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正在溶化。一夜之间,暖风悄悄地入城,将成堆的冰雪变成灰色的软泥,把堆成山的袋装垃圾暴露在苍白的太阳底下,为罢工者的心情带来喜悦。不久之后,街上的垃圾将开始对着数百万路人的鼻子,宣布它们的存在,而且由于恶臭的鼎力相助,工会的人得以恢复谈判。
安德烈涉过西百老汇的溪水和支流,在进办公室之前,把很脏的雪泥跺离他的脚。他发现露西正在打电话,皱着眉,声音简短生硬。露西抬头看着安德烈,眼珠子转动着。他伸进袋子里,拿出放有圣像照片的文件夹,在公司沙发上坐下来。
“不行。”露西的蹙眉加深。“不行,我不能。这个礼拜我的时间都排满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听我说,我必须走了。有人在等我。对,我有你的电话。对。还有你。”她切断电话,吐出一大口气,站起来时还边摇着头。
安德烈咧嘴而笑。“我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任何的事情,”他说,心里肯定自己已经打扰到了。“不会是我们那个穿条纹衬衫的朋友吧?”
露西试着狠狠瞪他一眼,然后温和下来。“当时我应该跟你到附近的餐厅去。真是个可怕的夜晚。我还以为他是个好对象。”她用双手滑过头发。“你有没有去过雪茄酒吧?”
安德烈摇头。
“千万不要去。”
“是不是太多烟雾?”
“太多条纹衬衫。”
“还有红色吊裤带?”
露西点头。“红的、条纹的、花的、字母的、公牛和熊、鸡尾酒配方。一个家伙甚至把道琼指数印在上面。他们喝醉时,就会把夹克脱掉。”她再次摇头,她的肩膀因为这个回忆而抽搐着。“你怎么知道他们有吊裤带?”
“没有了它们,华尔街的股市就会大跌。大部分的裤子都会掉下。他是华尔街来的吧,不是吗?”
“我们干脆直接说,他不是一个神气活现的摄影师。”她走过去,拾起躺在桌上的文件夹。“这些是法国拍的吗?”
“我正要问你能不能把它们送到卡米拉那边。我有飞机要赶。”
“真是令人惊讶。”当露西在看幻灯片时,安德烈发现她的神情变得很温柔。“拍得很棒。好可爱的老妇人。她看起来就像没有晒到太阳的沃科特奶奶。这是间她的房子吗?”
“是一间老磨坊。你会喜欢法国的,露露。”
“很漂亮。”露西将幻灯片放回文件夹里,重新摆起她的办公室架势,活泼而一丝不苟。“很好,今天我们要前往何处?”
安德烈开始描述他打到巴哈马群岛去的电话。他一面说,一面觉察到自己可能正在大加揣测狄诺伊的回答、他的暂停及犹豫、他的语调。表面上,这个人并没有说出什么可疑的话来;似乎未曾被安德烈告知他的事情惊吓到或甚至觉得很奇怪;事实上,在被提到之前,仿佛只表现出礼貌上的兴趣。然而,即使如此,安德烈仍然很肯定某件事出了差错,几乎很肯定。或许不便试着要说服露西,也想说服自己,他不知不觉地摆出密谋时特有的蹲姿,头往前伸,表情严肃。
露西靠回沙发的扶椅上,一只手支撑着下巴,不时地对着他那生动的姿势微笑。当他变得更认真时,他也变得更像法国人,用他的双手当作视觉上的标点符号,以手指刺、揉着空气,来强调每一个片语、每一个有意义的细节。当他说完时,完全是一副高卢人的模样——肩膀与眉毛齐场、手叶蟋缩在腰际、手掌张开、下唇吸起——除了双脚之外,身上每一个地方都被用来加强他的结论强而有力的逻辑。他在巴黎大学的老教授如果还在世,定会以他为荣。
“我只是问你要去哪里。”露西说道。
