特乌古特教他学会了莫尔斯电码和掌握电报系统。仅仅上了头几堂小提琴课,阿里萨就可以像个职业演奏者似的一边听课,一边演奏其它曲子了。他在十八岁上认识了费尔米纳,当时他称得上是本社会阶层中最引人注目和最受欢迎的年轻人。他能跟着时髦的音乐翩翩起舞,情意缠绵地背诵诗篇,只要有人求他,他随时都乐意带上小提琴为他们意中人去奏小夜曲。从那时起,他一直瘦骨嶙峋,印第安人的头发用香脂粘得银光瓦亮,架在鼻梁上的近视镜加深了他的落落寡合的印象。除了视力上的缺陷外,他还患有慢性便秘,终生都离不开通便的灌肠剂。他仅有的一套考究的替换衣服,是从他已故的父亲那里继承来的,由于特兰西托善于保存,以致每个星期日穿起来都象是新的。尽管他长得很纤弱,性格内向,穿着朴素,可是班上的姑娘们为了争夺和他呆在一起的机会,还得在私下抽签。他也常和她们在一起玩,直到他认识了费尔米纳,那些天真无邪的行动才算告终。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下午。那天下午,特乌古特叫他去给一个通讯地址不大明确的名叫洛伦索·达萨的人送电报。他在埃万赫利奥斯小公园里一座半倒塌的古老的房子里找到了那个人。那座房子的里院跟修道院相仿,花坛上长满杂草,中央有一个干涸的泉眼。当阿里萨在走廊里跟着赤脚女仆穿过一道道拱门时,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走廊里摆满了尚未打开的搬迁用的箱子,泥瓦匠的工具,以及一堆堆没有用完的水泥和石灰,当时这座房子正在翻修。在院子的尽头,有一间临时办公室,室内有个大胖子正坐在写字台前睡午觉,他的卷曲的鬓发和胡子搅在一起。此人正是洛伦索·达萨,他在城里尚不十分出名,因为他来到此地还不到两年,而且交游不广。
电报的到来仿佛是他的恶梦的继续。阿里萨怀着一种公务人员的同情心,观察着他的铅色的眼睛,注意到他正在撕开封条的哆哆咦膜的手指,以及他内心的恐惧。这种恐惧,他从许多人身上都看到过,因为收件人在打开电报前,难免把它同死亡联系在一起。读过电报后,他马上镇定下来,叹息道:“好消息!”他按照惯例送了阿里萨五个雷阿尔,他以宽慰的微笑使他明白,如果给他带来的是坏消息,那五个雷阿尔他是不会破费的。接着,他又紧紧地握手同他告别,其实这对送电报的人来说是不必要的。女仆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外,不仅是为了给他引路,也是为了监视他。但是,他跟着女仆又沿着同一条走廊走过去了。阿里萨发现里面还有另外的人:在明亮的院子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反复诵读课文。当他在缝纫室的对面穿过时,从窗户里看到一个成年的妇女和一个姑娘,她们坐在两张并排的椅子上,同时读一本摊在那个成年女人膝上的书。这种景象使他觉得奇怪:女孩在教母亲读书。这个估计,只有一点不太准确,因为那个妇女是女孩的姑妈,而不是她的母亲,尽管她曾象母亲似的把她抚养成人。读书声没有中断,但女孩把头抬了起来,想知道是谁在窗口经过。谁也没有料到这偶然的一督,引起一场爱情大灾难,持续了半个世纪尚未结束。
关于洛伦索·达萨,阿里萨唯一能够打听到的只是:他是带着独生女儿和独身妹妹,在霍乱发生后不久从沼泽地的圣·胡安迁到这儿来的。那些目击他下船的人,毫不怀疑他将会在这里定居,因为他把装备一个家庭所需要的东西全部带来了。女孩还小,但妻子已经去世了c他的妹妹叫埃斯科拉斯蒂卡,四十岁。她上街时,总是按照圣芳济会的习惯着装;留在家里时,也在腰间围条带子。女孩十三岁了,取了个跟死去的母亲一样的名字:费尔米纳。
看来,洛伦索·达萨是个有资产的人,他虽然没有正当的职业,却生活得很好。他花二百金比索,买下了埃万赫利奥斯的旧房,而整修这所房子所花的钱至少是买价的两倍。女儿就读于“圣母献瞻节”学校,两个世纪以来,这个学校就为闺秀们开设如何做贤妻良母的家政课。在殖民时期和共和国初年,这所学校只收贵族门第的小姐。但是,由于独立而破落了的古老家族不得不屈从于新时代的现实,这个学校的大门终于向所有能够支付学费的女学生敞开,不管她们有没有贵族头衔,只要是按天主教仪式结婚的父母的合法女儿就可以就读。这是一所收费昂贵的学校,仅就费尔米纳在那里就读一事,即使不能说明她家庭的社会地位,至少表明了她家庭的富有。这些消息使阿里萨极为兴奋,那位杏眼通圆的美貌姑娘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意中人。可惜,那位父亲对女儿管教甚严,这对阿里萨接近费尔米纳是一种不可逾越的障碍。其他女学生一般都是结伴而行,或由年长的女仆陪着上学,费尔米纳则总是由单身的姑妈陪着,使她的一举一动不能有任何越轨之处。
阿里萨以下列天真的方式开始偷偷跟踪费尔米纳的生活——早晨七点钟,他一个人坐在公园里不太为人注意的靠背长椅上,佯装在扁桃树下读诗,直到那位姑娘无动于衷地在他身前走过。她穿的是蓝条制服,有松紧箍的袜子高齐膝盖,一双男式的高腰皮鞋。一条粗大的辫子齐腰拖在背后,末端打着一个结。她走路时有一种天然的高傲,脑袋高高地昂起,目不斜视,步履轻快,尖鼻子,两臂交叉,把鼓鼓囊囊的书包抱在胸前。真的,她走路的姿势颇似母鹿,轻松自在。在她旁边,姑妈穿着棕褐色的教服,系着圣芳济会的腰带,紧紧跟着姑娘的脚步走着,谁也甭想凑近那姑娘一步。阿里萨一天四次看着她们来回走过,星期天到教堂做大弥撒出来时也能见她一次。他只要看到那个女孩就感到心满意足了。渐渐地,他把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出来的情感都安在她的身上。两个星期后,她成了他心目中的唯一存在。他决定给她写封信,用职业抄写员的清秀的字体写在一张纸的正反两面。这封信在他口袋里搁了几天。在琢磨如何把信交给她的同时,他每天睡觉之前都再补写几页。结果,最初的那张纸逐渐扩大成了一本情话词典,那些话都是他在公园里等待姑娘走过时从读过的许多书中背下来的。
为了寻求递信的方法,他想结识几个“圣母献瞻节”学校的女学生。然而,她们的天地同他相距太远了。再说,经过反复考虑之后,他认为让人知道他的企图是不明智的。他听说费尔米纳刚到此地数天之后,曾经有人邀她参加周末舞会,但被她父亲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现在还不到做这种事情的时候。”阿里萨再也难以忍受为自己的爱情保守秘密,他的信已长达七十张纸,而且两面都写得密密麻麻。他把信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母亲面前,母亲是他唯一愿意讲讲知心话的人。特兰西托为儿子的纯真的爱情激动得流下了眼泪。她想用自己的智慧和经验引导他。她首先说服他,不要把那封抒情诗般的长信交给姑娘,那只能使她在幻梦中大吃一惊,她认为这位姑娘在爱情上跟她儿子同样缺乏经验。她对他说,第一步应该是使她意识到他对她有兴趣,以便他向她吐露爱情时不致使她感到意外,并且有充分的时间去考虑。
“不过,更重要的是,”她对儿子说,“你要争取的第一个人,不应该是她,而应该是她的姑妈。”
这两条劝告无疑是明智的,但是晚了一些。事实上,那一天当费尔米纳心不在焉地给她姑妈读着课文,抬起头来看看谁从走廊里经过的一刹那,阿里萨的落落寡欢的神态便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晚上吃饭时,父亲谈起那份电报,她便知道阿里萨到她家干什么来了,也知道他所从事的职业。这些消息使她兴趣大增,因为她跟当时许多人一样,认为电报的发明应该同魔法有点关系。因此,当她第一次看见阿里萨坐在小公园的树下读书时,便一眼认出了他,并且没有引起她丝毫的不安。其实,她的姑妈早在几个星期之前,就发现阿里萨在那里了,只是没有让侄女知道而已。以后每逢星期日做完弥撒从教堂出来,她们都见到他。那时,姑妈才明白小伙子如此频繁地同她们相遇并不是偶然的。她说:“他处心积虑地缠着我们,大概不是为了我。”尽管她身穿教服,举止在重,但还是具有生活的本能和复杂的心理,那是她的美德。一想到有一个男子对她的侄女发生兴趣,她就难以遏止心中的激动。费尔米纳对爱情还没有感到好奇,阿里萨只使她产生了一点儿怜悯,她觉得他似乎是个病人。但是她姑妈对她说,必须在一起生活很久,才能了解一个男人真正的性格,而且她深信,那个坐在公园里守着她们的年轻人,害的准是相思病。
费尔米纳是一对没有爱情的夫妇生下的独女。姑妈对她既理解又疼爱。自从她母亲死后,就是这位姑妈在抚养着她。她跟洛伦索达萨的关系,更象是孩子的母亲,而不象是姑妈。因此,阿里萨的出现,使她们增加了一项隐秘的消遣。为了打发漫长的时光,她们发明了许多不让外人知晓的娱乐。每天四次,当她们穿过洛斯·埃万赫利奥斯小公园时,两个人都用一道飞快的目光急切地捕捉那个瘦弱、腼腆、不起眼儿的“哨兵”。不管天气如何炎热,他总是穿着黑衣服,在树下佯装读书。“他在。”姑妈和侄女中谁第一个发现他,谁就忍住笑这么说。这时,他才抬起头来,目送那两位严肃的女子目不旁视地穿过公园。她们距他的生活十分遥远。
“可怜的孩子,”姑妈说,“我和你在一起,他不敢过来。但是,如果他真是爱你,总有一天他会凑过来,递给你一封信。”
姑妈预见到恋爱将会经历种种磨难,便教她熟悉书写体的笔迹,那是互通款曲所不可缺少的手段。阿里萨那些出人意料的既聪明又无真的花招,使费尔米纳产生了新的好奇心,但是几个月过去了,她还没有想到更远。她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她的这种消道会突然变成焦虑,全身的血液会沸腾起来,产生一种急切地想看到他的渴望。一天晚上,她居然惊醒过来,她看到他在黑暗中站在床边注视着她。那时,她从内心希望姑妈能够言中。她祈求上帝给他勇气,把信交给她,她想知道信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但是她的恳求没有被理睬,而是相反,因为这正好发生在阿里萨跟母亲谈话的时候,母亲劝他不要马上递交那封长达七十页纸的情书。结果,费尔米纳只好一直等到年底,随着十二月份寒假的临近,她的焦虑变成了绝望,她不安地暗问,在她休假的三个月时间里,为了他们能够见面,她该怎么办?这个问题直到圣诞节的夜晚才得到解决。那天晚上,一种预感震撼着她,她觉得他在坐午夜弥撒的人群中凝视着她。她感到不安,心脏象要从嘴里跳出来。她不敢回过头去,因为她坐在父亲和姑妈之间。她只好竭力克制自己,以便不让他们察觉她的惊慌不安。但是,当人们蜂拥挤出教堂时,她感到在混乱的人群中,他显然就挨在她身边。在离开中殿时,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通过人们的肩膀上方望去,她看到了两只冰冷的眼睛、一张紫色的面孔和被爱情的恐惧弄僵了的双唇。他的大胆使她晕眩,为了不致跌倒,她赶快抓住了姑妈的手臂。姑妈透过花边露指手套感到她手上渗出了冷汗,于是做了一个几乎不为人察觉的暗号,表示了她无条件的支持,激励她振作起来。在柱廊上的彩灯下,在爆竹、大鼓的巨响和渴望和平的人群的呼喊声中,阿里萨象个梦游症患者似的恍恍惚惚,眼里含着泪花,观赏着节日的盛况,一直游荡到天明。他仿佛觉得那天晚上诞生的不是救主,而是他自己。
下一个星期,每逢午觉时刻,他从费尔米钢门前无望地走过时,就更加恍惚了,他看到姑娘总是跟姑妈一起坐在往廊的扁桃树下。那情景跟他第一个下午在缝纫房前看到的一模一样:姑娘正在为姑妈读课文。但是,费尔米纳换了新装,她没有穿学生制服,穿了一件多措麻纱长裙。象古希腊女子穿的宽大无袖衫那样,长裙的招绔从她肩膀上垂下来。她头上那顶桅子花编织的花冠,使她具有女神般的丰采。阿里萨在公园里坐了下来,他断定在那里准会被她们看到,所以他没有再伪装读书,而是把书本打开,眼睛盯住他朝思暮想的姑娘。然而,姑娘并没有对他报以怜悯的目光。
最初他想,她们在扁桃树下面读书是一种偶然的改变,也许是由于家里一直在没完没了地修理,后来他才明白,费尔米纳所以在三个月的假期中每天下午的同一个时候都呆在那里,目的是为了使他能够看到她。这一结论使他重新鼓起了勇气。姑娘并没有对他流露出注意的神情,也没有作出感兴趣或厌恶的表示。但在她冷漠的脸上却出现了一种与往昔不同的光彩,似乎在鼓励他坚持下去。一月末的一个下午,姑妈突然把手中的活儿放在椅子上离开了,让侄女单独留在铺满扁桃树枯叶的柱廊里。阿里萨不假思索地认为,那是她们商量好了的一种安排,就鼓起勇气,穿过大街,走到费尔米纳跟前。他离她是那么近,以致能听到她的呼吸和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馨香——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就是通过各种芳香来辨认她的。他扬起头跟她讲话,那副果断的样子只是在半个世纪以后才再现过一次,而且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我有个要求,请您接受我的一封信。”他对她说。
