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女俩住在村尾的一间草屋里。女儿从树林子里收集树叶,母亲烧炒锅给人家炒米花或炒豆,这就是她们的营生。她们得到一两斤粮食,吃了就待在家里。母亲是寡妇,女儿还是闺女,家里没有其他的人。母亲名叫耿加,女儿名叫高拉。
几年来,耿加一直急着要给高拉找婆家,但是哪儿也没有谈成。自从丈夫死后,耿加就没有再嫁人,她也没有其他的生计,所以人们就对她产生了怀疑。到底她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人家拚命干活,仍然很难得到填饱肚子的粮食,而她一个妇女,又没有职业,可是母女两人还生活得蛮舒服。她也不向任何人伸手,其中定有奥妙。这种怀疑慢慢地进一步加深了,而且一直到现在也还没有消除。同族的人谁也不愿意和高拉订婚。低等种姓首陀罗的家族并不大,散布在周围一二十里的地方,所以彼此名声的好坏也都知道,掩是掩盖不住的。
为了消除这种误会,母亲和女儿一起朝拜过几处圣地,还曾到过奥利萨省。但是,人们的怀疑并没有消除。高拉是少女,长得也还漂亮,可是谁也没有见过她在井台边或田地里和什么人谈笑过。她也从来不抬头看人,而这样的事却更加证实了人们的怀疑:其中一定有什么奥妙。任何年轻的姑娘都不可能这么贞节,肯定有什么秘密。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老太婆自己一天天急瘦了,而漂亮的姑娘却一天比一天更加容光焕发,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了。
二
有一天,一个外地人路过这个村子,他是从几十里外远道而来的,要到加尔各答去找工作。天色已晚,他在村里打听抬轿的种姓,来到了耿加的家里。耿加很好地招待了他,给他弄来了小麦的面粉,拿出家中的器皿给他。这个抬轿种姓的人做了饭,吃完后躺下了。耿加和他开始谈天,提起了结婚的事。抬轿种姓的人是年轻人,他看了看高拉,注意了她的一举一动。她那害羞的容貌打动了他的心,他答应和她订婚了。他回到了家里,从自己姐姐那里借来了几样首饰,村子里的布店老板借给他衣服。然后他带者几个本家来订亲了。订亲以后,他就开始住了下来,因为耿加不让女儿女婿离开她。
但是只过了十来天,孟格鲁的耳朵里就听到了这样那样的风声。不仅同族同种姓的人,其他族和种姓的人也向他的耳朵里灌输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话。孟格鲁听了这些话以后懊悔了,他感到平白无故地落进了陷阱。但是,他一想到要扔掉高拉,心里却又舍不得。
一个月以后,孟格鲁到姐姐家去还首饰。吃饭的时候他的姐夫不坐下来同他一起吃。孟格鲁疑心了,他问姐夫:“你为什么不吃饭呢?”
姐夫说:“你吃吧,我过一会儿吃。”
孟格鲁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不来吃饭?”
姐夫说:“长老会不开会作出决定,我怎么能同你一起吃饭呢?为了你我总不能脱离家族啊!你谁也不问一声就去和一个私娼订了亲!”
孟格鲁起身离开了饭桌,披上短外衣就到岳母家去了。她的姐姐一边站起来,一边落泪。
那天夜里,他没有跟任何人打声呼招就抛下高拉到什么地方去了。高拉当时正在梦里,她哪里知道,她经过苦修而得来的丈夫,正要永远抛弃她而远走高飞呢?
三
几年过去了,仍然一点不知道孟格鲁的下落,连信也没有来一封。但是,高拉仍然很高兴。她在头顶上涂上朱砂线,穿着花衣服,嘴唇上涂上乌烟①。孟格鲁曾留下一本颂神的旧书,她有时念颂神诗,甚至有时还唱颂神诗。孟格鲁教她认识了印地语字体,她捉摸着那些颂神诗的意思。
①妇女头顶上的朱砂线、穿花衣服以及涂乌烟都意味着是有夫之妇。
以前她总是独自一人待着,她不好意思跟村子里的妇女们谈话,因为她没有其他妇女引以为骄傲的丈夫。她们个个都谈自己的丈夫,而高拉的丈夫又在哪里呢?她谈谁呢?现在她也有丈夫了,她也有权和其他妇女一起谈论这方面的话题了。所以她经常谈起孟格鲁,说孟格鲁对她很有感情,说孟格鲁既品德高尚,又勇敢过人。她谈论起丈夫这个话题来总是觉得谈不够。
妇女们问她:“孟格鲁为什么扔掉你走掉了呢?”
