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梅尔加德斯房间里又度过了一些漫长的岁月。在这个房间里,他背诵破书中的幻想故事,阅读赫尔曼.克里珀修士的学说简述,看看关于鬼神学的短评,了解点金石的寻找方法,细读诺斯特拉达马斯的《世纪》和他关于瘟疫的研究文章,就这样跨过了少年时代;他对自己的时代没有任何概念,却掌握了中世纪人类最重要的科学知识。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无论什么时刻走进房间,总碰见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埋头看书。一大早,她给他送来一杯清咖啡,晌午又给他送来一碗米饭和几小片炸香蕉——奥雷连诺第二死后家里唯一的一种吃食。她给他剪头发、蓖头屑,给他改做收藏在箱子里的旧外衣和旧衬衫;见他脸上长了胡子,又给他拿来奥雷连诺上校的刮脸刀和剃胡子用的水杯。梅梅的这个儿子比上校自己的亲儿子更象上校,甚至比奥雷连诺·霍塞更象上校,特别是他那突出的颧骨,坚毅而傲慢的嘴巴,更加强了这种相似.从前,一听到坐在梅尔加德斯房间里的奥雷连诺第二开口,乌苏娜就以为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如今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对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也有同样的想法。事实上,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即前面所说的小奥雷连诺。)是在跟梅尔加德斯谈话。一对孪生兄弟死后不久,一个酷热的晌午,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明亮的窗子背景上看见一个阴森的老头儿,戴着乌鸦翅膀似的宽边帽;这个老头儿好象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出生之前很久的某个模糊形象的化身。那时,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已经完成羊皮纸手稿全部字母的分类工作。所以,梅尔加德斯问他知不知道是用哪一种文字作的这些记录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梵文。”
梅尔加德斯说,他能看到自己这个房间的日子剩得不多了。不过,在羊皮纸手稿满一百周年之前的这些年月里,他一旦知道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学会了梵文,能够破译它们,他将放心地走到最终死亡的葬身地去。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正是从他那儿得知,香蕉公司还在这儿的时候,在人们占卜未来和圆梦的那条朝着小河的小街上,有一个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开设的一家书店,那儿就有梵文语法书,他应当赶紧弄到它,否则六年之后它就会被蛀虫蛀坏。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忙请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去给他买这本书,此书是放在书架第二排右角《解放的耶路撒冷》和密尔顿诗集之间的。在自己漫长的生活中,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心中第一次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不识字,她只好背熟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话,为了弄到买书的钱,她卖掉了藏在首饰作坊里的十七条小金鱼当中的一条;那天晚上士兵们搜查住宅之后。只有她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知道这些小金鱼放在哪儿。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梵文学习中取得一些成绩之后,梅加泰隆尼亚系西班牙西北部的一个地区。尔加德斯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变得越来越遥远了,逐渐消溶在晌午那种令人目眩的强光中了。老头儿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甚至没有看见他,只是感到他那虚无飘渺的存在,辨别出了他那勉强使人能够听清的低语声:”我患疟疾死在新加坡的沙滩上了。”从那一天起,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开始毫无阻拦地钻进了灰尘、热气、白蚂蚁、红蚂蚁和蛀虫一--这些蛀虫将把书籍和羊皮纸手稿连同它们那些绝对玄奥的内容一起变成废物。
家里并不缺少吃的。但是奥雷连诺第二死后第二天,在送那只写了一句不恭敬题词的花圈的人当中,有一个朋友向菲兰达提出,要付清从前欠她亡夫的钱。从这一天起,每星期三,就有一个人来到这儿,手里提着一只装满各种食物的藤篮,藤篮里的食物吃一个星期还绰绰有余。家里谁也不知道·这些食物都是佩特娜.柯特送来的,她以为固定的施舍是贬低那个曾经贬低她的人的一种有效方式。其实,佩特娜·柯特心里的怒气消失得比她自己预料得还快,就这样,奥雷连诺第二昔日的情妇,最初是出于自豪,后来则是出于同情,继续给他的寡妇送食物来。过了一些日子,佩特娜·柯特没有足够的力量出售彩票了,人们对抽彩也失去了兴趣。当时,她自己也饥肠辘辘地坐着,却还供养菲兰达,依然尽着自己肩负的责任,直到目睹对方入葬。
