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基思房间里的电话铃响了,他抄起了话筒。
是查理·阿代尔的声音:“我在楼下,随时恭候大驾。”
基思很想回敬他几句风凉话,但还是忍住了。昨天半夜某个时候,他终于承认这一切都不是查理的过错。他说:“过五分钟就下来。”
基思对着镜子拉直领带,并刷了刷他身上穿的深蓝色意大利真丝西装,如果不算他去圣詹姆斯教堂做礼拜时穿运动衫打领带的话,这是自大约两个月之前他的退休聚会以来,他第一次穿上西装。他不喜欢自己现在穿西装的样子。“你看起来就像个都市老油子,兰德里。”他离开房间,乘电梯下了楼。
查理带着某种审慎同他打招呼,试图判断他的心情,但基思对他说:“你说得对,这确实不是你的过错。”
“英明。我们走吧。”
“机票呢?”
“噢,对了……”查理在上衣口袋里找到了机票,递给基思。“我给你订了美航公司去哥伦布的直达机票。还有一张租车预订单。”
基思检查着机票,看到班机定于七点三十五分从国家机场起飞,到达时间是九点零五分。他问:“订不到更早的班机吗?”
“这是第二班直达班机的头等舱机票。”
“我不在乎直达或不直达,或者是不是头等舱,有更早一点到托莱多或代顿的班机吗?”
“代顿?那在哪儿?瞧,这机票是白宫差旅办公室订的。我想没有多少去代顿的班机的,伙计,你该庆幸这是俄亥俄州的哥伦布,而不是佐治亚州的哥伦布。如果还不满意,等一会你自己去找差旅办公室说吧。”
“就这样得了。走吧。”
他们从正门出去,走向等候着的一辆林肯车。天下着雨,司机为他们俩打一把伞,把他们送到汽车上。
两人坐在汽车后座里,查理说:“我昨天夜里同国防部长的助手泰德·斯坦斯菲尔德通过电话了,他很高兴你能来。”
“我有选择余地吗?”
“他们说话就是这种腔调。假装谦逊。国防部长会对你说:‘基思,我很高兴你能来,希望我们没有给你造成不便,’”
“那时我可以叫他滚蛋吗?”
“我想不行。他已做好准备欢迎你回来,所以如果他说‘你回来真好’,你就说,‘回到华盛顿真好’,仿佛你没听懂他的话。随后你去跟总统握手。如果他们已经告诉总统说你还在犹豫,他会说:‘上校,我希望你能充分考虑这项任命,希望你能接受它。’然后你说:‘我会的,先生。’这时你的意思是你会充分考虑这个任命,并不表示你会接受它。懂了吗?”
“查理,我本是个含糊其辞的大师、讲空话的专家、用词模棱两可的博士。正因为这个我才不愿意回来。我正在重新学习简单明白的英语。”
“这真令人不安。”
基思接着说:“想必你没有告诉泰德·斯坦斯菲尔德我不愿意就职吧。”
“没有,因为我想让你有点时间考虑一下。你考虑过了吗?”
“考虑过了。”
“结果呢?”
“噢,我昨晚乘出租车在城里兜风,深入地思考了一番。我去了林肯纪念堂,站在这位伟人的塑像前。我问他:‘亚伯,我该怎么办?’林肯真的对我说话了,查理。他说:‘基思,华盛顿不是个好地方。’”
“你指望他会说什么?他是在这里被枪杀的。你该问别人才是。”
“问谁?问黑墙上那阵亡的五万将士吗?你不想听他们对华盛顿的评价吧?”
“不,不想听。”
这辆政府的公车沿着拉斐特广场,从第十七街驶近了白宫西楼的大门。
查理说:“瞧,基思,决定是你自己做的。我只是奉命行事。我只负责把你送到这里。”
“他们没叫你向我推销这个工作?”
