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基思·兰德里到达位于老鲍尔农场的盖尔和杰弗里·波特夫妇家时已是晚上七点了。夜变得短了,而且渐渐凉爽,天空呈现出深紫色和品红色,基思把这种颜色视为夏季结束的征兆。

  这幢农宅是座装有白色护墙板的房子,油漆剥落,离公路不远。

  盖尔从正门出来,走过长满马唐草的草坪来迎接他。基思拿着几瓶酒和杰弗里上次留下的雨伞从雪佛兰车里出来。她上前与他拥抱接吻,然后说:“基思·兰德里,你看上去真神气。”

  他答道:“我是跑腿送东西的,夫人。可你看来才精神焕发呢。你的吻也很在行。”

  她笑了。“真是一点没变。”

  “但愿如此。”其实,他认识她时是在大学四年级,那时杰弗里刚开始与她约会。他几乎想不起她长什么模样,因为那时她同其他许多姑娘没什么不同,都是瘦瘦的脸,轻盈的身段,戴着老式眼镜,披着长发,不涂化妆品,穿着乡下人一样的衣服,甚至还光着脚板。事实上,她现在仍穿着一套乡里乡气的衣服,可能是正宗的农家服,头发仍很长,而且真的光着脚板。基思真怀疑自己这次来是否该穿得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她依然很瘦,从她连衣裙的领口上能看出她仍然不戴乳罩。她以前不漂亮,现在仍不漂亮,但曾经很性感,现在依然很性感。他把雨伞递给她。“杰弗里忘记带回家了。”

  “真奇怪他还能记得家住哪里。我猜想你们俩聚得挺快活吧。”

  “确实挺快活。”

  她挽着他的胳膊,一起向屋子走去。她说:“杰弗里告诉我,你以前是个间谍。”

  “我已洗手不干了。”

  “那很好。今晚不谈政治,只叙旧情。”

  “可两者不容易分开。”

  “那倒是真的。”

  他们从一扇破旧的木纱门进了屋。基思发觉这个起居室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只有西下的夕阳把房间照亮。据他判断,仅有的一点家具属欧洲现代极简抽象派①的风格,可能是装在箱子里进口的,箱子上还标着从瑞典语翻译过来的拙劣的使用说明。

  ①20世纪60年代后期发端于纽约的绘画与雕塑方面的国际运动,其特点是形式极其简单,纯客观的态度,排除艺术家自身的任何情感表现。其基本结构以绝对简单、稳定的几何形构成,采用玻璃钢、塑料、金属片或铝,可保持原来的粗糙状态,或厚厚涂上一层耀眼的工业色。

  盖尔将雨伞扔在角落里。他们穿过放着同类家具的餐厅,然后走进一个大厨房;这厨房是原始的农村厨房与五十年代新式厨房的混合物。基思将装着瓶装酒的袋子放在灶台上,盖尔将酒瓶从袋里拿出来。“呵,是苹果酒和掺酒葡萄汁!我喜欢!”

  “喝着玩的。不过,还有一瓶基安蒂红葡萄酒倒不错。还记得校园旁朱莉欧开的那家意大利小酒馆吗?”

  “怎么忘得了?糟透了的面条,后来才称得上意大利面食,还有那方格子桌布,点化了的蜡烛插在裹着草的空基安蒂酒瓶里——那些草后来怎么了?”

  “问得好。”

  她将苹果酒和葡萄酒放在冰箱里,递给基思一个起子打开基安蒂酒。她找到了两个酒杯,他把酒倒进去。两人碰了碰杯,她说:“为博灵格林州立大学干杯!”

  “干杯。”

  她说:“杰弗里到屋后去了,在采药草。”

  基思看到炉子上有个大壶在煮着,餐桌上备好了三人吃饭的餐具,篮子里有块黑面包。

  盖尔问:“你没带些肉来犒劳自己吗?”

  “没有,但我一路上在寻找有没有压死的狗啊猫啊的。”

  她噗嗤一笑。“真恶心。”

  他问她:“你喜欢住这里吗?”

  她耸耸肩。“还行吧。这里很安静,有许多没人住的农舍,租金不贵,我们付得起。杰弗里的亲人还都在这里,而且近两年他一直在追溯往事。我老家在里卡弗里堡,这里与老家没多大区别。你怎么样,还习惯吗?”