高拉说:“有什么办法?一个男子汉哪能老待在丈人家?在外边到处挣钱才是一个男子汉的本能。要不,还有什么男子汉的尊严和体面呢?”
有人又问她:“为什么连信都不写一封呢?”
她笑着说:“他害怕把他的地址说出来,我会到他那里去给他增添麻烦。说真的,如果我知道了他的地址,我在这里是一天也待不下去的。他不给我写信,是作对了。怪可怜的,他在外地怎么能让家务事缠住手脚呢?”
有一天,她的一个女伴说:“我同你的看法不一样。他一定是和你吵架了,要不,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呢?”高拉笑了笑说:“姐姐,难道有人会和自己的神明吵架吗?他是我的主人,是我的神明,我还会和他吵架?一旦到了吵架的地步,那我就会投水自尽。要是他跟我打招呼,那我还有不缠住他的?”
四
有一天,从加尔各答来了一个人住在耿加家里,说是他家就在附近某个村子里。他在加尔各答就住在孟格鲁的住所附近。孟格鲁叫他把高拉带去,还让他带来两件纱丽和路费。高拉高兴极了,她准备跟着这位婆罗门走。动身的时候,她和村子里的所有妇女一一拥抱作别。耿加把她送到车站上。村子里的人都说,可怜的高拉转运了。要不,在这里憋都快要憋死了。
高拉在路上一直想着:不知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嘴上的胡子大约都长满了吧!人在外地一般都过得舒服,他身子大约更丰满了吧!也许成了一个先生的样子。我开头两三天不要和他说一句话。以后再问他,为什么把我扔下到这里来呢?如果有人说了我的坏话,那你为什么就相信了呢?你自己又没有亲眼看见,为什么就把人家的话听进去了呢?我不管是好是坏,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为什么让我伤心这么久?如果有人在我面前这么说你,难道我能把你丢下?你已经拉过我的胳膊,你就是我的人了,即使你有一千个不好,那也没有关系。就算你成了突厥人①,我也不能抛弃你。你为什么抛弃我跑掉呢?你可能以为跑掉来得干脆利索,最后还不是没有办法?还不是要接我来?你不接我还行?还是我怜悯你,自己来了。要不,我会说,我不到这么无情无义的人那里去,你还得自己跑上一趟。一个人修苦行,连神仙都可以见到,神仙自己也会主动来到修行的人面前。你为什么不自己来接我?她这样想着想着,一次又一次地激动起来。一再问那个婆罗门,路还有多远。难道他是待在天的那一边,总是走不到?她还有许多事想向婆罗门打听,可是由于不好意思而问不出口。她只是在心里猜想,以此来满足自己的渴望。他住的房子该很宽敞吧!城市里的人住的都是砖瓦房,那他肯定也是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既然他的老板这么看重他,那他也可能还雇着佣人。我要把佣人辞掉,不然,我成天待着有什么可干?
①印度历名上曾受过突厥人的侵略,所以有这种说法。
她这样想着,有时也会想到家里。可怜的母亲一定在哭,今后一切家务事都得由她一个人干了。不知道她去放羊没有,羊也许成天在咩咩地叫吧!今后我每个月都要寄一点钱给母亲养羊。我从加尔各答回来的时候,我要给村子里每个妇女都带一件纱丽回来。那时,我就不像现在这个样子回家了,我会带上好多行李和物品,给每一个人都带上点礼物,也可以让家里养更多的羊。
高拉就这样在美梦中结束了这次旅行。这个想入非非的女子怎么会知道,她心里所想的一套与老大爷安排的一套完全不一样呢?她怎么知道,这个老婆罗门却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呢?她想象的都是空中楼阁。
五
第三天,火车到了加尔各答。高拉的心开始突突地跳起来:孟格鲁一定是站在附近一个什么地方,也许现在已经走来了。她一想到这里便把面纱拉好,镇静地坐着。但是,哪儿也没有孟格鲁。老婆罗门说:“这儿没有看到孟格鲁,我四下都看过了。也许他有什么事给缠住了,也可能没有请准假。他也不知道我们坐哪一趟车来。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等他?我们走吧,到他的住处去!”