费尔米纳感到,他的话语不是她预料的那种声音。它清晰,有分寸,跟他无精打采的神志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姑娘的眼睛没有离开刺绣,回答说:“在没有得到我父亲允许之前,我不能收下您的信。”这温和亲切的声音使阿里萨激动得浑身战栗,低沉的音色使他终生难忘。他仁立着,又说了一遍:“请收下吧。”他把命令的口气变成委婉的央求:“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费尔米纳没有看他,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刺绣活,她暗暗地把决心的大门半开半掩,那里容得下整个世界。
“清每天下午都到这里来,”她对他说,“等待着我换椅子。”
到了下星期一,阿里萨才明白她那句话的含意。那一天,他坐在小公园的长椅上,除了惯常的情景外,他还看到一种变化:当姑妈回到房间去时,费尔米纳站起身来,坐上了另一把椅子。于是,阿里萨在大礼服的扣眼里插上一朵山茶花,穿过街道,停在她的面前,说:“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机缘。”费尔米纳低着头,用目光扫视四周。在旱季的酷热中,街上空旷无人,只有风卷落叶在地上飘舞。
“把信给我吧。”她说。
阿里萨本来想把那封自己读得滚瓜烂熟的七十页长信全部交出去,但最后决定只送出全信的一半,这部分写得既明确而又在分寸,主要意思是:他将忠贞不贰,永远爱她。他从大礼服内侧的口袋里把信掏出来,放在那个不敢正眼看他的痛苦的刺绣姑娘面前。姑娘看到蓝色的信封在他的一只由于害怕而僵直的手中颤抖,便想举起绣花绷子来接信,因为她不能让他发现她的手指也在发抖。这时出了一件节外生枝的事:从扁桃树的枝叶中掉下一摊鸟粪,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绣花绷子上。费尔米纳赶快把绷子藏到椅子后面,以免引起他的注意,她的脸羞得通红,瞥了他一眼。阿里萨把信拿在手中若无其事地说:“这是幸福的预兆。”听了这话,她第一次荣然开颜,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她从他手中把信抢了过去,折叠起来,塞到紧身背心里边。那时,他把插在扣眼上的白山茶花献了上去。她拒绝了,说:“这是定情花。”她随即意识到时间已经到了,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您现在可以走了,”她说,“没有得到我的通知请您不要再来。”
母亲在儿子向她倾诉前就发现了他的心事。因为他不言不语,茶饭无心,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在他等待她的第一封回信期间,焦虑使他的身体状况更加复杂化了,他腹泻,吐绿水,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还常常突然昏厥。母亲十分惊慌,这些症状不象是爱情引起的身体失调,倒象是染上了可怕的霍乱。阿里萨的教父,一个懂得顺势疗法的老人——此人从偷偷爱上特兰西托时起,一直是她的知心人——看到病人的这些症状,也感到束手无策,病人的脉搏微弱,呼吸时发出沙哑的声音,脸色象垂危的病人似的苍白,盗汗但并不发烧,也没有哪儿感到疼痛。老人详细向患者本人及其母亲询问了情况,得出的结论是生了一种和霍乱病的症状完全一样的相思病。老人建议用玉米花水来镇定神经,并建议他到外地去换换空气,调剂精神。但是阿里萨宁愿忍受折磨和煎熬也不愿离开这里。
特兰西托是个独身的混血女人,她认为,是贫困葬送了她的幸福。儿子的痛苦仿佛就是她自己的痛苦,而她同样也在这种折磨中得到了喜悦和满足。看到儿子神魂不定,她就给他喝点玉米花水。儿子感到发冷,就给他盖上几条毛毯。与此同时,她也劝他打起精神,在病中及时行乐。
“趁着年轻,要尝尝各种滋味,”她对他说,“这种事情也是终身难逢的。”
当然,邮局的同事并不是这样想的。阿里萨已变得非常懒散,对工作心不在焉,以致在邮件到达时经常挂错国旗。一个星期三,英国的利物浦莱兰航空公司的邮船到了,他挂了一面德国旗。又有一天,法国圣纳泽尔远洋航运总公司的邮船到了,他挂了一面美国旗。爱情的迷惘使他把邮件分发得乱七八糟,引起了公众纷纷抗议。阿里萨之所以没有丢掉饭碗,只是因为特乌古特坚持要留下他,并想带他到教堂唱诗班去拉小提琴。他们在年龄上的差异几乎同祖父和孙子一样,却能志同道合,这是令人难以理解的。不管是在工作中,还是在港口的小客栈里,他们都相处得很好。港口的小客栈是三教九流的人过夜的地方,上至穿礼服的公子少爷,下至靠施舍为生的酒鬼,无不闻风而来。公子少爷们是从“社会俱乐部”豪华的舞会上逃出来的,到这儿来是为了尝尝油炸花鳅和可可米饭。特乌古特常常在发完最后一班电报之后就赶到那儿,跟安第列斯群岛小船上的狂热的水手们一起喝牙买加甜酒,拉手风琴,一直玩到天明。他身材高大健壮,一部金黄色的胡子,晚上出来时戴一项弗利吉亚帽,倘若再加一串喇叭花的话,简直就跟圣·尼古拉斯一模一样了。他每个星期至少跟一个野妓过夜。有个小客栈,那样的女人很多,专向过路的海员卖淫。他认识阿里萨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怂恿他效法自己,过过那种秘密的天堂生活。他为他挑选最好的野妓,跟她们讨价还价,商量行乐的方式,并且替他预付金钱。但阿里萨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他是个童男,在没有得到真正的爱情之前,他不愿跟任何女人同枕共眠。
这家客栈在殖民地时期是一座贵族宅邸,眼下已摇摇欲坠。宽敞的大厅和大理石的房间用纸板隔成一间间小卧室,纸板墙上被刺了无数的洞孔。到这里来开房间的人,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偷看别人。据说,有的偷看者被隔壁捅过来的毛线针扎瞎了眼。有人在偷窥时恰巧认出了他的妻子。还有一些有身分的绅士来此行乐,装扮成菜贩和轮船水手长,也遭到了厄运。总之,偷看者和被看者的故事是当地的趣闻。阿里萨想到这一点,就吓得魂不附体。特乌古特始终没法使他相信,看别人和让别人看是欧洲王子们的一大乐事。
特乌古特魁梧的身材颇具魅力,然而他脸上却长了个玫瑰蓓蕾似的肉瘤。这虽说是个生理缺陷,却给他带来了好运气,那些经验丰富的野妓都争着和他交欢。他由于才能和风度,成了客栈里最受尊敬的顾客之一。阿里萨的沉默寡言和难以捉摸的性格,也赢得了主人的赏识。在他心力交瘁的最艰难的时刻,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令人窒息的小屋里,读伤感的诗文和连载小说。那时,在他的幻梦中,便出现了阳台上的燕子窝,出现了接吻声,出现了在沉寂的午睡时刻鸟儿拍击翅膀的声音。当黄昏到来热气消退的时候,总能听到男人们的对话声,他们是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到这儿来找野食的。就这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听到了那些重要顾客以至地方政府要员们向他们的露水情人们述说的许多夫妻间的不忠行为,甚至听到了某些国家机密。他也听说在索塔文托北面四海里的海底,躺着一艘十七世纪沉没的西班牙大帆船,船上载有价值五千多亿金比索的大量宝石。这件事使他感到惊讶,但当时并没有引起他进一步思考,过了几个月之后,狂热的爱情激起了他的欲望,他才想去打捞那批淹在海中的财富,为费尔米纳打个金浴缸。
数年之后,当他企图回忆被他自己以诗的灵感理想化了的姑娘究竟是什么模样时,他仍然未能把她辨认出来。即使在他焦急地等待她的回信,偷偷地窥视她的行动的日子里,他看到的也只是在下午两点钟被橙黄色扁桃花卉映照得变了样的形象。扁桃树的繁花四季常开,周围永远春意盎然。那时,他唯一感兴趣的,是带着小提琴,陪着特乌古特得天独厚地站在唱诗班的楼台上,从而得以欣赏费尔米纳的长裙随着轻风般的赞美诗声,象波浪似地飘荡。但这种欢乐的机会,却被他自己的胡思乱想平白葬送了,他觉得那些神秘的宗教音乐过于索然无味,异想天开地打算代之以爱情的华尔兹,结果特乌古特只好把他赶出唱诗班。就在这个时候,他贪馋地吃了母亲种在院里花坛上的桅子花,从此才明白了费尔米纳身上散发的香味。同样在这个时候,他偶而在母亲的箱子里发现了一大瓶花露水,那是跑汉堡至美洲航线的海员卖的走私货。他产生了一种不能遏制的愿望,为了了解他所爱的女子的其它香味,他一点一点地品尝这瓶花露水,一直喝到东方欲晓。最初他是在港口的小客栈里。后来昏昏沉沉地跑到海边的防波堤上,那儿是没有房子的恋人们谈情说爱的地方。最后,他终于醉得不省人事。母亲提心吊胆地一直等到清晨六点钟,然后寻遍了所有最隐蔽的地方。过了中午,才在港湾某处经常有溺水者冲上海滩的地方发现了他。当时,他正躺在一片散发着芳香气味的呕吐物中间。
在儿子恢复健康期间,母亲责备他不该只是被动的等待费尔米纳回信。她告诫他:软弱者永远进不了爱情的王国,爱情的王国是无情和吝啬的,女人们只肯委身于那些敢作敢为的男子汉,因为这样的男子汉能使他们得到她们所渴望的安全感,使她们能正视生活。阿里萨接受了母亲的教诲,也许还在此基础上有所发挥。特兰西托也掩盖不住自己的骄傲,那更多的不是由于母爱,而是由于色情。当见到儿子穿着黑呢料衣服,戴着硬帽,赛潞略的衣领上打着优美的领结,跨出小百货店时,母亲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去参加葬礼。他涨红了脸回答说:“大概是吧。”她看到,他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但是他的决心是不可战胜的。她向他提出了最后忠告,为他祝福,笑着说:“你要是能把费尔米纳征服,我就再给你买一瓶花露水,在一起庆贺庆贺。”
自从一个月以前他给他意中人递交了第一封信以来,他多次违背了不再到小公园里去的诺言,只是做得十分谨慎,没有让她发觉。一切同往常一样。费尔米纳和姑妈在树下读书,到下午两点钟,全城人从午睡中醒来时才结束。然后她们在一起刺绣,直到热浪下降,空气渐渐变得凉爽。阿里萨没有等姑妈进入内室,就挺起胸膛,迈开大步,穿过了大街,他这么做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不过他开口讲话时没有面对费尔米纳而是冲着她的姑妈。
“请允许我单独和这位小姐呆一会儿。”他对她说,“我有点重要的事要告诉她。”
“放肆!”姑妈说,“她的事情没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
“我不能对您说。”他答道,“但是我得提醒您,您要对发生的事情负责。”
在姑妈心目中,侄女的未婚夫不可能这样说话,但她还是不安地站了起来,因为她第一次惊异地意识到,阿里萨是在照上帝的启示说话。于是,她进入房间去换针,让两个年轻人单独留在枝廊的扁桃树下。
事实上,费尔米纳对这个沉默寡言的求爱者知之甚少,他象冬天的燕子似的闯入了她的生活,要不是信上落了款,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打听过,知道他没有父亲,只跟一位勤劳严肃的独身母亲过日子。她的母亲尽管是个品德高尚的人,但却无可挽回地带着年轻时误入歧途的烙印。她原以为他是个送电报的信差,现在才知道,他是一位精通业务、前程远大的助理报务员。她想,他所以屈尊亲自给他父亲送电报,不过是想找个同她谋面的机会。这种猜测,使她深受感动。她也知道他是唱诗班的乐师之一,尽管在望弥撒时他从来不敢抬起眼来证实这一点。有个星期日,她发现了这样一件怪事,整个乐队在为大家演奏,唯独小提琴只为她一个人演奏。他不是她要选择的男人。他的弃儿般的眼睛,牧师般的装束,他的神秘的行动,都引起她难以遏止的好奇心,但她从来没有想到,好奇也是潜在的爱情的变种。
