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仔最后检视了一次放在他床上的东西,接着清单—一核对。他全身赤裸,四肢与脸晒得黝黑,与白皙的躯干恰成对比。床头几上的塑胶收音机正播放着热门歌曲,DJ不时插播简短而令人迷醉的言语,他似乎把在沃克吕兹电台的时间当做自己的生命。终究这是七月十四日,法国国庆,全法国的男男女女都应该有个欢乐的节庆夜晚。
乔仔点燃一根烟,并且根据清单所注明的穿戴整齐。他把项链套在脖子上,感受到钥匙接触到胸膛时的冰凉。他拉起黑色的短裤及黄、红、蓝三色外套,戴上太阳眼镜、乳胶手套,还把棉帽折叠起来,塞进口袋里。一件长裤与一件老旧宽松的汗衫。把他从喉咙到脚踝紧紧裹住。倒是薄鞋跟的黑色自行车选手鞋,显得有些突兀,但有谁会在这样的欢乐夜里,注意到鞋子呢?
他再次检视了清单。任何事情都疏忽不得,尤其将军把行动的主宰任务交付给他。很好!他坐在床上,抽着烟,一直等到该与其他人在卡瓦隆车站停车场会会的时间。他并且想着,在马提涅克当个有钱的绅士,不知是什么滋味。在海滩上漫步,还有身材高大的美女陪伴。嘿,这才是生活嘛。
在卡瓦隆郊区闷热狭窄的公寓与混凝土盖成的小屋里,其他人也正端视着手表上时间缓慢的游移,不厌其烦地核对清单,克制着自己,不取酒来镇静自己的紧张情绪。只要开了戒,肾上腺素就开始作用,他们就没空搞犯罪了。不过,等待的心情真糟,而且一直都是如此。
十点半不到,博雷尔兄弟的厢型车便来到车站的停车场。乔仔从黑暗中探出头来。
“怎么样?”
博雷尔兄弟中的哥哥,迟钝而平静地点点头。乔仔爬进厢型车后面。虽然已经稍事整理,不见园艺用的割草机、修剪刀,但木柴与肥料的味道仍然清晰可闻。乔仔坐在博雷尔兄弟放在车上两边做为衬垫的泥土袋上,看着手表,点燃了另一根烟。
其他人陆续来到,巴希尔、尚、克劳德,最后是两手各提一只购物袋的炸药高手费尔南。他把袋子放进车内,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处理那两只袋子,不禁大笑失声。“不要怕心脏病发,除非我要它爆炸,它才会爆炸。”
博雷尔启动引擎,暗自乞求上帝,希望路上不会有条子临检,他在铁路桥下右转。一路上没有人开口。
玛蒂尔德餐馆今天晚上生意很好,有很多观光客与当地几个家庭,到此欢度国庆。如果是平常,玛蒂尔德看见收银台旁的钉子上插满了厚厚一叠账单,就感到相当满足,心里想着也许今年他们就可以到国外好好度个假。但是不然,她一直想着丈夫下午告诉她的话。
简直疯狂。这是她的反应。如果他们的行动顺利,他们就可以把餐馆卖掉,宣告退休,将烹煮的烟味与脏的碗盘全数抛在脑后。她又惊吓又愤怒,竟然哭不出来。当他说,不会出差错的,她还提醒他上一次他说不会出错是什么情形。结果换来三年的牢狱生活,这段期间,她都得一个人过,还得带比萨去探监。他曾经承诺,再也不涉入不法清事。他答应过的,现在却又如此。
将军在客人间穿梭,脸上带着笑容,一边帮客人开酒、一边看着手表,还暗中瞥着太太。可怜的老玛蒂尔德,她就是无法释怀,她脸上的表情既愤怒又忧伤,与绝望相去不远。他记起她上次有这样的表情是什么情景。他一直向她解释,为什么他一定得干上一票。他不想一直当个服务生,直到六十岁,虽然他一直略过另一个原因不提——干一票的快感。她不会明白的。带着掺杂着罪恶感的兴奋,他又看了表。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周末在依斯勒一上一索格停车,简直是场梦魔,而这天又是一年中最困难的一次。博雷尔绕了好大一圈,才在古董商的仓库对面找到一个停车位。车子放在这里,直到星期一他们过来之前,应该都很安全。
这些人下了车,伸展筋骨,紧张得猛打哈欠。
乔仔说:“好了,我们到了。这样的天气,很适合在河里泡一泡,不是吗?”他碰碰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我们必须确定将军已经定位。费尔南,让我帮你提一只袋子。”
费尔南把两只袋子中较重的一只给他.里头装着火把、铁撬及大楼子。他从没让人提过他称之为爆炸装备组的东西。
他们开始缓慢行动,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任何想在闷热的夜晚里寻欢的好朋友。等他们到达镇中心,银行前广场挤满了人潮,并且传出规律的轰隆隆乐声。在人群之上,他们可以看到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紫色、绿色、红色、橘色——灯光一明一灭,应和着汗水淋漓的鼓手所敲出的鼓声。两位身着紧身黑色亮片装的女歌手,在窄小的舞台上,卖力地舞动着,血红的嘴唇对着麦克风哭喊,而她们身后的吉他手与键盘手抽搐着,卖弄其神乎其技的音乐技巧,头与骨盘使劲地摇晃,仿佛遭电台一般。
巴希尔说:“婊子!真他妈的吵死了!”