两人坐上车子走了。高拉还从来没有坐过马车。她心里感到有点骄傲:多少先生老爷们都在步行,而她却坐着车子。
车子不久到了孟格鲁的住处,原来是一幢宽敞的楼房。院子里干干净净,廊檐下放着一些花盆。她开始上楼,惊异、兴奋和希望使她忘记了自己。楼这么高,使她的脚都爬得难受起来了。这样大的楼房都是他住的,那得要付多少租金啊!他根本不把钱当一回事了。她的心在跳着:要是孟格鲁从上面走下来怎么办?要是就在楼梯上碰面了,她该说什么?但愿老天爷让他睡着吧,好让我叫醒他,使他看到我而感到措手不及。最后爬完了楼梯。高拉被那个婆罗门带进一个房间里坐了下来。这里就是孟格鲁的住处,但是却不见孟格鲁。房间里只摆了一张床,一边放着几件器皿,这就是他的家。那么这幢楼房该是旁人的了,这间屋子大约是他租赁的。她一看炉灶冰凉,认定他是晚上吃了从市场上买来的东西就睡觉的。这是他睡觉的床,旁边有一个水罐。高拉渴得舌头都发干了,她就从水罐里倒了点水喝。床的另一边有一把扫帚。高拉本来因旅途的劳累而疲乏不堪,可是由于兴奋,她哪里还感到疲乏呢?她用扫帚打扫了房间,把几件器皿洗了一遍,放到了一起。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甚至于地板和墙壁都使她产生亲切之感。就是在那个她度过了25年的家里,她也不曾有过像这样当家作主的令人感到光彩而又愉快的心情。
可是,她在房间里一直坐到傍晚,也没有见到孟格鲁的影子。她想,现在他该有时间了,傍晚的时候,到处都不工作了,现在也许正往回走吧。不过老天爷一定是告诉他了。为什么他不能向自己的老板请一会儿假呢?也许有要紧的事,所以才没有来吧!
天黑了,房间里没有灯,高拉站在房门口等待着丈夫的归来。楼梯上发出许多人上上下下的声音,高拉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好像孟格鲁来了,但是一个人也没有来到她待的地方。
9点多钟的时候,老大爷终于来了。高拉还以为是孟格鲁哩。她很快地奔出房门口,抬头一看,却是婆罗门,她就问道:“他到底在哪儿?”
老头说:“他已经从这儿调走了。我是到办事处以后才知道的,他昨天陪同老爷走了。路上要花八天时间。他向老爷苦苦哀求,给他十来天的假期,但是老爷一天也没有答应。孟格鲁走时给这里的人说了:如果家里的人来了,就叫她到他那里去。他把地址也留下了。明天我把你送上船,船上还会有好多我们老家的人,所以路上不会发生什么困难。”
高拉问:“要坐几天船才可以到那里?”
老头说:“大约不会超过十天。不过,没有必要着急,不会有任何麻烦的。”
六
直到现在,高拉还抱着回到自己村子里去的希望。她总会有一天要把丈夫拉走的。但是,她一坐上船就感觉到,她再也不能和自己的母亲见面了,再也休想看到自己的家乡了。她正在和老家永远断绝联系。她曾站在码头上哭了好长的时间。她看到大船和海洋感到害怕,她的心在发抖。
傍晚的时候,船开了。那时,高拉的心被一种无穷无尽的恐惧弄得心神不宁。有一段时间,绝望的情绪完全支配了她:不知道我现在是到什么地方去,和他能不能见到面?到哪里去找他呢?也不知道他的地址。她非常懊悔为什么不早一天来,要是在加尔各答见到了他,她是决不会让他走的。
船上还有好多乘客,也有几个妇女,那些人彼此不停地吵架谩骂。高拉不愿和他们交谈。只有一个妇女满脸愁容,看样子是一个良家妇女。高拉问她:“大姐,你到哪里去?”