她自己也不用白为什么收下了那封信。这不能责怪他。但是,她必须实现自己的诺言,必须对他的信做出回答,这使她坐卧不安。父亲的每一句话,每一道偶然的目光,他的最普通的动作和表情,都构成了可能使她暴露秘密的陷阱。她成天心凉胆战,生怕因疏忽而失密,在饭桌上常常一言不发。她甚至在同姑妈说话时都支支吾吾,尽管姑妈跟她一样热心,把侄女的事当做她自己的事,她毫无必要地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反复阅读那封信,企图从五十八句话的三百一十四个字母中发现什么暗号,藏着什么神奇的方法。她希望从那封信中找出比表面语言更丰富的内容,然而她反复寻觅,除了跟读第一遍时相同的内容外,没有发现任何新的东西。她刚拿到这封信时,匆忙地跑进浴室关起门来,紧张得心象跳出来似的撕开了信封,幻想着那是一封感情炽烈的长信,但是她看到的只是一张洒了香水的便条,上面写的誓言使她震惊。
最初她没有考虑一定要回答,但是信里讲得如此清楚,她无法回答。同时,她感到十分忧虑,为什么阿里萨的影子时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为什么对他的兴趣与日俱增?她甚至痛苦地问自己,为什么他不象往常一样按时在小公园里出现,却忘记恰恰是她自己要求他在她没有考虑好如何回答之前不要再去的。现在,她是那样思念他,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会如此钟情一个人。他本来不在那儿,她却觉得他在那儿;他本来不可能到的地方,她也希望他在那儿。有时她突然在梦中醒来,感到他正在黑暗中注视着她。所以,那天下午她听到在小公园中铺满黄叶的小径上响起坚定的脚步声时,她的确认为那是她的幻觉又在欺骗她。但是,当他一反萎靡不振的常态,以威严神情要求她作出回答时,她终于克制了自己的惶恐,企图逃避现实,因为她实在不知道怎样回答。尽管如此,阿里萨还是惊呆地听到了她的话:
“我收到了您的来信,”她对他说,“不回答是不礼貌的。”
这便是那道难题的结局。费尔米纳完全控制了自己,她请求原谅她迟迟未作回答,并郑重告诉他,在假期结束之前他将得到回信。这个诺言后来真的实现了。在二月份最后一个星期五,也就是开学的前三天,姑妈到电报局去询问发到彼埃特拉斯·莫莱尔——这个镇在他们的服务册上没有出现过——的电报需要多少钱。她装得仿佛和阿里萨素未谋面似的,向他打听这件事。在离开电报局时,她故意把一本蜥蜴皮封面的《每日祈祷书》放在柜台上,那本书里夹着一个有着烫金图案的亚麻纸信封。阿里萨欣喜若狂,那天下午,他再也没做别的事,只是边吃玫瑰花边读信。他把那封信字斟句酌地读了一遍又一遍,一直读到半夜,读的遍数越多,吃的玫瑰花也越多,以致他母亲不得不象对一头小牛犊那样哄着他,叫他吞服蓖麻油泻药。
那是他们如痴似狂地相爱的一年。他们天天都是白天思念,夜晚梦见,急切地等信和回信,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没有干。不管是在那个神魂颠倒的春天,还是在第二年,他们都没有见过面、说过话。甚至,从他们第一次相见,直到半个世纪后他向她重申他的至死不渝的爱情之前,他们没有单独见过一次面,谈过一次话。但是在最初三个月里,他们每天通信,有时一天写两封,那种如胶似漆的情景,就连帮助他们点燃那团炽烈情火的姑妈都感到吃惊。
自从她胸怀复仇的火焰——那位姑妈在爱情上曾遇到过不幸——把第一封信送到电报局之后,她几乎天天允许他们以似乎是偶然相遇的形式在小巷里交换信件。但是,她没有勇气让他们见面交谈,这不仅是因为她认为那是一种轻浮的行为,而且也因为相见的时间过于短促。三个月之后她才明白,她侄女热恋着阿里萨,并非象她最初认为的那样,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因此她自己的生活便受到了那场情焰的威胁。埃斯科拉斯蒂卡除了依靠哥哥的施舍外,没有任何的生活资助。她知道,哥哥暴躁的脾气是绝不会原谅她对他的信任的嘲弄的。但是,在这最后抉择的时刻,她没有勇气使侄女遭受她从年轻时代就遭受的那种无可挽回的不幸,而是任凭她用某种办法做一场天真无邪的梦。这种办法很简单:费尔米纳每天去学校时,把信放在途中的一个隐蔽之处,并且在信里告诉阿里萨,她希望在哪儿拿到他的回信。阿里萨也同样这么做。这样在这一年里,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就把这个难题转移到了教堂的洗礼盆上、大树的空树千里,以及已经变为废墟的殖民地时期的碉堡的空隙里。有时候,他们的信件被雨水淋湿,沾满泥浆,拿到手时已被撕破。由于各种原因,有几封信已经丢失,但是他们总会找到办法重新建立起联系的。
阿里萨每天晚上不顾一切地拼命写信。在店铺的后室,他在椰油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无视从那萦绕的烟云中吸进多少毒物。他越是努力模仿人民图书馆里那些他所喜爱的诗人的作品,他的信就写得越冗长、越疯狂。此时,人民图书馆里已存有八十部诗集。一度热心鼓励他及时行乐的母亲,这时也开始为他的健康不安了。“你会弄伤脑子的。”当雄鸡引吭高歌时,她在卧室里对他喊道。“没有哪个女人值得你这样劳心费神。”她不记得有哪个男人被女人弄得这般神思恍格。但儿子并不理睬她的话,爱情使他忘记了一切。有时为了使费尔米纳去学校途中及时拿到信,当他把信放在预先讲好的隐蔽处,然后走进办公室时,连头发都来不及梳理。费尔米纳却相反,在父亲和修女们严格的令人不快的监视下,她几乎难得从笔记本上撕下纸来藏在浴室里写上半页信,或者在课堂上佯装做笔记写上几句。这不仅是时间不允许和害怕,而且也由于她的性格,她的信从不拐弯抹角和无病呻吟,而是以航海日记那种讨人喜欢的风格讲述她日常生活中的遭遇。实际上那是消遣性的信,她通过它们保持清火如炽,但自己却没有陷进去。而阿里萨却是在每一行字的情火中自焚。他急不可待地要把自己的狂热传导给她,他在山茶花的花瓣上细心地用别针尖刻上诗文送给她。·是他,而不是她,大胆地把自己的一缕头发放在了信封里,却永远没有得到他所渴望的回答,亦即没有得到费尔米纳的一根完整的头发。不过,他这样做至少使她前进了一步,从那时起,她开始给他寄去放在字典里的做成标本的叶子、蝴蝶的翅膀和珍禽的羽毛,并在他生日时赠给他一个一千方厘米大小的圣·彼得的教服,那种教服那些天以极其昂贵的价格在当地偷偷出售,在她同样年纪的女学生中只有她一个人买到了。一天晚上,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费尔米纳被一支小夜曲惊醒了,那是一支小提琴演奏的华尔兹舞曲。她吃惊地发现,每个音符都是对她的植物标本花瓣的感谢,对她害怕考试的感谢,她在更多的时间里是在想念他,而不是去关注《自然科学》教科书,那琴声使她得到了安慰,但她不敢相信阿里萨竟是这样的鲁莽。
第二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父亲说那琴声使他感到奇异。首先,他不懂得这小夜曲意味着什么。其次,尽管他全神贯注地听小夜曲,到头来他还是没有听清是在什么地方演奏的。姑妈沉着冷静地为侄女遮掩,毫不含糊地声称她透过卧室的薄纱窗帘看到小提琴独奏者是在公园的另一边,并且说无论如何只奏一支舞曲那是通知决裂。在这一天的信中,阿里萨证实说,那个奏小夜曲的人就是他,华尔兹舞曲是他自己谱写的,曲名就是他心中的“戴王冠的仙女”费尔米纳。为了使她在卧室听到小夜曲不再害怕,他没有再到公园去拉小提琴,而是常常在月夜精心选择个地方去演奏。他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是穷人的墓地。这墓地在一个贫瘠的小山头上,沐浴着阳光,吸吮着雨露,兀鹰在那儿安眠。在这里乐曲可以发出神奇的回响。后来,阿里萨学会了辨别风向,让风来传送他的乐曲,他肯定他演奏的乐曲声会传到应该到达的地方。
半个多世纪以来,国内战乱一直未停。这年八月,一场新的内战又有席卷全国的趋势。政府宣布在加勒比海岸的几个省实行国事管制法和从下午六点钟开始宵禁。骚乱在不断地出现,军队犯下了种种镇压暴行,可是阿里萨仍是懵懵懂懂,对世态一无所知。一天清晨,一支军事巡逻队抓住了他,当时他正在以调情来扰乱亡灵们的贞洁。他奇迹般地逃脱了一次集体枪决。他被指控犯了间谍罪,用乐谱向三天两头出现在临近水域的自由党舰船通风报信。
“瞎扯,什么间谍?”阿里萨说,“我只不过是一个热恋中的穷光蛋。”
他戴着脚镣在地方警备队的牢房里睡了三个夜晚。当他被释放出来时,他又为只关了那么短时间感到失望,一直到了老年,当许多其它战争也混在他的记忆中时,他还在继续想着,他是这座城市里,乃至是全国唯一由于爱情的原因戴上五磅重铁镣的男人。
当阿里萨正式向费尔米纳提出结婚的建议时,他们狂热的通信已近两年了。在头六个月里,他给她寄去了几次白山茶花,她在回信时却把山茶花还给了他,为的是表明她将继续给他写信,只是还没有到定情的时刻。事实上,她一直把传递山茶花视为爱情的激越,她从来没有考虑过那表明她已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但是,当她接到阿里萨正式建议时,她感到死神第一次在撕裂着她的心。她吓得六神无主,便把这事情告诉了姑妈。姑妈勇敢而聪明地担当起顾问的角色,可姑妈在她二十岁需要决定自己的命运时,却没有这样冷静的头脑和勇气。
“告诉他你答应他啦”,姑妈对她说,“尽管你怕得要死,但是如果你拒绝了他,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费尔米纳是那样心乱如麻,她要求对方给她一段时间,让她好好考虑一下。起先她要求一个月,以后要求两个月、三个月。在快满四个月时她还没有作出回答,她又接到了白山茶花。他这次不象往常那样,只是在信封里把山茶花寄来,而是在信中说明这是最后通谋:要么答应,要么告吹。于是,阿里萨收到了一封信,里面只装了从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上面用铅笔写道:“好吧,如果您答应不让我吃苦头,我就跟您结婚。”然而,也正是在这天下午,阿里萨看到了死神的面孔。
阿里萨没有想到会得到那样的回答,但是他的母亲预料到了。自从六个月前他第一次告诉特兰西托他想结婚时开始,她就着手操办,把整座房子租下来。直到那时,他们一直跟另外两家人合住那座房子。那是一座十七世纪的民用建筑,分两层,在西班牙统治时期,曾做过烟草专卖商店。它的破产的主人,由于缺乏维修资金,只好将它分成几部分租出去。房子的一部分临街,以前是零售店,另一部分在方石铺的庭院尽头,以前是工厂。一个很大的马厩,目前让房客们共同使用洗晾衣服。特兰西托·阿里萨占据着第一部分,尽管是最小的,但都是最有用、保持得最好的房间。在昔日烟草专卖商店的大厅里,如今开设着小百货店,宽大的店门冲街开着。旁边有个旧仓库,除了无意之外,没有别的通风口,特兰西托·阿里萨就睡在那儿。店铺的后房占了大厅的一半,用一道水屏风同前面的铺面隔开。那里有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既用来吃饭,也用来写字。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那儿挂了一个吊床,黎明停止写信时,他就在那上面休息。这部分房子对两口人来说是足够用了,但如果再增加一个人就显得拥挤,更何况来的是“圣母献瞻节”学校的一位高贵小姐。她的父亲曾经把瓦砾上的一座房子整修一新,当时在那所房子里住着占有七个爵位的几个大户人家,他们惶惶不安,时时担心房顶塌下来压在他们身上。为了迎接未来的儿媳,特兰西托终于使房主答应她占用院里的走廊,其代价是把那座房子维修五年。
她有钱做这件事。除了小百货店和拆洗旧衣服做止血药棉卖出的实际收入外,她还把钱借给那些刚刚破产、羞于去沿街乞讨的无米下锅的人,这些人为了感激她为他们保守秘密,答应愿意付高额利息。这样,特兰西托·阿里萨就成倍地增长了她的积蓄。有着女王神态的夫人们,在小百货店的柱廊前从华丽的四辆马车中走下来,她们既没有保姆,也没有令人生厌的仆人,在那儿,她们假装购买荷兰花边和金银条带滚边,在几声抽抽咽咽中把她们已失去的天堂的最后象征物——华丽的服装和贵重首饰——典当掉。特兰西托出于对她们出身的莫大尊敬,帮助她们从窘境中解脱出来。她们中间许多人的感激心情更多的是出于保全了荣誉,而不是得到了恩惠。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特兰西托把那些多次唤出、又多次重新含着眼泪典当了的首饰已经看成象自己的一样了。她把赚得的钱换成纯金,放在一只瓦罐里埋在床底下。当儿子决定结婚时,这笔钱完全可以做她的后盾了。她算了一下帐,发现她不仅能够在五年中间把那座房子掌管好,并且靠她的智慧,再加上点运气,也许在死之前能够从别人手中把它买下来,为她所希望有的十二个孙子安排下住处。与此同时,阿里萨已被任命为电报局临时首席助理。当他去领导准备于次年成立的电报和磁力学校时,特乌古特就打算安排他作办公室主任了。