“你想干嘛?有半个小时的安静,好让我们静静地行动?”费尔南用手肘轻推乔仔,几乎要大喊,才能在吉他手的嘶吼乐声中被听见。“他们在哪里放烟火?”
他们行进到另一边,来到跨河的小桥上。十来艘平底船,每隔十码,停驻在河面上,往上游延伸,船上装载着火箭与轮转烟火,由穿着官方节庆T 恤的男士守卫着。
乔仔说:“烟火在午夜施放。”他看看手表。“来吧!”
银行后面漆黑一片。等到他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他们就能够辨认出事物的形状——有树,还有隔着树停放的车子。有对年轻的情侣,和着远方传来的乐声翩翩起舞。他们看见这七个人慢慢地靠近他们,急忙逃开,到光亮的安全地带。
乔仔松了口气,“到了!就像他说的,就在那里。”
将军已经把厢型车靠着栏杆倒好了车,就放在银行后门的左边。乔仔环顾四周,从手提的袋子里取出一支手电筒,照向车子的挡风玻璃,看见脚踏车一部部的停在后面,不禁满意地弹弄着舌头。
他们站在丝柏木的阴影下,看着十码外的河流。在另一边,是一堵石墙。再过去,就是马路、街灯与人潮。
乔仔做了个深呼吸。“好了,我要到那边的路上了。在看到我的打火机亮以前,不要轻举妄动。我会给你们每个人信号,一次一个。如果你们没有看见光,表示有人来了,就要耐心等待。懂吗?”
乔仔将袋子递给巴希尔,往回走,穿过小桥,在下水道入口的对面定位。他在嘴里叼根烟,心里暗自感谢似乎要打破高分贝记录的摇滚乐团,来来回回地盯着马路看。车子没有问题。只有徒步的人才可能看到那堵墙。
没有人了。他转身,擦了打火机,看到第一个人钻进水里,然后潜入下水道。那人应该是费尔南。
路的那一边,有两对情侣。最好还是不要冒险。他看了看手表。他们有的是时间。他看着情侣穿过马路,走向喧闹的摇滚乐现场。其中一位男士还趁着乐声节奏,拍了一下女朋友丰满的臀部。
没有人了。打火机又闪了一下,另一个人钻进水里,接着是又一个。乔仔心想,事情进行的似乎颇为顺利,等等!有部雷诺4号车正朝向地驶来,并且减速。就着街灯,乔仔看见穿着警察制服着警察帽子的驾驶人与身旁乘客阴暗的脸。雷诺突然停了下来,乔仔的心脏差点从胸膛里跳出来。
警察盯着乔仔,就像条子看人的模样,上下地打量,神情既冷酷又多疑。你这个混球,千万别查验我的证件。别理我。他向警察点点头,“晚安!”
警察转身走了,雷诺汽车也缓缓驶离。乔仔的心脏回复正常心跳,他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肩膀放松了下来。他又闪了打火机亮光,还有两个,接下来轮到他了。
又一闪。差不多了,还有时间,放轻松。乔仔想把香烟拿下来,却发现它卡在嘴唇上。
有人来了,一个人。
那人极其小心地靠近乔仔,喝醉酒的人通常已经不清醒,而由直觉主导行动。他在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一根香烟,然后停在乔仔面前,喷出了一口发馊的茴香酒味。
“有火吗?”
乔仔摇摇头。
那醉汉试着朝他的鼻子挥过一拳,不过没打着。“少来了,你自己也有香烟,你拿香烟做什么?难不成吃了它?”
