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亚维农之珠

 

  位于亚维浓市中心的“毕”广场(PIace Pie),黎明之前总也浮现一幅荒凉迷离景象。

  它是一个建筑风格混杂的广场,两侧充满破旧但高雅的建筑物,可是正对它们的却是现代都市计划下造型诡满的纪念碑,这一定是建筑系毕业生免费提供的伟大杰作。当然,广场的景观破坏无遗!

  在这个丑陋难看的东西四周,铺着粗糙的石板,石板上摆着一张张长长的椅凳,走累的观光客可以在此休息,沉思片刻。

  广场周围另矗立一幢污黑灰浊的三层水泥建筑物,在周末早上八点前即停满汽车。但真正造成汽车客满,同时使我早早赶到广场欣赏泛红黎明的主要原因,正是停车场下面有亚维依最好的食品市场——亚勒市场(Les H a11es)。

  我在六点差几分钟抵达,把车停在第二层所剩无几的车位中。

  下方的广场上,有两位流浪汉,他们的肤色和所坐的椅子相同,两人共饮一瓶红酒,轮流大口喝将起来。一位警察走上前,做手势要他们离开,然后双手又腰瞧着。他们一副垂丧茫然模样,就像一对前途渺渺、无处可去的难兄难弟,迈着步子又到广场上另一边的人行道上坐将下来。警察耸耸肩,无奈地离去。

  ※        ※         ※

  寂静无人的广场和亚勒市场景象迎然。门的一侧是酣睡未醒的城市,另一侧则是灯火辉煌、色彩艳丽,充满叫卖嘈杂之声以及笑语喧哗的繁忙世界。

  我跳到一旁,免得撞上一辆堆有一人高的水蜜桃木箱的手推车,一位仁兄抓着车把,一边高喊着:“叭——叭”。

  他一个飞奔,飘越转弯处,后面跟着一列同样超载且已斜向一边的推车。

  我眼望四周寻找可以闪躲的地方,以避开高速前进的蔬菜水果,忙不迭地冲进一家挂有“小酒店”招牌的店内。

  倘若会被辗死的话,我宁可让这种悲剧发生在酒吧里。

  招牌上写着:杰克与伊莎贝尔,他们是店主。酒吧里挤满客人,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四周的桌子坐满吃早餐的客人,有三人阅读同样的报纸。满桌的食物,简直难以分辨一人份的食物究竟有哪些东西。大杯的红酒旁,有一客奶油咖啡,里头泡着牛角面包,酒杯边还有一截香肠三明治,几乎有成人手臂那么长,尚有数不清的啤酒及微热的脆皮比萨饼。

  我忽然有股欲望想吃招牌早餐,喝半品脱的红酒及香肠三明治。当然,一大早喝红酒是为了奖励夜里的辛勤工作。我点了咖啡,并企图看看在混乱的四周,有没有人点和我一样的咖啡。

  亚勒市场占地约70平方米,只有几英寸的地方没被使用到,三条走道将大小不同的摊位分开。很难想象在那样混乱的时刻,客人如何找到他们的目标。木箱夹杂着纸箱,一捆捆的纸在柜台前堆得老高,地上到处是生菜叶,压烂的番茄,散落的四季豆——这些都是在仓促选送过程中,掉落阵亡的牺牲者。

  摊位主人忙着写上今天的价目表,用最快的速度排妥他们的产品,好省下五分钟到酒吧休息,他们大声点咖啡,伊莎贝尔的女服务生像个特技演员,一手稳当地拿着托盘巧妙地穿过木箱,甚至能在特别危险的鱼贩区安然站定。此处地板滑溜,双手粗糙、伤痕累累的工人,穿着塑胶围裙忙着把冰块铲到展示台上。铲冰的声音好似在玻璃上铺碎石子儿。

  另有更可怕者划空而来,那就是肉贩使用屠刀锯切骨头和肉块的声音,为了他们的手指着想,在阵阵屠刀刮刮的声响中,我衷心祈祷他们在早餐时可没喝上几杯。

  半小时后终于得以安全地离开酒吧。成堆的木箱已被移走,车辆也都停妥、原本推车满地飞的市场,已见行人穿梭不停。一队扫把军同时出动,将掉落的蔬菜残片扫得一干二净,价格写在上钉的塑胶标签上,收银机已然打开,咖啡也已喝过,亚勒市场开始营业。

  我从来不知道在一个如此小的空间里,可以容纳这么多生鲜食物,而且种类如此之繁多。扳指一算,共有50个摊位,大多数都只卖一种货品。有两个摊子光卖橄榄——各种各样可以想象得到的材料:希腊式橄榄,尼昂(Nyans)橄榄,雷伯镇(Les Baux)橄榄,泡草药的橄揽,混着红色碎辣椒的橄榄,长的像黑梅或长型绿葡萄的橄揽。

  这些装在木桶内的橄榄,罗列成排,亮澄澄的,活像每个都被小心擦拭过似地。排在尾端唯一不卖橄揽的,是一大桶可利吾尔(Collioure)小红鱼货色,装在桶子内可比沙丁鱼还要拥挤。