那些冬季到巴哈马群岛旅行的人们,往往对天气有过度的期望,许多等待登机的乘客已经穿上他们的热带行头——草帽和太阳眼镜、亮丽鲜艳的衣服,甚至一两件大胆、过早的短裤——而且也培养出热带心情,口中不时地提到裸潜、拿索市的火辣夜总会,以及名称引人瑕思的海滩吧鸡尾酒。这是一群欢乐的游客,已经准备好大玩特玩一番。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安德烈暗忖,他们之中大部分的人将会罹患慢性的岛屿疾病:宿醉与晒伤。
他本人和加勒比海的关系并不愉快。数年以前,在他到纽约后的第一个冬季里,搭一班短程班机奔向白沙海滩的这个念头,经常诱惑着他。最后他屈服了,只能借钱参加一趟所谓的“超低价小维尔京群岛七日游”,结果四天之后,他就准备打道回府。他发现这趟旅行价格昂贵,乏味的食物过度油炸、不易消化,他在当地所遇到的居民皆沉溺于琴酒和闲话当中。后来数次前往加勒比海岛屿的出差,都未改变他的想法:他跟小岛的八字不合。它们曾让他产生幽闭恐惧症及消化不良。
因此他是在出任务而非游山玩水的心情下,以安全带将自己系在座位上,先是听到一段嘈杂的西印度群岛民乐,接下来则是机长的欢迎致词。为什么好像所有的机长都有洪亮、信心十足、令人安心的嗓门呢?他们的进修课程是不是涵盖了修辞及演讲诀窍?飞机上升到飞行限制高度的无垠蓝天中;安德烈解开安全带,试着伸展双腿,意识到涉过纽约水坑所产生的湿气正在蒸发。能离开这种情况一两天,至少算是件愉快的事情。
拿索市的阳光刺痛他的眼睛;午后的热气如一条湿毛巾般包裹着他,使得他的冬装紧贴着前胸后背,冷湿而厚重。他观望几辆老雪佛兰,想找到一部配有空调设备的计程车,结果没有成功,于是在搭车前往库柏岛的路途上活像一只狗,他的脸挂在打开的车窗上,只为了捕捉些许的微风。
狄诺伊已经为他在俱乐部安排了房间,不过任何访客在被允许进入这个豪华、重兵防卫的特区之前,必须完成几道小手续。在入口处被一道白绿条纹的门栅所阻挡,计程车司机按了按喇叭。一个魁梧、无精打来的男人,身着鸭舌帽、军服,以及明亮如镜的皮靴,从门房里冒出来,漫步到计程车旁。他和司机聊得像是老朋友似的——手上拥有充足的时间、在这样怡人的一天里没特别的地方可去的老朋友。最后,这两位仁兄终于从过去的历史聊到个人近况,穿制服的男人才留意到正在后座凋萎的安德烈,于是问他要拜访谁。侵吞吞地返回门房,他拿起电话向总部确认。一切似乎都没有问题,他对司机点头,门栅升起。计程车又鸣了一声喇叭之后,开了过去,安德烈进入了一处为那些财产净值超过一千万美金的人们所保留的香格里拉。
路的开端是一条宽广、笔直的林荫道,两旁种着五十尺高的椰子树,拐弯之后,经过许多条通向白色或粉红色的大房子的车道。窝在九重葛上的简明指示牌,相当谦逊地将每一栋广厦标示成一间小屋:玫瑰、珊瑚、海葡萄、棕榈(当然,这是不可缺的植物)、木麻黄——他们的花园修剪得极为细腻,百叶窗将阳光挡在外头。安德烈发现自己正拿此地的环境和狄诺伊法拉特岬的藏匿处相比。即使植物、温度和空气品质。建筑风格都有所不同,却有一个很明显的相似之处:宁静、沉寂的气氛,一个远离尘世的感觉。正常的平凡人必须止步。
道路再度转弯,绕过无可避免的高尔夫球场的翠绿草坪,上面没有一个人走动。洞与洞、杆与杆之间,都是由漆成白、绿二色的小电动车所护送。乘客下车,挥一杆,再上车,将肉体上的劳动减低到最小的程度。