“没有。他们还以为你听到这个好消息会高兴得跳起来呢。不过,我没那样想。”
“你是对的。”
“所以今天的接见未免会让我有点尴尬。”
“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谢谢。”
基思望着窗外。白宫西楼正对面的第十七街上坐落着老行政办公大楼,一座有百年历史的花岗石和铸铁的建筑,具有法兰西第二帝国的风格,他以前就在这幢楼里办公。人们要么对它情有独钟,要么对它恨之入骨,基思对它却既爱又恨。它的内部刚装修过,奢华得让人难堪,尤其是楼上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南面的黑人贫民区。
这幢建筑的规模是白宫本身的四倍,陆军部、国务院以及海军部都曾经设在这里,而且尚有余地。如今这幢楼甚至容纳不下白宫的全体职员,只限于高层的白宫办公部门,如国家安全委员会,国家安全委员会多多少少是总统的咨询部门,是处理交流各个情报部门所获得的情报的场所;这些情报部门有中央情报局、国防部情报局(基思曾经为之工作过)、国家安全局(主要进行密码破译)、国务院情报处,以及哥伦比亚特区及其周围为数众多的其他情报机构。
国家安全委员会的成员有中央情报局局长、国防部长、国务卿、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以及总统任命的类似的其他高层人士。这的确是个精英团体;在冷战年代,国家安全委员会发挥的作用比内阁重要得多,尽管这一点往往无人知晓。
几年前,基思离开了他在五角大楼国防部情报局的工作,受聘于设在老行政办公楼里的国家安全委员会。这份工作同他在国防部情报局任职时去世界各地闯荡相比起来,危险性大大减小了,而且办公地点离他在乔治城的寓所更近一些。他认为自己会喜欢同文职人员共事的,可到头来反倒怀念过去的那种危险性。虽然在如此靠近白宫的地方工作对仕途有利,但从其他方面来看,这着棋却走得不那么妙了。
他在国家安全委员会遇到的人中有一位奥利弗·诺思上校。基思以前对此人了解不多,但诺思上校出名之日,也是兰德里上校感到彷徨之时,根据各方面的说法,诺思以前曾是个地地道道的好军人。然而,文职工作对这位年轻的上校来说如同在传染病房里工作,让他染上了一些坏毛病,基思当时意识到自己身上也在发生这种情况,听以他总是戴着一个面具,后来又离开了这个岗位。
现在他们要他回来,不是回到原来的办公大楼,而显然是要他到白宫去。
他们的汽车开到了第十七街上的岗哨,经过安全检查后,哨兵挥手让他们通过。司机把车停在大门口,他们下了车。
入口有更多的安全人员,但没进行检查,只是有人为他们开了门,在很小的门厅里,有一个人坐在签到桌后面,在接见名单上核对他们的姓名。基思签了名,在“单位与职务”一栏下写上:“文职人员,已退休。”时间是十一点零五分。
基思以前也曾到白宫的西楼来过几次,通常是走第十七街下面鲜为人知的地下通道进入白宫的地下室;政治情报室和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几个办公室就设在那里。过去有事去见前届政府的国家安全顾问时,他也到过一楼几次。
查理也签了名,坐在桌后负责安排接见的人对他们说:“先生们,请乘电梯下去,然后等在休息室里,有人会叫你们的。”
他们乘一部小电梯到了地下室,另外有一个人来迎接他们,陪他们走进休息室。
所谓休息室,就是地下室里的等候室,新近做了装修,添置了俱乐部式的家具,相当舒适。一台电视机正在播放有线新闻电视网的节目,墙边放着一只长长的自助餐桌,桌上食品丰富,从咖啡到炸面饼圈,应有尽有。在此等候的人可以随意取用:注意健康的可以选食水果或酸奶,还有人们喜欢的大多数小吃食品,除了酒和氰化物。
休息室里已有十来个男女,没有一个是基思认识的,但大家都向新来者偷偷地瞥上一眼,试图把他们的面孔同当今华盛顿政坛上的风云人物对上号。
查理和基思在一个茶几旁找到两把椅子,坐了下来。查理问道:“你要来点咖啡还是什么?”
“不要。谢谢你,老板。”
查理笑了,表示意识到了情势的变化。他说:“嗨,如果你接受这份工作,你的顶头上司将是总统的国家安全顾问,不是我。”
“我还以为我将会担任国家安全顾问呢。”
“不,你将直接为他工作。”
“我什么时候能当总统?”
“基思,我有点担心今天的接见了。你不能少胡说八道吗?”
“可以。你多提醒我一点。这很管用。”
“我想抽支烟,这里却禁止吸烟。这个地方到底是怎么了?”
