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体的轻蔑者
我有几句话,要说给肉体的轻蔑者知道。我并不要他们变换什么学与教的方法,我只要他们向他们自己的肉体告别,——而成为哑巴。
“我是肉体与灵魂。”——小孩如是说。为什么他们不也作如是观呢?
但是,醒悟者自觉者却说:“我整个地是肉体,而不是其他什么;灵魂是肉体某一部分的名称。”
肉体是一个大理智,一个单一意义的复体,同时是战争与和平,羊群与牧者。
我的兄弟,你的小理智——被你称为“精神”的,是你的肉体的工具,你的大理智的小工具与小玩物。
你常说着“我”而以这个字自豪,但是更伟大的——而你不愿相信——是你的肉体和它的大理智:它不言“我”,而实行“我”。
一切五官所感受的,精神所认知的,本身都没有目的。但是,感觉与精神想使你相信它们是成物之目的:它们是如此虚荣的。
感觉与精神不过是工具与玩物:它们的后面,“自己”存在着。“自己”也使用感觉的眼睛与精神的耳朵。
“自己”常常谛听而寻找着:它较量着克服着而破坏着。
它统治着。也是“我”的主人。
我的兄弟,在你思想与感情之后,立着一个强大的主宰,未被认识的哲人,——那就是“自己”,它住在你的肉体里,它即是你的肉体。
你肉体里的理智多于你的最高智慧中的理智。谁知道到底为什么你的肉体需要你的最高智慧呢?
你的“自己”笑着你的“我”与它的骄傲的跳跃。谁知道到底为什么你的肉体需要你的最高智慧呢?
你的“自己”笑着你的“我”与它的骄傲的跳跃。“这些思想的跳跃与飞驰对于我是什么呢?”“自己”自语道。“都只是达到我的目的的旁径罢了。我是‘我’的极限,也是‘我’的一切观念的提示者。”
“自己”向“我”说:“品尝一点痛苦罢!”于是“我”便痛苦起来,而想如何免除痛苦。——它必为这个目的而思考。
“自己”向“我”说:“品尝一点快乐罢。”于是“我”便快乐起来,而想如何常享快乐。——它必为这个目的而思考。
我想向肉体的轻蔑者说几句话。让他们轻蔑肉体罢!这正是他们对于肉体的尊敬。谁创造了尊敬与轻蔑,价值与意志呢?
这创造性的“自己”,为自己创造了尊敬与轻蔑,欢乐与痛苦。创造性的肉体为自己创造了精神,作为它的意志之手。
你们这些肉体的轻蔑者,便在你们的疯狂与轻蔑中,你们也是为你们的“自己”服务。我告诉你们:你们的“自己”愿意毁灭而逃避生命。
它已不能做它所最愿做的事:——创造高于自己之物。
这才是它最强烈最热诚的希望。
但是,现在已是过迟:——所以你们这些肉体的轻蔑者呵,你们的“自己”愿意毁灭。
因为你们的“自己”愿意毁灭,所以你们成为肉体的轻蔑者!你们不能创造高出于你们之物。
你们怨恨生命与大地,但是一种不自觉的妒忌,显露在你们邪射的轻蔑的目光里。
肉体的轻蔑者,我不会蹈你们的覆辙!你们决不是我的达到超人的桥梁!——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快乐与热情
我的兄弟,如果你有一种道德,而它是你的特有的道德时,你切不可和其他任何人共有着它。
自然,你想赐予它一个佳名,而抚爱它;你想提提它的耳朵,和它游戏。
但是,看罢!一旦它取得了你给它的名字,而群众都共有着它的时候,那么,你会因这道德而成为群众与常人之一!