那个妇女大大的眼睛中含着泪,说:“我到哪里去?这从何说起啊!妹妹,命运把我带到哪里去,我就到哪里去。你到哪里去呢?”
高拉说:“我到我当家的那里去,他就在这只船停的地方工作。如果我前天到了,就会在加尔各答和他见面了,来迟了一天。我怎么会知道,他会到这么远的地方去啊!要不,就不会晚一天了。”
妇人说:“哦,妹妹!该不是有人也把你骗来的吧?从家里你是跟着谁来的?”
高拉说:“我的当家的从加尔各答派人把我接来的。”
妇人说:“那个人是你认识的人吗?”
高拉说:“不认识。是一个年老的婆罗门。”
妇人说:“是不是一个瘦身材、脚很长的老头子?他有一只眼睛肿得鼓鼓的。”
高拉说:“对,对,就是他,你认识他吗?”
妇人说:“就是这个坏蛋把我也给全毁了。但愿老天爷让他世世代代进地狱,让他断子绝孙,让他不得好死。我要把我的经历说出来,你还会以为是假的,谁也不会相信。我怎么说好呢?请你相信,就是因为他,我才成了无家可归的人,我也没有脸见任何人了。可是人还是惜命的,所以我现在到胡椒岛上去,到那儿去作苦工过日子。”
高拉一听,吓得魂飞天外。她感到她所乘的船正在沉入无底的深渊。她这才明白,那个年老的婆罗门欺骗了她。过去在村子里,她经常听说好多穷人到胡椒岛去,但是凡是去的人,没有一个再回来的。啊,老天爷,我犯了什么罪过,你竟给我这样的惩罚?她说:“他们为什么这样把人骗到胡椒岛上去?”
妇人说:“还不是为了贪财,难道还会为了其他什么吗?
听说每送去一个人,他们就可以得到一笔钱。”
高拉说:“大姐,我们去到那里以后要干什么呢?”
妇人说:“做苦工。”
高拉心里想着:现在怎么办呢?她来时所抱的希望,现在已经化为乌有了。如今除了大海的波涛外,再也没有人保护她了。她生活的基础已经沉入水底。现在对她来说,除了海水以外,已经没有任何寄托。她记起了自己的母亲,记起了自己的家,记起了自己村子里的女伴们。这时她感到极为伤心,好像有一条毒蛇盘在她的胸口,在不时地咬着她。老天爷,如果你要给我这样的痛苦,那你又为什么让我出生呢?你就不怜悯痛苦的人吗?你竟折磨那些饱经风霜的人!她伤心地说:“那现在该怎么办呢?大姐。”
妇人说:“这要到那里以后才会知道。如果是做苦工,那倒没有什么。但是如果有人起了歹意,那我已经下了决心,要么我要了他的命,要么我自己一命归阴。”
她一面这么说,一面勾起了她倾诉自己苦难经历的强烈愿望,这种愿望是受苦人经常产生的。她说:“我是一家体面人家的女儿,是一家更为体面人家的媳妇。但是,我是一个不幸的人,结婚后的第三年丈夫去世了。我的心情沮丧之极,以致我经常觉得我的丈夫在召唤我。开头,我一合上眼,他的形象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是后来竟发展到,当我清醒的时候,也不时地看见他。我感觉到,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叫我。由于不好意思,我没有和任何人说。但是心中老是怀疑:既然他已经去世了,那他为什么在我面前出现呢?要把这种情况完全当成错觉,那是不能使我的心情得到平静的。我心里在想:能够直接看到的东西,那为什么不能得到呢?只要有一种秘诀就行,而除了修行的和尚以外又有谁能传授这种秘诀呢?直到现在我也还相信,现在世上还有这样一种功夫,通过它我们能够和死者谈话,也可以具体地看到死者。当时我就开始等待起有道行的和尚来了。我们家经常有修行的和尚来往。我在私下和他们谈起这个问题,但是他们都用守妇道的话教训我,回避我提出的问题。我不需要接受遵守妇道的说教,我对寡妇的天职是很清楚的。我希望得到的,是一种能够把生死之间的一层帏幕揭开的秘诀。我在这场游戏中一直度过了三年的时光。两个月以前,那个年老的婆罗门,打扮成一个出家人的样子来到我那儿。