基思环顾这个房问。尽管装饰豪华,它依然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地下室,气氛与世界上其他的等候室没有什么两样,这幢大楼的中央空调的管子如同它的肠道,发出嗡嗡的声音,随着季节的不同,喷吐着冷气或暖气。他已有两个月没听到大都市的大楼里这种嗡嗡声了,现在他注意到了这种噪音,觉得自己很不喜欢。
更确切地说,这房间给人一种很强烈的超现实的感觉,仿佛末日就要来临。这里的男男女女就像被关在别国的地牢里;地牢里的人如果出现在当日的处决名单上就会被枪毙,而这里的每个人也同样在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基思曾有机会参观莫斯科前克格勃总部卢比扬卡的地下监狱,现在这个地下监狱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个旅游景点,接待像他这样的前苏维埃国家的敌人。一间间的监房不见了,代之以办公室。不过,基思还可以想象自己侍在原来的监房里,听到受尽折磨的男女犯人的惨叫声;有人在高声报著名字,走廊的尽头传来处决枪声的回响,导游告诉他,犯人就是在走到走廊尽头时,被子弹击中后脑勺而倒下的。
当然,白宫西楼的等候室有所不同——这里有酸奶,电视上播放着国际新闻,但等待政府叫你名字的感觉是一样的。他们为什么叫你的名字,这倒无关紧要;问题是,你不得不等待你的名字被叫到。
此时此刻,基思下了决心:他再也不想等待政府叫他的名字了。二十五年前他们曾叫过他的名字,而他响应了这种召唤。他们昨天又叫了他的名字,他又答应了召唤。今天他们又要叫他名字了,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他最后一次答应召唤了。
门开了,一位负责安排接见的人说:“兰德里上校,阿代尔先生,请你们随我来。”
他们站起身,随着这位年轻人进了电梯,上升到了门厅,又跟他走到楼东端的内阁厅。这人敲了敲门,然后打开门,请他们进去。厅里,另一个人走上前来迎接他们,基思认出他是泰德·斯坦斯菲尔德。查理说道:“泰德,你还记得基思吧?”
“我当然记得。”他们握了握手,斯坦斯菲尔德说,“很高兴你能来。”
“很高兴被邀请。”
“来,请坐吧。”他指了指内阁开会用的长长的黑色木桌旁的两把椅子。
基思知道,内阁不开会时,内阁厅常被用来举行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会议,其实,这是个用得极为频繁的会议室,各式人等为了故弄玄虚或者虚张声势而使用它。基思·兰德里上校以前也许对它留下过较深的印象,但从来没感到被唬住。现在,他的感觉是有点无聊和烦躁。
他望着斯坦斯菲尔德。这人四十岁上下,修饰讲究,风度翩翩,总是兴高采烈,大多是自得的高兴。
斯坦斯菲尔德告诉他们说:“部长要晚一点到。”他又对基思说道,“你的老上级沃特金斯先生也将参加今天的接见,还有国家安全顾问的现任助手钱德勒先生。”
“雅德辛斯基先生也会来吗?”基思问道。他直呼国家安全顾问的名字,尽管在华盛顿的官方交谈中是用职务来称呼最高层人士的,譬如“总统”、“国防部长”等等,好像这些人从凡人变成了神仙,如同在说:“战争之神一会儿也将参加我们的接见。”话又说回来,层次最低的也是用职务来称呼的,譬如“门卫”。
泰德·斯坦斯菲尔德答道:“安全顾问会设法来的。”
“他们都要晚一会儿到吗?”
“嗯,我想是的。要我给你拿点喝的吗?”
“不,谢谢。”
三人边等边闲聊起来,但不接触任何正题,免得等会儿有人说:“先生,在你到达之前兰德里先生和我讨论了这个问题,他告诉我……”等等之类的话。
斯坦斯菲尔德问:“你过去的这段短暂退休过得好吗?”
基思没去纠正他话中的“过去”两字,以免搞糟查理导演的这出假戏,于是他答道:“过得很好。”
“你做些什么事呢?”
“我回到老家,看望了我原来的女朋友。”
斯坦斯菲尔德笑了。“是吗?又勾起了旧情?”
“是的,我们重叙了旧情。”
“哦,那倒十分有趣,基思。你有什么计划吗?”
“有的。实际上,我明天将带她来华盛顿。”
“那太好了。你今天为什么不带她来呢?”
“因为她丈夫明天才不在家。”
斯坦斯菲尔德的傻笑一下子收住了,同时基思感到查理在踢他的脚。基思对泰德·斯坦斯菲尔德说:“查理说这不会有问题的。”
“这个……我想这……”
查理插话道:“那位女士正在离婚。”
“噢。”
基思不再多说了。
门开了,身穿便装的沃特金斯将军走进来,同时进来的还有一个人,也穿着便装,基思认出那是钱德勒上校,虽然他们以前很少有机会交谈。
查理同泰德·斯坦斯菲尔德起立相迎,尽管他们作为文职人员是无须如此的,基思拿不准他是否也该起立,但还是站了起来。他们握了手。沃特金斯将军说:“你气色很好,基思。这阵子的休息对你很有好处。做好准备重新上马了?”