你毋宁应该说:“这使我灵魂又愁又甜的东西,是不可言喻的;这使我内心饥饿的是无名的。”
使你的道德高贵得不容许亲昵的称谓罢:如果你须读到它,你不必害羞,你无妨期期艾艾地说。
你可以吃吃地说:“这是我所珍爱的善,它极使我喜悦,我所需要的善正是如此。
我需要它,不是因为它是上帝的法律,或是人类的规条,或是人类的必需:它绝不是导往另一世界或天堂的指南。
我爱它是地上的道德:它的智慧不多,而理智更少。
但是这鸟儿在我旁边建筑了他的巢:所以我温柔地爱它——现在它在我家里,孵着金卵。”
你应当这样期期艾艾地谈说与赞颂你的道德。
从前你有许多热情,而你称它们为恶。但是现在你只有你的道德,它们是从热情里诞生的。
你曾把你最高的目的放在这些热情里:所以它们变成了你的道德与快乐。
你纵属于多怒者的,肉欲者的,溺信者的,或睚眦必报者的族类:
当你的一切热情,终于会变成道德;你的一切魔鬼,终于变成天使。
从前你的地窖里有许多野犬;但是现在它们变成了鸟儿与美好的歌唱者。
你用你的毒药制出了你的止痛剂;你曾挤出痛苦之牛的乳汁,——现在你饮着这甜香的液体。
你身上不会再诞生恶,除非是多种道德之争斗,所产生的恶。
我的兄弟,你如果是幸运的,你只须有一种道德,而不多于一种罢:这样,你过桥更容易些。
能有多种道德是一件漂亮的事,但是那是一个较难忍受的命运;很多人,因为不堪作多种道德之战场,跑到沙漠里去自杀。
我的兄弟,战争是恶吗?这是必要的恶;妒忌,毁谤与不信任,在你的多种道德中也是必要的。
看罢!什么是每种道德所最贪求的事呢:它要你整个的精神做他的先驱,它需要你在爱憎与怒里的全部力量。
道德互相妒忌,而妒忌是可怕的。多种道德都可以因妒忌而死灭。
为妒忌之火焰所包围的人,像蝎一样,终于以毒针转向自己。
唉,我的兄弟,你从不曾看见一个道德之自谤与自杀吗?
人类是应当被超越的:所以你应当珍爱你的道德:——
因为你可以因它而死灭。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苍白的罪犯
你们这些法官和祭司们,在牺牲没俯首以前,你们当然不愿意杀戮罢?看呵!这苍白的罪犯俯首了:他眼睛里显露着他的大轻蔑。
“我的‘我’是应当被超越的:我的‘我’便是我对于人类的大轻蔑。”罪犯的眼睛如是说。
这是他的至高无上的时刻,他的自我审判的时刻。莫让这高举着的人再降到他的低下的地位去罢!
这样因自己而痛苦的人,除了速死而外是无法得救的。
啊,法官啊,你们的杀人应当由于哀矜而不由于报复;你们杀人时还得留心替生命辩护。
你们仅与被你们杀死的人讲和是不够的。让你们的悲哀成为对于超人的爱罢:这样,你们才合法化了你们自己的不死!
你们只当称他是“仇敌”而不是“恶徒”;你们只当称他是“病者”而不是“流氓”;你们只当称他是“疯子”而不是“罪孽者”。
你,赤色的法官,如果你把你思想过的事高声说出来:大家会如是叫道:“除却这秽物与毒液罢!”
但是思想与行为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行为的意象又是另一件相异的东西。因果之轮不在它们中间旋转。
一个意象使这苍白的人脸色灰败。当他犯罪时,他很有犯罪的能耐:可是完成以后,他反不能忍受这犯罪意象了。
他永远把自己当成独一行为的完成者。我称这个为疯狂:
在他身上特例变成了原则。
一条粉线可以使鸡儿迷惑;这罪犯的一击,迷惑了他可怜的理智——我称这个为事后的疯狂。
听罢,法官啊!另外还有一种疯狂:而那是事前的。唉!
你们还不曾深深地透视这个灵魂呢!
赤色的法官如是说:“为什么这罪犯杀了人呢?他想抢掠。”但是,我告诉你们,他的灵魂需要血,而全不是想抢掠:
他渴求着刀之祝福。
但是他可怜的理智,不了解这种疯狂,而决定了他的行为。“血又有何价值呢?”他说;“你不趁着机会至少抢掠一下吗?报复一下吗?”
他听信了他可怜的理智:他的语句如铅似地悬在他身上;——于是他杀人时,也抢掠了。他不愿因自己的疯狂而怀羞。
现在他的过失之铅又重压在他身上,他的可怜的理智又如此地麻木,瘫痪而沉重。
他只要能摇摇头,他的重负便会滚下来,但是谁摇这个头呢?
这个人是什么?他是疾病的集团;这些疾病凭藉他的精神在世界上伸长着:它们想在那里寻找赃物。
这个人是什么?是一串互扭着的从不和睦的野蛇,——
所以它们四出在世界上找寻赃物。
看这个可怜的躯壳吧!它的许多痛苦与希望,它可怜的灵魂尝试去了解它们。它的灵魂以为那就是犯罪的快乐与焦急,想取得刀之祝福的。
现在,患病的人都被当今的恶所袭击:他想用致他于痛苦之物,也使别人痛苦。但从前曾有过别的时代,别的善恶。
从前,疑惑与个人的野心都是罪恶。那时候,病者变成异教徒与巫者:他们如异教徒与巫者一样,使自己痛苦,又使别人痛苦。
我知道你们不愿听从我:你们以为这会对于你们中间的善良者有害,但是你们所谓善良者于我何有呢!