家里的人数少了,似乎应该减轻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挑了五十多年的日常家务重担了。这个沉默寡言、不爱交际的女人,从来没有对谁说过什么怨言,她为全家养育了天使一般善良的俏姑娘雷麦黛丝、高傲得古怪的霍·阿卡蒂奥第二,他把自己孤独寂寞的一生都献给了孩子,而他们却未必记得自己是她的儿女和孙子;她象照顾亲骨肉似的照顾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因为她并不怀疑他事实上也是她的曾孙子,如果是在其他人的住所里,她自然不必把被褥铺在储藏室的地板上睡觉,整夜听着老鼠不停的喧闹。她对谁也没讲过,有一次半夜里,她感到有人从黑暗中望着她,吓得她一下子醒了过来:原来有一条腹蛇顺着她的肚子往外爬去,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知道,如果她把这桩事讲给乌苏娜听,乌苏娜准会要她睡在自己的床上,不过,那一阵谁也没有发现什么。如要引起别人的注意,还得在长廊上大叫大嚷才行,因为令人疲惫不堪的烤面包活、战争的动乱、对儿女们的照料,并没有给人留下时间来考虑旁人的安全。唯一记得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的人,只是从未跟她见过一面的佩特娜·柯特。甚至在那些困难的日子里,佩特娜.柯特和奥雷连诺第二不得不每夜把出售彩票得来的微薄的钱分成一小堆一小堆时,她都一直关心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让她有一套体面衣服、一双优质鞋子,以便穿着它们毫不羞愧地上街。然而,菲兰达总把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错当做固定的女仆.虽然大家曾经多次向她强调说明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是什么人,菲兰达照旧不以为然;她勉强理解以后,一下子又忘记站在她面前的是她丈夫的母亲、她的婆婆了。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压根儿没为自己的从属地位感到苦恼。相反地,她甚至好象很喜欢一刻不停地默默地在一个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察看房子里的各个角落,使偌大的一座房子保持整齐清洁。她从少女时代就生活在这座房子里,尽管这座房子与其说象个家园,还不如说象个兵营,特别是香蕉公司还在这儿的时候,可是乌苏娜死后,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却无视自己非凡的麻利劲儿和惊人的劳动能力,开始泄气了,这例不是因为她自己已经变得老态龙钟、精疲力竭,而是因为这座房子老朽得一小时比一小时不堪入目。墙壁蒙上一层茸茸的青苔,整个院子长满了野草,长廊的水泥地在杂草的挤压下象玻璃似的破裂开来。大约一百年前,乌苏娜曾在梅尔加德斯放假牙的杯子里发现的那种小黄花,也一朵一朵地透过裂缝冒了出来。圣索菲娅·德拉佩德既无时间、又无精力来抵抗大自然的冲击,只好一天一天地在卧室里过日子,把每天夜里返回来的蜥蜴赶跑。有一天早晨,她看见一群红蚂蚁离开它们破坏了的地基,穿过花园,爬上长廊,把枯萎的秋海棠弄成了土灰色,径直钻到了房子深处。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试图消灭它们,起先只是靠扫帚的帮助,接着使用了杀虫剂,最后撒上了生石灰,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第二天到处又爬满了红蚂蚁,它们极为顽固、无法灭绝。菲兰达专心地忙着给儿女们写信,没有意识到速度吓人、难以遏制的破坏。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不得不孤军作战:她跟杂草搏斗,不让它们窜进厨房;掸掉墙上几小时后又会出现的蜘蛛网;把红蚂蚁撵出它们的洞穴。她发现灰尘和蜘蛛网甚至钻进了梅尔加德斯的房间,她一天三次打扫收拾,拼命保持房间的清洁,可是房间越来越明显地呈现一种肮脏可怜的外貌,曾预见到这种外貌的只有两个人——奥雷连诺上校和一个年轻的军官。于是,她穿上那件破烂的袜子——阿玛兰塔·乌苏娜的礼物,——又把自己剩下的两三件换洗衣服捆成个小包袱,准备离开这座房子。
“对我这把穷骨头来说,这座房子实在太宏伟了,”她对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说。“我再也住不下去了!”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问她想去哪儿,她含糊地摆了摆手,似乎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她只是说,打算到一个住在列奥阿察的表妹那儿去度过最后的几年,但这番话简直无法令人相信。从自己的双亲相继去世以来,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在马孔多跟任何人都没有联系,也没从什么地方收到过一封信或者一个邮包,甚至一次也没讲过她有什么亲戚。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只好送给她十四条小金鱼,因为她打算带走的只是自已的那一点储蓄:一比索二十五生丁。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从窗口望着她在年岁的重压下,伛偻着身子,拖着两条腿,拎着那只小包袱,慢慢走过院子;望着她把手伸进篱笆门的闩孔里,又随手放下了门闩。从此他再没有见到过她,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什么消息。
