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我正穿过广场,只见两个男人停在那儿说话,其中一个声音挺高地说:“好像他虐待她了。”另一个则回答说:“那是她活该,为什么找那么个男人?他以前就尽嫖妓女。她这是自作自受。”
我从暗处走上去,想看清楚这么说话的是什么人,并想多听点他们的谈话,但是,他们看见我走过来,便走开去了。
我发现布里吉特焦急不安的样子,原来是她姑妈病了,病得很重,她只来得及匆匆忙忙地跟我说了两句。我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了。我知道她从巴黎请了一个医生来。最后,有一天,她派人来把我找去。
“我姑妈死了,”她对我说道,“我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一个亲人。我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已是举目无亲了,我要离开这儿了。”
“难道我对于您来说就真的不算什么吗?”
“哪里,我的朋友,您知道我是爱您的,而且我也常常认为您也是爱我的。可是,我怎么能够依靠您呢?我是您的情妇,唉!而您却不是我的情人。莎士比亚说的一句话正好是为您而说的:‘让人替你做一件问色的塔夫绸衣服穿吧,因为你的心就像有千种颜色的蛋白石一样。”’然后,她指着她那身丧服又说道:“而我,奥克塔夫,我只认准一种颜色,而且,永远也不再去改换它。”
“你想离开就离开好了。我么,我要么去死,要么就跟着您去。啊!布里吉特,”我扑跪在她的面前继续说道,“您认为您看到您姑妈一死,您就孤苦伶订了!您这话可是对我的最残酷的惩罚。我在爱别的女人时从未像爱您这样痛苦。您必须抛弃这种可怕的想法。我罪有应得,但是您的这种想法简直是在要我的命。哦,上帝!难道我在您的生活中就真的毫无意义吗?难道我只有给您带来点痛苦才对您有点用处?”
“我不知道谁在操心我们的事,”她说道,“最近以来,在本村和附近一些地方,有一些奇谈怪论在流传。有的说我自甘堕落;有的指责我有失检点和胡闹乱来;还有的把您说成是残酷而危险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竟然把我们最秘密的心思也摸透了。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事,譬如您行为举止的前后不一以及由此而引起的我俩的伤心的争吵,他们全都知道了。我可怜的姑妈曾把这些事告诉过我,而她早就知道了,只是以前没有告诉我而已。谁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流言蜚语让她更快地、更伤心地进了坟墓的?当我在散步场所遇上我从前的女友们的时候,她们要么冷冷地朝我打个招呼,要么一看我走过去便远远地走开了。我的那些亲爱的农家女,那些非常爱我的好姑娘,每逢礼拜天,看到我在她们的小型舞会的乐队下方的座位空着,便无奈地耸耸肩。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您想必也不明白。可是,我必须离去,我无法忍受这些。我姑妈的突然故去,这次碎然而至的疾病,特别是留下的这份孤寂!这间空空荡荡的房间!我缺乏勇气。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您别撇下我!”
她在哭泣。我瞥见隔壁房间里衣物凌乱,一只大箱子放在地上,这一切说明她已在做离去的准备。很显然,在她姑妈死的那会儿,布里吉特本想撇下我独自离开的,但她又没有这种勇气。她确实是颓丧至极,说起话来都很吃力。她的处境很糟,而这都是我给造成的。她不仅身遭不幸,而且受到公开侮辱,而那个她本该从他身上得到支持和安慰的男人,对她来说,反而成了使她更加不安和痛苦的最大根源。
我强烈地感到了自己的错误,为此而羞愧难当。我发了那么多的普,表现出那么多的无用的激情,提出过那么多的计划,给与那么多的希望,这都是我干的事,可是,就这么三个月光景,竟落到这步田地!我原以为自己心中藏着一个宝库,但流出来的却是苦汁、梦幻以及我所钟爱的一个女人的不幸。我生平第一次真正地面对我自己了。布里吉特一点也没责怪我。她想离去,但却又欲去不能。她准备着继续受苦。我墓地自问,是不是我该离她而去,是不是我该躲开她,让她从灾祸中脱开身来。
我站了起来,走到隔壁房间,去布里吉特的箱子上坐下来。我坐在那儿,双手捂住脑袋,颓然地呆着。我望了望周围,尽是些在打包的东西和扔在床上、椅子上的凌乱的衣物,唉!这些东西我全都熟悉,在她所触摸过的所有的这一切上面,都留着我的一点心呀。我开始计算我所造成的所有的不幸。我又看到我亲爱的布里吉特走在菩提树而道上,她的白山羊在她身后紧紧地跟着。
“啊,男人呀!”我嚷叫道,“你有什么权利这样?是谁使你如此胆大包天,跑到这儿来,占有这个女人的?是谁让人家为你而痛苦的?你对镜梳妆,然后趾高气昂地、洋洋自得地跑到你那忧伤的情妇家里去;你一屁股坐到她刚刚跪在上面为你和为她而祈祷的软垫上去,无拘无束地轻轻拍着她那两只还在颤抖的纤纤玉手。你倒是挺会挑逗一颗可怜的心,发出爱的狂言乱语,几乎像是那些在一场棘手的案子中败诉之后,两眼血红地走出法庭的律师一样。你扮作小浪子,你拿痛苦开玩笑,你椰榆促狭,杀人不见血。当你干完了你的恶行的时候,你将对无所不在的上帝说些什么?当她依靠着你的时候,你滑向何处?你倒向哪里?将来有一天,你将以何种面容去埋葬你那面色苍白的可怜情妇呀?就像她在埋葬保护她的那最后一个亲人一样吗?是的,是的,毫无疑问,你将要把她埋葬,因为你的爱在杀害她,在毁掉她。你今拿她出气,而她则一味儿地为你息怒。如果你追着这个女人,那她必因你而死。你要小心!她的保护神在犹豫;它来到这个家里,给与狠命一台,为的是把一种不祥的和可耻的激情从这个家中驱除出去。它启发布里吉特离开这里;它也许此刻正俯在她的耳边向她提出最后的警告。哦,凶手!哦,刽子手!你要当心!这是生死攸关的事呀广
我就如此这般地自言自语着。然后,我看见沙发角落里放着已经叠好准备放进箱子里去的一条细纹纱布短裙。它曾是我俩仅有的幸福时日的见证。我摸摸它,把它拿了起来。
“我怎么能离开你!”我对它说道,“让我失去你!哦,哦,我的短裙!你想离我而去吗?