由于急着要把他弄走,乔仔于是点燃了他的香烟。那人从乔仔的肩膀望过去,眼睛睁的斗大,拼命地眨。大约晚了两秒钟,乔仔试图阻碍他的视线。
那醉汉把一只手放在乔仔的手臂上。“就你和我知道,有人在水里头。”他点点头,露齿而笑,“他们也许想喝水。”
乔仔说:“没那回事,那里根本没人。”
醉汉的脸上写满困惑。“没有吗?”
“没有?”
“那么是天杀的大鱼了?”
乔仔把醉汉支开,让他停留在桥上,他盯着水面,摇摇头。
乔仔又回到筱悬木的阴影下,他看着路面,很快地穿越。他的两脚进入冰冷的水里,湿滑滑的,脚下还有颠簸的石头,他一个箭步,冲入下水道的黑暗之中。
尚说:“真遗憾!你没撞上老鼠。”
他们在下水道里蹲成一列。在那一头的费尔南,递过一只黑色的塑胶袋与一把长针。乔仔戴上手套,阖上入口,用钉子把塑胶袋嵌进石头的缝隙,阻断街灯微弱的光线。他将长索的一端绑在长钉上。
“告诉费尔南,没问题了。”
下水道的那头,有支手电筒,照亮着泥泞的污水及冒汗的墙面。排成一排的人缓缓移动。照将军的说法,从下水道口到保险柜房间的正中央,总长有二十公尺。长索逐次往下交递,直到伸展到二十公尺。费尔南将手电筒交给尚,然后开始用裙子与长针撬开拱型的下水道顶盖。
又老又柔软潮湿的灰泥,很快的就拨开了,不要几分钟,两块大石头便被撬开。一阵小碎石与泥土掉落河里,接着他的长针撬到了混凝土,撼动了他的手。他对着尚笑。这是他最喜欢的部分,最需要技巧的部分,他可以不动到头上的建筑半分,而将混凝土炸开。他把锤子与长针交给尚,取过博雷尔一直小心翼翼呵护着的购物袋,开始安置炸药。
差十分钟就午夜了,广场的乐团在休息半小时与众人一道欣赏烟火之前,先来段结束前的狂热表演。由市长侄子划桨的私家船上的总指挥,巡视了各艘平底船,确定这些年轻人都已经准备好按照正确的顺序施放烟火,而他自己会从桥上发号施令。开着雷诺过了一个无聊夜晚的警察,在人群中闲逛,好消磨当班的最后一段时光。在下水道的人看着表,等待着。
乔仔说:“两分钟。”
费尔南检视了一下炸药。“都好了。每个人都退回入口处。有些头上的东西会掉落下来。”
他们费尽艰辛地往回走,回到隧道尽头的塑胶帘幕,在费尔南拿着手电筒照着手表时,静静地蹲着。乔仔心想,耶稣基督,我希望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六十秒。”
两名警察为总指挥清出桥上的空间,还护卫着他。他高举双手。他喜欢把自己想像成烟火事业的卡拉扬(交响乐指挥家),而且占有一席之地。他满足地看着河的两岸,河深六人高度,就等着他放下手臂,启动这由烟火演奏出来的交响乐。他掂着脚尖,希望《普罗旺斯报》的摄影师能够注意到他,当教堂的钟声敲起十二响,宣示午夜的来临,他便以花式的姿势将手放下,同时朝着带头的平底船鞠躬。
下水道的爆炸声,一点都不戏剧化——一声深沉的。响声,大部分的威力都被水所吸收,接着是飞溅的落石。费尔南手指交叉,努力着抬头看。
他将手电筒照向锯齿状的缺口,上面还有烧焦的地毯垂下。灯光照着保险室白色的天花板,费尔南转过头,对着其他人笑。“你们都带好支票簿了吗?”
他们一个挺着一个地爬出开口,站在那里,身上还滴着水,既得意又紧张。费尔南开始研究必须要多少炸药才能打开保险箱,他认真地巡走每一然保险箱。他说:“先别急着屏住呼吸,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乔仔脱下湿答答的裤子,真希望自己有根干的香烟。“别忘记,烟火施放到十二点三十分为止。”
费尔南耸耸肩,“这里很可能要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隔着这道墙,外面的人根本毫无所悉。听着,你听到任何声音吗?”