知道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走了,菲兰达喋喋不休地唠叨了整整一天;她翻遍了所有的箱子、五斗橱和柜子,把所有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查看一遍,这才确信自己的婆婆没有顺手拿走什么东西。然后,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试着生炉子,不料烫痛了手指。她不得不请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帮忙,给她示范一下怎样煮咖啡。不久,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只好把厨房里所有的事都承担起来。每天一起床,菲兰达就发现早餐已经摆在桌上,刚吃过早餐。她便回卧室去,直到午餐时刻才又露面,为的是拿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给她留下的吃食,吃食是放在散发着木炭余热的炉子上的。她把几样简单的食物拿到餐厅里,在两个枝形烛台之间,在铺着亚麻桌布的餐桌前面,她端坐下来用餐,桌子两旁放着十五把空椅子。虽然房子里只剩下了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和菲兰达两个人,可是每人依然生活在自己的孤独之中。他们只是收拾各自的卧室,其他一切地方都渐渐布满了蜘蛛网,它们绕在玫瑰花丛上,贴在墙壁上,甚至房梁上都有一层密密的蜘蛛网。就在这些日子,菲兰达心里产生了一种感觉,仿佛他们的房间里出现了家神。各样东西,特别是少了它们一天也过不了的,仿佛都长了腿。一把剪刀可以使菲兰达找上好几个小时,但她深信剪刀明明是放在床上的,直到她翻遍整个床铺之后,才在厨房的隔板上发现它,尽管她觉得自己已经整整四天没跨进厨房一步了。要不就是盒子里的餐叉又突然失踪,第二天,祭坛上却放着六把,洗脸盆里又冒出三把。各样东西好象跟她捉迷藏,特别是他坐下来写信时,这种游戏更使她冒火。刚刚放在右边的墨水瓶却移到了左边,镇纸干脆从桌子上不翼而飞,三天之后,她却在自己的枕头底下找到了它,她写给霍.阿卡蒂奥的信,也不知怎的装进了写给阿玛兰塔.乌苏娜的信封。菲兰达生活在令人胆战心惊的恐惧之中,她总是套错信封,就象先前不止一次发生过的那样。有一次,她的一枝羽毛笔突然不见了。过了十五天,一个邮差却把它送了口来——他在自己的口袋里发现了这枝笔,为了寻找它的主人,他一家一家地送信,不知在身上带了多久。起先,菲兰达心想,这些东西的失踪就跟宫托的丢失一样,是那些没有见过的医生耍的花招,她正开始写信请他们不要打扰她,因为有点急事要做,写了半句就停了笔,等她回到屋里,信却不知去向,她自己甚至把写信的意图都给忘记了。有一阵,她曾怀疑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她开始跟踪他,在他走过的地方悄悄扔下各种东西,指望他藏起它们的时候,当场把他抓住,但她很快确信,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从梅尔加德斯房间里出来,只去厨房和厕所,而且相信他是个不会开玩笑的人。于是菲兰达认为,这一切都是家神玩的把戏,便决定把每样东西固定在它们应当放的地方。她用几根长绳把剪刀缚在床头上,把一小盒羽毛笔和镇纸投在桌子脚上,又把墨水瓶粘在桌面上经常放纸的地方的右面。可是,她并没有获得自己希望的效果:只要她做针线活,两三小时以后伸手就拿不到剪刀了,似乎家神缩短了那根缚住剪刀的绳子。那根拴住镇纸的绳子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况,甚至菲兰达自己的手也是如此,只要她一提起笔来写信,过了一会儿,手就够不到墨水瓶了。无论布鲁塞尔的阿玛兰塔·乌苏娜,或者罗马的霍·阿卡蒂奥,一点都不知道她这些不愉快的事,她给他们写信,说她十分幸福,事实上她也确实是幸福的,她觉得自己卸掉了一切责任,仿佛又回到了娘家似的,不必跟日常琐事打交道了,因为所有这些小问题都解决了——在想象中解决了。菲兰达没完没了地写信,渐渐失去了时间观念,这种现象在圣索菲娅.德拉佩德走后特别明显。菲兰达一向都有计算年月日的习惯,她把儿女回家的预定日期当做计算的起点。谁知儿子和女儿开始一次又一次地推迟自己的归来,日期弄乱了,期限搞错了,日子不知如何算起,连日子正在一天天过去的感觉也没有了。不过这些延期并没有使菲兰达冒火,反而使她心里感到很高兴。甚至霍·阿卡蒂奥向她说,他希望修完高等神学课程之后再学习外交课程,她也没有见怪,尽管几年以前他已经写过信,说他很快就要履行返回马孔多的誓言;她知道,要想爬到圣徒彼得(耶稣十二门徒之一。)的地位是困难重重的,这个梯子弯弯曲曲,又高又陡,可不好爬。再譬如儿子告诉她,说他看见了教皇,就连这种在别人看来最平常的消息,也使她感到欣喜若狂。女儿写信告诉她说,由于学习成绩突出,她获得了父亲顶想不到的那种优惠待遇,可以超过规定的期限继续留在布鲁塞尔求学,这就更使菲兰达高兴了。