“那次摔下马摔得好惨,将军。”
“那更有理由重新爬上那匹马了。”
基思知道沃特金斯会这么说,但他自己本不该给沃特金斯做这种空洞回答的机会,基思不知道在谈正事前对方还会想出多少这样躲躲闪闪、空洞无物的回答。
泰德·斯坦斯菲尔德对基思说:“你大概还记得迪克·钱德勒吧。你将接替他的工作。钱德勒上校要去五角大楼担任更高、更重要的职务了。”
兰德里上校和钱德勒上校握了握手。基思心想,这位老兄看到自己的接替者显得大松了一口气;或许这只是基思的想象。
基思知道大多数军人都不喜欢在白宫任职,但在和平时期你想离开这个地方而又不影响前程是很难的。在战争年代要简单些:你可以志愿到前线去,为国捐躯。
沃特金斯将军、钱德勒上校、兰德里上校、阿代尔先生、斯坦斯菲尔德先生都站着,等待国防部长的即将到来。基思意识到,此时交谈是很困难的。在白宫西楼,闲聊不能历时太长,而谈论前苏联形势恶化这样的大题目又充满着陷阱,因为你说的任何话都可能被当做是官方观点,以后有人可以引用来攻击你,泰德·斯坦斯菲尔德打破了难熬的沉默,谈起他刚读到的一则新的行政指令;此令澄清了先前的一则指令,是有关谁该向谁做汇报这样的麻烦事。
基思给电视机换了个频道,但电视里的背景声音在他脑海里描绘出了一张情报界的组织机构图。他曾供职的国家安全委员会的首脑是总统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称为国家安全顾问,他的姓名叫爱德华·雅德辛斯基。他们现在给兰德里上校的职位是雅德辛斯基先生的助手,或许是军事助理或联络官,与国防部长有某种关系;此刻他们都在等候的就是国防部长。
基思记起,这张组织机构图上有着很规则的方形或长形的标签,这些标签都由弯弯曲曲的线条相连着,而这些线条从不会交叉,犹如核潜艇的电子图,然而,电子图必须遵循科学规律工作,而情报界的机构则不同。它并不遵循任何已知的科学规律、上帝的意志或自然规律,只遵循人的法律,而人的法律受到领导人的心血来潮和议会辩论的影响。
除了这一点,基思找不出他原来的上司沃特金斯将军今天也要到场的真正原因,因为沃特金斯在机构图的最右侧,在第十七街的对面,而基思现在却处在中心位置,与总统本人之间也仅隔着几个人。基思猜想,把沃特金斯将军叫来,也许暗示着对当初辞退兰德里上校的某种悔过。当然,那时沃特金斯也是接到命令才那样做的,可他应该早就预料到,两个月以后总统会点名叫兰德里上校复出,可怜的沃特金斯将军。
沃特金斯当然没必要为当初辞退兰德里上校而道歉,但他必须在重新聘用兰德里上校时露面。他必须微笑,或至少让人以为他是在微笑。沃特金斯自然是不明不白地挨了一闷棍,他有权感到十分气恼,可他决不会吭一声的。
基思沉思着:任何地区、任何时候,权力中心的定义就是疯子和疯疯癫癫行为的大本营——克里姆林宫、拜占庭宫、紫禁城、罗马皇帝别墅、希特勒元首府,不管它叫什么名字,也不管它外表看上去是什么样子,内部总是令人窒息、漆黑一团,培养人们渐渐发疯,并日益危险地脱离现实。基思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冲出门去,同时高喊要病友们快逃离疯人院。
沃特金斯将军说:“基思,你又露出以前那种让我感到讨厌的微笑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笑,先生,也从不知道我的微笑让你讨厌。”
“那种微笑总是预示着你要说一些尖刻的话了。现在有什么尖刻的话要说吗?”