我向他提出了我原来的祈求。这个骗子手设下了一个骗局,使我睁着眼睛上了他的圈套。现在想来,我对自己也感到奇怪,我为什么那样相信他的话。我为了能见到丈夫,准备忍受一切,也准备牺牲一切。他在夜里把我叫到他的身边,我对家里人借口说是到邻居的女伴家去,我到了他那里。一棵菩提树下正烧着祭火,在那皎洁的月光中,这个留着长发的骗子显得像一个智慧和瑜伽道行的天神一样。他亲切地让我坐在他的旁边,用手摸着我的头,不知作了什么法术,我就昏迷过去了。以后,我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当我清醒过来时,我已经坐在火车上。我当时真想叫喊起来。但是我又想到:即使火车现在停下来,我也下了车,可我也进不了家门了。所以我不声不响地仍然坐着。在老天爷的眼里,我是无辜的,然而在人们的眼里,我已经身败名裂了。一个青年妇女,深更半夜走出家门,这件事本身就够使她声名狼籍了。当我知道他们要把我送到胡椒岛去时,我丝毫没有反对。对我来说,现在全世界哪个地方都一样。对一个在世界上没有任何亲人的人来说,本地、外地、国内、国外都是一个样。当然,我也下定了决心,至死也要维护自己的贞操。在命运的操纵下,比死亡更大的痛苦是不会有的。对寡妇来说,对死亡有什么可怕的呢?生和死都一个样,何况随着死亡,一生的苦难也可以到头了。”
高拉心想:这个妇女真有耐心和勇气,那我为什么这么伤心和绝望呢?当一生的各种理想完全化为乌有的时候,结束这一生又有什么可怕的?她说:“大姐,到那里以后我们俩住在一起,今后你就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妇女说:“依靠老天爷,不要怕死。”
周围一片漆黑,上面是没有一点光亮的天空,下面是墨色的海水。高拉的两眼正望着天空,而她的同伴则望着海水。
一个的希望已经化成泡影,另一个的周围也是漆黑一片。
七
从船上一下来,就有一个人来开始登记乘客的名字。这个人的穿戴是英国式的,但是从说话看来,却是一个印度人。高拉低着头站在自己女伴的背后。她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后吃了一惊。她悄悄用眼睛看了他一眼,她全身像是通了电似的。这难道是在作梦吗?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看了看他。这时她心里突突地乱跳起来,两只脚开始发抖。她感到她周围都是大水,而她自己在随着水漂流。她抓住自己女伴的手,不然就会跌倒在地。在她面前的就是她的男人,就是她的生命之主,可不久以前她还是没有一点希望能够活着和他见面的。他就是孟格鲁,一点用不着怀疑。不过,他的模样儿全变了。年轻时代的那种光泽、果敢的精神,以及和善的气质一点也没有了。他的头发已经灰白,脸颊陷进去了。从那发红的眼睛里显露出一种邪念和无情,但确实是孟格鲁。高拉心中多么想走上去抱着主人的脚啊!她想喊他,可是一种羞涩的情绪抑制了她。年老的婆罗门说得很对,她的主人一定是来接她了,而在她到达之前就来了。她附在女伴的耳边说:“大姐,你冤枉把那个婆罗门说成坏人了。这个登记乘客名字的就是我的那一位。”
妇女说:“真的?你认识清楚了?”
高拉说:“大姐,难道这还能搞错?”
妇女说:“那你的运气来了。还要照顾照顾我啊!”
高拉说:“大姐,我怎么可能把你扔掉呢?”
孟格鲁和乘客谈话时,动辄发火,说不了两句就骂人。他还用脚踢了几个人,还有几个人只是由于不能把村子所属的县名说出来,就被他推倒在地。高拉打内心感到羞愧,同时她又对自己丈夫的权势感到骄傲。最后,孟格鲁来到她面前站住了,他用那带着不良意图的目光看了看她说:“你的名字叫什么?”
高拉说:“高拉。”
孟格鲁吃了一惊,又问:“家住哪里?”