从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为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买回一本梵文语法书的那一天起,时间不觉过了三年多,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才译出一页羊皮纸手稿,毫无疑问,他在从事一项浩大的工程,但在那条长度无法测量的道路上,他只是迈开了第一步,因为翻译成西班牙文一时还毫无希望——那都是些用密码写成的诗。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并没有掌握什么原始资料,以便找到破译这种密码的线索,他不由得想起梅尔加德斯曾说过,在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那家书店里,还有一些能使他洞悉羊皮纸手稿深刻含义的书,他决定跟菲兰达谈一次,要求菲兰达让他去找这些书。他的房间里垃圾成堆,垃圾堆正以惊人的速度扩大,差不多已经占满了所有的空间;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斟酌了这次谈话的每个字眼,考虑最有说服力的表达方式。预测各种最有利的情况。可是,他在厨房里遇见正从炉子上取下食物的菲兰达时——他没有跟菲兰达见面的其他机会,——他事先想好的那些话一下子都卡在喉咙里了,一声也没吭。他开始第一次跟踪菲兰达,窥伺她在卧室里走动,倾听他怎样走到门口从邮差手里接过儿女的来信,然后把自己的信交给邮差;一到深夜,他就留神偷听羽毛笔在纸上生硬的沙沙声,直到菲兰达啪的一声关了灯,开始喃喃祈祷,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这才入睡,相信翌日会给他带来希望的机会。他一心一意指望得到菲兰达的允许,有一天早晨,他剪短了自己已经披到了肩上的头发,刮掉了一绺绺胡子,穿上一条牛仔裤和一件不知从谁那儿继承的扣领衬衫,走到厨房里去等候菲兰达来取吃食。但他遇见的不是从前每天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个女人——一个高傲地昂首阔步的女人,而是一个异常美丽的老太婆,她身穿一件发黄的银鼠皮袍,头戴一顶硬纸板做成的金色王冠,一副倦怠模样儿,似乎在这之前还独自哭了好一阵。自从菲兰达在奥雷连诺第二的箱子里发现了这套虫子蛀坏的女王服装,她就经常把它穿在自己身上。凡是看见她在镜子前面转动身子,欣赏她那女王仪客的人,都毫无疑问地会把她当成一个疯子,但她并没有疯。对她来说,女王的服装只是成了她忆起往事的工具。她头一次把它穿上以后,不由得感到心里一阵辛酸,热泪盈眶,她好象又闻到了军人皮靴上散发出来的靴油味,那军人跟在她身后,想把她扮成一个女王;她满心怀念失去的幻想。但她感到自己已经那么衰老,那么憔悴,离开那些最美好的生活时刻已经那么遥远,她甚至怀念起了她一直认为最黑暗的日子,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多么需要风儿吹过长廊带来的牛至草味儿,需要黄昏时分玫瑰花丛里袅袅升起的烟尘,甚至需要禽兽一般鲁莽的外国人,她的心——凝成一团的灰烬——虽然顺利地顶住了日常忧虑的沉重打击,却在怀旧的初次冲击下破碎了。她渴望在悲痛中寻求喜悦;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渴求只是使菲兰达的心灵更加空虚,于是这种渴求也成了一种祸害。从此,孤独就使她变得越来越象家里其他的人了。然而那天早晨,她走进厨房,那个脸色苍白、瘦骨鳞峋、眼露惊讶的年轻人递给她一杯咖啡时,她不由得为自己的怪诞模样深感羞愧。菲兰达不但拒绝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要求,还把房子的钥匙藏在那只放着宫托的秘密口袋里。这实在是一种多余的防范措施,因为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溜出房子去,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但他过了多年孤独的生活,对周围的世界毫不信任,何况又养成了屈从的习惯,也就丧失了反抗的精神。他回到自己的斗室,一面继续研究羊皮纸手稿,一面倾听深夜里菲兰达卧室时里传来的沉重的叹息声,有一天早晨,他照例到厨房里去生炉子,却在冷却了的灰烬上,发现昨夜为菲兰达留下的午餐动也没有动过。他忍不住朝她的卧室里瞥了一眼,只见菲兰达挺直身子躺在床上,盖着那件银鼠皮袍,显得从未有过的美丽,皮肤变得象大理石那样光滑洁白。四个月以后,霍·阿卡蒂奥回到马孔多时,看见她就是这副模样。
想不到这个儿子格外象他的母亲。霍.阿卡蒂奥穿着黑塔夫绸的西服,衬衫领子又硬又圆,一条打着花结的缎带代替了领带。这是个脸色苍白、神情倦怠的人,露出一种诧异的目光,长着一个柔弱的嘴巴,光滑的黑发从中分开,纹路又直又细,这头圣徒的假发显示出矫揉造作的样子。他的面孔象石膏一样白,刮得千干净净的下颏留着一块块有点发青的阴影,似乎说明良心的谴责,他有一双青筋毕露、苍白浮肿的手——游手好闲者的手,左手无名指上嵌着圆形乳白色宝石的大戒指耀人眼目。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给他开门以后,一眼就看出站在他面前的是从远方来的人。他走过哪儿,哪儿就留下花露水的香味,在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乌苏娜为了在双目失明的黑暗中找到他,也曾给他洒过这种花露水。不知怎的,多年不见,霍·阿卡蒂奥依然象从前一样,是个悒郁孤僻的小老头儿。他径直走进母亲的卧室,在这间卧室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按照梅尔加德斯的处方,在属于他祖父的曾祖父的那只坩埚里,整整熬了四个月的水银,才使菲兰达的尸体没有腐烂。霍·阿卡蒂奥什么也没问。他俯身在已故的菲兰达额头上吻了一下,便从她那裙子的贴身口袋里掏出三只还没用过的宫托、一把衣橱钥匙。他那坚定利索的动作跟他那倦怠的神情实在不相称。他从衣橱里翻出那只刻着族徽的首饰箱,首饰箱是用一块绸子裹着的,透出檀香木的芬芳,他随手把它打开——只见箱底上放着一封长信;在这封信里,菲兰达倾诉了自己的衷肠,讲述了生前瞒着儿子的一切。霍·阿卡蒂奥站着,饶有兴昧地读完母亲的信,没有露出任何激动情绪;他在第三页上停顿了一下,就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仿佛刚认识他似的。
“这么说,”他开口道,嗓音里有点刮胡子的响声。“你就是杂种罗?”