  “到目前为止还算习惯。”

  “怀旧?哀伤?无聊?快活?”

  “兼而有之吧。我也说不清。”

  盖尔又把杯子斟满酒,也给杰弗里斟了一杯。“到外面去吧,我想让你看看我们的园子。”

  他们刚走出后门,盖尔就叫起来:“老头子!”

  基思看见杰弗里站在园子里大约五十码远的地方,向他们挥手。他朝他们走来,穿着宽大的短裤和一件T恤,手里提的柳筐中装着一堆植物;基思希望这些是要扔进垃圾箱的野草,而不是用来款待他的蔬菜。

  杰弗里在短裤上擦了擦手,然后把手伸向基思。“见到你真高兴。”

  基思问:“你真把这里收拾成个家了?”

  “当然,”杰弗里从盖尔手中接过酒杯,说道,“我年纪大了,反倒成酒鬼了。我们只在特殊的日子才吸大麻。”

  盖尔补充说:“我们穿上旧衣服,关了灯,再脱光衣服,趁兴致高的时候做爱。”

  基思没说什么,只是朝院子四周看看。“园子不错。”

  杰弗里答道:“是呵,我们开了四英亩地,从田地里尽我们所能偷来一些玉米。谢天谢地,那个农场主种的是甜玉米,不然的话,我们得吃牲口饲料了。”

  基思放眼朝这个数英亩的园子望去。这个园子与一般农场主的园子相比,多种了一些粮食蔬菜。他明白波特夫妇很大程度上依靠这个园子来糊口。而他自己享受政府发给的足够的退休金,还有他家拥有的田地,他觉得自己该满足了。

  杰弗里说:“来吧,我们陪你走走看看。”

  他们参观着园子里的菜畦。有一畦全都种了根部可以食用的蔬菜,而另一畦种了西红柿和南瓜这样的蔓藤植物,还有一畦种的是各种各样的豆类植物,品种比基思知道的还多。最有意思的还是那个种药草的园子,这样的园子在斯潘塞县并不多见。其中一畦种着四十多种食用草;另一畦种的草,用杰弗里的话说,是“珍稀药用草类”;还有一畦里的草可以用做颜料以及做肥皂和香水等零星家用。在这些菜畦远处,直至玉米地开始的地方,是大片的野花,除了能悦目怡神外,也没别的用处。“真好看。”基思说道。

  盖尔说:“我做香水、百花香、茶叶、洗手液、浴香剂之类的东西。”

  “有可以吸的烟草吗?”

  杰弗里笑了。“上帝啊,我也希望能种,但在这里可不能冒这个险。”

  盖尔说:“我觉得可以种,但杰弗里胆子太小。”

  杰弗里为自己辩解道:“县治安官可比斯潘塞城的警长要聪明些,他老盯着我们。他觉得我们种的都是能制造幻觉剂毒品的东西。”

  盖尔说:“杰弗里,你对待这些探子必须像种蘑菇一样——让它们在暗处生长,给它们浇粪。”

  三个人都笑了。

  谈到这个话题,杰弗里说:“我在安提阿学院有货源。我大约每月往那里跑一次。”他又补充道,“我刚去过一趟。”他朝基思眨眨眼。

  现在天几乎黑了,他们都进了屋。盖尔把药草放进一个漏勺清洗,杰弗里搅拌着锅里的东西,瞧起来像乏味的炖菜。盖尔把基安蒂酒倒一些进锅,再把洗好的药草加进去。“要煨一会儿。”

  基思有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想起以前同杰弗里和盖尔在他们校园外的小公寓里第一次吃饭时的情景。他们没变多少。

  盖尔把剩下的基安蒂酒倒入杯中,对基思说:“你可能以为我们的思想还停留在六十年代吧。”

  “那可没有。”是的。

  “其实,我们虽然是六十年代过来的人,可很有主见。每个时代、每个年代都有精华,也有糟粕。譬如说吧,我们完全摒弃新的男女平等主义,而赞成旧的男女平等主义。但我们拥护新的激进生态学。”