结婚的筹备实际上已经就绪。然而,特兰西托认为还有最后两件事需要谨慎些。第一,打听清楚洛伦索·达萨的身世。他的口音清清楚楚地表明他是什么地方人,关于他的身分和生活来源却没有谁能够确切的了解,而且恋爱期间双方的言行必须十分严肃和检点,以保障婚后感情的牢固。她建议待战争结束时再结婚。阿里萨赞成绝对保密,这一方面由于他母亲指出的理由,另一方面也由于他的缄默的性格。他也同意推迟婚期,但是他认为到战争结束再结婚那是不现实的,因为自从摆脱西班牙统治半个多世纪以来,国家一天也没有安宁过。
“到那时再结婚,我们都变成老头老太太了。”他说。
他的教父,一个顺势疗法医生,在偶然的情况下参加了讨论这件事。他认为战争对结婚没有什么妨碍,照他看来,战争只不过是被地主象公牛一样起着的穷人和被政府赶着的打赤脚的士兵之间的武装冲突罢了。
“仗是在山上打的。”他说,“自我记事以来,在城里杀我们的不是子弹,而是法令。”
不管怎么说,关于结婚的细节问题在下一个星期的通信中全部解决了。费尔米纳接受了姑妈的劝告,同意两年后结婚,而且绝对保持贞洁,她还建议,到她在圣诞节假期中学升业时,阿里萨就向她求婚。他们将根据她父亲可能接受的程度商量出办法,通过适当的手续使订婚合法化。在这期间,他们还是那样热烈地、频繁地继续通信,只是不再象以前那样遮遮掩掩。他们的通信以家人的口气相称,仿佛两个人已经成为夫妻。至此,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乱他们的幻梦了。
阿里萨的生活已经有所改变。费尔米纳接受了他的爱情,使他对生活充满憧憬,感到浑身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他工作干得那样出色,以致特乌古特很快就把他当做了自己的继承人。那时,建立电报和磁力学校的计划已经告吹,这个德国人把他全部的空闲时间都用到了他最喜欢的事情上,那就是到港口去拉手风琴,和海员们一起喝啤酒,而这一切都是在客栈里做的。过了许久,阿里萨才明白特乌古特之所以在那个名为客栈实为妓院的地方有影响,是因为他终于变成了这家客栈的老板和港口上那些堕落女人的业主。他用多年和积蓄渐渐买下了客栈,替他出头露面的是一个瘦小的独眼龙。这个独眼龙见人笑脸相迎,一副慈善心肠,谁都想不到他会捞上客栈经理那件好差事。然而事实就是如此,至少阿里萨认为他不错,因为他对他的旨意心领神会,比如说,没等阿里萨开口,他就在客栈里给他准备了一个包间。这间房子不仅可供他在需要时解决那种事,而且可供他安安静静地读书和写情书。就这样,在正式办理结婚手续的那段漫长时间里,他在客栈里消磨的时间比在办公室和家里加在一起还多。有些时候,特兰西托只是在他回来换衣服时才看到他。
读书成了他的一种嗜好,不读书简直活不下去。母亲自从教会他识字起,就给他买一些北欧作家写的带插图的读物,这些书是作为儿童故事出售的,但事实上,却是些什么年龄的人都可以读的最残酷和邪恶的书籍。阿里萨五岁时,无论在课堂上还是在学校的晚会上都能背诵这些书里的篇章,不过熟读这些书籍并未减少他的恐惧,而是相反,愈发加剧了他的这种心理。因此,从阅读这类书籍转而读诗,对他的神经仿佛是一种缓冲剂。到了青春时期,他已按出版顺序读完了人民图书馆里的全部诗集。那些诗集是特兰西托·阿里萨从“代笔先生门洞”的书商们手里买来的,价钱便宜,从荷马到不太引人注意的地方诗人,无所不包。他读书没有选择,拿到什么就读什么,好像一切遵从天意办事。多年以来,他读了那么多书,到头来哪是好书,哪是坏书,他压根儿分不清楚。他头脑中唯一清楚的是,在散文和诗歌之间,他喜欢诗歌;在诗歌里面,他喜欢爱情诗。爱情诗只需读上两遍,他即可背得滚瓜烂熟,押韵押得越好,越有规律,越伤感,他就背得越容易。
这也是写给费尔米纳的最初几封信的源泉。在那些信里,他整段整段地抄录西班牙浪漫诗人的作品,连一个字都不改变。后来,直到现实生活迫使他关心更多的尘世之事,而不仅仅是关注心灵的痛苦,他才跳出了浪漫主义诗篇的圈圈。那时,他已经问伤感连载小说和一些世俗的散文跨进了一步。他能跟母亲在一起,一边朗读地方诗人的诗,一边伤心落泪。那些诗是在市场和街道往廊下出售的,两个生太伏一本。同时他也能背诵黄金时代最优秀的西班牙诗歌。一般说来,凡是到手的书他无一不读,先拿到什么就读什么,甚至在他第一次艰难曲折的恋爱之后,他已经不是年轻人了的时候,他还是从头到尾一页不漏地读完了二十卷的《青年文库》、全部翻译成西班牙文的德国经典著作,以及最通俗易懂的西班牙著名小说家伊马涅斯的文集。
阿里萨的青年时代,不仅是关在那家客栈里读书和写炽烈的情书,而且也偷偷地过起了没有爱情的爱情生活。客栈里生活从午后开始,那时,他的女友们,也就是那些妓女起床了。她们一丝不挂,就象妈妈生她们时一模一样。阿里萨从电报局下班来到这里,走进的是一座挤满裸体仙女的宫殿,她们高声评论着城市里的秘密,其实,那些秘密都是由导演者本人的不忠而披露出来的。很多女人在她们的裸体上展示着过去留下的痕迹:肚子上的刀疤、枪疤和残忍的剖腹产的缝合处。有些女人白天让人把她们年幼的孩子——那是她们年轻时绝望或疏忽大意的不幸产物一带来。这些孩子一进到客栈,妈妈们便把他们的衣服剥光以便使他们在这个裸体天堂里不感到和别人有什么两样。每个女人都自己做饭,可没有一个人比阿里萨吃得好,因为所有的女人都邀请他吃饭,而他又选择每个人做的最好的菜来品尝。每天从午后到黄昏,客栈里就象节日一般热闹非凡。黄昏到了,那些裸体女人便唱着歌儿鱼贯走向浴室,她们互相借剪刀、肥皂、牙刷,互相剪头发,互相换衣服穿,互相把脸上徐得花里胡哨,象小丑一般难看。尔后,她们便上街去,捕捉她们晚上的第一批猪物。从那时起,客栈里的生活就变得残忍而不讲人格了。没有金钱,在那儿寸步难行。有了金钱,一切唾手可得。
自从阿里萨认识费尔米纳以来,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这家客栈更使他逍遥自在,那是他唯一不感到孤独的地方,甚至到了后来,他感到那是唯一他和她在一起的地方。也许由于同样的原因,那里也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有着一头银白色秀发的漂亮女人。她不像那伙裸体女人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然而那些女人都对她毕恭毕敬。她在年轻的时候,一个早熟的未婚夫把她带到了那里,他把她占有了一段时间之后便随意把她抛弃了。不过,尽管她有过这一段经历,她后来的婚姻还是相当美满的。丈夫去世时,她年纪已经大了,两个儿子和四个女儿都争着要她跟他们住在一起,但是她觉得没有一个地方比住在那个妓女们居住的客栈里更合心意。她年年包租一个房间,不到任何地方去。这使她很快就和阿里萨心心相印了。她对阿里萨很欣赏,说他有一天会成为世界上的著名学者,因为他居然能在那淫荡的天堂里,用读书丰富自己的心灵。而阿里萨竟也是如此喜欢她,不仅热情地帮助她在市场上买东西,而且常常几个下午都和她一个人谈话。他认为她在爱情上是个有智谋的女人,她在这方面给了他许多指导和启发,尽管他没有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她。
如果说,在得到费尔米纳的爱情之前,他没有产生用手去抚摸女人的欲望,那么,当她成了她的正式未婚妻以后,他就更加没有这种想法了。阿里萨和姑娘们共同生活在客栈里,和她们同甘共苦,不管是他,还是她们,互相间保持着友好,都没有越轨的行为。一件意外的事情表明了他的意志坚强和严肃。一天,下午六点钟,当姑娘们穿好衣服准备接待晚上的顾客时,一位负责打扫该层楼地板的女仆走进了他的房间。那是一个未老先衰、神情推泞的年轻女子,在那个裸体女人的天堂里,她就象个宗教游行队伍中穿悔罪服的人。他天天看到她,他觉得他从未引起过她的注意,好象客栈里根本不存在他这个人。那女人拿着管帚,提着垃圾桶,带着专门捡那些不堪入目的胜东西的破布,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不停地串来串去。她象往常一样,走进了阿里萨读书的房间,也象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清扫了一遍。为了不打扰他,她轻手轻脚,不弄出一点声响。突然,她走到他的床边,他感到有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伸到了他的小腹下面,在那儿摸索着寻找什么,而且终于寻找到了,接着便解他的扣子,与此同时,他感到她的呼吸充满了整个房间。他装作读书,不去理睬她,然而终于抵挡不住她的进攻,只好躲开她。
她很害怕,因为录用她做清扫工时,给她提出的第一个警告就是不能跟顾客胡来。其实无须跟她讲明这件事,因为她跟许多女人一样,卖淫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跟陌生的男人睡在一起。她有两个儿子,是跟两个不同的丈夫生的,那不是因为她喜欢逢场作戏,而是因为她未能得到一个男人的真正的爱情。她所爱的人跟她睡上两三个晚上就把她甩掉了,在进客栈做工之前,她并没有寻求男人安慰的急切欲望,她生性平和,耐心等待着,并不绝望。然而,那客栈的生活摧毁了她的贞节。’她下午六点钟开始来客栈工作,整个晚上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匆匆忙忙清扫,抢走脏东西和更换床单。男人在寻欢作乐之后丢下的那些“垃圾”,多得难以想象。他们留下呕吐物和眼泪,这在她是可以理解的。他们也留下许多钟情的隐语:血污、排泄物、玻璃球。金表、假牙、放着金色卷发的珍品盒、情书、贸易信函、吊唁信,以及其它各种各样的信件。有些人回来寻找丢失的东西,但大部分都留在那儿无人问津。特乌古特把这些东西锁起来保存好,他心想,那座倒霉的楼房,靠了那成千上万件个人失物,迟早会成为爱情的博物馆。
她工作很繁重,活干得很卖力气,报酬却很低。使她不能忍受的是那些啜泣、呻吟和床上弹簧的吱吱格格的响声,那些声音是如此热烈而痛苦地刺激着她的血液,以致天亮时她再也忍耐不住,真想一切不管不顾地跟在街上遇到的随便哪个乞丐或者无家可归的醉汉去睡上一觉。只要他们愿意就行了。一个象阿里萨那样年轻、诚实又没有妻子的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对她来说无疑是上天的馈赠,从一开头她就发现,他跟她一样,需要爱情的抚慰。但是,他象一个木头人儿,对她的急迫心情毫无理解。他一直对费尔米纳保持着童贞,世上没有任何力量和理由能够使他改变主意。
(二)
这就是阿里萨在准备正式办理订婚手续四个月以前的生活。可是,恰恰在这个时候,一天清晨六点钟,洛伦索·达萨来到了电报局打听他。由于时间尚早,他还没有上班,达萨便坐在长凳上等他。他要到八点十分才到,所以来访者就把那只沉甸甸的镶著名贵蛋白石王冠的金戒指来回地从一个手指倒到另一个手指上。当他看到阿里萨走进电报局门口时,立即就认出了这个电报局职员,于是上去扯住他的胳膊说道:
“请跟我来一下,小伙子。这两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必须得面对面谈上五分钟。”
阿里萨吓得脸色铁青,只好跟他走。这次相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费尔米纳没有找到机会和恰当的方法事先通知他。事情发生在前一个星期六。那一天,“圣母献瞻节”学校校长、修女弗兰卡·德啦卢斯象蛇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宇宙起源学基本概念课教室,从肩膀上方窥视女学生,发现费尔米纳装做写笔记,实际上正在练习本上写情书。根据学校的规定,她应该受到开除学籍的处分。洛沦索·达萨被紧急招到校长室,他在那儿发现了对女儿管教的漏洞。费尔米纳以她天生的沉着和美德承认了写情书的错误,但是她拒绝说出她的秘密未婚夫是谁,而且被招到教会法庭时,她再次拒绝供认。这样,教会法庭便批准了开除她学籍的决定。直到那时女儿的卧室仍旧是一所不可侵犯的圣殿,尽管如此,父亲还是对女儿的卧室进行了搜查,在箱子的夹层底里查出了一个包,里面装着三年间费尔米纳收到的全部情书。她怀着那样的深情收藏着它们,就象阿里萨飞笔疾书他写它们时一样。信上的签名清清楚楚,然而洛伦索·达萨不管是当时还是后来都不能相信,他的女儿对那个不露面的未婚夫除了他的报务员分身份和爱好小提琴之外,其他一概不知。