  我屈身去闻,十分呛鼻且咸味十足。柜台后面的老板娘建议我尝一口,就着橄榄吃。问我知不知道如何做“橄榄鲤鱼酱”?并建议我每天吃一罐,保证活到100岁。

  另一个摊子,则卖另一项特产。凡是和羽毛有关的食物。拔好毛的鸽子、阉鸡、鸭胸、小鸭腿和最高级的伯斯鸡,上面贴着类似奖牌的红、白、蓝三色标签,上面写着:完全经过伯斯家禽同业工会监督。

  我可以想象这些经过精挑细选的鸡接受权威会员颁奖时的情景,保证他们会依传统礼仪在鸡两旁亲吻。

  沿着墙是一排的鱼摊子,上头排着一条条鱼鳃朝上、鱼鳞发光、眼睛发亮的鱼,约有40码长。

  两侧则是闻来有海味的碎冰块,将花枝与粉红色鲔鱼、鲍鱼和鲈鱼、鳕鱼和鳐鱼分开。成堆的蚌和螺,软答答的乌贼,灰忽忽的小虾,黑钢色的龙虾,用来油炸的鱼,煮汤的鱼,柜台盘子里还有新鲜柠檬所挤出的柠檬黄汁液。鱼贩子熟练地举着细长刀子对准鱼只一刀,就取出内脏,橡胶靴踏在湿答答的石地上发出喀喳喀喳的声音。

  将近七点时,早来的家庭主妇已经开始在摊子上又戳又压,寻找当晚要下锅的食物。

  市场三点半就已开始营业,最初的半小时是保留给大盘商及开餐厅的人。不过,我倒是没看见有人敢拒绝心意坚定打算在六点前买完菜的家庭主妇。有人告诉我们,赶大早可以买到品质最好的货色;等到市场快收的时候,则可以买到最便宜的货色。

  只是谁有能耐可以在众多诱惑下苦等枯候呢!才一会儿的工夫,我就已经在凭空想象中享受了好几顿大餐。一碗打散的鸡蛋变成一盘甜椒火腿炒蛋,里面的火腿隔壁摊上有现货,甜椒则在几英尺远的摊子上。这些东西教我垂涎难已,直到我见到更令人心动的熏鲑鱼和鱼子酱,才转移了目标。

  此外尚有起司、香肠、兔肉、焖野兔肉、猪肉酱、肉酱丸……无不让人食欲大动,不尝尝这些东西的人,铁定疯了。

  我的研究成果最后演变成在停车场吃野餐。所有我需要的东西——包括从第一摊的面包到最后一摊的酒——都新鲜而美丽地陈列在20码之间。

  还有什么多比得上以此种方式展开新的一天呢?

  我的胃显然已跟着环境调整,往前跳越好几个小时。表上指着七点半,我的胃却前咕着午餐时间已到,去它的时间!于是我迈着步子,寻找支撑精神的琼汁玉液——咖啡。

  亚勒市场内有三个酒吧——杰克和伊莎贝尔咖啡馆,丝喜儿和艾维玲尼咖啡馆,及最危险的第三家——奇奇之家,它在大多数人起床前就开始卖香摈酒。

  我看见两位身材魁伟的仁兄,手指优雅地擎起香槟高脚杯干杯。手指与大靴子皆沾满泥土,看来他们早上的生菜卖得挺不错。

  走道和摊子上现在挤满了买菜的人潮,脸上露出一副誓不买到最嫩最多汁最上等的货色绝不回头的热切表情,但却又不自主地怀疑货是否好货。

  一位太太戴上眼镜检查一排的花菜。对我而言这花菜长得全都一个样,但见她用手捧起一棵,仔细地检查紧密的白菜花头,闻一闻,又放回去,在做最后决定前,她总共看了三次,然后从老花眼镜上瞄看老板以确定他没有拿后排品质较差的货色掉包。

  犹记在伦敦时,有人告诫我在市场不准用手摸菜。倘使这里也来这套的话,肯定天下大乱。没被摸过的蔬菜水果表示没人青睐,摊位老板胆敢犯下禁止选摸蔬果的大忌时,定会被驱逐出市场。

  ※        ※         ※

  虽然停车场下方的场地,从1975年才开始营业,但其实亚勒市场早在1910年就已存在于亚维依了。这是办公室里的女孩所能提供给我唯一的资料,我问她每天或每星期的销售量时,她没法儿说出数字,只是耸耸肩回答我:“很多。”

  “很多”实在也不为过,各式各样的容器,从破烂的手提箱到看来可伸缩自如的手提袋都被塞得满满的。

  一位穿短裤、脚外拐的老先生,骑着轻型摩托车,头戴安全帽,滑进市场入口来拿他早上购买的东西——一个装满甜瓜和水蜜桃的塑胶箱子,两个装太多东西而变形拉长的篮子,一个装有12条面包的棉布袋。

  他小心翼翼地把重量平均分配到机车四周。装水果的箱子用松紧带绑在后座的架子上,大篮子挂在把手上,面包则斜背在后面。

  在他载着够吃一个星期的食物离开市场时,他对其中一位摊位老板喊着:“明天见!”

  我真怀疑是否听错。

  老先生的身影没入广场的车阵中,摩托车引擎劈啪劈啪使劲响着,他将头低下往把手靠去,背后的长条法国面包翘起来好像一枝颤抖的金箭。

  11点整,市场对面的咖啡馆已在人行道上排好桌子,午餐时刻真正来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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