  基思干巴巴地说:“那很圆滑。”

  杰弗里笑了。“你也是个老滑头。”

  盖尔微微一笑。“我们是有些古怪。”

  基思觉得该对主人说些好听的话,于是说:“我觉得我们可以想怎么古怪就怎么古怪。我们有资格这样做。”

  “说得对。”杰弗里赞同道。

  基思继续说:“你们为了原则,放弃了养家糊口的钱,辞职回乡了。”

  盖尔点点头。“部分是为了原则,部分是因为待在那里觉得不舒服。我们这两个老激进派,背后被人嘲笑。”她又补充道,“现在的年轻人不相信英雄人物,而我们恰恰曾经是英雄,是革命的英雄。可这些年轻人以为世界的历史是从他们出生那天才开始的。”

  杰弗里说:“也没那么坏吧。我们只觉得事业上没什么成就。”

  基思指出:“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错,可我昨晚喝醉了。”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承认说,“可说不定我昨晚的醉话倒更接近事实呢。不管怎样,我们落到了这步田地,辅导那些蠢笨的中学生。”

  盖尔对基思说:“杰弗里告诉我,你是被辞退的。”

  “是的,我早巴不得呢。”

  “他们也嘲笑你吗?”

  “这倒不是。在帝国军事情报界内,老战士还是受到尊重的。”

  “那你为什么被辞退了?”

  “缩减预算、冷战结束……不,这还不是问题症结所在。我被辞退是因为那时我既心灰意冷,又有所醒悟,而当局非常敏感,不喜欢这样。”他沉思片刻,接着说道,“我开始刨根问底。”

  “怎么个刨根问底?”

  “噢……有一次我参加了一个白宫通报会……叫我去,是让我回答问题,而不是提出问题。”基思想起自己将要讲述的故事,微微一笑。“我向国务卿发问:‘先生,能否请你解释一下我们这个国家的外交政策,如果说这个国家有外交政策的话?这样我发言可以投你们所好。’”基思补充道,“哦,当时房间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杰弗里问:“他跟你解释了吗?”

  “事实上,他很礼貌地解释了,可我还是莫明所以。六个月以后,我办公桌上放了一封信,信中解释说预算紧缩呵,提早退休有多么快乐呵,还有个地方让我签字。于是我就签了。”

  他们呷着酒,杰弗里把注意力放到炉上煨着的锅上去了,轻轻搅动着里面的菜。盖尔从冰箱里取出一盘生蔬菜和豆汁,放在灶台上。他们都慢慢咬着生菜。

  杰弗里最后说:“听起来,你也是为了原则才辞职的。”

  “不,我是因为预算原因奉命提早退休的。报纸上和内部备忘录上都是这么说的。这就是事情的经过。”基思接着说道,“我的工作是发现客观真相,但真相取决于说的人和听的人双方。听的人不想听了。其实,在过去二十年里他们就很少听了,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悟出这一点。”他沉吟片刻,又说,“我很高兴能离开那里。”

  盖尔点点头。“我们可以理解。唉,就这样我们都解甲归田了,给园子浇粪。”她打开冰箱,取出基思带来的苹果酒和葡萄酒,对杰弗里说道:“还记得这酒吗?八角九分一瓶。基思,你买这些花了多少钱?”

  “噢,每瓶大约四块钱吧。”

  “简直是抢劫。”杰弗里说。他打开苹果酒瓶盖,闻了闻,说道:“可以喝了。”他把酒分倒在三个平底玻璃杯内,盖尔在酒中放上薄荷叶,三人碰了杯。杰弗里说:“为过去的岁月,为星散的青年时代的朋友,为理想和人类干杯。”

  基思补充道:“也为不用担心原子弹毁灭人类的光明未来干杯。”

  他们干了手中的酒,放下杯子,夸张地发出咂嘴赞赏的声音,然后大笑。杰弗里对基思说:“确实不错,这酒你还有吗?”