有呼吸声,有人移动双脚时皮鞋发出的声音,还有水落在地毯上的声音,根本没有其他声音。他们位于一个隔音的真空空间。
尚说:“来吧,来把这些混账保险箱炸开吧!”
将军知道玛蒂尔德还醒着,虽然她背对着他,在他把腿移开床起了身,她闻风未动。他已经穿戴整齐,只差鞋子了。他一边找鞋,一边喃喃自语。他的脖子毛病又来了,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
“我很快就回来。”
蟋缩在黑暗中的身影并没有任何反应。将军叹了口气,下了楼。
凌晨三点钟,依斯勒一上一索格终于陷入沉睡。将军下了车,戴上手套,走过厢型车。空气中泛着一股清新。他可以嗅闻到河流的味道,听见水流从水车上流泻而下的声音。他打开后车厢的锁,开始把自行车拿出来,当他把它们—一地价靠在栏杆上时,一面逐一检查轮胎。他把重重的链条穿过横杆,然后扣上锁。他在钢门前站了好一阵子,心里揣想着,在门后路自己两公尺之遥的他们,不知情况如何。
费尔南一面探向一只大型的吕宋纸信封,一面大笑出声。“我们会把这个大麻烦留给警察,他们就没心思开罚单了。”其他人围着他,将几张拍立的照片—一传阅:一个全身赤裸只着靴子与面具的女孩,脸上带着一种无聊的表情;一位雄壮肥胖的男士,满意地笑着展示自己勃起的性器;几位裸女,挥舞着鞭子,对着照相机咆哮。
“乔仔,你的朋友吗?”
乔仔看了照片一眼,里头是一位硕大的老女人,全身里在复杂的皮内衣里。他的脑海立即浮现潘太太穿着类似装扮的可怕景象。他说:“我真希望那是我的朋友,看看他的尺寸。”他翻翻其他的照片,在翻到一位中年男士时,停了下来,看着这似曾相识的脸庞,他不禁皱起后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就在我们打工的旅馆里。啊,克劳德,你认出他了吗?”
那大个从乔仔的肩膀望过来。“当然!”他点点头笑了,“那是在耶诞晚会出现的那个英国人,他们说他是个记者。”他从乔仔手中拿过照片,端详得更为仔细。“他为什么还穿着袜子?”
三个多小时过去了,除了一连串的小型爆炸,什么也没发生。这些人都已经放松了。保险箱全炸开了,从中取得的物件堆满桌子:有些好珠宝、两只装着金牌拿披它豹麻袋,还有现金——一堆钞票,全集中在一起,塞入信封,再用粗橡皮筋绑起来,有法国法郎、瑞士法郎、德国马克,还有美金。他们没有人见过这么多钱,每回经过桌子,他们都忍不住碰一下。
毁损的保险箱、信封与文件,散置一地。有房地产契据、股票凭证、遗嘱、情书及瑞士银行声明。警察在检视这些银行客户私人甚至不法的物件时,应该会度过一段满有趣的时光。那位整齐而诚实的银行经理米勒先生,很可能会因此丢了饭碗,被调到位于加彭的支行。安置这坚如磐石的保安系统的业者,一定会挨告,除非他们吐出钱来。而保险公司也会以一般正常营运保险公司的方式,撇清责任。这些想法,如果曾经浮现在保险室的七个人的脑海,只是徒增他们把手指弹在创国者的鼻子上(意指钞票上的肖像)的快感。
现在,只能等待了。
那些人在房间里恣意地伸展,漫无目标地徘徊,真希望自己能抽烟。巴希尔不成音调地吹着口哨,克劳德弹弄他的手关节。乔仔感受到,早先的兴奋之情已然消褪,心里盘算着如何让他们打起精神。这是领导人所应该做的。就是土气!这个字是将军一再提起的。
乔仔说:“好了,现在我们已经拿到东西了,该如何处理?”其他人看着他,口哨与弹关节的声音都停了下来。“我呢,要去马提涅克,在海滩上弄个不错的酒吧有便宜的莱姆酒喝,再也没有寒冬,还有身材火爆的草裙舞女郎……”
费尔南说:“那是大溪地,那儿的女人才穿草裙,我经在PTT的月历上见过。”他对着博雷尔兄弟点点头,“那才是那两个带着割草机的兄弟应该去的,博雷尔,如何?”
