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第一个念头,就要询问这是不是不治之症,大夫回答有治愈的病例。于是,她不顾明显的事实,一年当中还抱着希望,等各种治疗方法相继失败,都试过之后,最终不得不放弃了。
在这个时期,许多偏见都已消除和变更了,不幸的是还存在一种无情的偏见:鄙视称为聋哑人的这些可怜人。诚然,思想高尚的人、杰出的学者,或者仅仅出于怜悯之心的人,早就抨击这种野蛮的行为了。事情也真怪,居然是一名西班牙修士,早在十六世纪,就率先推想出来,试图教哑人不用发声来说话,而这种任务,在当时还普遍认为不可能。后来,在意大利、英国和法国,都有人效法这一榜样。博奈、瓦利斯、布尔维、冯·赫尔蒙,都发表了重要著作,不过,他们动机都很好,可惜效果不佳;零散地做点好事,不为世人所知,差不多是偶然的行为,毫无结果。无论在什么地方,甚至在最先进的文明腹心巴黎,聋哑人也都被视为异类,打上了上天震怒的印记。生来不会说话,人们也就认为他们没有思想。生在富人家的可以进修道院,生在穷人家的就没人管了,这就是他们的命运;他们引起的恐惧多于怜悯。
骑上逐渐沉入极度的忧伤。一天大部分时间,他不是独自关在书房里,就是到林中散步。他见到妻子.脸上总要装出平静的表情,还力图安慰她,但无济于事。德·阿尔西夫人非常伤心。一种不幸,如果是咎由自取,可能会让人流泪,但是痛悔几乎总是太迟了;然而,无缘无故遭受不幸,就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也打击人的虔诚。
这对新婚夫妇,生来就为了相爱,而且也真的相爱,就因为这事,现在见面开始感到难受,散步时相互躲避了;曾几何时,他们就是在这些林荫小道上,还相互谈论那么迫近的、平静而纯洁的希望。骑士情愿到他乡间别墅隐居,所想的无非是安宁的生活,却出乎意料,好像撞到了幸福。德·阿尔西夫人当初结婚,也无非基于利益的考虑,婚后却产生了爱情,而且是相互的。可是现在,一个可怕的障碍,却突然把他俩隔开,而这个障碍,恰恰是应当成为一种神圣联系的纽带。
这种突然而默契的分离,比离婚还要可怕,比缓慢死亡还要残忍,起因就是母亲无视这种不幸,还照样钟爱自己的女儿,而骑士虽然也想这样做,虽然既有耐心又心地善良,他却难以战胜上帝的诅咒降到头上所引起他的恐怖。
“我怎么能憎恨自己的女儿呢?”他在独自散步时,常常这样想道。“她受到天怒的打击,难道是她的过错吗?我不是应该完全可怜她,力图减轻我妻子的痛苦,掩饰我自己的忧心,关照我的孩子吗?如果我,她父亲,我都要抛弃她,那么她的一生该有多么悲惨啊?她会落到什么境地呢?上帝把她打发给我时就是这样子,我就应该逆来顺受。她在世上只有她母亲和我,找不到丈夫,也绝不会再有弟弟妹妹了,世上多添一个不幸的孩子就已经够了。我必须贡献自己的一生,支撑她活下去,否则就没有人性了。”
骑士这样考虑之后,便回到家中,决意履行做父亲和丈夫的职责;他见孩子在他妻子怀抱里,便跪到母女面前,双手握住赛苗儿的双手,说道:他听说有位名医,打算请来,事情还很难说,也见过一些特效治疗方法。他这样说着,就抱过女儿,用双臂举着满屋走;然而,可怕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袭上心头,瞻念将来,眼看这沉寂无声、这发育不完全、感官封闭的孩子,还有永罚、厌恶、怜悯、世人的鄙视,等等,都使他不堪重负。他面失血色,双手颤抖,又把孩子还给母亲,转过身去偷偷流泪。
正是在这种时刻,德·阿尔西夫人紧紧把女儿搂在胸口,表现一种心痛欲绝的温情,她那充满母爱的目光,也是最强烈最自豪的。她从不抱怨一声,只是回到房间,将卡蜜儿放进摇篮,也同样哑然无声,一连几小时注视女儿。
这种压抑的激情,有时变得十分炽烈,常常看到德·阿尔西夫人终日缄默,绝不讲一句话。谁对她说话也不应声,就好像她要亲自体验她女儿所处的这种思想的黑夜。
她打手势对女儿说话,惟独她能让孩子明白。家里其他人,包括骑士本人,在卡蜜儿眼里似乎都是陌生者。德·阿尔西夫人的母亲是个相当俗气的女人,她不来夏尔多地(骑士在园的名称)则已,一来准要哀叹她女婿和她亲爱的卡蜜儿所遭受的不幸。她自以为表示怜悯心,没完没了地惋惜这可怜孩子的凄惨命运,有一天甚至说出这样的话:
“这孩子真不如不出世了。”
赛前儿几乎气愤地反驳道:
“假如我是这种样子,您会怎么处置呢?”
瓦匠师傅吉罗叔叔,倒觉得外侄孙女是哑巴没什么大关系,他说道:
“从前我有个女人,嘴太能说了,因此,我觉得世上任何事情,无论什么事情,都比饶舌好。这小丫头,事先就可以肯定,她永远也不会讲人坏话,不会听人讲坏话,也绝不会整天喝雷同的歌剧老调,让全家人都听烦了;还可以肯定,她不会同人争吵,也不会像我老婆有机会就发作那样骂女仆人;如果她丈夫咳嗽,或者比她先起床去监视工人,她也不会惊醒;她不会说梦话,什么也不会透露出去;什么事儿她都能看得很清楚;一般聋子,眼睛都特别好使;等她只能用手指计算时,她就能付账单,有钱就给人家,绝不像房主那样,多小的建筑活儿也挑剔;她本能就知道~件事非常好,但一般又很难学会,就是做比说强①;她若是把心放在正地方,不用甜言蜜语,别人也能看得出来。不错,她不能和大家一起说笑,但是在晚饭桌上,她也听不见反复讲的那些扫兴的事儿;她会长得很俊俏,也能有智慧,但她不会炫耀;她不像盲人那样,出外散步还得有条狗带路。说真的,假使我还年轻,她又长大了,那我完全可以娶她;可是现在我老了,又没有孩子,万一你们讨厌她了,那我就认作女儿,抱到我们家去。”吉罗叔叔每次这样讲,总能带来点欢快,促使德·阿尔西先生和他妻子一时又接近了。他们俩总是忍不住微笑起来:“这种纯朴有点粗矿,但令人起敬,尤其与人为善,无论什么都不愿看坏的方面。”然而,坏的方面就摆在眼前;家里所有其他人都以恐慌而好奇的目光,注视这种十分罕见的不幸。这些朴实的人乘坐马车,从莫尼浅滩过河到来,在吃饭之前则围成一圈,尽量观看和论证,兴趣盎然地检查一切,脸上都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低声商榷如何讲,有时干脆抓住微不足道的一点大做文章,以便转移共同的想法。年轻的母亲坐在他们面前,把女儿放在膝上,她敞着怀,还流下几滴奶水。如果拉斐尔是这个家庭的,那么《坐椅上的圣母》就能有个妹妹;德·阿尔西夫人自己意识不到,因而显得更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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