  “没了,但我知道哪里能买到。”

  盖尔说:“我有点飘飘欲仙了。”她拿着那瓶葡萄酒,走到餐桌旁坐下。杰弗里把蔬菜盘挪过来,灭了灯,然后在桌上点了两支蜡烛。

  基思坐下来,为他们斟上酒。他们吃着沙司拌的生菜,基思称赞他们的种菜本领。这种称赞来自一个农家子弟,自然让这对夫妇大为高兴。

  他们闲聊了一会儿,杰弗里和基思回忆起中学时代的往事,可盖尔说这个话题让她感到无聊,于是他们改聊起在博灵格林州立大学四年级时的事。盖尔找出一壶甜酒,放在桌上。显然,杰弗里负责搅拌锅里的炖菜,时时站起身去司职,而盖尔只管给杯里添酒。

  基思觉得聚会很愉快,尽管他跟这对主人夫妇除了曾共度一段学校时光外就没有多少共同的东西。即使在学校里,他与又瘦又小的杰弗里·波特也没有多少共同点,但两人在中学里一直相处得很好,也许因为两人学业相近,而且都是十几岁的年龄,对政治、战争或生活都还没有自己的观点。

  在大学里,一开始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是他们的同乡关系,他们在适应新环境方面遇到同样的问题。基思心想,他们确实曾经是好朋友,尽管他后来不愿意承认。

  当战争使校园变得激进,并分化出派别来时,他们发觉两人在许多问题上都观点相左。像美国历史上的南北战争一样,越南战争及其伴随而来的动乱使兄弟反目,邻居相斗,朋友成仇。回想起来,明智、善良的人应该能够找到共同语言。然而,基思像其他许多人一样,失去了曾经珍视的旧友,却找到了他并不十分想要的新朋。最终,他和杰弗里在学生会办公楼里打起来。杰弗里的打架本领确实不敢恭维,他每坚持站起来一回,基思就把他击倒一回。打完架后,基思走了,而杰弗里是被人抬走的。

  大约一年半以后,杰弗里从基思的母亲那里得到了基思在越南的地址。基思的母亲很高兴能把儿子的地址给儿子的这位老朋友。杰弗里给基思写了一封信。基思在拆信时以为这是封讲和信,关心基思在前线打仗的情况,他的脑子里也已想好如何友善地答复他。谁知信上说的却是:“基思,今天杀死婴儿了吗?记好你杀死的妇女和儿童的人数。部队会授给你奖章的。”如此等等。

  基思想起当时他感到被伤害了,但更被激怒了。要是当时杰弗里在身边,他肯定会杀了他。现在回首当年,他们都曾经是多么疯狂。

  但是,四分之一世纪的时光流逝了,杰弗里已经道了歉,基思也接受了他的歉意;他们都脱胎换骨成了新人,至少希望是这样。

  想到这里,基思不由得想起他和安妮的事。她进了研究生院,去了欧洲,结婚,生孩子,与另一个男人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与这个男人同过了二十个圣诞节、生日、周年纪念,同吃了数千顿早餐和晚餐。现在基思·兰德里与安妮·巴克斯特之间的共同点并不比他与杰弗里之间多。话说回来,他与安妮而不是与杰弗里·波特同居了六年。基思陷入了深思。

  盖尔对他说:“唷,基思!你看过锅了吗?”

  “没有……我……”

  杰弗里站起身,走到炉子旁。“熟了。”他将炖菜舀到三只碗里,小心翼翼地将碗端到餐桌上。盖尔将面包切成片,说道:“自家烘的面包。”

  他们三个人吃着。面包闻起来就像基思以前用来喂牲口的饲料,但炖菜的味道不错。

  甜食是自家做的草莓馅饼,也很好吃。但香草茶的味道却让基思联想起亚洲的一些地方;基思只想早点把这些地方忘掉。

  盖尔对基思说:“杰弗里告诉过你我是市议会议员吗?”

  “告诉我了。祝贺你!”

  “我的对手在男厕所里跟同性口交时被抓住了。”

  基思微微一笑。“口交影响很坏吗?”