你们所谓善良者,有许多使我生厌之物;但那并不是他们的恶。我只愿他们会有一种疯狂,使他们如这苍白的罪犯似地死灭!
真的,我愿他们的疯狂便是真理、忠信、或正义;但是他们有他们的道德,那便是在可怜的自满中求得长生。
“我是河边的栏杆;谁能扶我的,便扶我罢!我不是你们的拐杖。——”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诵读与写作
一切写作之物,我只喜爱作者用自己的心血写成的。用你的心血写作罢:你将知道心血便是精神。
别人的心血是不易了解的:我恨一切以诵读为消遣的人。
深知读者的人,不会再给读者写作。这样的读者再有一世纪,——精神也会腐臭了。
让每个人都有读书的权利,不仅最后会损害了写作,连思想也会被损害的。
从前精神便是上帝,接着变成了人,现在他变成了群众。
谁用心血写作格言,他是不愿被人们诵读的,而是给人们默记的。
从这个峰巅到那个峰巅是两山间最短的距离;但是你必须有长腿,才能取道于此。格言应当是山之峰巅;而听受这些格言的人,应当是伟大高强的。
轻快而纯洁的空气,随时可有的危险,精神里充满着快乐的恶:这一切都互相调和。
我愿意魔鬼围绕着我,因为我是勇敢的。勇敢驱逐鬼魅而自制许多魔鬼,——勇敢需要笑。
我的感觉不再和你们的相同:我笑我下面那块云的乌黑与笨重,——只是那却是你们的激起风暴的暗云。
你们希望高举时,你们仰望着。我却俯视着,因为我在高处。
你们中间谁能又笑又在高处呢?
站在最高山上的人,笑看着戏台上生命里的一切真假悲剧。
不顾忌的,轻蔑的,暴虐的,——智慧教我们如是:智慧是一个妇人,只爱一个战士。
你们向我说:“生命是难于忍受的。”那么,你们为什么晨倨而夜恭呢?
生命是难于忍受的:那么,不要做那荏弱的样子罢!我们都是载着重负的雄驴,牝驴。
我们和那在一颗露珠的重压之下而颤栗着的玫瑰苞儿,有什么同点呢?
这是不错的:我们之爱生命,并不是因为我们惯于生命,而是贯于爱。
爱里总有疯狂的成分。但是同样的疯狂里总有理智的成分。
在我这爱生命者看来,我觉得蝴蝶,肥皂泡和一切在人间的与它们相似之物,最了解幸福。
当查拉斯图拉看见这些轻狂、美丽而好动的小灵魂,他便要流泪而歌唱起来。
我只能信仰一个会跳舞的上帝。
当我看见我的恶魔,我觉得他安详,精细,深沉而像煞有介事的;这是严重的精神:——万物都因它倒下。
我们杀人不用愤怒,而用笑。前进,让我们杀了这严重的精神罢!
我学会了走路:以后我便让自己跑起来。我学会了飞:以后我便不须先被推挽而更换位置。
现在我轻了,我飞起来;我看见我在我自己的上面。一个上帝在我身上跳舞。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山上的树
查拉斯图拉发现一个少年总是回避他。某晚,他往彩牛城边的高山上去散步,吓,他看见这少年靠着树坐着,疲乏的目光望着深谷。查拉斯图拉抱着这少年倚坐的那棵树说:
“如果我想用手去摇撼这棵树,我不能够。
但是,我们不能看见的风,却随意地摇撼它弯屈它。同样地,我们也被不能看见的手所弯屈所摇撼。”
这少年突然地立起,他说:“我听到查拉斯图拉说话了,我正想着他!”查拉斯图拉答:
“你为什么惊怕呢?——人与树是一样的。
他越想向光明的高处生长,他的根便越深深地伸入土里,黑暗的深处去,——伸入恶里去。”
“是的,伸入恶里去!”少年喊叫起来。“你如何能够发现我的灵魂呢?”
查拉斯图拉微笑地说:“许多灵魂,除非先被制造了,是永不会被发现的。”
“是的,伸入恶里去!”这少年又喊叫起来。
“你说的全是真理,查拉斯图拉。自从我想升往高处去,我对自己便无信心,也无人信任我;——这是何故呢?轻蔑那想升高的人。他到底想在高处做什么呢?
我如何地自惭于我的升高与我的碰跌呵!我如何地讥讪我的急喘呵!我如何地恨那飞着的呵!当我在高处我是如何地疲倦呵!”