“我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
“快滚回自己的房间去,”霍·阿卡蒂奥说。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只好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连菲兰达孤寂的出殡也没去看一眼。有时,他从敞开的厨房门里望见霍·阿卡蒂奥气喘吁吁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深夜听到一间间破旧的卧窒里传来他的脚步声。不过他一连几个月都没听到霍·阿卡蒂奥的嗓音,倒不是因为霍·阿卡蒂奥没跟他谈话,而是因为他自己既没有谈话的愿望,也没有时间考虑羊皮纸手稿以外的其他事情。菲兰达死后,他从地窖里取出仅存的两条小金鱼中的一条,到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那家书店里去买他需要的那几本书。他路上见到的一切都没引起他的任何兴趣,也许是他没有什么可以回忆的,没有什么可跟看见的事物相比较的;那些荒凉的街道和无人过问的房子,就跟以往一些日子他所想象的完全一样,当时只要望上它们一眼,哪怕献出整个身心他都愿意,从前菲兰达不准他出门,这一次是他自己允许自己的;他决心走出房子,不过仅这一次,在最短的时间里,怀着唯一的目的,所以他一刻不停地跑过十一条街道,正是这十一条街道把他家的房子和那条昔日有人圆梦的小街远远地隔开。他心里卜卜直跳,走进一间杂乱、昏暗的屋子,屋子里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看来,这不是一家书店,而是一座旧书公墓,一堆堆旧书毫无秩序地放在蚂蚁啃坏的、布满蜘蛛网的书架上,不但放在书架上,还放在书架之间窄窄的过道里,放在地板上。在一张堆放着许多巨著的长桌上,店主正在不停地写着什么,既无头也无尾;他在练习簿里撕下一张张纸儿,写满了弯弯扭扭的紫色小字。他那漂亮的银白色头发垂在额上,犹如一绺白鹦鹉的羽毛。他象那些博览群书的人一样,滴溜溜的小眼睛里闪着温和善良的亮光。他满身大汗地坐在那儿.只穿着一条短裤,甚至没有抬头看来人一眼。在这乱得出奇的书堆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没有特别费劲就找出了他需要的五本书,它们正好放在梅尔加德斯指点过的地方。他一句话没说,就把挑选出来的几本书和一条小金鱼递给博学的加泰隆尼亚人,加泰隆尼亚人翻了翻书,眼脸又象蛤壳似地合上了。“你该不是疯了吧,”他讲了一句家乡话,耸耸肩膀,又把书和金鱼递给奥雷连诺·布恩蒂亚。
“拿去吧,”他改用西班牙语说。“最后一个看这些书的人,大概是瞎子伊萨克,你可得仔细想想自己干的事情。”
这时,霍·阿卡蒂奥修复了梅梅的卧室,叫人把丝绒窗帷和总督床上的花帐幔洗干净,又整顿了一下浴室;浴室里水泥浴池的四壁上,不知蒙着一层什么东西,黑黝黝的,有点毛糙。他只是占用了卧室和浴室,在里面塞满了各种废物:弄脏的异国小玩意儿、廉价的香水和伪造的首饰。在其他的房间里,只有家庭祭坛上的圣徒塑像引起他的注意。但不知为什么没中他的意,有一天晚上,他从祭坛上取下那些塑像,搬到院子里,生起一堆火,把它们都烧成了灰。平时他总是中午十二点起床。醒来以后,穿上一件绣着金龙的破晨衣,把脚往一双镶着金流苏的拖鞋里一塞,就走进浴室,在那儿开始举行自己的沐浴程式,从它的隆重程度和缓慢劲儿来看,好象俏姑娘雷麦黛丝恪守的那套沐浴程式。在下浴池之前,他先从三只白色小瓶里倒出三种香精,撒在水中。然后,他不象俏姑娘雷麦黛丝那样,靠一只南瓜形容器的帮助来沐浴,而是把身体泡在香气扑鼻的水里,仰卧两小时,清凉的水和对阿玛兰塔的回忆简直使他昏昏欲睡。他回来之后没过几天,便脱掉了在这儿穿着嫌热的塔夫绸西服——那套唯一的礼服,换上一条牛仔裤,就象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去上舞蹈课时绷在腿上的那种裤子,还有一件绣着自己的名字第一个字母的真丝衬衫。他每星期都把这套衣服在浴池里洗两次;晾晒的时候,他没有其他替换的衣服,只好穿着晨衣走来走去。霍·阿卡蒂奥从来不在家里用午餐。等晌午的炎热一过,他就上街,直到深夜才回来,然后又满脸愁容地在一个个房间里踱来踱去,气喘吁吁,思念着阿玛兰塔。在家乡的这座房子里,只有阿玛兰塔和夜灯的微光下圣徒吓人的眼睛,还保存在他的记忆里。在罗马,在一个个虚无缥缈的八月之夜,他不知梦见过阿玛兰塔多少次:她穿着一条花边裙子,手里拿着一块头巾,从大理石浴池里缓缓站起身来,脸上流露出一个异乡人的优愁。奥雷连诺上校总是竭力使阿玛兰塔的形象沉没在血腥的战争泥沼里。霍·阿卡蒂奥跟他不同,在母亲用一些关于宗教感召的寓言哄骗他的时候,他是一直想把阿玛兰塔的形象活生生地保存在感情深处的。无论他或菲兰达都从未想到过,他们的通信不过是谎言的交换而已。到达罗马之后不久,霍.阿卡蒂奥就离开了宗教学校,但他继续维持着关于自己正在学习神学和宗教法规的假象,为的是不失掉一份幻想中的遗产——他母亲那一封封荒诞的信曾一再提到过这份遗产;那份遗产也许能使他摆脱贫困,把他从特拉斯特维尔的一间小屋子解救出来——他和两个朋友就寄居在这座小屋的阁楼上。