  盖尔补充说:“我自己也跟许多男人口交过,但那不同。”

  显然大家都喝醉了,但基思对盖尔的这句话还是感到不舒服。

  盖尔说:“我从来没被人在男厕所抓住过。不过,十一月里我得对付乡村俱乐部里那位谨慎刻板、死不开窍的共和党女人。她最大的失策不过是在劳工节后的凉秋还穿着白裙子。”

  杰弗里说:“我们许多人聚在一起,设法把这个小城和这个县纠正过来。我们计划恢复闹市区的历史旧貌,吸引游客,招徕新的生意,通过区划的方法阻止商业区的蔓延,让‘美铁’在这儿重新经营客运业务,在州际公路上增设斯潘塞城出口。”杰弗里继续讲着,描述重振斯潘塞城和斯潘塞县的大致计划。

  基思洗耳恭听,然后评论道:“那你又回到你的推翻美国政府的计划上去了?”

  杰弗里笑笑,回答说:“着眼全局,但从局部做起。这是九十年代的策略。”

  “不过,”基思总结道,“这听起来像老派的中西部的‘创建精神’。还记得这个词吗?”

  “当然记得,”杰弗里说,“但还不止于此。对生态、廉政、健康、卫生,以及其他超出工商业务的有关生活质量的问题,我们也感兴趣。”

  “很好,我也是。其实,我很同意你们的看法,我以前也曾这样想过。但别以为每个人都有你们这样的眼光。”基思补充说,“伙计们,我周游世界,如果说学到了点什么的话,那就是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和社会。”

  杰弗里说:“别这么刻薄。在咱们国家,好人还是有力量改变现状的。”

  “但愿如此吧。”

  盖尔说:“你们两人快收起这套哲学辩论吧!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县市两级政府已经变得非常慵懒,部分因为腐败,更多的是由于愚蠢。”她看看基思。“事实上,你前女友的丈夫克利夫·巴克斯特先生是引起大多数问题的祸根。”

  基思没有回答。

  盖尔继续说:“这个狗娘养的敲诈别人,简直是他妈的埃德加·胡佛①的翻版。这坏蛋给人们设非法档案,包括我在内。这个蠢货曾给我看过他搞的关于我的黑材料,现在我要他把所有这些黑材料交给法庭。”

  ①埃德加·胡佛(1895-1972):美国联邦调查局前局长。

  基思望着她说:“对这家伙要小心。”

  他们都沉默了半晌,后来杰弗里说:“他横行霸道,但骨子里却是个欺软怕硬的孬种。”

  基思答道:“一旦有了武器,孬种也是很危险的。”

  杰弗里点点头。“这倒也是,但我们不怕。我面对过举着刺刀的武装士兵,基思。”

  “那你面对的可能是我。一九六八年秋天你在费城吗?”

  “不在。士兵开火时我们也不在肯特州立大学,但我们有朋友在那里。告诉你,如果我当时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会待在那里的。”

  基思点点头。“你很可能会的,但那时与现在不同,那时的事业也高尚一些。别因为违反分区法令赔上老命。”

  大家又沉默了,喝着杯里的酒。烛火在窗外吹来的微风中跳动着;基思能够闻到外面飘来的野花和忍冬草的混合芳香。

  盖尔问基思:“你了解他吗?”

  “谁?”

  “巴克斯特——胡佛第二。”

  “不。我在中学时认识他,但用行话来说,不是‘即时情报’。”

  “不过,”杰弗里说,“我对他印象很深。他变化不大,还是以前那个笨蛋。他家有些钱,但他家的人脑子都不灵,也没有社交能力。巴克斯特家的崽子总是惹麻烦——还记得吗?男孩子横行霸道,女孩子未婚先孕。用小城的土话来说,他们一家是祖上没德。”

  基思没吱声。很清楚,杰弗里和盖尔不只是在向他抱怨或诉说,而是在说服他加入他们的行列。他看破了他们的这种小伎俩。

  盖尔说:“他好嫉妒,占有欲强。我指的是他的婚姻。顺便说一句,安妮现在仍然风姿绰约,这使得巴克斯特先生像只鹰一样看着她。据我所知,她守身如玉,可他却不相信。住在他们一条街上的熟人说,他外出时派人时刻监视自己的家。几个星期之前,一天早晨五点左右,他们家里有枪响。他告诉邻居们说,这是一次意外事故。”