洛伦索·达萨确信,没有他妹妹的合谋,女儿同阿里萨之间如此困难的联系是不可能做到的。他没有做任何解释,也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就打发妹妹上了小帆船,她到沼泽地圣·胡安市去了。那个最后离别的镜头,永远留在费尔米纳痛苦的记忆中。那天下午,她穿着灰、褐、白三色相间的教服,发着高烧,站在门廊下问姑妈告别,注视着她的身影在蒙蒙细雨中消失在小公园里。可怜的姑妈,她唯一所有的便是一个独身女子的铺盖卷和一个月的生活费。那点钱她用手绢裹着,紧紧地授在手中。后来,费尔米纳一摆脱父亲的控制,就派人在加勒比海地区诸省寻找她,向一切可能认识她的人打听她的下落,始终没有得到一点音信。直到几乎三十年之后,她才收到一封不知经过了多少人之手才辗转到达她手里的信。这封信告诉她,姑妈已在“上帝雨露”麻疯病院里谢世,享年近一百岁。
洛伦索·达萨没有预见到女儿对他不公正的惩罚,尤其是以她的姑妈作牺牲品,反应是如此的疯狂。他怎会想到,实际上女儿一直把姑妈视为只在记忆中有着模糊印象的亲生妈妈。姑妈走后,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插上门闩,既不吃也不喝。当父亲先是用威胁,尔后显然是用恳求,终于让她把门打开时,他看到的再也不是那个十五岁的天真无邪的姑娘,而是一个象受了伤的雌豹似的强悍的女人。
他用各种花言巧语诱惑她。想使她明白,在她那样的年纪,爱情只不过是海市蜃楼。他对她好言相劝,让她把情书退回,并回到学校跪在修女们面前请求宽者。他还向她保证说,他将是第一个帮助她找到出身高贵的意中人的人,也是使她的爱情永生幸福的人。但是,女儿对他的话根本不加理睬。由于计划失败,洛伦索·达萨终于在星期一吃午饭时勃然大怒了。费尔米纳一边心潮起伏地吞下那恶毒的咒骂和亵渎神明的话,一边把砍肉刀架在脖子上。那显然不是作戏。父亲看到她那坚定的神情和呆滞的目光,只好软了下来,不敢再紧逼不放。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决定冒着危险去跟那个可恶的穷小子以男子汉的气概谈上五分钟。他从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在如此不吉利的时刻闯入他生活的人。纯粹由于习惯,他在出门前拿上了左轮手枪,不过他十分小心地将它藏在衬衫下面。
洛伦索·达萨拉着阿里萨的手臂,沿着教堂广场走到教区咖啡馆的拱廊里,邀他在平台上坐下来,阿里萨仍旧没有从惶惑中清醒过来。咖啡馆里还没来其他顾客,一个微胖的黑女人正在用墩布擦大厅的磁砖地。大厅的彩色玻璃窗边缘已经破损,上面挂了一层厚厚的尘埃。厅堂里的椅子腿朝上地码在大理石桌面上。阿里萨曾经多次看到洛伦索·达萨在那儿赌博,看到他一边跟公共市场上的阿斯图里亚人喝着捅装葡萄酒,一边高声吵架。那是另外一些没完没了的战争,只不过同我们的内战性质不同罢了。有许多次,他想到爱情的宿命论,不禁在心中问自己,他们迟早会相逢,那时的情景会是怎样的?可叹的是这种相逢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他们双方的相逢已命中注定。他猜想,他一定是个无人能与之相比的吵架能手,这不仅由于费尔米纳早已在信中告诉过他,说她的父亲性情暴躁,而且他自己也注意到,即使在赌桌上哈哈大笑的时候,他的眼睛也闪烁着凶光。他的整个形象给人以粗俗的印象,丑陋的大肚囊,加重的说话语气,咕涮似的络腮胡子,粗糙的大手,无名指上还戴着镇蛋白石的戒指。他唯一动人的特点——阿里萨从第一次看到她就承认这一点——就是他走路的姿势跟女儿一模一样,象头母鹿一般。然而,当他指给阿里萨一把椅子请他坐下时,他觉得此人不似乎时他认为的那么凶。洛伦索·达萨请他喝一杯茵香酒,他的神经更加松驰下来,阿里萨从来没有在早晨八点钟喝过酒,但他还是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了,此刻他感到实在需要喝点什么。
果然,洛伦索·达萨只用了五分钟就陈述完自己的理由。他是那样真诚而坦率地道出了一切,使得阿里萨不知所措,无言以对。洛伦索·达萨说,在他妻子去世时,他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使他的女儿成为一位高贵的夫人。这对一个没有文化的做骡马生意的人来说,道路是漫长而艰巨的,好在他的盗马贼的名声不象在沼泽地圣·胡安省流传得那样广。他点燃一支赶骡人抽的雪茄烟,叹息道:“糟糕的就是我的坏名声,这比身体不佳给我带来的灾难更为严重。”然而他又说,他的命运的真正秘密却是,在他的骡子中没有一头象他自己那样勤劳、能于和坚韧不拔,即使在最艰难的战争岁月里也是如此。在这种灾难沉重的时刻,人们醒来时看到的是大火后的灰烬和毁坏的田野。女儿从来不知道父亲对她的命运早有考虑,她的表现却象是在跟父亲积极配合。她的头脑是那样的聪明,办事是那样的有条不紊,她自己刚刚学会识字就教父亲念书。刚满十二岁时,她就十分懂事,没有姑妈的帮助,她照样可以把家管理得很好。他感叹地说:“这是一头金骡子。”女儿小学毕业时,门门功课都是五分,并且在毕业典礼上获得了荣誉奖。那时她才明白,沼泽地圣·胡安省容纳不下他女儿的种种幻想。于是,他卖掉I土地和全部牲口,带着新的抱负和七万金比索迁到了这座建立在废墟上的、其荣誉已成为过去的城市。在这里,一个漂亮的受过旧式教育的女子,有可能靠着幸运的婚姻而获得新生。阿里萨是一位不速之客,他的闯入对他咬紧牙关实现自己的计划无疑是一个天外飞来的障碍。“因此,我到这儿来是向您提出一个请求”,洛伦索·达萨说,他把雪茄烟头放在首香酒里沾了一下,狠狠地吸了一口却没有冒烟。最后他用忧伤的声调说:
“请您别挡我们的路。”
阿里萨一边听着洛伦索·达萨讲述自己女儿的历史,一边慢慢地呷着菌香酒。他感到茫然,不知道在自己开口时该说些什么。但他意识到,不管他说什么都会危及他自身的命运。
“您和她谈过了吗广他问。
“这用不着您管。”洛伦索·达萨说。
“我问您这事,”阿里萨说,“是因为我觉得事情必须由她来决定。”
“您完全错了,”洛伦索·达萨说,“这是男人的事,应该由男人来解决。”
他的声调变得强硬起来,旁边桌上的一个顾客回过头来瞧了瞧他们。阿里萨用更加柔和然而也是更加不容蔑视的坚定语调说道:
“无论如何,”他说,“在不知道她怎么想之前,我什么也不能回答您。否则,那就是背叛。”
这时,洛伦索·达萨在座位上向后靠了靠,他的眼皮发红。湿润了。他的左眼珠的眼窝里转动了一下,向外面歪斜着。他也压低了嗓门。
“您不要逼着我给您一枪。”他说。
阿里萨感到一股冷飓飓的风通过了他的五脏六腑,但是他的声音没有颤抖,他感到上帝在启示他。
“朝我开枪吧!”他说,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上,“没有比为爱情而死更光荣的事情了。”
洛伦索·达萨不敢正视阿里萨,只是象鹦鹉一样斜着眼瞥了他一下。他象是从牙缝里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挤出了四个字:
“婊——子——养——的!”
就在那个星期,他带上女儿去旅行,要让她把过去的事情忘掉。他没有对她做任何解释,气势汹汹地闯进她的房间,乱糟糟的胜胡子上挂着嚼碎的烟草沫,命令她收拾行李。她问他要到哪里去?他回答说:“去死!”那回答完全象是真的,她吓坏了,她本想以前几天的胆量来对付他,终于克制住了自己。她看到他解下了带着实心的铜制卡子的皮带,绕了几圈紧紧授在手中,在桌子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其响声象来福枪一般震动了整个房间。费尔米纳很清楚自己力量的大小和如何正确运用自己的力量。她用两张席子和一个吊床打成铺盖卷,用两个大箱子装好自己所有的衣服,她断定这次旅行定是有去无回。在穿衣服之前,她关在浴室里,利用一张卫生纸,给阿里萨匆匆地写7一封告别的短信,然后她又用修技的大剪刀把辫子齐颈整个儿剪下来,绕在一起放在一个绣着金丝边的丝绒盒子里,连同信件一起设法送到阿里萨手里。
这是一次疯狂性的旅行。最初是安第斯的骡夫们结成一个长队,骑在骡背上,沿着覆盖着片片积雪的高寒山区的崎岖小道,整整走了十一天。他们有时顶着骄阳前进,有时被十月的几乎是横扫过来的大雨淋得透湿。悬崖峭壁间的水气憋得他们透不过气,使他们昏昏欲睡,打不起半点儿精神。在上路的第三天,一头骡子被牛蛇吓得发了疯,带着它的主人,拖着全部鞍索跌下悬崖。另外七头跟它挂在一起的骡子也未能幸免。八头骡子和主人的惨叫声,直到几个小时之后还在悬崖下的峡谷里隐隐约约地回荡着。那令人心碎的惨叫声,多少年后都未能从费尔米纳的记忆里抹掉。她所有的行李也随着骡子一起滚下了山谷。从那场灾难发生,到可怖的惨叫声在谷底消失,那段既象是一瞬间,又象是几个世纪的时间里,她既没有去想那可怜的死去的骡夫,也没有去想那些跌得血肉模糊的骡子,而是为自己的骡子没有跟那些受难的骡子挂在一起感到深深的惋惜。
这是她第一次骑骡子,倘若不是她断定永远再也见不到阿里萨,再也得不到他的书信的安慰,路途中的险恶和无数的艰难困苦她本不会觉得那么难以忍受。从旅行开始,她就没有跟父亲说过一句话。她的父亲也是一副难堪的样子,除非不得已,也不跟她讲话,或者通过别的骡夫给她悄话。他们走运的时候,可以找到一家开设在羊肠小道边上的小客栈,在那里可以买到山队吃的食物,然而她拒绝用餐。他们向客栈租用麻布床,上面布满了一片片汗渍和尿迹,脏得令人作呕。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是在印第安村落里过夜,集体睡在用两排柱子和普棕桐树叶搭在道旁露天的公共卧室里。所有到来的人,都有权在那里呆到黎明。费尔米纳整夜都难以合眼,她害怕得浑身出冷汗,在黑暗中她听到旅客们在悄悄地忙碌着,把他们的牲口挂在柱子上,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挂起吊床。
傍晚,当头一批行人到来时,村落里是空旷安静的,第二天清晨,那里就变成了嘈杂的集市。吊床密集地挂了一层又一层。山里人蹲在地上打着吃儿。拴着的小山羊晖阵地叫着。斗鸡在主人的背篓中昂起脑袋扑打着翅膀。受过训练的山狗知道战争的危险而不敢吠叫,只是呼味呼呼地伸出舌头喘着粗气。这些贫困的景象,洛伦索·达萨是司空见惯的,他在这一带做了半辈子生意,几乎每天黎明都会和老朋友相遇。这一切对他的女儿来说,却是极度痛苦的。一驮驮成站鱼具哄哄的味道,加上她本来就由于思念情人而食欲不振,终于破坏了饮食习惯,她不思茶饭。如果说她没有因绝望而发疯的话,那是因为她总是从思念阿里萨中得到一点宽慰。她毫不怀疑,她再也难以回到他的身边去了,她必须忘掉一切。
另一件使他们常常胆战心惊的事就数战争了。从旅行开始,人们就纷纷议论,他们有可能和分散的小段巡逻队遭遇。骡夫们教会了他们如何识别自由党和保守党人,以便随机应变。他们常常遇到由一个军官指挥的骑兵小队,他们是来抓兵的,他们把抓到的新兵象牛犊一样拥在一起,让他们跟着马队拼命地奔跑。被这些可怖景象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费尔米纳,已经忘记了她心目中的那个传奇式的人物,把目光转向了眼前所发生的事情。一天夜晚,一支不明党派的巡逻队绑架了商队中的两个骡夫,把他们在离印第安人村落大约五公里处的一棵树上吊死。洛伦索·达萨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让人把尸体放下来,按照基督教的礼仪埋葬了他们,以表示庆幸他自己没有遭到同样的厄运。他为此受到了应有的惩罚。那些绑架者用猎枪筒捣他的肚子,使他从睡梦中惊醒。一个衣衫褴褛、脸上涂着黑烟灰的指挥官,用灯笼照着他,问他是自由党人还是保守党人。
“我既不是自由党,也不是保守党。”洛伦索·达萨说,“我是西班牙平民。”
“算你走运户指挥官说。他举手向他告别,高声喊道:“国王万岁!”