博雷尔兄弟中的哥哥笑着摇摇头。“我不喜欢岛屿,太多沙,如果你有小麻烦,就无法脱身。不,我们想到塞内加尔看看,在那儿有好土地,你可以在那儿种松露,白色的那种。再把他们染成黑色,运到派瑞格,一公斤可以卖三千法郎……”
“那得在肮脏的地方待上五年的时间。如果我是你,宁可种茄子。何必冒险呢?”
克劳德靠了过来,拍拍尚的胸膛,“你的心里想什么?说来听听。”
“蠢货!这是生涯转换的机会。”
“巴希尔呢?”乔仔转过身,向着安静坐在角落的黝黑男士说:“那你呢?”
一个露出白牙灿烂的微笑。“我会回家,买个老婆,很棒的老婆。”他连着点了好几次头。“一个年轻丰满的老婆。”
几个小时过去,大家彼此交换对未来的想法,乔仔才发现。他们之中,包括他在内,都没啥大野心。他们要的只不过是床垫下多一些钱,生活容易一点,不要太过粗扩。他们都提到的是——自力更生。不要有老板,不要被人告知做这个做那个,不再被当做无用之人看待。就是这样的自立。而自立此刻就堆在桌子上。
星期天的早晨,卖旧货的早就出门了,在阳光恣意散发威力时,把摊子摆好,太阳也把河上的雾露蒸发得无影无踪。折腾到很晚、睡眠很少的服务生,一正整理着咖啡馆外的桌椅,把面包店装面包与可颂的纸袋搜集起来,希望能收到前所未有的小费。兜售乐透彩券的人,在咖啡馆坐将起来,点了今天可能要消耗掉五六杯浓咖啡中的第一杯。载着比萨、肉品、乳酪与鱼的拥型车,在窄小的巷道中穿梭,朝某个特定的地方驶去。带着柠檬与大蒜的吉普赛女郎,为着黄金地段几乎吵了起来。慢慢的,依斯勒一上一索格准备好迎接另一个炎热而丰收的市集日。
八点一过,观光客、早起者与专买便宜货的行家纷纷来到,在其他家庭的旧物中随机地拣取观看——有旧书、旧照片、年代久远而显得雾漆漆的玻璃杯、桌脚和椅脚并不相配的桌椅、松弛的藤椅、因年久被遗忘的战役而获颁的奖章、镜子与亚麻、花瓶、帽子以及从阁楼里清出来的残渣碎片;对街贩卖路易斯·昆兹(LOlliS Quinz )与拿破仑三世时期的古董;新潮派艺术及进口画作的古董商则悠闲地吃早餐。他们的客人稍后才会来到。届时当他们在后面的房间用五百元法郎纸钞付账的时候,他们的大车将堵住道路。
乔仔伸展筋骨,看着手表。将军说,到了十一点半,交通会象水泥一般,动弹不得。再两个小时。他坐在地板上,靠在墙面。其他人之中,有一两个在打着脑,其他人则对着天花板发呆。他们已经说不出笑话与其他话语。肾上腺素已经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不耐烦与挥之不去的疑云。那门会炸得干干净净吗?脚踏车还会在那里吗?等待真不是件人做的事情。
将军终于放弃整个早上的尝试。玛蒂尔德不起床,也不如同以往般的,去看她住在橘镇的姊姊,甚至不跟他说话。他大可一走了之,在谷仓坐上一整天,逃开她的指控与沉默的存在。他拍拍她的肩,结果却被甩掉,他于是决定连再见都不说。
他在车上坐了几分钟,抚弄着胡子。她大概会一边听着引擎发动的声音,一边猜想着,下一次见到他是否会是在监狱的会客室。太阳照在停车场的砂砾地上,刺伤了他的眼睛,这时他想着在凉荫下的桌子旁喝着冰啤酒。玛蒂尔德也许说得对。他以前一直都是如此。他转动了发动器的钥匙,看看表,时间不多了。
那两个吉普赛男孩最近过得极不如意。通常在市集的日子,总会有些手提袋或照相机被粗心地遗留在咖啡馆的桌子上或旧货商的摊子上,只要所有人一个不留神,这些东西就会不翼而飞。但是今天的观光客都相当不合作,手牢牢地抓着自己的物品。而许多人甚至在腰间揣着大大的囊袋,这表示必须利用刀子才能取得。现在要赚这种非法的钱,是愈来愈困难了。
那男孩就在银行后面一带徘徊,当他们看见栏杆旁整齐地链着一排脚踏车,便尝试着打开旁边停靠的厢型车的车门。像这样完好而昂贵的自行车,应该不难脱手。那个在卡瓦隆用极少代价换取他们偷来的相机的坏蛋,也许会对这几部赛车用的自行车感兴趣。那些男孩悄悄地靠近,仔细地端详粗重的链条与大锁。这的确是把大锁,但应该不难开。他们的父亲曾经教过他们如何开大锁。他们觉得机不可失,于是跑到市场的另一边找他们正在卖前一晚偷来的鸡的父亲。他的口袋里有个小工具,专门用来开锁。
乔仔说:“好了,时间到了!”