  基思不动声色,只露出他练就的在听到传闻时略表兴趣的怀疑神色。他觉得又像是在欧洲某家咖啡馆从别人的闲谈中了解情况。

  盖尔继续说:“他是个坏蛋,但城里的人们不得不与他打交道。甚至他的手下人也觉得他心狠手辣。然而,他有时却有种怪诞的魅力。他有老派的作风,对女士脱帽致礼,称妇女为‘夫人’,外表上对神父和教士等人非常尊敬。据说他还会逗婴孩玩,领老妇人过街。”盖尔笑笑,接着又说,“但他也会捏女招待的屁股,逼落难的姑娘脱光衣服。这家伙是个两面三刀的人。”盖尔将壶里剩下的酒倒进了大家的杯子里。

  基思听着夜鸟和知了的叫声。盖尔所说的对他都已经不是新闻,但真的听人说起来,感觉仍然不一样。他内心深处那种老的道德观念提醒自己,他不该想拆散人家的婚姻和家庭。过去几年里,他曾干过许多也许是不雅的,甚至可以说是放荡无耻的事情。但那是彼时彼地,现在是此时此地。这里是在家门口,兔子不吃窝边草。然而,如果盖尔和杰弗里所说的话可信,看来巴克斯特夫妇并不是琴瑟和谐的。巴克斯特先生是个反社会的精神变态者,而巴克斯特太太需要帮助。也许是吧。

  杰弗里对他说:“他在职业上像个凶暴的尼安德特人①。他对城里的青少年感到很头痛。是的,许多青少年打扮得奇形怪状,留着披肩长发,或剃光头,在公园里放音乐,成天在外游荡,等等。我们自己有时也会做出些怪诞行为的。但巴克斯特光斥责他们,而不去帮助他们。他的警察局没有负责青少年工作的警官,不对中学生进行课外治安教育。警察局有的只是巡逻车、警察和监狱。这座小城正在死去,而巴克斯特却看不到这一点。他只管法律和秩序,别的一概不管。”

  ①尼安德特人:旧石器时代中期的野蛮人。

  基思插话说:“维护法律和秩序是他的本职工作。”

  “不错,”杰弗里表示同意,“但告诉你点别的事——他连法律和秩序也管不好。这里犯罪率还算低,但已开始上升。现在已有人吸毒,不是大麻之类,而是真玩意儿。巴克斯特浑然不知毒品是哪里来的,谁在卖、谁在买。犯罪和罪犯的性质都变了,而巴克斯特还是一成不变。这里,家庭暴力事件正在增长。今年已发生过几起劫车案和两起强奸案。有一伙犯罪集团乘车从托莱多来到这里,对商业银行进行武装抢劫,是州警察把他们抓住的,而不是巴克斯特。州警察局曾派人要对斯潘塞城的警察进行先进的训练,但并非强制性的,所以巴克斯特把他们哄走了。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和他的盖世太保们是多么无能和腐败。”

  基思没吭声。他以前心太善了,认为克利夫·巴克斯特也许是个粗暴却能干的警察。他为人卑鄙,但还是个献身维护公共安全的好警长。然而,超市停车场里发生的事和警车驶过他家门口的情况已经提醒他,他面对的是一帮腐败的警察。

  杰弗里接着说:“巴克斯特将这场小规模的犯罪高潮归咎于毒品,这有一点道理。但他还归咎于学校、父母、电视、电视音乐、电影、音乐、录像厅、黄色杂志等等。好吧,就算他的话也有对的地方,但他没有认识到犯罪与失业、青少年的无聊情绪、缺少机遇、没有刺激之间的关系。”

  基思说:“杰弗里,美国所有的小城镇何时又有过不同呢?也许我们需要的正是粗暴的警察队伍。循序渐进的方法在大城市里也许管用,但这里不是哥伦布或克利夫兰,我的朋友。我们要解决小城镇的问题,就需要采用小城镇的方式。你们这些人应该正视现实。”

  盖尔说:“好吧,我们正视现实。我们已不是那群沉迷幻想的理想主义者了。但问题并没有什么不同。”她问他,“你关心这里的问题吗?”