于是少年沉默下来。查拉斯图拉看着他俩旁边那棵树如是说:
“这树独自在山上高大起来;它在人与兽之上成长着。
如果它想说话,任何人不能了解它,它长得太高了。
于是它等候着,等候着——等候什么呢?它住得太靠近云座了:它或许等候雷火第一击罢?”
查拉斯图拉说完以后,这少年作激烈的手势叫道:“是的,查拉斯图拉,你说的全是真理。我之想达到高处,只是渴求我自己的没落,而你便是我等候的雷火之一击!你看我罢,自从你来到这里以后,我成了什么?这是对于你的妒忌杀了我!”——少年如是说,而痛哭起来。查拉斯图拉用臂挽住他的腰,把他牵走。
他俩并肩地走了几分钟,查拉斯图拉又如是说:
“我心痛极了。你的目光诉说着你所冒的危险比你的语言还清楚些。
你还是不自由的;你仍找寻着自由。你的找寻使你如梦游者似地清醒。
你想往自由的高处去,你的灵魂渴求着星球。但是你的恶劣的本能也热望着自由。
你的野犬也想解放自己;当你的精神尝试开狱门时,它们在地窖里欢叫着。
在我看来,你还是一个幻想着自由的囚犯:唉!这种囚犯之灵魂,变成机智的,同时变成狡狯的恶劣的。
精神自由了的人,还得净化自己。在他心里还有许多禁锢和泥垢;你的眼睛也得变成纯洁的。
是的,我知道你的危险。但是凭着我的爱与希望,我请求你:莫抛弃你的爱与你的希望罢!
你还觉得你自己高贵,便是恨你,用恶意的目光看你的人,也认为你高贵。你得知道:无论何人总把一个高贵的人当成一个阻碍物。
高贵的人也是善良者之阻碍物:虽然善良者也称他善良,那只是把他丢放在旁边。
高贵的人想创造新事物与新道德。善良的人们却需要旧事物,保存旧事物。
高贵的人之危险,不是他会变成善良者,而是他会变成无耻者,讥讪者,破坏者。
唉!我曾知道许多高贵的人,失去了他们最高的希望。于是他们毁谤一切高贵的希望。
于是他们无耻地生活于短促的快乐上,他们没有隔夜的计划。
‘精神也是一种淫乐。’——他们如是说。于是他们的精神自折断了翼:他们现在爬着,弄脏一切他们咬吃之物。
从前他们想成英雄;现在他们仅是享乐者。英雄这观念使他们痛苦惧怕。
但是凭着我的爱与希望,我请求你:莫抛弃你灵魂里的英雄罢!神圣化你最高的希望罢!”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死亡的说教者
有些人是死亡的说教者,同时世界上充满着那些应当被劝告抛弃生命的人。
世间充满着多余的人;生命已被过剩的人所损害。让人们用“永生”的饵,引着他们离去这个生命罢!
黄袍者或黑袍者:人们这样称呼这些死亡的说教者。但是我将使你们看到他们的别种颜色。
他们中间之最可怕的,包藏着兽心。除开肉欲或自残外,别无所择。便是他们的肉欲还是自残。
这些可怕的生物,还不会变成人类:让他们作厌恶生命之说教罢!让他们离去罢!
他们是灵魂的痨病者:刚才呱呱堕地,便已开始死亡,他们希求的是厌倦与放弃的学说。
他们愿意死亡,我们正应当赞成他们的主张!我们切不要复活死者,或损坏了这些活着的棺材。
如果他们遇见一个病者,或一个老人,甚至于一个尸体,他们立刻说:“生命是被推翻了!”
但是被推翻的是他们自己,和他们的仅看见生存之一方面的眼睛。
他们生活在浓厚的忧郁中,贪着致命的小冒险:他们咬紧牙齿这样等候着。
或者,他们向糖果伸手,却笑自己的孩子气:他们把生命悬在一片草上,但他们却笑自己还悬在那上面。
他们的智慧说:“还活着的人是疯狂者;然而我们正是那种疯狂者!这是生命中最大的疯狂!”
“生命只是痛苦!”——别的人如是说,而这并不是诳语:那么,你们设法停止生活罢!你们停止只是痛苦的生活罢!
而这是你们的道德的教训:“你应当自杀!你应当把你自己偷去——”
“淫乐便是罪恶。”——第一批死亡的说教者说。——
“让我们回避罢,不要生育孩子罢!”
“生育是劳苦的。”——第二批说。——“为什么还生育呢?人们只生育一些不幸者!”这一批人也是死亡的说教者。
“怜悯是必要的,”——第三批说。“取去我的所有物罢!