一收到菲兰达在死亡预感的驱迫下写的最后一封信,他就把一些破烂的冒牌奢侈品塞进箱子,坐上轮船,远渡重洋。在船舱里,侨民们象屠宰场里的牛似的挤成一堆,吃着冰冷的通心面和生蛆的干酪。菲兰达的遗嘱事实上只是一份详细而又过时的灾难清单,他还没看完这份遗嘱,光从倒塌的家具和杂草丛生的长廊看来,已经猜到自己掉进了一个不能自拔的陷阱,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再也见不到罗马春天那璀璨夺目的阳光,呼吸不到它那洋溢着古代文物气息的空气了。在折磨人的气喘引起失眠的夜晚,他反复衡量自己遭受灾难的深度,在阴森森的房子里走来走去。从前,正是在这座房子里,乌苏娜曾用老年人的一套胡言乱语,勾起他对世界的恐惧。由于害怕在一片黑暗中失去霍·阿卡蒂奥,她又让他养成独自坐在卧室一个角落里的习惯。她说,一到天黑,死鬼就会出现。开始在这座房子里游荡,只有那个角落是死鬼不敢看一眼的地方。“如果你干什么坏事,”乌苏娜吓唬他,“上帝的仆人立刻会把一切都告诉我。”于是他在那儿度过了童年时代的一个个夜晚,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只小凳上,在圣像那不可捉摸的冰冷目光下,吓得汗流浃背。其实,这种附加的折磨完全是不必要的,当时霍·阿卡蒂奥早已对他周围的一切感到恐惧,他下意识地害怕生活中可能遇见的一切,令人恼火的妓女;生出长了猪尾巴婴儿的家庭妇女;使一些人死亡、又使另一些人不断受到良心谴责的斗鸡,叫人遭到二十年战祸的枪炮;以失望和精神错乱告终的鲁莽行动;此外还有上帝无限仁慈地创造出来、又让魔鬼搞坏了的一切。每天早晨,他一觉醒来总是疲惫不堪,可是阿玛兰塔在浴池里给他洗完了澡,用小块绸子在他两腿之间亲切地扑上一点滑石粉以后,他夜间的惊恐就被阿玛兰塔温柔的手和窗上的亮光驱散了。在阳光明媚的花园里,乌苏娜也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再讲些形形色色的鬼怪故事来吓唬他,而是用碳粉给他刷牙——让他象罗马教皇那样容光焕发;她给他修剪和磨光指甲——让那些从世界各地汇集在罗马的朝圣者为他那双保持清洁的手感到震惊;她给他洒花露水——让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不亚于罗马教皇。他曾有幸目睹教皇在甘多夫城堡宫廷的阳台上用七种语言向成群的朝圣者发表演说,但他注意的只是教皇那双仿佛在漂白剂里浸过的白净的手,还有他那一套夏装和一身淡雅的香水味儿。
霍·阿卡蒂奥回到父母家里差不多只过了一年,就变卖了银制的枝形烛台和一只装饰着徽记的便盆——老实说,这便盆上只有徽记才是金的,——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在房子里集合起一些野男孩,并给他们充分的自由,在最热的晌午时刻,他让他们在花园里跳绳,在长廊上大声唱歌,在安乐椅和沙发上翻筋斗,他自己却在这一伙跟那一伙之间转来转去,教他们各种礼节。这时,他已经脱掉牛仔裤和真丝衬衫,穿了一套从阿拉伯人小店里买来的普通西服,不过还继续保持着倦怠的神态和教皇的风度。孩子们象从前梅梅的女伴们一样,很快就熟悉了整座房子。每到深夜,都能听到他们的饶舌声、唱歌声、打红雀声——整座房子好象一所寄宿学校,住着一群放荡不羁的孩子。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并没发现这一点,可是小客人们不久就闯到梅尔加德斯的房间前面。有一天早晨,两个野男孩猛地拉开房门,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只见一个肮里肮脏、头发蓬乱的人坐在桌子旁边钻研羊皮纸手稿。男孩们不放贸然进去,但从此却对这个古怪的陌生人发生了兴趣。他们在门外唧唧咕咕,不时往锁孔里窥视,把各种脏东西从气窗扔进房间,有一次还拿洋钉从外面把门窗钉死,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只好花上整整半天工夫给自己开辟一条出路。由于没有惩罚孩子们玩的把戏,姑息了他们,他们的胆子更大了。有一次,趁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厨房的时候,四个男孩钻进他的房间,企图毁掉羊皮纸手稿。不想他们刚一抓起发黄的稿卷,一股无形的力量一下子把他们提了起来,把他们一个个悬在空中,直到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回来,从他们手里夺回了羊皮纸手稿。从那天起,他们再也没有打扰过他了。