“将军,我想借此机会……”
查理·阿代尔打断了他,“基思,也许你是想等下次有机会再谈你的想法吧。”
基思认为这是再好不过的时机,可以把他对沃特金斯的看法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但恰在这个当口,门开了,国防部长缓步走了进来。部长个头矮小,秃顶,戴着眼镜,与你猜想的这个地球上最强大的军事机器的首领的样子截然不同,而他谦和的外表下藏着的也并不是坚强的个性——在他虚弱的躯体里看不出战神的影子。他看上去像个懦夫,实际上他的确是个懦夫。
泰德·斯坦斯菲尔德向大家介绍了国防部长。部长微笑着,同每个人握了手,对基思说:“很高兴你能来。”
“很高兴到这里来。”
斯坦斯菲尔德在长桌的一头拉出一把椅子,部长坐下了。斯坦斯菲尔德让沃特金斯将军和钱德勒上校坐在部长的右侧,让基思和查理坐在对面。他本人仍站着,说道:“部长先生,各位先生,我还有个约会,恕我失陪。”说完他走了。
部长看着基思说:“哦,兰德里上校,你可能在纳闷为什么在你退休后再把你叫来。我来告诉你。你以前在几次情报汇报会上给总统留下了很好的、难忘的印象。几天前他点名要你。”部长嘿嘿一笑,然后补充道,“有人告诉他你退休了,他说你看起来还不到退休的年龄。所以你今天到了这里。”他朝基思微笑着。
基思思索着几种回答,包括背诵查理的苏格兰民谣。最终,他抓住时机把话直截了当地说了个清楚:“我是奉命退役的,先生。我没有办法。”他的目光没有投向沃特金斯将军,因为那样做会显得气量太小,他补充说,“不过我服役已达二十五年之久。我对目前的境况很满意。”
部长似乎没在意这些,答道:“哦,你的名字已经上了将官的擢升名单,总统很快将审核这份名单。”
基思还在努力让部长注意他的想法:“先生,我在退出政府工作的同时也退出了军队,我已不再是现役人员了,所以我想,这次擢升是作为不担任实际职务的后备军官。”
部长有他自己的进程,他继续说:“你将要担任的职务是总统国家安全顾问的军事助理兼顾问。等一会儿由钱德勒上校向你介绍你的职责。”部长又补充道,“你的办公室在西楼。”
基思暗想,他说“西楼”的时候犹如在说“在上帝的右边”。现在他们身居权位,而接近权力本身就是一种权力,离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仅几步之遥——毫不夸张地说,你甚至会在走廊上与总统撞个满怀,这个办公室是国家和园际重大事变的心脏部位。基思心想,在这样的地方工作,你的朋友或家人绝不可能顺路来看望你,同你喝上一杯咖啡,或请你出去共进午餐。基思问道:“我的办公室在二楼还是在地下室?”
钱德勒上校回答说:“在地下室。”
“那里能看得见天空吗?我的意思是,房间里有没有个小窗户?”
钱德勒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答道:“办公室在里头。外面是你秘书的办公室。”
“可以养花种草吗?”
查理·阿代尔强挤出一丝微笑,对大家解释说:“兰德里上校过去的两个月是在他家的农场里度过的,他变得热爱大自然了。”
“太让人高兴了!”国防部长说道,他问基思,“上校,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他半个屁股已离开了椅子,眼睛正看着手表,因此基思答道:“没有了,先生。”
部长站起身,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很好,先生们,我还有个约会,所以先走一步了。”他看着基思说,“沃特金斯将军的所失正是白宫的所得,祝你好运。”他离开了。
沃特金斯将军乘国防部长离开之机,对基思说:“我很惊奇你竟然决定回华盛顿来。我还以为你已厌倦这一切了呢。”
“我确实厌倦了。”
将军用探询的眼光看着他,又说:“也许一个新的工作会使你增添新的活力。”
基思答道:“也许当我肩章上的星同你一样的时候,先生,我们俩可以来一次体育比赛,看谁的劲儿足。”
沃特金斯看来对这种说法感到不快,但因为意识到了权力结构的微妙变化,也就不计较了,他说道:“好啦,先生们,你们不再需要我了,我也要去赴另外一个约会,再见。”他看着基思说,“政治并不是你的强项,上校。”
“多谢。”
沃特金斯走了,只剩基思、查理·阿代尔和钱德勒上校站在内阁厅里。他们多少属于同一级别,所以不等别人邀请就坐下了。基思找了个与他们隔开几个位子的椅子坐下。