停在俱乐部门口的宽石阶前面,计程车司机在想到小费一事之后,行动忽然敏捷起来。他跳出车子,从安德烈的手中扯走袋子,结果他抢到的东西还是马上被俱乐部的门僮夺走,一个有着白牙齿的大个子,身着白绿条纹背心。安德烈将现金分送给等待的手,纸币已经被汗水所沾湿,然后他进入凉爽的高天花板大厅。
他被带到一个可以俯瞰泳池的房间,然后又翻出更多的湿钱。来不及整理行李,他立即把衣服脱光,用冷水淋浴了五分钟之后,裸着身、滴着水,走过石地板,打量一下窗外的景色。长方形的碧绿池水里空无一人,不过沿着泳池的一边,他可以看到一排房客,身上抹着油,在躺椅上一动也不动,沐浴在傍晚的阳光当中。皮肤粗糙的中年男子,由于优程的生活,所以体态丰盈;较年轻、纤瘦的女子,除了戴着泳池珠宝之外,其他的部位穿得很少;没有小孩,没有噪音,没有生命的迹象。他将头转离窗户。
床头桌上有一个奶油色信封靠在一钵芙蓉花上。他拭干手,拆开它:是一封与狄诺伊家人共用晚餐的邀请函,附带着方向指示和一小张地图,好让他顺利地从俱乐部到他们的小屋,这当中得经过四百码修剪得很精致的丛林。他用毛巾将身体擦干,把袋子里的内容物倒在床上。狄诺伊是不是那种身穿白色燕尾礼服在热带地区用餐的男人?他会不会期望他的客人穿得跟他一样?安德烈从纠结成一坨的行头中,挑出亚麻衬衫和卡其裤,将它们挂在浴室里,打开淋浴设备,想要消除旅途对衣物所做的蹂躏。
俱乐部的门僮试着说服安德烈坐上高尔夫车,这样子他便会被载往狄诺伊的小屋,结果在安德烈婉拒他的提议后,他惊讶地眨着眼睛:晚上在库柏岛是没人走路的。今晚的夜色如何呢:暖暖的黑天鹅绒般的天空、一弯明月、星光灿烂、带着咸味的微风自海上吹来、脚下粗糙的热带青草浓密而有弹性、隐形的昆虫交响乐围在灌木丛里演奏着精彩的曲目——安德烈感到一阵不寻常的幸福感,必须承认,也许,毕竟冬季的加勒比海仍然有可取之处。
原为寻常小屋的房子,被狄诺伊命名为“白厦”后,马上获得了摇升,跟它的邻居一样,富丽堂皇。完美无瑕,而前来应门的高贵男管家,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安德烈被引领走过宽广的中央走廊,来到与房子同样长的露台。一条灯火通明的小径自露台通向游泳池,接着经过棕榈树丛到达部埠。再过去,是黑暗,还有海水的拍岸与耳语。
“凯利先生!晚安,晚安。欢迎来到库柏岛。”狄诺伊走过露台的珊瑚色石板时,他的脚并没有发出声音。
安德烈很高兴地看到,主人的装扮不是很正式,休闲裤、短袖衬衫,以及法式休闲草鞋,唯一的富裕迹象是晒黑的手腕上镶着一大粒金表——有功能的那种,防水深达五百尺。他的肤色散发着健康及阳光,温暖的笑容绽放在他那张带有皱纹但仍旧英俊的脸孔上。
他带着安德烈来到一堆围在短玻璃桌旁的藤椅。“还记得我太太凯萨琳吗?”
“当然。”安德烈握着一只纤细、戴着珠宝的手。狄诺伊夫人是她女儿的较老版本,雅致地穿着一袭淡蓝色丝质直筒连衣裙,金发往后梳成一个发譬,在她那张轮廓细致、带点高傲的脸庞上,可以明显地见到好几代的优良血统。她的头倾成优美的角度。“快请坐,凯利先生。你想喝什么?”
男管家送来了葡萄酒。“泼南一维吉里,”狄诺伊说道。“希望你会喜欢。”地耸耸肩,以示抱歉。“我们一直无法接受加州白酒。年纪太大,、没办法改口味。”他举起酒杯。“你能来真好。”喝酒时,他的眼睛瞄了一下安德烈放在桌上的信封,然后迅速望向别处,就好像他对它的兴趣,不会高过他对一包香烟的兴趣。
安德烈微笑。“反正我原本就要来这附近。”他转向狄诺伊夫人。“令媛一切都好吗?”