他们把东西分成七份,放在桌上。他们把这些东西塞在外套里又深又广的口袋内,直到鼓起来,再把高面额的钞票塞入短裤前面,让大腿看起来像是肌肉十分发达的模样。费尔南在把锤子与其他工具丢下地板上的开口,掉入下水道之前,先仔细地擦试了一番。他们穿过的旧衣服就绑在门上的炸药引线,一旦爆炸,这些衣服就化为灰烬。
桌子上只剩下那叠拍立得照片,费尔南坚持陈列展示这些色情照片,于是用最后一卷胶带将它们贴在墙面上,而穿着结经黑袜子的克劳区先生正好被展示在中央的位置。费尔南说,如果这些照片毁了,那将会是大遗憾,因为这很明显的是甚具情感价值的纪念品。他往后站,好好地欣赏着。“再见,我的美人们!”
乔仔环顾室内,拿掉颈子上的钥匙。“帽子戴上!别忘了太阳眼镜。”他的表现在是十一点二十五分,很接近了。
他们挤在角落,紧张的情绪让他们打了个冷颤。
费尔南说:“还有十秒钟,别迷失了出去的路。”
那些流浪的男孩弯身检视着大锁,却听见密集的三声爆炸闷响,听起来像是一声。他们吃惊地抬头一看,门居然炸开了,他们急着逃命,而来不及觉得从银行门后蹦出几个穿短裤、戴太阳眼镜及乳胶手套的男人有什么奇怪。
乔仔把钥匙插进锁里,扭开了它,链条脱落后,把第一台自行车拉出来。“走吧!走吧!走吧!”他们一路跑着,推着自行车超越了车子,当脚踏板擦过门,发出金属煞车声,他们在慌乱之中登上坐垫,伤了睾丸,因痛楚而发出的咒骂声随之而起,他们急急忙忙将脚插入扣脚夹,就这样上路了。在两排阻塞而动弹不得的车流之间,像个短跑选手一般地扬长而去。
不过四十五秒的时间,警察就会查看警察队的资料的附本,把警铃声与银行保安系统亮起的红灯联想在一起。
警察和他的伙伴坐在雷诺车上,猛按喇叭,却嵌在车阵中,无路可逃。该死!他跳下车,开始沿着拥挤的人行道朝储蓄银行大楼跑去,他一面抓紧头上的帽子,装着手枪的皮套却在臀部上下敲击着。他干嘛自愿轮礼拜天的班?真是该死!
自行车手听见了远方的喇叭声,将他们的头弯伏在手把上,脚更使劲迅速地踩,感觉到心脏像机关枪一般乒乒乓乓。他们七个人被恐惧与生理的极致发挥所笼罩。只要跟着前面的人,小心路面的石头,千万别想到紧追在后的车子,别抬头,别放慢速度,集中精神。看在上帝的份上,千万集中精神。他们像飞一般地前进,骑在葡萄园、薰衣草田间的小路上,他们一经过,便发出轮胎经过炙烫柏油路面的摩擦声。
将军等在自行车道入口处的路上,流着汗、抽着烟,他的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五百公尺外的弯道。应该可以行得通的。他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计划周详,也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预期在内。但据他所知,有时候,意外情况也会发生,让计划一败涂地。一个爆胎、一只挡在路上的狗、被车子擦撞,有上百种可能的情况会出现。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出来了。也许他们不在里面,被困在半炸开的门后,警察把手枪对着他们,想着升迁有望。他又点了一根烟。
他看见第一个通过弯道的身影,头几乎碰触到了手把,然后是鱼贯紧迫在后的其他人。他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走到马路中央,两只手高举过头,手舞足蹈,还比出胜利的致敬手势。我的好孩子,他们终于办到了!
他们离开道路,滑入自行车道,根本没有下车,当最后一名通过将军,将军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几乎崩溃。
他们应该有七个人,他数数自行车道上的人头,结果有八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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