钱德勒谈着工作,基思的脑子又开了小差。这次所谓的“接见”完全是一出舞台戏,国防部长象征性地出一下场。这也是一种仪式——如果基思还把自己看做一名军人的话,国防部长就是他的最高上司,其他人也很好地完成了他们所扮演的角色。查理·阿代尔扮演犹大;沃特金斯将军扮演替罪羊;钱德勒上校扮演急于摆脱那份倒霉差事的彼拉多①;泰德·斯坦斯菲尔德扮演的则是报幕人的角色。基思知道自己应扮的角色,但他的台词念得不好。
①彼拉多:罗马犹太巡抚,曾主持对耶稣的审判,并下令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
基思的思想又转到了安妮身上。如果她在这里,他不知道她对这一切会怎么想。正如他对查理说的,她是个单纯的乡下姑娘,但她并不笨;事实上,她在中学和大学的学习成绩都比他好。他们俩都是在中西部民粹主义传统中长大的。如果她也在这个房间里,他丝毫不怀疑,她会发觉这里的浮华、礼仪和严格的等级制度有点让人厌恶,她会比他更快地看穿这里毫无意义的一切。
在他早年服役时,世界比现在要危险,不过,在他看来,那时的政府要单纯些、宽厚些。那时的官员帮助政府打败了轴心国,是富于献身精神的公仆,而不是只会围着政府食槽转的猪猡;他们有目的感和使命感。而现在,即使像他这样的越战一代的军人也在退休或被迫离开,他不喜欢新掌权的年轻官员。
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钱德勒上校描述着这份工作的职责,从正面去描述它,忘了提到每天十二小时的工作、下班带回家做的事,以及那些时区、假日、安息日与华盛顿截然不同的国家发生的危机。
基思打断了钱德勒,问道:“你喜欢这项工作吗?”
“喜欢?”他思索片刻,回答说,“白宫里的工作很累人,但很值得。”
“累人的工作怎么会是值得的呢?”
“嗯……可以是的,也许我该说,我意识到我是在为国家做事,而不是为自己做事。”
“可你是为国家做正事吗?”
“我相信我做的是正事。是正事。你知道,这一切都还没完。还有许多坏人存在。”
“对,但也许新的好人能对付新的坏人。”
“我们有经验。”
“我们的经验是对老的坏人而言的。我们也许可以理解新的现实,但总是以老的方式去思维。”他看着钱德勒上校,问道,“你建议我接受这份工作吗?”
钱德勒清了清嗓子,看着阿代尔。阿代尔做了个手势,仿佛在说:“回答他。”
钱德勒上校思索片刻,然后答道:“拿我来说吧,我为我的履历中有这段工作经历而高兴,但即使是我最恨的敌人,我也不希望他过我这两年过的日子。”
“谢谢。”
门开了,总统国家安全顾问爱德华·雅德辛斯基大步走了进来。大家都起立,雅德辛斯基同每个人都握了手。他对基思说:“尽管是临时通知,你还是来了,我很高兴。”
“谢谢你,先生,我也很高兴。”
“我还有一个约会,但我想与你聊一会儿,我看过你的档案,印象很深。你经历丰富,从步兵排长直至退役前的职务。我正在寻找像你这样会对我直率坦诚的人。钱德勒上校会保证这一点。我喜欢军人,因为军人具有我想要的长处。”
“是,先生。”基思寻思,那是因为军人没有政治野心,他们服从命令,而且很容易把他们调走而不必开除。像教士或牧师一样,军官有一种天职,这种天职在理论上超越了他的事业或个人生活。行政部门往往觉得其职员中有几名军人很有用:他们是身着便衣的契约仆役。
雅德辛斯基继续说道:“你的老同事们对你评价不错,上校。对吗,查理?”
查理·阿代尔表示赞同。“兰德里上校以前是我部门的宝贵财富,他受到整个情报界的普遍尊敬。”
基思对这位有可能成为他上司的安全顾问说:“我与沃特金斯将军的关系总是处不好,阿代尔先生也总是为我操心。”
查理皱了皱眉,雅德辛斯基却笑了,“你算不上是个外交家,对吧?那次在政治情报室里你质问国务卿我们是否有外交政策,当时我也在场。”他咯咯笑着。“我喜欢那样的勇气。我会支持你的,上校。我直接为总统工作,而你直接为我工作。”
基思心想,他也许真的喜欢雅德辛斯基,五六年前也许会喜欢在他手下工作的。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基思说道:“尽管我与阿代尔先生有时意见相左,但我认为他知识极其渊博,非常胜任他的工作,而且干起来全心全意。”基思很得意自己接上这几句,但雅德辛斯基显然并不在意。雅德辛斯基说:“钱德勒上校比我更能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他伸出手,基思握住了。雅德辛斯基又说:“欢迎你入伙,上校。”他边与基思握手,边看手表。“我还有一个约会。”握着的手还没松开,他就问道,“你什么时候能开始工作?”