“玛莉萝?”她吸了一下嘴,耸了一下肩。“她在这里时,就想要滑雪;等到去滑雪,她又希望能在海边。我们惯坏了她。不——”她对着她丈夫摇手指。“——是伯纳惯坏了她。”她瞪着他,神情一半爱意一半责备。
“为什么不?这样能带给我乐趣。”狄诺伊转向安德烈。“事实上,你差点就遇上她。她是昨天回巴黎的,我猜她周末会在法拉特呷度过。”他对着他太太微笑。“老克劳德比我还宠她呢。”提到老克劳德,似乎提醒了狄诺伊,安德烈造访的理由,他往前倾,眉毛上扬,随意地往桌上信封的方向点头。“这是你拍的照片吗?”他的点头太随意,语调太不假思索。两样都不够令人信服,至少安德烈如此认为。
“懊,那些。是的。它们大概不值得看。”安德烈微笑。
狄诺伊举起双手,一副有礼貌的不同意模样。“但是你费了那么大的工夫,大老远跑过来。”他伸出手,抬起信封。“我可以看吗?”
男管家从房子里悄悄地走出来,对着狄诺伊夫人的耳朵咕俄。她点头。“他们可以等吗,亲爱的?因为我怕蛋奶酥做不好。”
即使地理位置是在加勒比海,这还是一个施行法式习俗的法国人家庭。让蛋奶酥塌陷成可悲的枯萎烙饼,这是万万不能容许的事情,狄诺伊夫人立即带着他们前往餐厅。他们坐定之后,安德烈看到狄诺伊把信封带在身边。
对三个人而言,这个餐厅实在太大、大宏伟了,他们围坐在一张能舒舒服服容纳十二人的胡桃木桌的一端。安德烈暗自想象着狄诺伊夫妇两人独自用餐的情景,各自坐在餐桌的一端,由男管家把盐、胡椒,以及对话送过来送过去。“我猜你们经常在这边请客?”他问狄诺伊夫人。
又一次耸了下肩。“我们尽量不要。这边的人谈的都是高尔夫球、通奸,要不然就是所得税。我们比较喜欢法国来的朋友跟我们在一块。”她凝视着由管家送到她面前让她鉴赏的蛋奶酥那金色圆顶,点了点头。“你常打高尔夫球吗,凯利先生?听说这里的球场是一流的。”
“没有,我根本没打过。我担心如果住在这里,我的社交一定是一败涂地。”他打破蛋奶酥, 闻到一阵药草味, 接着舀了一匙黑色的蔬菜酱放人松软的洞里。“我甚至连通奸也不是很擅长。”
狄诺伊夫人微笑。这个年轻人有幽默感,还有如此不寻常的眼睛。玛莉萝离开了真可惜。“用餐愉快。”
为了对蛋奶酥可口但稍纵即逝的美味表示该有的敬意,他们在食用的过程中并无交谈。然后是更多的葡萄酒,狄诺伊一边喝,一边发表对法国经济的看法,大部分都黯淡无光,接着是几个礼貌性的问题,有关安德烈的工作、纽约与巴黎的生活比较、最喜欢的餐厅等等——愉快、陈腐的话题,也就是在晚宴上把陌生人贴在一块的社交胶水,没什么太深人或太敏感的东西。而且完全未曾提到那些照片,虽然狄诺伊的眼睛不停地返回他盘子旁边的信封。
主莱是鱼,不过是逃过加勒比海盛行的面糊窒息法的鱼。经过油炸——轻微的油炸,裹着一层裸麦酸面包屑,饰以几片新鲜莱姆,与香脆得极为美味的火柴棒马铃薯一起上桌。安德烈暗忖,这是值得在新闻报导中一提的四星级炸鱼加薯条,他向狄诺伊夫人称赞她的厨师。“巴哈马的烹好毕竟还是很有希望。”他说。
狄诺伊夫人拾起酒杯旁的水晶铃,召唤男管家。“您夸奖了。”她对着他咧嘴而笑,忽然之间她仿佛年轻了好几岁——看起来就跟她的女儿一模一样——然后她轻敲她的鼻翼。“但是厨师是马丁尼克岛来的。”
安德烈不习惯吃甜点,比较喜欢在最后来一杯葡萄酒,狄诺伊很快地提议大家到客厅去喝咖啡。这个地方也是被设计成用来容纳一大群人,他们在中央孤零零的几张扶手椅上坐下,四周全是大理石地板,天花板上有一只风扇缓慢地转动着。
“现在,”狄诺伊说道,“让我们来看看克劳德这个老家伙在搞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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