高拉说:“贝拿勒斯县的马登布尔。”
她这样说时忍不住笑了。孟格鲁这一下仔细地看了看她,于是很快地就抓住了她的手,说:“高拉,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认识我吗?”
这时高拉哭了起来,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孟格鲁又说:“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高拉抬起头,擦了眼泪,望着孟格鲁说:“是你派人接我来的!”
孟格鲁说:“我派人接你?我七年来一直待在这里呢!”
高拉说:“不是你叫那个年老的婆罗门带我来的吗?”
孟格鲁说:“我不是说了,七年来我一直待在这里。要死了才能离开这儿,我还会把你接到这儿来?”
高拉没有想到孟格鲁会这么无情。她想:即使他没有派人接我是真的,那他也不应该这么侮辱我。难道他以为我是来白吃他的饭的?以前他的心胸可没有这么狭窄啊!也许因为有了地位而飘飘然了吧。出于妇女特有的自尊心,她昂起了头说:“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我现在就回去,我不愿意成为你的包袱!”
孟格鲁感到有点羞愧地说:“现在你不能从这里回去了,高拉!来到这里以后,几乎没有人回去过。”
说完他站着寻思了一会儿,好像是陷入了为难的境地,在考虑该怎么办。他那严酷的面容流露出了一副可怜的神色。接着他用痛苦的声调说:“既然来了,那就待下去吧。出了什么问题,到时候再看吧!”
高拉说:“什么时候能回去?”
孟格鲁说:“不满五年你是不能离开这里的。”
高拉说:“为什么?难道要强迫人吗?”
孟格鲁说:“对了,这儿的命令就是如此。”
高拉说:“那我单独一人干活来养活自己。”
孟格鲁含着眼泪说:“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能和我分开。”
高拉说:“我待在这里不能成为你的包袱!”
孟格鲁说:“我没有把你当作包袱,高拉。但是这个地方像你这样的妇女是待不下去的,要不,我早就会把你接来了。那个把你骗来的老头子,我从家里来时,在巴特那就曾碰见过他。是他骗了我,把我送到这里来的。从那时起,我一直待在这里。走吧,先到我住的地方去,到了那里再谈吧!这位妇女是谁?”
高拉说:“这是我的女伴,也是那个老家伙骗来的。”
孟格鲁说:“那她到谁的住所去呢?这里所有的人都要分配的。在谁的名下来了多少人,都要分到他的住所去。”
高拉说:“她想和我住在一起。”
孟格鲁说:“那好,把她也带上吧。”
乘客的名字都登记完了,孟格鲁把他们交给了一个听差,自己就带了两个妇女回家了。大道两边长着浓密的树木。一眼望去,种的全是甘蔗。从海上不断刮来一阵阵凉爽而又清新的风。一副美丽的自然景色。但是孟格鲁的目光没有注意这一切,他低着头,两眼望在地上,迈着迟疑的步伐向前走着,好像心里在设法解决一个难题似的。
走了不远,迎面来了两个人。及至走近,他们两人停住了,其中有一个笑着说:“孟格鲁,这两人中间有我一个!”
另一个人说:“那另一个是我的。”
孟格鲁的脸色发红了,他愤怒得发着抖说:“这两个妇女是我家的,懂吗?”
那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有一个走近高拉,企图去拉她的手说:“这个是我的,不管是你家的女人也好,还是人家的女人也好。你这家伙,就想骗我们!”
孟格鲁说:“加西姆,你别调戏她了。不然,不会有好处的。我说过了,她们是我家的妇女!”
孟格鲁的眼中好像射出了火星,那两人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害怕了。他们警告他要识时务,说完就向前走去了。但是当他们走到孟格鲁追他们不到的地方时,有一个回头用挑衅的口气说,“看你能把她们弄到哪里去!”