两天之后,他们走到了美丽的平原上,热闹非凡的瓦列社帕尔镇就坐落在那里。院里在斗鸡,街角上响着手风琴的乐曲声,骑士们骑在良种马上到处奔跑,爆竹声僻吸啪啪响个不停,洪亮的钟声回荡在镇子的上空。另外,那里正在安装一个焰火发射架。费尔米纳甚至没有察觉到这种欢闹的场面。她们住在她的舅舅利西马科·桑切斯家里。舅舅带领着全部年轻的亲戚,骑着全省最好的良种马,热热闹闹地来到公路上迎接他们。在火焰的轰鸣中,他们跟着欢迎的人群在镇里的街道上走着。利西马科·桑切斯家位于大广场上,靠近多次修葺过的殖民时期的教堂,从那些宽大而阴暗的房间,以及从果园前面那道散发着甘蔗酒味的走廊里看去,它更象一家大商店或加工厂。
他们刚从马上下来,会客室里就挤满了许多陌生的亲戚,他们那过于热情的亲昵表示,使费尔米纳心烦意乱,简直难以忍爱。由于骑骡长途跋涉,此刻她浑身酸痛,瞌睡得要死,而且还闹着肚子,她唯一渴望的是,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阵子,没有半点心思去爱世上的任何人。她的表姐伊尔德布兰达,比她大两岁,跟她同样傲视一切,唯有她第一眼就看出了费尔米纳的心事,她也正在情火的煎熬中过日子。夜晚,她领她走进准备好的卧室,两个人住在一起。她不明白她的臀部怎么会磨成那个样子,失去了表皮,露出赤红的鲜肉。在她母亲——一位跟丈夫面貌酷紧仿佛跟他是孪生兄妹的温柔女人——的帮助下,她给她安排了坐浴,并用山金车花阿剂为她洗涤伤口,以减轻她的痛楚和消除炎症。这时,五彩缤纷的焰火升空时的巨响在震撼着她家的屋基。
半夜时分,客人们起身告辞,三三两两地各奔西东。伊尔德布兰达表姐借给费尔米纳一件马大普兰细布睡衣,让她在那张铺着洁白的床单和摆着羽绒枕头的床上躺下来。床铺立即使费尔米纳产生7一种既喜悦又慌乱的感觉。这一对表姐妹终于单独呆在卧室里了。伊尔德布兰达插上房门,从自己床铺的席子下面抽出一个国家电报局用火漆密封的马尼拉信封。看到表姐那副诡异的表情,费尔米纳立刻觉得有一股白振子花的幽香涌上心头。她用牙齿咬碎了火漆印花,十一封倾诉相思的电报,汇成了一条泪河,她在泪河之中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起程旅行之前,洛伦索·达萨犯了个错误,他把出门的事用电报通知了他的小舅子利西马科·桑切斯,后者又把消息传递给了那群人数众多、错综复杂的散居在全省城乡的亲戚。阿里萨不仅了解到他们的全部旅程,而且还建成了一条长长的报务员关系线,循着费尔米纳的行踪,直追到卡博·德拉维拉的最后一个村落。自从他们一家到达瓦列杜帕尔镇之后,他和她就频频传书递筒。洛伦索·达萨一家在那里住了三个月,最后到了这趟旅行的终点站里约阿查。经过多少岁月,两亲家终于捐弃了部族前嫌,推心置腹地坐到一起,他们把他当做自己人。他们的吹捧,使洛伦索·达萨飘飘然。这次登门拜访,成了一种亡羊补牢的和解,虽然拜访的目的原本并非如此。原先费尔米纳·桑切斯家曾不惜一切代价地反对她嫁给这个来历不明的外来户,他口若悬河,举止粗鲁,经常走村串户经营显然只能获得蝇头小利的骡子买卖。洛伦索·达萨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追求的是当地一位望族的掌上明珠。那个部族的女人都强悍泼辣,男人都心软而又动辄玩命,对名声看重到了近乎死心眼儿的地步。然而,费尔米纳·桑切斯对受阻的爱清产生了一种盲目的义无反顾的深情,把家里的反对置诸脑后,同他结了婚。这婚事来得迅雷不及掩耳而又神秘莫测,仿佛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用圣毯来遮盖某种骤然降临的疏忽。
二十五年过去了,洛伦索·达萨并未意识到,他对女儿初恋的顽固态度,正是其本身经历的恶意重复。在那些曾经和他作对的舅子们面前,他悲叹自己的不幸。不过,他怨天尤人浪费掉的时间,都被女儿在自己的爱情中争取回来了。他在舅子们的肥美的土地上阉割小公牛和驯化骡子的时候,女儿在以伊尔德布兰达为首的那一大群表姐妹中随心所欲。伊尔德布兰达长得最美,心眼也最好。她爱上了一个比自己年长二十岁的有妻室儿女的人,好事难成,能够互相暗送秋波,也就聊以自慰了。
在瓦利杜帕尔镇长住之后,他们越过百花盛开的草原,跨过景色迷人的苔地,继续在那条山脉的峡谷中旅行。在各人村镇,他们都受到了跟在第一站同样的欢迎。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所到之处,都有串通一气的表姐妹,电报局都有及时的信息。经过这段旅行,费尔米纳终于明白了,他们到达瓦列杜帕尔镇的那天下午所出现的热闹景象并非偶然,在那个富足的省份里,每天都跟过节一样。他们对待客人一贯殷勤奋至。客人们天黑到了就有住处,肚子饿了就有饭吃,房子都是敞看门的,总是备有吊床,炉子上的砂锅里备有热腾腾的木薯香蕉肉,以防有人在通知电报到达之前就光临。伊尔德布兰达在最后一程一直陪伴着表妹,高高兴兴地指点她,从月经来潮开始对她进行讲解。费尔米纳懂得女人的事了,第一次觉得成了自己的主人。她觉得自己有人陪伴,有人保护了。自由的空气,使她心情恬静、安宁,而且觉得生活无比美好。后来直到垂暮之年,她还在怀念着那次有点邪门的旅行,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一天晚上,象往常一样散完步回家的时候,她心里好似有十五个吊桶在七上八下。有人对她说,没有爱情可以获得幸福,扼杀爱情也可以获得幸福。这个说法使她提高了警惕,因为有个表姐偷听到了自己的父母和洛伦索·达萨的一次谈话。谈话中,洛伦索·达萨提出要把女儿嫁给克莱奥法斯·莫斯科特的万贯家财的唯一继承人的设想。费尔米纳认识这个人。她看见过他在竞技场上骑在他那些无可挑剔的马上表演。金碧辉煌的马被,宛如祭坛上的帷幔。小伙子一表人材,精明能干,迷人的眼睫毛令顽石也会点头赞叹。然而,她把他同忆念中的阿里萨,那个坐在小广场的扁桃树下膝头上捧着诗集的可怜巴巴、瘦骨嶙峋的小伙子作过比较之后,心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在访问过女巫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伊尔德布兰达一直如痴如醉地沉浸在幻想中。女巫料事如神使她惊讶不已。被父亲的意图吓坏了的费尔米纳也去向女巫求教。卦象说,她的未来,没有任何东西影响她的永久而美满的婚姻。这个预言重新给了她勇气,她不认为,幸福美满的归宿可能跟一个她并不倾心的人联系在一起。在这个信念的鼓舞下,她放开了心猿意马的通绳,同阿里萨的电报往来,已不再是憧憬和虚幻的海誓山盟的唱和,而是有条有理和实实在在的事情,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频繁。他们订下了日子,确定了方式,发誓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不计较地点和形式,一旦再见面就立即成为眷属。费尔米纳一丝不苟地信守这个诺言,她父亲允许她首次出席成人舞会那天晚上——就是在丰塞卡村举行的那次舞会,她认为不经自己的未婚夫同意就答应出席舞会是不是贞的。那天晚上,阿里萨住在一个临时栖息的客店里。通知他有加急电报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同特乌古特玩牌。
是丰塞卡村的电报员在叫他,这位电报员掐断了途中七个电报站的线路,让费尔米纳请求参加舞会。但在得到许可之后,她却对那简简单单的首肯满腹狐疑,要求证明在线路另一端操纵发报键的确确实实是阿里萨本人。受宠若惊之下,他编了一句足以证明身份的话:“请告诉她,我以戴王冠的仙女的名义向她发誓。”费尔米纳认出了那位神灵和他的暗号,终于参加了她的第一次成年人舞会,一直跳到翌日清晨七点,才匆匆换下衣服,赶去望弥撒。这时候,她在箱子底层收藏的信和电报已经比被她父亲从中截走的要多得多了,她还学会了已婚女人的行为举止。洛伦索·达萨以为,她的举止的改变,是距离和时间使她恢复了童年时期的顽皮,但他从来没对她提过那桩已经议定了的亲事。自从姑妈被赶走之后,女儿一直对他保持着戒心,现在父女之间的关系终于渐趋融洽,安然相处,谁也不会怀疑这种和睦是建立在感情之上的。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阿里萨决定写信告诉她,他正在致力于为她打捞那条有着无数财宝的沉船。他是在那个晴朗的下午想出这个主意的。当时,难以计数的鱼儿被毒鱼草熏得浮出水面,大海好象铺满了铅块,天上的各种鸟儿都对这幕屠杀场面啼鸣不已,渔夫们不得不挥舞船桨把它们吓走,免得它们前来争夺这些违禁的捕获物。毒鱼草只是让鱼儿昏睡,自从殖民地时期开始,使用毒鱼草就是被法律禁止的,但加勒比海地区渔民依然一直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法炮制,直到毒鱼草被炸药取代为止。费尔米纳旅行在外的时候,阿里萨的消遣之一就是在防波堤上看渔民们把盛满昏睡的鱼儿的巨大的拖网拉上小独木舟。捕鱼的时候,一群深通水性的小孩要求看热闹的人把钱扔下去,让他们从水底捞起来。这些孩子抱着同样的目的游出去迎接远洋客船。早在恋爱之前,阿里萨就认识他们,但他从来没想到过也许他们能把沉船上的宝贝捞出来。那天下午他产生了这个想法。
欧克利德斯——戏水的孩子之一,在谈了不到十分钟之后,就跟他一样对海底探险雀跃欲试了。阿里萨没有向他透露这件事的真实情况,只是深入了解了他的潜水和航海能力。他问小孩是否能够屏住气潜到二十公尺的深度,欧克利德斯说能。他问小孩是否能够独立驾驶一条捕鱼独木舟在暴风雨中不用其它仪器只凭直觉在深海航行,欧克利德斯说行。他问小孩是否能够在索塔文托群岛最大的那个岛屿西北十六海里处找到一个确切的地点,欧克利德斯说行。他问小孩是否能够在夜间靠星星辨别航行的方向,欧克利德斯说可以。他问小孩是否愿意为了得到和他帮渔民捕鱼所得同样的日薪而做那一切,欧克利德斯说愿意,但星期天得另加五枚硬币。他问小孩是否会对付鲨鱼,欧克利德斯说会,因为他有吓唬鲨鱼的妙法儿。他问小孩是否能在哪怕是被塞进宗教法庭的刑具里的条件下也保守秘密,欧克利德斯说能。他对什么都不说个不字,而且把是说得那么自信,使人无从置疑。最后,他向阿里萨列出了费用帐单:独木舟的租金,宽叶浆的租金,捕鱼执照的租金——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他们出海的真实目的。此外,还得带上食物,一大罐淡水,一盏油灯,一把油蜡烛和一只猎人的牛角号,以便在危急的时候呼救。
他约摸有十二岁,机灵麻利,鬼心眼儿不少,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他的身子跟条鳗鱼似的,仿佛生来就是为了从牛眼睛里钻过去,同时顺手牵羊捞点东西。终年日晒风吹,他的皮肤象数过的皮革一样,已经想象不出本色是什么样子了,这使他那两只黄眼睛显得更大。阿里萨立即断定,这个孩子是他去搞这笔横财的冒险事业的最佳同伙。那个礼拜日,两人没办更多手续就开始行动了。
天刚发亮,他们就从渔港起锚出发,“带齐了行头,做好了一切准备。欧克利德斯几乎全身赤裸,只穿着那条不离身的游泳裤。阿里萨则身穿长礼服,头戴黑帽,脚登漆皮靴,脖子上系着诗人式蝴蝶结,还带着一本书,以便登上岛之前消磨时间。第一个礼拜日他就发现,欧克利德斯不但是个优秀的潜水员,也是个熟练的水手,他对大海的脾气以及港湾的沉船都了如指掌。他能如数家珍般讲出每条锈迹斑斑的船壳的历史,了解每截浮标的年纪和随便哪堆废墟的来历,说得出西班牙人用来封锁港湾人口的那条铁链有多少环。阿里萨担心他也知道这次探险的目的,就向他提了些不怀好意的问题,他发现欧克利德斯对那条沉船一无所知。
自从在那个过路旅店第一次听到关于那些财宝的故事开始,阿里萨就尽可能去打听那条帆船的情况。他了解到,圣约瑟号并非孤零零地躺在珊瑚礁边的沉没处。的确如此,圣约瑟号原来是“陆地舰队”的旗舰,是一九0八年五月以后从巴拿马开到这里来的,那时正在举办闻名道这的波托贝约博览会。在舰上,装载了一部分财宝;三百箱秘鲁白银和维拉克鲁斯白银,一百一十箱在孔塔多拉岛搜集到并清点过的珍珠。在这里逗留的漫长的一个月中——那个月的日日夜夜都是民间节日——还装上了一笔准备把西班牙王国从贫困中拯救出来的财宝:一百一十箱穆索和索蒙多科绿宝石,三千万枚金币。