取去我的本身罢?我与生命的联系将愈少些。”
如果他们彻底地是怜悯者,他们会使邻人也厌恶生命。为恶——那将是他们的真善。
但是他们想抛弃生命;如果他们的链索与礼物,更紧地系住了别人,他们怎会顾及呢!——
而你们,你们的生命是焦灼与苦工:你们不曾疲倦于生命吗?你们不是已经成熟得可以接受死亡的说教了吗?
你们都喜爱苦工与一切迅捷而新奇之物,——你们对于生命的忍受已经够了,你们的勤劳只是一个自忘的逃遁与意志。
如果你们对生命有信仰些,你们便不会自弃于当前一刹那。但是你们的内在价值不够,所以你们不能等候,——甚至于也不能偷懒!
死亡的说教者的声音到处喧哗着,世界充满着那种应当被劝告就死的人。
或者说世界充满着那种应当被劝告寻求“永生”的人,这于我只是一件事,——只要他们快些走!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战争与战士
我们不愿意我们最好的仇敌姑息我们,也不愿意我们由衷地热爱着的人们姑息我们。所以,让我告诉你们真话罢!
作战的兄弟们!我从心之深处爱你们。我是,我一向是你们的同伴;我也是你们的最好的仇敌。所以,让我告诉你们真话罢!
我不茫然于你们心里的怨恨与妒忌。你们并不是伟大得不知道怨恨妒忌。所以,你们伟大些,莫以这个为可羞罢!
如果你们不能做知识的圣哲,至少做知识的战士罢。知识的战士是这种神圣性的伴侣与先驱。
我看到很多的兵;让我看到很多的战士罢!他们的穿著被称为制服。他们蕴藏在内的,该不是“制服”似地一律罢!
你们应当是那些时时用眼睛寻找仇敌的人,——寻找着你们的仇敌。你们中间的一部分人,应当第一眼就表示怨恨。
你们应当寻找你们的仇敌;你们应当作战,为着你们的思想作战!如果你们的思想被克服了,但是你们的忠诚仍当大呼胜利!
你们应当爱和平为未来战争的一种手段。你们应当爱短期的和平甚于长期的和平。
我不忠告你们工作,只忠告你们争斗。我不忠告你们和平,只忠告你们胜利。让你们的工作是一个争斗,而你们的和平是一个胜利罢!
你们说好的主张神圣化战争吗?我告诉你们:你们的勇敢,而不是你们的怜悯,救了许多牺牲者。
“什么是好的?”你们问。勇敢是好的。让小女孩子们说:
“美丽而又动人的才是好的。”
人们指斥你们无心肠;但是你们的心是真实的,而我爱你们那热诚之羞怯。你们为着你们的大潮流而害羞,别人却为着他们的回浪而害羞。
你们丑吗?兄弟们!就算丑罢!用光荣这丑恶之外套包裹着你们罢!
当你们的灵魂变伟大了,它也变成为高傲的。你们的崇高之中,有恶。我知道你们。
高傲者与软弱者在恶里遇着。但是他们不互相了解。我知道你们。
你们的仇敌应当是可恨的,而不是可轻蔑的。你们应当以仇敌自豪:于是仇敌的成功,也是你们的成功。
反抗,——这是奴隶之可贵处。你们的可贵之处,却是服从,让你们的命令也是服从罢!
一个好的战士,不喜欢“我要”,而喜欢“你应”。一切你们喜爱之物,你们应当先让别人命令了给你们。
让你们的对于生命的爱,是你们的对于最高希望的爱罢:
让你们的最高希望是生命之最高理想罢!
但是,你们的最高理想,我命令你们罢,——就是这个:
人类是应当被超越的。
所以,度着你们的服从与战斗的生活罢!长命又有何意义!哪个战士愿被怜惜呢!
我不怜惜你们,作战的兄弟们,我从心之深处爱你
们!——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新偶像
兄弟们,别的地方现在还有民族与人群,但这决不是我们这里:我们这里只有国家。
国家?这是什么?伸长你们的耳朵罢!我将告诉你们:民族怎样死灭的。
国家是冷酷的怪物中之最冷酷者。他冷酷地说谎;这便是从他口里爬出来的诳语:“我,国家,便是民族。”
这是一个诳语!凡创造民族而给他们高悬了一个信仰与一个爱的,是创造者;这样,他们为生命服务。
凡给大多数人埋设陷阱,而称这些陷阱为国家的,是破坏者:他们给民族高悬了一把刀与各种肉欲。
凡是还有民族的地方,国家是不存在的。他们厌弃国家如一个不祥的人,如一种违反习惯与法律的罪恶。
我给你们这个标记:每个民族自有它的特殊的善恶之语言:他们邻族不能了解。每个民族从它的习惯与法律里自制了它的语言。
但是国家用各种善恶之语言说谎;它的话都是诳语:它的一切来自偷窃。
并且它的一切,都是假的;咬人的它,用偷来的牙齿咬着。它的内脏也是虚伪的。
善恶之语言的混杂:我给你们这个,做国家的标记。真的,这个标记所指示的是死亡之意志!真的,它招引死亡之说教者!