孟格鲁没有理他,径自迈开大步往前走去。正如我们在夜色朦胧中单独穿过坟地一样,我们每走一步都害怕有什么声响传到我们的耳朵里,或者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或者从地底下钻出一个蒙着裹尸布的人来。
高拉说:“这两个人简直是流氓。”
孟格鲁说:“所以我刚才才这么说,这个地方像你这样的妇女是待不下去的。”
忽然有一个英国人从右边赶着马来了,他对孟格鲁说:“好,班长,这两个女人住在我的住所里,我住所里一个女人也没有。”
孟格鲁把两个妇女拉到自己的身后,他自己站在前面说:
“老爷,这两个妇女都是我家里的。”
老爷说:“哦,哦!你说假话。我的住所里一个女人也没有,而你一个人就占两个,这不行。”接着他指着高拉说:
“把这个女人送到我的住所去。”
孟格鲁浑身发抖了,说:“这不可能。”
但是老爷已经向前走了,他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他已经下了命令,而执行他的命令正是班长的职责。
他们顺利地走完了剩下的一段路。前面是一些工人住的土房子,男男女女都在门口随便地坐着。他们都目不转睛地望着新来的这两位妇女,并且彼此会意地笑着。高拉看到,他们之间没有一点男女之分,一个个都没有一点羞耻。
一个很难看的妇女拿着旱烟,一面吸烟一面跟她旁边的妇女说:“开头有几天吃香,以后也就没有人要了。”
另一个妇女一面梳着辫子一面说:“好像还是处女吧!”
八
孟格鲁一整天都坐在门口,好像一个农民在守卫着自己的庄稼地。两个妇女坐在住所内哭自己的命苦,经过这样短的时间,她们俩就已经知道了这里的情况。她们俩虽是又饥又渴地坐着,可是看到这样的情景,饥渴的感觉也全都消失了。
晚上大约9点钟的时候,来了一个士兵。他对孟格鲁说:
“走吧,詹特老爷叫你。”
孟格鲁坐着不动,说:“纳比,你看,你也是我们印度人。有机会也要帮一帮我的忙啊!请你去给老爷说,孟格鲁到什么地方去了,大不了受一下惩罚吧!”
纳比说:“不,老兄,他气呼呼地坐在那里呢!喝过酒了。
万一要打我,那就完了,我的皮肤可不那么结实啊!”
孟格鲁说:“好吧,那就请你对他说:孟格鲁不来!”
纳比说:“对我这又有什么,我可以去说。不过这样对你可不大妙!”
孟格鲁想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木棍跟着纳比到老爷的住所去了。这就是那个孟格鲁曾经在路上碰见过的老爷。孟格鲁知道,要是和老爷闹翻了,他在这里一会儿也是待不住的。他走到老爷面前站住了,老爷打老远就厉声责问他:“那个女人在哪儿?你为什么把她藏在自己家里?”
孟格鲁说:“老爷,那是和我结了婚的妻子。”
老爷说:“那好,那另外一个女人呢?”
孟格鲁说:“那另一个是我的亲姐姐,老爷!”
老爷说:“我不管,你得送来。两个中间送一个来,不管哪一个都行!”
孟格鲁跪倒在老爷面前,向他哭诉了自己的经历。但是老爷一点也没有被他感动,最后他说:“老爷,她不像其他的妇女,即使她到这里来了,她也会死的。”
老爷笑了笑说:“哦!要死可不那么容易!”
纳比在一边说:“孟格鲁,你为什么伤心啊!难道你没有钻到我家里去过?现在一有机会,你还去呢!如今你为什么难过呢?”
老爷说:“啊!还是一个流氓!马上回去带女人来,要不,我就要用鞭子抽你。”
孟格鲁说:“老爷,你想抽多少鞭子就抽吧!但是请你不要叫我干那种事,只要我活着,我是绝对不能干的!”
老爷说:“我要抽你一百鞭子!”
孟格鲁说:“老爷,你抽一千鞭子吧,但是请别碰我家的妇女!”
老爷已经喝得醉醺醺了,他拿起鞭子就抽孟格鲁,而且不停地抽着。孟格鲁熬住了开头的十来下,接着就开始唉呀唉呀地呼叫起来了。他身上的皮肤被抽裂了。鞭子抽到肌肉上,即使他尽可能熬住,但还是从喉咙里发出了惨叫声。可是这时他还只不过才挨了15鞭子哩。
已经晚上10点了,周围一片漆黑。在那无声的一片漆黑中,孟格鲁的痛苦的哀号像一只鸟一样在天空盘旋。周围的树木也像失去知觉似地站在那里默默地哭泣。这个铁石心肠的、好色而又缺乏头脑的班长,如今为了维护一个陌生的妇女的贞操,准备付出自己的生命了。这只是因为这个妇女是他的妻子的同伴。他在全世界的人面前可以成为一个堕落的人。但是,他希望享有妻子尊敬他的绝对权威。在这方面稍有损害,即便一点点,对他来说也是不能容忍的。在那神圣的崇敬面前,他的生命又值得什么呢?