“陆地舰队”由至少十二艘大大小小的船只组成,从这个港口起航后由一支装备精良的法国舰队护航。但在瓦格尔司令指挥的英国舰队的准确的炮火面前,法国护航舰队未能拯救这次远航成行,英国舰队在港湾出口处的索搭文托群岛伏击了“陆地舰队”。虽然没有确切的记载到底有多少艘船被击沉,又有多少艘逃脱了英国人的炮火,但圣约瑟号不是唯一被打沉的一艘,并且可以肯定,旗舰是第一批沉没的船只之一,全体船员和纹丝不动地站在后甲板上的舰长随船一同葬身海底,而且大部分货物又都是装载在旗舰上的。
阿里萨从当时的航海日志上查到了那批帆船的航线,可以确信,他已经确定了沉船的地点。他们从“小口”的两座要塞中间穿出港湾,航行四小时后进入了群岛的内港池。在躺满珊瑚礁的海底,可以随手捞到沉睡的龙虾。风平浪静,海面清澈,阿里萨觉得自己仿佛是照在水中的影子。在滞流带的尽头,离那个最大岛子两个钟头路程的地方,就是沉船的地点。
骄阳似火,穿长礼服的阿里萨浑身象火烧似的涨得通红。他让欧克利德斯设法潜到二十公尺深的地方,把在海底里摸到的随便什么东西都给他拿上来。海水清极了,他看见欧克利德斯就跟一条黑不溜秋的鲨鱼似的在水底下游动。一条条蓝色的鲨鱼从他身边游过,碰都没有碰他一下。不大一会儿,他看见欧克利德斯消失在一蓬珊瑚礁里了。正当他想着欧克利德斯该憋不住气了的时候,听见背后响起了说话声。欧克利德斯站在水里,举着双手,海水只到他的腰部。就这样,他们继续寻找更深的地方,始终向北。他们从热乎乎的双吻前口福绩头顶上划过,从羞羞答答的鲍鱼头顶上划过,从黛色海蔷我上面划过,最后欧克利德斯明白了他们是在白费时间。
“如果您不说您到底想找什么,我就不知道怎么去找。”他对阿里萨说。
但他还是不告诉他。于是,欧克利德斯建议他把衣服脱了,跟他一块下去,哪怕光是去看看地球底下的另一个天空——满是珊瑚树的海底也好。阿里萨素常总是说,上帝创造大海,只是为了让人们从窗户里看它,从来没有学过游泳。不久,天渐渐暗了,风变得冷飓赌,潮乎乎的。他们正在依靠灯塔辨别方向寻找港口的当儿,天全黑了。进入港湾之前,看见一艘法国远洋船从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开过。白色的轮船是个庞然大物,船上所有的灯都亮着,后面拖着鲜美的杏仁羹和无数哆嘟嘟滚开的花菜。
他们白干了三个礼拜日,如果不是阿里萨下决心同欧克利德斯分享他的秘密,他们会白白浪费所有的礼拜日。之后,欧克利德斯改变了整个寻找计划,他们沿着帆船的归航道航行。那个地方距离阿里萨确定的地点东面二十多西班牙海里。不到两个月,在海上南塔下雨的一个下午,欧克利德斯在水底下呆了很长时间,独木舟飘走了,欧克利德斯不得不游了差不多半小时才追上,阿里萨没能把船划到他跟前。欧克利德斯好不容易才爬上船,从嘴里掏出两件女人首饰,当做不懈努力的胜利果实拿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
他那会儿讲的情景是那样引人入胜,以致阿里萨拍着胸脯说要学会游泳,钻到尽可能深的地方去,亲眼核实核实。欧克利德斯说,在那里,在仅仅十八公尺深的地方,珊瑚礁里躺着许许多多帆船,数不清到底有多少。躺着帆船的地方大极了,一眼望不到头。最奇怪的是,沉在水里的那些船,比海湾里露出水面的任何一条船的船壳都要完整。在好几条三桅帆船上,连船帆都是好好的,连船底都瞧得见,看来它们是带着原有的空间和时间沉下去的,仍然沐浴在沉船的那个日子——六月九日,礼拜六——上午十一点的阳光里。想象力固有的刺激,使他喘不过气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最容易分辨出来的,是圣约瑟号,它那喷在船尾巴上的金字船名看得清清楚楚,但它是被英国人的炮火打得最惨的。他说,他看见船里头有条三百多岁的章鱼,它的触须从弹孔里伸出来,不过它在餐厅里长得太大了,要放它出来非得把船拆了不可。他说,他还看见了穿着军服的舰长,他侧着身子浮在舷楼的游泳池里。还说,他没钻进装载财宝的船舱里是因为他肺里的空气不够用了。这不是证明吗!一个绿宝石耳环,一个链子被硝锈坏了的圣母徽。
这就是阿里萨在费尔米纳回家之前给她往丰塞卡写的一封信里第一次提到财宝的情形。她对沉船的故事是熟悉的,她听她爸爸洛伦索·达萨谈过多次。她爸爸为了说服一家德国潜水员公司和他合伙打捞沉在海里的财宝,丧失了时间和金钱。要不是几位历史研究院的研究员使他信服,沉船的天方夜谭是某个盗匪般的总督侵吞王室的财富而编造出来的,他还会继续干下去。总之,费尔米纳知道,沉船在二百公尺深的地方,那是任何人也潜不到的,根本不是阿里萨对她说的什么二十公尺。然而,她对他的诗人般的夸张已经习以为常了,还是把捞沉船的冒险事业当作最成功的事情庆祝了一番。然而,当她继续收到那些叙述更加狂热的细节的书信的时候——写得是那么认真,就跟讲他对她的爱情一样,不得不向伊尔德布兰达吐露了实情,她担心她那着了魔的情人发了疯了。
在这些日子里,欧克利德斯捞出了不胜枚举的给他的谎话作证据的玩意儿。已经不是再拿着从珊瑚礁里捞到的锈蚀了的耳环和戒指欢蹦乱跳的事情,而是弄钱搞一个大公司来打捞那五十来条船里的取之不尽的财富的事情了。于是,或迟或早要发生的事情发生了:阿里萨要求母亲帮助他把此项冒险进行到底。他母亲只是咬了咬首饰上的金属,对着阳光看了看那些玻璃块儿,就明白是有人在利用她儿子的天真发横财。欧克利德斯跪下向阿里萨赌咒发誓,他的买卖里没有一丁点儿昧着良心的地方。然而,第二个礼拜天他没有在渔港露面,以后也再没有在任何地方出现过。
这次上当给阿里萨带来的唯一好处,是找到了灯塔这个躲避情场失意的避难所。在深海遇到暴风雨的一天夜里,他坐着欧克利德斯的独木舟来到了灯塔看守所,从此以后,他经常在午后去同灯塔看守人聊天,听灯塔看守人讲那些关于陆地和海洋的无穷无尽的哀闻。这就是他们之间那历尽沧桑而未改初衷的友情的开端。阿里萨学会了点灯,在电力使用传播到我国之前,起先是用柴火,后来用油罐。他还学会了用反光镜来控制灯的方向和增加亮度。有好几次,在灯塔看守人不在场时,他还留在那里,在灯塔上监视着海面。他学会了利用声音、利用地平线上的灯光的大小来辨别船只,以及辨别它们用灯光扫射灯塔给他发回来的信号。
白天,尤其是礼拜日,乐趣又有所不同。在总督区——老城的有钱人住在那里——女人使用的海滩是用泥灰墙同男人的海滩隔开的:一个在灯塔右边,另一个在灯塔左边。于是,灯塔看守人安装了一架土望远镜,人们交一文钱就能通过土望远镜观赏女人的海滩。上流社会的小姐们不知道有人在窥视她们,把最美的部位都展示出来了,只是她们穿着带宽荷叶边的游泳装、凉鞋,戴着草帽,把身体遮盖得同穿着便服时差不多,不是那么令人神往就是了。母亲们由于担心邻近海滩的男人们从水底下钻过来勾引她们,穿着去望大弥撒时的那身衣服,戴着羽毛编织的帽子,打着遮阳伞,顶着烈日坐在藤条摇椅上,在岸上监视着。实际上,通过土望远镜能看到的,并不比在街上看到的更多、更令人销魂,但每个礼拜日到那里去争先恐后地租望远镜的顾客还是很多,其目的仅仅在于领略被人围观这淡而无味的果实所能产生的快意而已。
阿里萨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这样做与其说是寻欢作乐,不如说是因为闲得无聊。不过,他和灯塔看守人结成莫逆之交,倒并非因为这种外加的吸引力。真实的原因是,自从费尔米纳收回暗许的芳心之后,当他狂热地到处寻花问柳试图移花接木的时候,除了在灯塔,他没领略过更愉快的足以忘忧的时刻。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喜爱之深,使他曾在好些年里试图说服他母亲,后来又想说服叔叔莱昂十二资助他把灯塔买下来。当时,加勒比海沿岸的灯塔属于私人财产,灯塔的主人按照进港船只大小收取税金。阿里萨以为,那是靠灵感致富的唯一的体面方式,但他母亲和叔叔跟他的想法不同,而等他自己有钱办这件事的时候,灯塔已经成为国家财产了。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这些幻想没有一个是毫无用处的。关于帆船的天方夜谭也好,后来关于灯塔的新鲜主意也好,都有助于他减轻思念费尔米纳的痛苦。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得到了她回来的消息。果然,在里约阿查住了许久之后,洛伦索·达萨决定返回家乡。十二月间,信风阵阵,海面上不是最风平浪静的季节,只有那条老掉牙的轻便船才敢冒险开航。如果碰上逆风,它开了一夜之后还会退回起锚港,果真如此。费尔米纳受了一夜折磨,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她把自己捆在舱房的床上,船舱不但狭窄得让人端不过气来,而且又臭又热,跟小饭店的茅厕一样。船颠簸得非常厉害,好几次她都以为床上的皮带要被扯断了。甲板上传来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喊叫,跟翻了船似的。隔壁舱房传过来的她父亲那老虎般的鼾声,更增加了恐怖气氛。将近三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度过的一个不眠之夜而又丝毫没有想到阿里萨。与此相反,此时阿里萨正在店堂后房的吊床上辗转难眠,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着那总也过不完的时间,盼望着她的归来。黎明时分,风突然停止了,海面上重又变得波平如镜。费尔米纳发现,虽然头昏脑胀,她还是睡着了,因为她是被锚链的轰隆声吵醒的。她解开床上的皮带,从天窗里探出头去,希望能在港口嘈杂的人群里看到阿里萨。然而,她看到的是被晨潮染成金黄色的棕桐树丛中的海关仓库,是里约阿查港的朽槽的木码头,他们的船头天晚上正是从这个地方起钱的。
这一天的其它时间,她都觉得恍如在幻觉中,她仍然在那个一直住到昨天的家里,应酬着那些曾经送别她的相同的客人,说着同样的话。正在重复着已逝的日子的某一片断,这种感觉使她惶惑了。这种重复没有一丝一毫变化,只要一想到乘船旅行也是走回头路,费尔米纳就不寒而栗,单是回想昨夜的旅行,就够她胆战心凉的了。可是除此以外,回家只有一种办法,就是骑着骡子沿着悬崖峭壁走两周,而且比上一次的情况更加危险,因为从安第斯山地区的考卡省开始的新内战,正在向这个地区的其他省份蔓延。于是,晚上八点时分,还是那群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的亲戚又把她送到了港口,他们又一次洒下告别的泪水,送给她那些原封不动的、船舱里放也放不下的大包小包的临别馈赠。起铺的时候,送行的男人们朝天开枪,为帆船送行。洛伦索·达萨在甲板上用左轮手枪连放五响作为回答。费尔米纳的担心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整夜都是顺风,大海散发着鲜花的芳香,她没系安全带就酣然入梦了。睡梦中,她又看见了阿里萨,他摘下了她过去常见的那副面孔,那实际上是副假面具,不过那副真实面孔跟假面具一模一样。梦中这一不解之谜,使她一大早就起床了,她看见父亲正在船长的房间里喝兑白兰地的苦咖啡,酒使他的眼睛变歪了,他脸上没有露出对归程丝毫担心的表情。
他们正在进港。轻便船从停靠在港湾市场里的迷宫似的帆船群中无声地滑行着。市场的臭味,远在好几西班牙海里之外的海面上就能闻到。密密麻麻的牛毛细雨,遮住了天边的鱼胜白,不久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船帆被雨水浇得耷拉下来的轻便船,穿过“鬼魂湾”,在市场码头跟前抛锚的时候,站在电报局了望台上的阿里萨一眼就认出它来了。昨天,他一直等到上午十一点,直到从一份偶然的电报中得知轻便船因遇到打头风而推迟抵港时间。这一天,他从早上四点钟起就在那里守候。他仍然在那里等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小艇,它们准备把决定冒着暴雨下船的旅客接到岸边来。大部分旅客不得不中途从搁浅的小艇上下来,稀里哗啦地趟着泥水爬上码头。等到八点钟,雨仍然下个不住,一个黑人搬运工趟着齐腰深的水把费尔米纳从轻便船上接下来,把她抱到岸上。她浑身湿得跟落汤鸡似的,阿里萨没认出她来。