  基思思索片刻,然后答道:“关心,这是我的家乡。我原以为一切变化不大,可以在这里找到平安和宁静。但现在看来,你们俩是不会让我安享垂钓之乐的。”

  盖尔微微一笑,又说:“老革命家不会像老战士一样轻易退隐的。他们会寻找一种新的事业。”

  “这我已看到了。”

  盖尔继续说:“我们认为巴克斯特也不是无懈可击的。他在职业上出了一些问题,而我们正要利用这些问题。”

  “也许他也只需要劝告以及敏感性方面的培训。这正是你们这些激进派给予罪犯的,但为什么就不能给予警察呢?”

  盖尔对基思说:“我知道你在套我们的话,这方面你很擅长,但我也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或者你不久就会发现,克利夫·巴克斯特在职业上,在心灵上,或在其他方面都已经是不可救药了。上帝呵,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变得越来越神经质,像被鼠夹夹住的老鼠一般。这使他变得更加危险了。”

  基思点点头,心想:他作为丈夫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盖尔说:“我们感到,将他撤职罢官是时候了。我们需要一次道德上的胜利,以此来唤醒公众舆论。”她补充道,“基思,凭你的背景……”

  他打断道:“你们不了解我的背景。我告诉你们的事不能说出去。”

  盖尔点点头。“好吧。凭你的机敏、智慧和魅力,你能帮助我们。我们希望你加入我们的行列。”

  “‘我们’是谁?”

  “一群改革者而已。”

  “那我必须成为民主党的一员吗?”

  杰弗里笑了。“那倒不必。我们不属于任何党派。我们的人来自各种党派、各个阶层,有牧师、生意人、学校教师、农民、家庭主妇——安妮家里的大多数人也都站在我们一边。”

  “真的吗?想象不出巴克斯特家里的感恩节大餐是怎样吃的。”

  杰弗里说:“像我们的许多支持者一样,他们家的人也都没有公开站出来。”他然后问道,“我们能指望你加入吗?”

  “这个……”说真的,基思对克利夫·巴克斯特有他自己的怨恨,那就是克利夫娶了安妮,基思说,“这个……我还没有决定是否在这里待下去。”

  杰弗里说:“我原以为你打算待下去的。”

  “我说不准。”

  盖尔说:“我们不要你光天化日之下在中央大街上跟他决斗,只要你说赞成除掉他。”

  “好吧。原则上,我赞成除掉任何腐败的官员。”

  “很好。克利夫·巴克斯特正是一个腐败官员。下星期四晚上要举行一个集会,在圣詹姆斯教堂。认识这个教堂吗?”

  “认识,这是我以前常去的教堂。你们为什么去城外开会?”

  “人们不想被别人看到参加这次会议,基思。这你懂。”

  “我确实懂。可你们可能把这场革命剧闹得过头了吧?这里是美国,你们可以用市政厅。这是你们的权利。”

  “不行。目前还不行。”

  基思不知道这里有多少成分是波特夫妇想重温革命的浪漫,有多少成分确实是出于恐惧。他说:“我会考虑去的。”

  “太好了。再来点馅饼?再来杯茶?”

  “不,谢谢。我该走了。”

  “还早呢,”盖尔说道,“我们三个明天都没有什么事要干。”她站起身,基思以为她要收拾桌子,所以也站了起来,端起他的盘子和酒杯。

  盖尔说:“放着吧。我们还是不太讲究整洁。”她挎着他的胳膊,引他来到起居室。

  杰弗里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烟叶缸。他说:“酒足饭饱,谈话很刺激,现在我们去起居室抽支餐后烟吧。”

  盖尔在黑暗的起居室里点上两盏香灯和两支香味蜡烛。杰弗里在茶几前盘腿坐在地板上,借着烛光在茶几上把缸里的烟丝卷成纸烟。

  基思看着他在烛光里用敏捷的手指和舌头,卷出五支实实的大麻叶烟,比一个老农民卷一支香烟还要快。

  盖尔把一盘磁带放入录音机,名为《佩珀中士孤独之心夜总会乐队》,然后坐在地板上,背靠着一只沙发。

  杰弗里点上一支大麻叶烟,吸了一口,然后递给基思。基思犹豫片刻,也吸了一口,然后手伸过茶几将烟递给盖尔。

  甲壳虫乐队的音乐响着,烛光闪烁着,香味和大麻叶味充溢着室内的空气。这真有点像一九六八年的情景。

  第一支大麻烟现在要用镊子夹着抽了,过一会儿被掐灭了,烟蒂被小心翼翼地放入烟灰缸,留着以后再放在烟斗里抽。基思注意到桌上放着一只烟斗。第二支大麻烟又点上了,并传递着。