这四个男孩已经进入少年时代,可是还穿着短裤,霍.阿卡蒂奥的外表就由他们装扮。早晨他们比别人来得早,给他刮胡子,用热毛巾给他摩擦身子,给他修剪和磨光手指甲、脚趾甲,给他洒花露水。当他仰面朝天地漂在浴池里、思念阿玛兰塔的时候,他们偶尔也爬进浴池去,从头到脚给他洗澡,然后用毛巾给他擦干身子,扑点滑石粉,给他穿上衣服。在这四个男孩当中,有一个男孩长着淡褐色头发,眼睛象兔子似的,仿佛用粉红色玻璃制成,平时还留下来过夜。这孩子对霍.阿卡蒂奥依依不舍,在霍·阿卡蒂奥因气喘病失眠时,都不离开他,陪着他在一个个漆黑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有一天半夜,在乌苏娜的卧室里,他们忽然发现水泥地面的缝隙里冒出一道奇异的金光,似乎有个地下太阳把卧室的地面变成了闪闪发亮的橱窗。为了弄清这是怎么回事,根本无需点灯,他们只是在乌苏娜床铺的角落里,在升起的光最亮的地方,稍稍揭起几块裂缝的石板一看;石板下出现一个地窖,原来这就是奥雷连诺第二那么苦恼而又顽固地寻找的地窖。地窖里放着三只帆布袋,用一条铜丝拴着,里面总共七千二百四十个金币,它们在一片漆黑中光采熠熠,犹如一块块烧红的炭。
宝藏的发现仿佛是黑夜中迸发的一片亮光。然而,霍.阿卡蒂奥并没有去实现自己穷困时代梦寐以求的理想,也没有带着这突然降临的财富回罗马去,却把父母的房子变成了一片荒弃的乐土。他更新了卧室里的丝绒窗帘和天盖形花帐幔,又叫人在浴室里用石板铺地,用瓷砖砌墙。餐厅里摆满了糖渍水果、熏制腊味和醋腌食物。关闭的储藏室又启开了,里面放着葡萄酒和蜜酒;这些饮料都装在一只只箱子里,箱子是他亲自从火车站领回来的,上面写着霍·阿卡蒂奥的名字。有一天夜里,他跟自己的四个宠儿举行了一次盛大的酒宴,酒宴一直持续到天亮。早晨六点,他们光着身子走出卧室,把浴池里的水放掉,装满了香槟酒。男孩们一齐扑进浴池,好似一群小鸟在布满一层香气泡的金黄色天空中嬉戏。霍.阿卡蒂奥仰卧一旁,没有参加他们喧嚣的欢乐。他尽情地漂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睁着眼睛怀念阿玛兰塔。男孩们很快就玩累了。他们一窝蜂似地拥进卧室,在那儿扯下丝绒窗帘,把它们当作毛巾擦干身子,又打打闹闹地砸碎了一面水晶玻璃镜子,然后大家一下子爬到床上,在一片混乱中掀掉天盖形花帐幔。霍.阿卡蒂奥回来时,只见他们缩作一团,象睡在一艘沉船的残骸之间,他不由得火冒三丈,倒不是由于他面前出现的一片毁灭景象,而是出于对自己的可怜和厌恶,一场破坏性的纵酒把他的心都劫掠一空了。霍·阿卡蒂奥记得,在一只箱子底儿上,跟粗毛衣服以及禁绝肉欲和忏悔用的各种铁器一起,存放着一些藤条。他连忙抄起一根藤条,疯子般地大声号叫,使出对付豺狼也不可能使出的狼劲抽打自己的这些宠儿,把一群野男孩赶出了房子。卧室里只剩了他一个人,他累得喘不过气来,气喘病又发作了,这次发作持续了好几天。等到发作过去,霍.阿卡蒂奥已经奄奄一息。在受尽折磨的第三天,他就再也不能忍受了,晚上来到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的房间里,请他帮忙到附近哪一家药房去为他买一些止喘粉。这是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第二次上街。他只跑了两条街道便找到一家小药房,蒙着灰尘的橱窗里摆满了一只只贴有拉丁文标签的陶瓷瓶。一个象尼罗河水蛇那样神秘而美丽的姑娘,按照霍·阿卡蒂奥记在一片小纸上的药名,把药卖给了他。这一次,在微弱的淡黄灯光下,大街的空寂景象也没激起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丝毫的好奇心。霍·阿卡蒂奥正在思索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会不会逃跑,不料他气急败坏地回来了,拖着两条因为长时间奔波已经软弱无力的腿。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对周围的世界显然漫不经心,过了几天,霍·阿卡蒂奥就不顾母亲的嘱咐,准许他想上街就上街了。
“我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上街。”他回答。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继续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钻研羊皮纸手稿,逐渐把它全部译了出来,尽管上面的意思依然不得其解。霍·阿卡蒂奥经常把一片片火腿,把一些使人嘴里留下春天余味的花状糖果,送到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房间里;有两次,他来的时候,甚至还拿着一杯上等葡萄酒。霍.阿卡蒂奥并不想了解羊皮纸手稿,他总觉得那是一本只适合古代文人阅读的闲书,但他对这个被人忘却的亲戚却很感兴趣,没有想到他居然掌握了罕见的学问和深奥的知识。