多余的人充塞着世间:国家是为这些多余的人而发明的!看它如何吸收着多余的人啊!如何地吞食,咀嚼而消化他们呵!
“世界上没有伟大于我的:我是上帝发令的手指。”——
这怪物如是嗥着。跪拜在地下的,不仅是长耳短视的人!
唉!对于你们,你们这些伟大的灵魂呵,它也向你们低说着它的怕人的诳语!唉!它猜出了这些自愿消费的富有的心!
真的,它猜透了你们,你们这些旧上帝之胜利者!过去的争斗使你疲倦了,现在你的疲倦投效于新偶像。
它正想找英雄与荣誉的人做它的左右,这新偶像!它爱取暖于良心的太阳里——这冷酷的怪物!
如果你们愿意崇拜它,它愿意什么都给你们,这新偶像!
如是,它买到了你们的道德之光耀与你们的高傲的目光。
你们将被用作饵,去钓骗那些多余的人!是的,它发明了一个毒计,一个死亡之马,配着神誉之鞍鞯叮当作响!
是的,它决定了许多人的死亡,一种自夸为生命的死亡:
真的,对于死亡的说教者,这是一个莫大的劳绩!
我认出国家是善人恶人都吃毒药的地方;国家是善人恶人都自趋灭亡的地方;国家是大众的慢性的自杀,——被称为“生命”的地方。
看这些多余的人罢!他们偷窃了发明者的工作与智者的宝物:他们称这种偷窃为文明。——但是一切遇到他们,都会变成疾病与祸害!
看这些多余的人罢!他们总是病着;他们吐着他们的肝液,而称这个为报纸。他们自相吞食,却不能互相消化。
看这些多余的人罢!他们愈聚积财物,但因此愈穷些。他们渴求着权力,尤其是权力之柄和多量的钱,这些无能者!
看他们爬行罢!这些敏捷的猴子!他们互相攀登,而在泥土的深坑中,互相推挤着。
他们都想走近皇座:这是他们的疯狂,——似乎幸福坐在那里!其实坐在皇座上的常常是泥土,——皇座也常常在泥土里。
我觉得他们是一些疯人,爬行的猴子与患昏热者。他们的偶像,那冷酷的怪物,已经腐臭了;他们这些偶像之崇拜者,也已经腐臭了。
兄弟们,你们愿意在他们血口之呼气里和肉欲里窒息吗?
毋宁破窗而跳出去罢!
回避恶臭罢!远离了多余的人的偶像崇拜罢!
回避恶臭罢!远离了这些人肉牺牲的烟雾罢!
现在,伟大的灵魂还可以在大地上发现自由的生活。现在还有许多地方,隐士们可以独自地或结伴地潜藏着。在那里,沉默的海的气息吹着。
伟大的灵魂还可以享受自由的生活。真的,一个人的占有物愈少,他也被占有得少些:轻度的贫乏是被祝福的!
国家消灭了的地方,必要的人才开始存在;必要的人的歌唱,那独一无二的妙曲,才能开始。
国家消灭了的地方,——看罢,兄弟们!你不看见彩虹与超人之桥吗?——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市场之蝇
朋友,逃到你的孤独里去吧!我看出你因为大人物的喧闹而昏惑,因为小人们的针刺而受伤了。
森林与岩石知道庄严地沉默地陪伴着你。再学那你所素爱的长臂的大树吧:它无言地俯在海上倾听着。
市场开始于孤独停止的地方;市场开始的地方,也开始了大优伶之喧闹与毒蝇之营营。
在世界上,便是至善之物,如果没有表演者,也不会被重视;群众尊称这些表演者为大人物。
群众不了解何谓伟大,这不啻说他们不了解何谓创造。但他们对于一切大事业的表演者与优伶,却很能赏识。
世界围着新价值之发明者而旋转:——它无形地旋转着。群众与荣誉却围着优伶而旋转:世界如是进行着。
优伶也有精神,却没有精神的自觉。他相信使他获得最好效果的一切,——和使别人信任他的一切!