“不,我不能抛弃布里吉特。在这种时候,抛弃她是懦夫之举。她刚失去姑妈,孤苦伶计,她还受到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敌人的恶言袭击。这很可能是梅康松所为。他一定是把我同他谈论达朗的事说出去了,而且,有一天,见我嫉妒非常,便得出结论,其余的事便都可以猜得出来了。他肯定是一条毒蛇,爬到我亲爱的鲜花上大喷毒汁。我先得狠狠地惩罚这条毒蛇,然后,我再来弥补我给布里吉特造成的不幸。我真是昏了头了!当我本该向她献出我的生命,赎清我的罪孽,还她以幸福、关怀与爱情,以补偿她眼里流尽的泪水的时候,我却想要离开她!当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惟一支柱、惟一朋友、推一保护的时候,当我应该跟随她到天涯海角的时候,当我该用自己的身体来护着她,感谢她对我的爱,感谢她委身于我的时候,我却想要撇下她!”
“布里吉特!”我走进她呆着的那间房间的时候,嚷叫道,“等我一小时,我马上就回来。”
“您去哪儿?”她问道。
“您等着我,”我回答她说,“别撇下我就走。记住鲁恩说过的话:‘不管您去到何处,您的人民将是我的人民,而您的神明也是我的神明。您将在其上死去的土地也将是埋葬我的地方,您理在什么地方,我也埋葬在什么地方。”’
我急忙离去,跑到梅康松家里。别人说他出去了,我便在他家里等他。
我坐在角落里神甫那又黑又脏的桌子前的皮椅子上。我开始觉得时间很慢,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我为了第一个清扫而决斗的事来。
“我在决斗时狠狠地挨了一枪,”我回想道,“我因此而成了个可笑的疯子。我到这儿来干什么?这个神甫是不会同我决斗的。如果我去向他寻衅,他会回答我说,他身穿教袍,可以不必理我,待我走开之后,他就会变本加厉地说我的坏话。人们说的那些闲话到底是些什么内容?布里吉特担心些什么?别人说她自毁声誉,说我虐待她,说她容忍我这样是毫无道理的。真是愚蠢透项!这与谁都不相干。最好是让别人去说好了。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去理会这种闲话,反倒是拿那些人当一回事了。你能阻止乡下人对自己的邻居说三道四吗?你能管得了假正经的女人去说一个有个情人的女人的坏话吗?你能找到什么办法来制止这种流言的传播?如果别人说我虐待她,那就该由我来用自己的行动而不是暴力去证明不是这么回事。去找梅康松寻衅,同离开别人在说你坏话的地方一样地荒唐可笑。不,不能离开这里,这样做是愚蠢的,那样反倒让大家认为他们反对我们是对的,使饶舌者更加振振有词了。既不该离开这儿,也不该去管那些闲言碎语。”
我回到布里吉特家来。刚刚过了半个钟头,我的感情却变换了三次,我说服了她改变自己的计划;我告诉了她我刚才做了什么和我为什么克制住了自己。她无奈地听我在说,但她还是想离开这里。她姑妈在其中故去的这所房子让她觉得难以忍受。我颇费了一番唇舌让她同意留下,我总算说服了她。我俩互相重复道:我们不在乎世人的闲话,对别人应该毫不退让,而且对我们的日常生活也不做任何的改变。我向她发誓,我的爱将拂去她所有的忧愁,而她也假装在希望如此。我对她说道,这一情况让我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的过失,说我的行动将向她证明我的悔恨,说我将把残留在我心中的所有丑恶的根源全都像是妖魔一般驱除出去,说从今往后她不会再因我的做岸或我的任性而痛苦了。就这样,她一直搂住我的脖子,忧伤而耐心地服从了我自己以为是我的一道理性的光辉,其实是一种纯粹的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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