  基思回想起以前抽大麻烟的惯例和仪式,仿佛那还是昨天的事。大家话都不多,说的话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然而,盖尔用一种在大麻和烛光的情景下特有的低哑嗓音说:“她需要帮助。”

  基思没有理睬。

  盖尔似乎在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我理解一个女人怎样和为什么待在那种处境中……我不认为他在肉体上折磨她,但他在搞糊涂她的脑子……”

  基思把烟递给她。“够了。”

  “什么够了?”她吸了一口烟说,“你,兰德里先生,可以解决你的问题,同时也解决我们的问题……”她把烟吐出来。“对吗?”

  他的脑子已无法形成完整的思想,但过了几秒钟,或者几分钟,他听见自己不知不觉地说:“盖尔·波特……我与世界上最杰出的人斗过智……我对女人的经验足以写本专着了……你别想搞糊涂我的脑子……”他认为这确实是他想说的,至少是非常接近。

  盖尔仿佛不理睬他,说道:“我过去一直很喜欢她……我是说,我们并不是好朋友,但我……她有点像……总是带着微笑,总是做些好事……我是说,我曾对她这种做法觉得恶心……但内心里,我羡慕她……她跟她的丈夫以及……她的同类完全和平相处,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

  “她在哥伦布读书时也成了个反战分子。”

  “真的吗?哇,这让你失望了?”

  基思没有回答,或是觉得自己没有回答。他已无法知道自己是否在思考或说话。

  房间里似乎安静了许久,后来盖尔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在这里没别的事,基思,如果你在征服这个他妈的世界后却无所事事……那么把那女人从他身边夺过来……”

  基思站起身来。“我想我该走了。”

  杰弗里说:“不行,伙计。你就在这里过夜。你连正门在哪里都找不着哪。”

  “不,我得……”

  盖尔说:“不谈正事,什么事情都不谈了。不提这些让人头痛的事。放松点,伙计们。”她把大麻烟递给杰弗里,站起身,换了盘磁带,伴着《酒吧女郎》的音乐跳起舞来。

  基思瞧着她在摇曳的烛光中翩翩起舞。他想,她的舞姿真优美,她苗条的身段与音乐配合得恰到好处。这舞本身并不含什么色情意味,但因为他已好长时间没跟女人待在一起了,此刻他裤裆里升腾起一种熟识的欲望。

  杰弗里却似乎对妻子的舞姿毫不在意,只把注意力集中在烛焰上。

  基思把目光从盖尔身上转移到杰弗里盯着的烛焰上。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但意识到磁带又换了一盘,现在放的是《寂静之声》。杰弗里宣布,这才是吸大麻的绝妙伴奏。而后,基思意识到盖尔又坐到了他对面,吸着大麻烟。

  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嗨,还记得过去那段时光吗?不戴乳罩,穿透明的衬衫,裸泳,群交,没有致命的疾病,没有苦恼,没有安提阿的性行为规则,男人女人真的互相喜爱,还记得吗?我记得。”她接着说,“上帝啊,我们到底怎么了?”

  似乎没人知道,所以也没人回答。

  基思的脑子已经迟钝,但他确实记起了过去的好时光,虽然他理解的好时光也许与盖尔或杰弗里的不一样。问题在于,过去的确有过一段好时光。他突然因一种失落感、一种怀旧感、一种哀伤情绪而痛心起来,这种情绪部分是由于大麻和这个夜晚,部分是因为它的真实。

  盖尔没有提出与他同床共枕,这真是一种解脱。如果她提出的话,他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说或怎么做。这一夜,他睡在沙发上,穿着内衣,盖着一条被子,而波特夫妇则睡在楼上的床上。

  香灯熄了,蜡烛烧完了最后一滴蜡后也灭了,一盘“西蒙和加芬克尔乐队”的录音带放完了。基思躺在寂静的黑夜中。

  拂晓时分,他起身穿好衣服,赶在波特夫妇醒来之前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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