原来,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懂得英文,在研究羊皮纸手稿的间隙中,他看完了六卷本的英国百科全书,象看长篇小说一样,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关于罗马,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可以侃侃而谈,好象一个在那儿住了多年的人,霍·阿卡蒂奥起先把这归因于他看的百科全书,但是很快就明白他的亲戚还知道许多不可能从百科全书上汲取的东西:譬如物价。问他是从哪儿知道这些情况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总是回答,“一切都可以认识嘛!”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也觉得惊异,他只是从远处望见霍·阿卡蒂奥在一个个房间里踱来踱去,但是在有所了解以后,才知道他不象自己所想的那样。他发现霍,阿卡蒂奥不但善于笑,偶尔还会情不自禁地怀念这座房子昔日的宏伟气派,看见梅尔加德斯房间里的一片荒羌景象就难过地叹气。两个同血统的单身汉这样接近,距离友谊自然还远,可是这样接近毕竟排遣了他俩的无限孤独,他们俩既分离又联合。现在,霍·阿卡蒂奥可以去找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请他帮助解决一些迫切的问题,因为霍.阿卡蒂奥本人对这些事情毫无办法,简直不知道怎么处理,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也得到了霍·阿卡蒂奥的同意,可以坐在长廊上看书,收读阿玛兰塔·乌苏娜继续以从前那种一本正经的态度写给他的信,使用霍·阿卡蒂奥从前不让他进去的浴室。
一个炎热的早晨,他们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敲门的是一个陌生老头儿.一对绿莹莹的大眼睛闪着幽灵似的光芒。老头儿有一副严峻的面孔,额上现出一个灰十字。那件褴褛的衣服,那双破旧不堪的皮鞋,那只搭在肩上的旧麻袋——这是他唯一的财产——使他显出一副穷汉的模样,但是他的举止依然显得尊严,跟他的外貌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半明不暗的客厅中,甚至一眼就能看出,支持这个人生存的内在力量,并不是自卫的本能,而是经常的恐惧。原来,这是奥雷连诺·阿马多。在奥雷连诺上校的十六个儿子当中,他是唯一幸存的人。一种完全意外的逃犯生活,把他弄得精疲力竭,他渴望休息。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恳求他俩让他在房子里住下来,因为在那些不眠之夜里,他曾把这座房子看作是他在大地上的最后一个避难所。谁知霍.阿卡蒂奥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一点也不知道这个亲戚,他俩把他错当成一个流浪汉,把他猛地推到街上。他俩站在门口,目睹了早在霍·阿卡蒂奥出世之前就开始的一场戏剧的结局。在街道对面的几棵杏树下,忽然出现警察局的两个密探——他们在过去的许多年中,一直在追捕奥雷连诺·阿马多,——他们象两条猎犬似的顺着他的踪迹从门前跑过,只听到“砰砰”两声枪响,奥雷连诺·阿马多一头栽倒在地上,两颗子弹正好打中他额上的那个十字。
在一群野孩子被赶出房子之后,霍·阿卡蒂奥在生活中期待的就是远航大西洋的轮船消息,他必须赶在圣诞节之前到达那不勒斯。他把这件事告诉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甚至想为他做一笔生意,使他能够生活下去,因为菲兰达去世之后,再也没有人送过一篮子食物来了,可是这最后一个理想也注定要变成泡影。有一次,七月的一天清晨,霍·阿卡蒂奥在厨房里喝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煮的一杯咖啡,正在浴室里结束自己照例的沐浴程式,突然从瓦屋顶上跳下那四个已被赶出房子的男孩,他们不等他醒悟过来,连衣服还没脱下,就扑进浴池,揪住霍·阿卡蒂奥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按在水里,直到水面不再冒出气泡,直到教皇的继承人无声的苍白的身躯沉到香气四溢的水底。然后,这群男孩赶紧从只有他们和受难者知道的那个地窖里取出三袋金币,扛在肩上跑掉了。整个战斗是按军事要求进行的,有组织的,迅捷而又残忍。
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正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对一切都没怀疑。到了晚上,他走进厨房,发现霍·阿卡蒂奥不在那儿,便开始在整座房子里寻找起来,终于在浴室里找到了。霍.阿卡蒂奥巨大膨胀的身躯漂在香气四溢、平静如镜的浴池水面上,他似乎还在思念着阿玛兰塔哩。这时,奥雷连诺.布恩蒂亚才感到自己多么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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