明天他将有一个新的信仰,后天一个更新的信仰。他像群众一样,知觉很敏锐,性情不很稳定。
颠倒是非,——这是他所谓证明。使人昏眩,——这是他所谓说服。他认为血是一切论据之最强者。
一个真理,如果只能悄悄地诉诸聪耳,他认为是诳语与空话。真的,他只相信在世间闹得很响的上帝!
市场上充满着像煞有介事的丑角,——而群众正以这些大人物自眩:视他们为当今的主人。
但是,时间紧逼着他们:所以他们又紧逼着你。他们要你说出“然”或“否”。唉!你想把你的椅子放在然否之间吗?
啊,真理之情人,不要妒忌这些绝对而忙迫的人罢!真理还从不曾挽过绝对者之臂呢。
离去这些叫嚣的人,回到你的安全里去罢:只在市场上,一个人才会被“然”与“否”所牵系。
深井的体认是很慢的:深井必须等候了很久,才知道坠在底下的是什么。
一切伟大之物,总是远离了市场与荣誉才能发生:新价值之发明者总住在市场与荣誉很远的地方。
朋友,逃吧,逃到你的孤独里去吧:我看出你全身为毒蝇所伤害。逃到强暴的风吹着的地方去罢!
逃到你的孤独里去吧!你的生活太接近小物件与可怜虫了。在他们的不可见的报复之前逃去了罢!他们只想向你报仇呢。
不要伸手去抵抗他们!他们多于恒河沙数,而你的命运不是蝇拍。
这些小物件与可怜虫是无数的;许多高耸的大厦,曾被雨点与恶草所倾毁。
你不是石块,可是许多雨点已经滴穿了你。还有许多雨点将会砍分了你,粉碎了你。
我看出你为毒蝇所疲扰;你身上许多地方伤破流血;然而高傲使你不屑于发怒。
他们无顾忌地渴求着你的血;那是他们贫血的灵魂之需求,——他们无顾忌地螫咬。
但是深沉的你,便是轻伤,也使你剧痛;而且当你还没被治好以前,这些毒物又爬上了你的手。
我知道你太高傲了,不会杀死这些贪食者。但是你得当心;别让你被命定了来担受他们全部的毒恶!
他们围绕着你营营地赞颂着:他们的赞颂只是对于你的烦扰。他们想亲近你的皮与血。
他们阿谀你,如阿谀一个上帝或魔鬼;他们向你哀泣,如向一个上帝或魔鬼哀泣。多无聊!他们是一些阿谀者善哭者,而不是别的什么。
他们对你常是和悦的。但是这是怯懦者的聪明。是的!怯懦者是机智的!
他们用褊狭的灵魂,思索着你,——他们觉得你总是可疑的!凡令人三思之物,总是可疑的。
他们因为你的一切道德而惩罚你。在他们的心的深处,他们只愿恕——你的过错。
你的和善与正直使你说:“他们对于他们卑贱的生存是无辜的。”但是他们的褊狭的灵魂想:“一切伟大的生存是有罪的。”
纵令你对他们和善,他们却自觉为你所轻蔑;他们以秘密的恶害来报答你的善行。
你的沉默的高傲总是触忤他们的趣味:当你偶然谦卑得近乎轻佻时,他们便喜欢起来。
我们从一个人看出了什么,我们同时使那东西在那人身上燃烧起来。所以远避了小人吧!
他们在你前面,自觉渺小,他们的卑贱因为反抗你,而燃烧成为不可看见的报复。
你不觉得当你走近他们的时候,他们便沉默起来吗?你不看出他们的力量离弃他们,如烟之离开将死的火吗?
是的,朋友,你引起你的邻人们的良心上的自责:因为他们与你是不相配的。所以他们恨你而想吸你的血。
你的邻人永是一些毒蝇;你的伟大——它应使他们更毒,更像蝇。
朋友,逃到你的孤独里去罢!逃到那强暴的风吹着的孤独里去罢!你的命运不是一个蝇拍。——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禁欲
我爱森林。城市里是不良于生活的;在那里,肉欲者太多了。
跌在一个谋杀者的手里,不是比跌在一个肉欲的妇人的梦里好些吗?
请看这些男子吧:他们的眼睛说明着这个,——他们不晓得大地上还有胜于享受一个妇人的事。
他们的灵魂深处满着污泥;多不幸,他们的污泥也还有精神呢!