“噢,我想利用这个周末考虑……”
“那当然。下周一开始很好。钱德勒上校会带你去你的办公室。”
查理说:“兰德里上校住在俄亥俄州,先生。”
“那是个了不起的州。再见了,先生们。”他转身离开了。
基思看看手表拿腔拿调地说:“我还有一个约会。再见了,先生们。”
查理勉强笑笑,说道:“你与总统有个约会。”
钱德勒上校补充说:“你们等在等候室里,到时候有人会叫你们。”他咧嘴一笑,对基思说,“我可没有别的约会。我不再待在这里了。”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说,“如果你到楼下走走,会找到我原来那间办公室的。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留下了,你如果有问题可以找我。现在办公室都是你的了。”说完他走了,基思虽然没听见骂“混蛋”的声音,但这两个字却在空中回荡。
基思对查理说:“查理,我想我们没法回斯潘塞城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们向门口走去,基思说:“他们如果在下星期一发现钱德勒上校原来的办公室空着,一定会吃惊的。”
“利用这个周末好好考虑一下吧。雅德辛斯基是本届政府里的一个好人。试一下嘛,你会失去什么呢?”
“我的灵魂。”
他们走到门厅,又乘小电梯回到地下室,查理问:“你想去你的办公室看看吗?”
“不。”
他们进了等候室等着。查理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差使也结束了。谢谢捧场。”
基思没吱声。他低头看报。
查理突然大笑起来,说道:“那么,你能回到俄亥俄州,把东西装进行李箱,再回到华盛顿,租一套公寓,置好家具,星期一上午就去上班吗?”
基思抬起头来望望,却没说话。
查理说:“我猜他不知道你已经离开了哥伦比亚特区,但我确实告诉过他……他也许没在听。”
基思翻过一页报纸。
“我可以跟他们说清楚的,你可以有几个星期的时间。”
基思看了看表。
查理继续说道:“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里的工作确实压力很大。”
基思把报纸重新折叠一下,读着都市栏中一篇关于高峰时间交通阻塞的报道。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查理说:“说你在白宫工作……你的那位女朋友会不会因此很激动,为你感到骄傲呢?”
基思眼也没抬地答道:“不会。”
“别告诉我这工作一点诱惑力也没有。”
基思放下报纸。“查理,政府会换届,在白宫里工作也像骑在野马上一样不保险,难持久。我不想挑剔或妄下结论,但我是在被强迫担任这份工作,而我并不喜欢,如果我说是因为个人原因谢绝这份工作,这总可以吧?”
“可以。”
一位安排约见的秘书进来说:“兰德里上校,总统现在要见你。”
“祝你好运。”查理说。
基思站起来,等候室里的人都看着他跟那位秘书走出去。
他们乘电梯上去,顺着走廊走到椭圆形办公室。站在门口的一位特工人员说:“请稍等几分钟。”
安排约见的秘书提醒他该注意的礼仪,并告诉他不要踩着织在地毯上的“国玺”。基思问道:“那我是不是要跳过去?”
“不,先生,从左边绕过去。总统的助手从右边绕过去,然后你们继续朝总统的写字台走去,总统时间不多,不请你们坐,而是从写字台后走出来几步,同你打招呼。请说得简短些。”
“我是否该告诉他大选时我投了他的票?”
秘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低头看看手里的约见表,似乎想证实一下这个家伙是否真是名单上的那个人。
门开了,一位年轻的女助手请他进去。他们一同穿越这个椭圆形办公室,踩在品蓝色的地毯上,绕过中间的“国玺”,向总统的办公桌走去。办公桌就在朝南的窗子下面。基思注意到外面仍在下着雨。
总统从办公桌后走过来同他打招呼,微笑着伸出手。基思握住了他的手。总统说:“很高兴又见到你,上校。”
“谢谢你,总统先生。”
“我们这儿的人都很想念你。”
“是,先生。”
“你都安排好了吗?”
“还没有,先生。”
“雅德辛斯基先生会把一切安排好的。他是个严厉的上司,但很公正。”
“是,先生。”
“现在时世艰难,上校。我们重视有你那样经历的、像你那样诚实的人。”
“谢谢你,总统先生。”
“你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这是总统、将军和其他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的传统问话。很早以前,也许在基思尚未出生的时代,这是个真正的问题。而如今,每个人都那么忙,这只是个修辞性的问句而已,对它的回答永远是:“没有了,先生。”可基思问道:“为什么是我?”
