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上决心不向妻子告别就走,他害怕解释,因而逃避任何不愉快的解释,何况他打算不久就回来,认为只留下一封信更为明智。事情并不完全像他所说的,必须去荷兰一趟;不过,此行可能对他有益。他的一位朋友写信到夏尔多来,催他尽快动身,这倒是个适当的借口。他回到家中,装作不得不临时决定走的样子,吩咐人从速打好行李,送进城里托运,他上马启程了。
然而,他要出大门时,还是不由自主地犯点踌躇,心中非常遗憾,只怕自己本来可以控制,却匆忙凭感情用事,无端惹妻子流泪,也许使家里失去安宁,而他到外地也未能得到安宁。不过,他转念又想道:
“谁知道呢,说不定正相反,我做了一件有益而理智的事呢?说不定我离开家所引起的短暂忧伤;会给我们带来更为幸福的日子呢?我遭受不幸的打击,惟有上帝知道缘故;我只远离几天我感到痛苦的地方。换个环境,旅行,甚至旅途劳顿,也许会排解我的烦闷;我要忙一些物质的、重大而必要的事务,等我的心平静一些,如意一些,再回家来;而且经过了思考,我会更清楚自己该做什么。——然而,”他内心深处又想道,“赛首儿会痛苦的……”
不过,既已动身,他就继续赶路了。
德·阿尔西夫人将近十一点钟离开舞会,她同女儿上了车;卡蜜儿很快就在她膝上睡着了。她虽然还不知道骑士如此急切地实施旅行计划,但独自从邻居家出来,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在外人眼里无非是失礼的一件事,对深知内情的人来说就变成一种揪心的痛苦了。骑士无法忍受自己的不幸公诸于众,而这位母亲却要展示出来,以便竭力克服和战胜这种不幸。她不难原谅丈夫在伤心或情绪不好时做出的举动,可是不能不想想在外省,就这样把妻子和女儿丢下不管,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在这种场合,多么小小不言的事,哪怕是要穿大衣时没人给送上来,给人造成的损害,往往是遵守全部礼仪也弥补不了的。
乡间石子路刚刚翻修,马车行驶缓慢,德·阿尔西夫人看着进入梦乡的女儿,神思沉浸在最凄苦的预感中。她小心托着卡蜜儿,免得马车颠簸把孩子震醒。黑夜里思想特别活跃,她总是想这种命数似乎紧追不舍,甚至危及她刚在舞会上所尝到的正当的喜悦。她的头脑处于奇特的状态,时而回想自己的过去,时而瞻念女儿的未来。
“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她心中暗道。“我丈夫要远离开我,今天不走明天也要走,不会回来了;我再怎么劝阻,再怎么祈求,也只能令他厌烦;他的爱已经消逝,只剩下怜悯了,而且他忧伤的心情,是他和我本人都无能为力的。我女儿长得很美,却又生来不幸,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又怎么能预见或者防止呢?我应当保护这个可怜的孩子,我也是这么做的,可是舍不得孩子,差不多就等于放弃同我丈夫见面了。他逃避我们,厌恶我们。假如反过来,我尽量靠拢他,大胆地试着唤回他从前的爱,那么他也许会要求我同女儿分开阳?他很可能要把卡蜜儿托付给外人,摆脱掉眼见心烦的孩子吧?”
德·阿尔西夫人转念至此,不禁吻了吻卡蜜儿。
“可怜的孩子介她心中暗道,“我,抛弃她!我,以安宁为代价,也许以生命为代价,换取同样会逃离我的一种表面的幸福!为了做妻子而不当母亲!如果这种事情都可行,那么这样考虑都不如死了吧?”
继而,她重又开始臆测,在心中设问:
“会发生什么情况呢?上天要命令我们做什么呢?上帝监护所有人,他看见别人,也看见我们。他要把我们怎么样呢?这孩子会怎么样呢?”
在夏尔多来不远处有一段过河浅滩,由于近一个月来雨水太多,河水涨了,淹没了附近的牧场。渡工开头不肯让马车上渡船,说是必须卸套,他只能运载人和马过河,不管车子。德·阿尔西夫人急于回家着丈夫,不想下车,她吩咐车夫把车赶上船,说几分钟就渡过去,这个河段她不知过了多少趟。
船到中流,开始随急水往下课。渡工请车夫帮忙,说是要避免渡船被冲到闸口。的确,下游两三百米处有一个磨坊,水闸是由小栅栏、木桩和木板构成的,但是已经老朽,被河水冲垮,形成一道小瀑布,简直就像一道悬崖峭壁。显而易见,渡船若被冲到那里,就会出大事故了。
车夫从座位上跳下来,他很想帮把手,可是船上只有一根撑篙。渡工虽竭力撑船,但是夜又黑,又细雨靠集,两个汉子什么也看不见,他们时而轮换撑篙,时而合力,以便横渡到对岸。
水闸的哗哗声响越来越近,也就越来越危险了。船装载很重,又有两个壮汉撑船顶着水流,因而往下冲得不快。篙在前方如果稳稳撑住,渡船就停下,横过来,或者打转,然而,水流还是太急了。德·阿尔西夫人坐在车里,她惶恐万分,打开窗子,喊道:
“我们没救了吗?”
这时,篙突然折断,两个汉子手破了皮,筋疲力尽地跌倒在船里。
渡工会游泳,但车夫是个旱鸭子。情况十分危急。
“乔尔乔老爹,”德·阿尔西夫人冲渡工(这是他的名字)喊道,“你能救我,救我和我女儿吗?”
乔尔乔老爹望了望河面,又望了望岸边:
“当然能啦!”他耸耸肩膀回答,几乎是一副受了冒犯的样子,听不得这样的问题。
“那该怎么办呢?”德·阿尔西夫人又问道。
“我用肩驼着您,”渡工答道。“您穿着长裙,裙子会托着您。您两个手臂搂住我的脖子,不要怕,也不要按得太紧,那样我们就得全淹死;您不要呼叫,那样您就会灌水。至于小姑娘,我一条胳膊抱住她的腰,另一条胳膊例泳,我把她举出水面,都不会让她湿着。从这儿到那片土豆地,也就只有二十五法寻①。”
“那么苦望呢?”德·阿尔西夫人指着车夫问道。
“若望要灌点水,但是还能缓过来。他冲到水闸那儿等我,我会找到他的。”
乔尔乔老爹跳下水,负载着两个人,他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力量。他不是年轻那时候,远非昔比了,离河岸比他说的要远,水流也比想的要急。他竭尽全力要游上岸,可是工夫不大就顺水流往下冲,天黑看不见,不料突然撞到水中的一段柳木上:正撞着脑门儿,撞得很重,流出的血模糊了眼睛。
“我不行了,”他说道,“接住您的女儿,让她搂住我的脖子,或者您的脖子。”
“你若是只驼她,能保住她的命吗?”母亲问道。
“说不好,但我认为能行。”渡工回答。
德·阿尔西夫人再没说什么,张开手臂,放开渡工的脖颈,顺水沉下去了。渡工将小卡蜜儿安然送上岸,车夫被一个农民从河里拉上来,就帮着渡工寻找德·阿尔西夫人。直到次日早晨,才在岸边发现了她的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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