让你们至少应当完全得如兽类一样罢!但是兽类也有天真。
我忠告你们扑灭本能吗?我只忠告你们要保持本能之无邪。
我忠告你们禁欲吗?禁欲对于一部分人是一种道德,对于另外许多人却几乎是一种罪恶。
不错,后一种人是能自制的:但是肉欲之大妒忌地从他们的行事里反映出来。
便是在他们的道德之顶点与冷静的灵魂里,这兽也附随着他们,而使之不安。
当这肉欲之犬得不到一块肉时,它会如何地用善和爱的态度,讨乞一块精神呵!
你们爱悲剧和一切伤心的事吗?但是我不能信任你们那肉欲之犬。
我认为你们的眼睛太残酷,而你们肉欲地侦视着受苦者。
你们的淫乐不是化装着而自称为怜悯吗?
我给你们这个譬喻:欲驱逐魔鬼而入手于道的人,不在少数。
如果禁欲引起痛苦,禁欲是应当被抛弃的;否则禁欲会变成地狱之路,——换言之,灵魂之污秽与肉欲。
我说着不洁的事吗?我觉得这并不是最坏的事。
求知者之不愿跃入真理之水里去,是因为真理之浅薄而不是因为真理之不洁。
真的,许多人本质上就是贞恒的:他们的心较柔和些。他们比你们笑得好些,频繁些。
他们也笑禁欲,他们问:“禁欲是什么?
禁欲不是疯狂吗?但是这种疯狂来就我们,而不是我们去就它。
我们把心与屋献给这客人:现在他住我们这里,——让他随心所欲地久留着罢!”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朋友
“我身边总有一个人是多余的。”——隐士如是想。“总是一个,——这终会变成两个的!”
我与我自己常在太热烈的会话中:假若没有一个朋友,我怎能忍受呢?
朋友之于隐士,永远是一个第三者:第三者是阻碍两个人的会谈不致沉到深处的浮木。
唉!隐士们的深处多了。所以他们希求一个朋友,时时引他们上升。
我们信任别人的地方,正显示出我们愿自信而未能的地方。我们对于朋友的希求泄漏了我们的弱点。
一个人常常用爱来越过妒忌。他常常进攻而自树仇敌,目的在隐匿自己的可中伤之处。
“你至少做我的仇敌吧!”——真正的崇敬说,它不敢要求友谊。
如果一个人需要朋友,他必须愿意为朋友作战:因之,为着作战,他必须具有做仇敌的能耐。
我们应当敬重我们朋友身上的仇敌。你能十分接近你的朋友而毫不冒犯他吗?
你的朋友应当是你的最好的仇敌。当你抵抗他时,你应当最接近他的心。
你不愿意在你的朋友之前穿上衣服吗?你向你的朋友显露你的真相,算是对于他的崇敬吗?无怪他诅咒你坠入魔道去!
谁不知隐匿自己,徒使别人憎怒:所以你们更应当畏惧裸体!是的,如果你们是神,你们便可以因穿衣服而羞惭。
为着你的朋友,你愈装饰愈好:因为你应当是他的射向超人之箭与希望。
你为着想认识你的朋友的真相,你曾看见过他睡觉时的形貌吗?他的形貌到底是怎样
的?那是照在粗糙不完全的镜里的你自己的尊容。
你曾看见过你的朋友睡觉吗?你因他那形貌而懊丧吗?
啊,朋友,人类是应当被超越的。
朋友应当是善于忖度而善于沉默的专家:你不必希望看见一切。你的梦应当把你的朋友醒着的行事告诉你。
你的同情应当也是一个忖度:你才知道你的朋友愿否接受你的同情。也许他喜欢你的不动情的眼睛和板着面孔的漠视呢。
对于朋友的同情应当被藏在一个可以折断牙齿的硬壳里;这样,它才充满着体贴与甜蜜。
你能提供朋友以孤独与新鲜空气,面包与药品吗?许多人不能自除链索,却是朋友之救主。
你是一个奴隶吗?那么,你不能做朋友。你是一个暴君吗?那么,你不能有朋友。
很久以来,妇人身上藏着一个奴隶与一个暴君。所以妇人不解友谊:她只解爱情。
在爱情里的妇人对于她不爱的一切常有偏见与盲断。便在妇人的自觉的爱情里,光明之旁,常有暴变,闪电与黑夜。
妇人还不能了解友谊:他们永是猫儿,鸟儿。或者作最好的说法,是牝牛。
妇人还不能了解友谊。但是,告诉我,你们这些男子,谁又了解友谊呢?
呵!可怜的男子呵!诅咒你们灵魂的贫乏与贪吝吧!你们给朋友的,只是我给仇敌的;而我不因此更穷些。
伙伴关系是有了;还须有友谊呢!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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