总统似乎一时愣住了,女助手在一边清着嗓子。总统说道:“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特意点名要我,先生?”
“噢,这个呀。嗯,你以你丰富的知识和深刻的见解给我留下了印象,我记住了你。很高兴你能来。”他伸出手说,“欢迎你到白宫来,上校。”
基思同总统握握手,说道:“谢谢你接见我,先生。”
女助手在基思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于是他们俩一同转过身,穿过椭圆形办公室,绕过地上的“国玺”,在走近门口时一个人给他们开了门。
基思走到过道上时,不见了助手,安排约见的人说:“谢谢你来白宫,上校。阿代尔先生在门厅等你。”
基思走到门厅,阿代尔站在那里。基思看出他有点焦急。阿代尔问道:“怎么样?”
“如果把绕过‘国玺’的时间也算上的话,一共六十七秒钟。”
有人送他们出了白宫,他们的司机打着把雨伞向他们奔过来。在走向汽车时,阿代尔问:“他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他认为你已经接受这份工作了吗?”
“他是这样认为的。”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好好想想。”
“很好。我已经订了午餐。”
他们上了车,阿代尔对司机说:“去里茨-卡尔顿饭店。”
他们离开了白宫。汽车驶在被雨水冲打的街道上,正值午饭时间,交通十分拥挤。阿代尔说:“你表现了恰到好处的克制和含蓄。他们不喜欢太迫切或太自信的人。”
“查理,这不是招工面试,而是征召通知。”
“管它是什么。”
“如果是你,你会接受这份工作吗?”
“巴不得呢。”
“你应该花点时间估价一下自己的生活,朋友。”
“我没有个人生活。我是联邦政府雇员。”
“你真让我担心。”
“你才让我担心呢,你在恋爱吗?”
“那是两码事。我不想回华盛顿。”
“即使没有安妮·巴克斯特?”
“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吧。”
他们静静地坐在车里,基思透过车窗望着外面不断闪过的街景。他承认他在这个城市里曾有过愉快的日子,但华盛顿官场的僵化结构和严格的等级制度是这个城市自相矛盾的现象之一,这不符合他的民主意识。
他供职过的每届政府刚上任时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有自己的眼光、能量、乐观主义和理想主义精神。但不到一年,墨守成规的官僚作风重又显示其令人窒息的影响;大约一年以后,新一届政府开始悲观、孤立起来,因内部矛盾和冲突而变得四分五裂。坐镇椭圆形办公室的那位大人物迅速变老,同时国家这艘大船也开始慢吞吞地行驶,沉不下去却也无法操纵,不知道前方目标在何处。
基思·兰德里中途跳下了这艘大船,更精确地说是被抛出了船外,被浪涛冲到了斯潘塞城的海滩上。海滩上站着一位女士,给予了他亲切的关怀,而如今那船上的伙伴们又招手叫他登船。只要他愿意,这位女士也可以随他上船,但他不愿让她看到这艘流光溢彩的白色大船的真面目,也不愿把船上的同伴介绍给她,怕她会怀疑他到底是何许人。大船不会等待他太久,而岛上的酋长——那位女士的丈夫已经命令他离开这座岛屿。他对查理说:“有时人会陷入这样一种处境:即使你想找一条便捷的出路,却并不存在这样的出路。”
“对,但你,基思,总是特别有本事让自己处于这样的境地。”
基思笑笑,答道:“你是说我是故意这样做的?”
“有证据好像在说明这一点,而且你总是独自行事。甚至当别人让你陷入严峻的处境时,你总有办法使它变得更严峻些,当人们主动要帮你跳出困境时,你却拒绝他们的帮助。”
“真是这样吗?”
“是的。”
“也许这是我自力更生的小农经济的出身在作怪。”
“也许吧。也许你就是个自相矛盾、固执、坏脾气的家伙。”
“有这种可能性。当我需要你再给我做精神分析时,可以不时打电话给你吗?”
“你从来不主动给人打电话。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过去我们共事时我这人难相处吗?”
“别净说些惊人的话。”他接着说,“我巴不得马上让你回来呢。”
“为什么?”
“你从不让人失望。从来没有。我猜,你现在就处在那种不想让人失望的境地中。不过,你忠诚的对象变了。”
“是啊……在从华盛顿回斯潘塞城的路上我改变了。”
“设法拣近路走。唷,说着话,我们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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