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在这次旅行中,她真长大了不少。踏进一直关锁着的家门,她立即动手进行清扫和布置的艰巨工作。接到他们回来的通知后,黑女奴普拉西迪哑即刻从奴隶住的旧茅屋赶回来协助她。费尔米纳已经不再是那个既被父亲溺爱又受他限制的独生女儿,而是一个灰尘山积、蛛网纵横的王国的权威和主妇。只有战无不胜的爱情的力量,才能拯救这个王国。她没有气馁,她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量,简直可以改天换地。就在回家的当天晚上,在厨房的备餐间吃鸡蛋奶油饼,喝巧克力的时候,她父亲象在宗教仪式上似的郑重其事地把管理家屋的大权交给了她。
“我把常用的钥匙交给你吧。”父亲对她说。
已经年满十七周岁的她,郑重地接过了这一权力,她知道,争取到每一分自由都是为了爱。一夜无眠。第二天,她打开阳合的窗户,看见小广场上依然淫雨纷罪,看见那位被斩首的英雄的塑像,看见那个阿里萨素常捧着诗集坐在上面的大理石长凳的时候,心中泛起了回家以来的第一次烦恼之情。她已不再象想念一个犹如镜花水月的情人,而是象想念一个她的一切都属于他的地地道道的丈夫一样想念着阿里萨了。她觉得,自从离家以来,这被虚耗的良辰美景是多么令人惋惜,人生是多么的艰难,她该带着多么深沉的爱去按上帝的旨意爱她的心上人啊。他没有象过去那样冒雨来到小广场,使她颇觉意外,也没接到过他用任匈方式发出的任何表示,甚至连预兆都没有。她突然想,莫非他死了吗?思念及此,她不由得一阵颤栗。不过,她随即又排除了这种不祥的想法,因为眼看就要回来,他们在最近几天的狂热的电报里忘了商定一种她回来后继续联系的方式。
原来,阿里萨从里约阿查的报务员那里确认费尔米纳他们所乘的轻便船已于礼拜五再度出发之前,他还满以为她没有回来呢。周末,他围着她家的房子转来转去,观察里面的动静。礼拜一黄昏,他看见窗户里透出了游移不定的灯光,九点过后,灯光移到了紧靠阳台的那间卧室里,熄了。怀着跟初恋头几夜同样忐忑不安的焦虑,特兰西托一夜没睡着,在鸡叫头遍的时候就起来了。儿子半夜里就到院子里去了,一直没再回屋,家里没有他的人影,她慌了。原来阿里萨在岸边的礁石上迷了路,他迎着风背着爱情诗,高兴得哭了,直到天色大亮。八点钟时,他坐在那个教区咖啡馆的拱门下面,琢磨着如何问费尔米纳表示欢迎,彻夜未眠,使他幻觉丛生。突然,他浑身猛然一震,心肝五脏几乎都碎了。
是她。她正从大教堂广场上走过,普拉西迪她挎着买东西的篮子跟着她。她比离别时更高了,身材更加匀称,线条更加分明,成年人的气质使她显得更加美丽。她的头发又长了一些,但不是技散在背后,而是斜披在左肩上,单是这个变化,就把她的孩子气一扫而光了。阿里萨坐在那儿发呆,那个宛如下凡仙女的姑娘自不斜视地穿过了广场。然而,那股使他浑身酥软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又迫使他急急忙忙地随她而去。她拐进大教堂旁边的那条街,消失在市场上的人群里。市场上人声鼎沸,发出震耳欲聋的争吵声。
他暗中尾随着她,观察着世界上他最爱的这个人的惊鸿般的身影,举手投足的仪态和她那早临的成熟。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自由自在的样子。她在人群里矫健的步伐,使他叹为观止。普拉西迪哑不是撞在别人身上,就是被人家的篮子勾住了衣裳,不得不迈步小跑才跟得上她,而她却在熙熙攘攘的街上随意地从容地走着,不同别人相撞,象似编幅在黑暗里飞翔。她跟着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逛过许多次市场,但买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当时由她父亲亲自负责采购家里的用品,不但买家具和食品,而且也买女人的衣服。第一次上街采购,实现了她童年时代的梦想,她觉得心醉神迷。
对捕蛇即向她兜售永恒爱情糖浆时的吹嘘,她未加理睬。对躺在屋檐下面露出鲜血淋淋的伤口的叫化子的乞求,她置若罔闻。对那个想把一条训练过的鳄鱼卖给她的冒牌印第安人,她掉头它顾。她走得很远,看得很细,但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向,她在这儿停一下,在那儿停一下,只是为了享受那种化游自在、东顾西盼的东趣。每个多少有点东西出售的门洞,她都进去看一下,她发现到处都有吸引人的东西。她兴致勃勃地闻闻箱子里的呢料散发出的芒草芳香,把印花丝绸裹在身上,对着“金丝商店”那面穿衣镜里自己头插小流、手握彩扇那种小家碧玉的模样她欣然发笑,继而又对自己的笑声感到好笑。在海员商店,她揭开一只盛着大西洋卤鳅鱼的大桶上的盖子,想起了她童年时代在沼泽地的圣·胡安省和在东北度过的那些夜晚。她尝了尝带着一股甘草味儿的阿利康特血肠,买了两条留待礼拜六当早点,还买了几大块鳄鱼肉和一袋酒枣。在香料店里,纯粹是为了闻着好玩,她用双手搓了搓鼠尾草和荆芥,随后买了一小包干香石竹花苞和一小包大料,又买了一小包生姜和一小包刺柏。卡耶胡椒的气味儿使她喷嚏连连,她笑得满眼泪水走了出来。她在法国药店里买路透肥皂和安息香水的时候,人们在她的耳朵背后滴了一滴在巴黎风靡一时的香水,又给I她一片抽烟后使用的除味剂。
她买东西是为了好玩,这不假,但她真正需要的东西,她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那个当机立断的劲儿,使人以为她不是头一次这么做。她心里明白,她不单是为自己买,也是为他买呀。她买了十二码为他俩做台布用的亚麻布,又买了块举行婚礼时做床单的印花细布,这床单天亮时将洋溢着两人的气息,及以他们俩将在充满柔情蜜意的家里共享的各种佳品。她讨价还价,而且做得在行,笑容可掬而又不失体面地争着,直到获得最优惠的价格。她用金币付钱,商店老板们检验金币,其实只是为了听听金币掉在柜台的大理正面上那悦耳的声音,从中取乐。
阿里萨神魂飘荡地盯着她,气吁吁地尾随而行,好几次撞到了女佣的篮子上,女佣对他的道歉报以微笑。她离他极近,他闻到了微风送过来的她的芳馨。当时她没看见他,并非因为她看不见,而是因为她在高视阔步地走路。他觉得她美若无私,勾魂夺魄,没有任何人跟他似的魂不守舍,踢里吐咱地磕碰着街上的方石。她衣衫上的宽荷叶边一禽一动送来的气息竟没使别人的心跳失常,她的头发扇起的微风,她的似乎在飞翔的双手以及那金子般的笑声也没让所有的人爱得发疯,他简直不可思议。他把她的一笑一微一喜一怒都看在了眼里,但没敢走近她,他怕错失了心醉神迷的时刻。然而,当她走进喧嚣的代笔先生门洞的时候,他心里明白了,他正在走钢丝,数年来梦寐以求的良机眼看要失之交臂了。
费尔米纳赞同她的女学友们那个古怪的看法:代笔先生门洞是个诲淫诲盗的地方,顺理成章,仍然是品行端庄的姑娘的禁区。那是个拱门式的长廊,长廊对面是块空地,空地上停着出租车和用毛驴拉的货车,民间交易在这里搞得更加如火如荼,也更加喧嚣震耳。代笔先生门洞这个名字是从殖民地时期流传下来的,从那时起,那些穿呢背心戴套袖的一言不发的书法家们就坐在那里,以低廉的价格代人书写各式各样的文件:受害或申诉的状纸,打官司的辩词,贺帕或挽联,从情窦未开到是蛮之年的各种年龄的情书。当然,嘈杂喧闹的市场臭名远扬,不能归罪于这些书法家,而是因为后来的奸商。他们在柜台底下出售由欧洲船舶带来的许许多多走私冒牌货,从淫秽下流的明信片、春药香膏到著名的卡塔卢尼亚巫术描——有的棍子末端不是粘的银晰冠毛,而是鲜花,花瓣可以按使用者的心愿张开,应有尽有。费尔米纳对街道不大熟悉,没留意这是什么地方,就走进了那个门洞,目的只是找个阴凉地方避一避十一点钟的火辣辣的太阳。
她在那群乱嚷的擦鞋匠、鸟贩、廉价书贩、走方郎中和叫卖甜食的女人堆里消失了。卖甜食的女人以压倒一切的震耳的喊声在哈喝:姑娘呷的菠萝汁、疯子吃的椰子羹、圣典用的红糖水。不过,她对这些喊声充耳不闻,因为她一下子就被那个卖文具的人吸引住了,他正在表演变化无穷的墨水儿,象血一样红的红墨水儿,色泽忧郁的写挽联的墨水儿,在黑处都看得见的发光的墨水儿,写时看不见颜色用火光一照就能现出字迹来的墨水儿。她想把所有的墨水都买一点,好同阿里萨一起玩,用自己的天才叫他大吃一惊,但她试了几下之后,决定只买一小瓶金色的墨水。随后,她到了那些坐在自己的巨大的球形玻璃瓶后面的卖甜食的文人跟前,她买了各种不同的甜食,每种六块。她指着瓶子里的甜食,因为干扰的声音太大,她没法让人家听清她的话:六块蛋松,六块白奶酪,六块绿豆糕,六块木薯糕,六块用印有格言的纸包着的巧克力,六块杏仁羹饼干,六块女王点心。六块这个,六块那个,每样六块,边买边以一种令人心动神驰的姿势把东西放进女佣提着的两只篮子里,对盯着糖浆周围嗡嗡轰叫的苍蝇,对一刻也不停息的喧哗,对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热浪中散发出的一股又一股馊臭的汗味儿,她都毫不在意。一个头戴花头巾的滚圆而漂亮的黑人妇女,笑吟吟地请她品尝一块穿在杀猪刀刀尖上的三角形菠萝块儿,使她从陶醉中醒了过来。她取下那块菠萝,整个儿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儿地品尝着,一边用秋水似的眼睛扫视那挨肩擦背的人群。这时,她一阵激动,钉子似的鸽立在原地不动了。在她背后,就在她的耳朵跟前响起了一个声音,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在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得清的声音:
“对戴王冠的仙女来说,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回过头来一看,在离自己的眼睛两巴掌远的地方,看见了两只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张苍白的脸,两片因胆怯而咬紧了的嘴唇,就跟那天在望大弥撒时他第一次和她近在咫尺的情况一模一样,有所不同的只是热恋的激情变成了不满的冷峻。一刹那间,她发觉自己上了个天大的当,惊讶地在心里自问,怎么可能让一个如此冷酷无情的魔鬼长年累月地占据了自己的芳心。她仅仅来得及想:“我的上帝哟,真是个可怜虫!”阿里萨勉强一笑,开口想说点什么,试图跟她一起走,但她把手一挥,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去了:
“不必了,”她说,“忘掉吧。”
就在这天下午,她父亲睡午觉的时候,她让普拉西迪娜给他送去了一封寥寥数语的信:“今天,看到了您,我如梦初醒,我们之间的事,无非是幻想而已。”女佣把他的电报、情诗、干枯了的山茶花也送去了,并要他退还她给他的信和纪念品: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的祈祷书,从她的植物标本里面抽出去的树叶标本,一小块儿圣彼得·克拉维尔祭抱上的布片,几枚圣灵纪念章,和一束校服上的绸带系着的她十五岁生日时剪下来的头发。从那以后的那些日子里,濒临疯狂边缘的他,给她写了无数封悲痛欲绝的信,缠着女佣把信送给她,但女佣覆行了斩钉截铁的命令,除了退还的纪念物之外,不收任何东西。在女佣再三再四催逼下,阿里萨只好把所有的东西都退还了,但要求保留那束头发,他说假如费尔米纳不亲自来找他谈哪怕一小会儿,他决不退还。他的目的没有达到。担心儿子会寻死,特兰西托低声下气地去求费尔米纳发发善心,同她谈五分钟。费尔米纳在家里的前厅站着见了她一会儿,没请她进屋,也没表示任何回心转意的态度。又过了两天,跟母亲吵了一架之后,阿里萨把卧室墙上那个沾满灰尘的玻璃壁龛取了出来,那束头发跟圣物一样放在里面,特兰西托把头发装进了那个绣着金钱的天鹅绒套企。阿里萨再没遇到过和费尔米纳单独相处的机会。后来,他们在漫长的一生中曾多次相遇,也没有单独谈过话,直到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之后,在她成了未亡人的第一天晚上,他向她再次表白了他的矢志不渝和永恒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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