九
那位婆罗门妇女在地上睡着了,但是高拉却坐着等待着丈夫。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和他好好地谈过心。互诉衷情,尽情地倾诉七年的苦难,是需要很长的时间的,而除了深夜以外还哪儿有空呢?她对这个婆罗门妇女似乎有点讨厌了,她为什么要成为我的累赘呢?就是因为有她在,所以他才不到房间里来!
她忽然听到什么人的哭声,感到十分惊愕。天哪!深更半夜了,什么人还这么伤心啊?一定是什么地方死了人。她站起来走到门口,估计孟格鲁还坐在那里。她说:“谁在哭呀?
去看一看吧!”
但是当她没有得到回答时,她就自己开始仔细倾听起来。突然,她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原来这是他的哭声。现在哭声越来越清楚了,的确是孟格鲁在哭。她走到门外边,在她前面几百米开外的地方是老爷的住宅。哭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有人在打他,人只有在挨打时才这样哭叫的。看来,就是那个老爷在打他。她再也不能待下去了,她拚命地向那所住宅跑去。路很平坦,不一会儿她就来到了住宅的门口。门是关着的,她用力撞门,但门没被撞开。她几次大声喊叫,可是也没有人从里面出来。于是她爬上大门的栏杆,跳了进去。她一到里面就看到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孟格鲁赤着身子站在走廊上,一个英国人在用鞭子抽他。高拉眼前一阵发黑,她飞快地跑到老爷面前站住了。她用自己那双因忠贞不渝的爱情而变得强有力的手遮住孟格鲁,说:“老爷,可怜可怜他吧!我愿替他挨打,你愿怎么打,就打我吧!不过请你放了他!”
老爷住手了。他像疯子一样,两步跨到高拉面前,说:
“我放了他,你就留在我的身边!”
孟格鲁气得鼻翼不停地翕动着。这个卑鄙下流的英国人竟这样和我的妻子谈话!直到现在,他忍受这么大的痛苦所维护的一切,眼看着就要落入老爷之手了,这却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真想冲上去骑在老爷的脖子上,有什么后果不去管它。一个人受到了这种耻辱,活着还干什么呢?但是纳比很快地抓住了他,并且叫来几个人把他捆绑了起来。孟格鲁倒在地上挣扎着。
高拉哭着跪倒在老爷的脚前,说:“老爷,你放了他吧!
请你可怜可怜我!”
老爷说:“你留在我身边?”
高拉抑制着最大的愤怒,说:“好吧,我留下!”
十
孟格鲁躺在外边的走廊里呻吟。他浑身发肿,全身麻木,失去了动弹的力气。风吹着他的伤口,痛得像针扎一样。但是这一切痛苦他都能忍受,他不能忍受的是,老爷和高拉要在这座房子里行乐,而他却什么办法也没有。他好像忘记了身上的痛楚,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他们的动静,听他们在谈些什么。高拉一定会叫喊着往外逃跑,而老爷一定会紧追出来。如果他能站起来,那他一定去挖一个坑把那个坏蛋活埋掉。但是已经晚了,高拉既没有叫喊,也没有从房间里逃出来。那个时候,她正和老爷坐在收拾得很漂亮的房间里。她正想着:难道这个人一点怜悯心都没有?她听到孟格鲁痛苦的惨叫声,心都快要破碎了。难道这个人就没有自己的兄弟、姐妹吗?如果他的母亲在这里,是一定不会允许他这样胡作非为的。我的母亲看到孩子们用石头砸树都那么生气,因为在她看来,树也是有生命的。难道他的母亲看到他这样残害一个人,会不制止他?老爷还在喝酒,高拉手中正抚弄着一把切肉的刀子。
高拉的目光忽然落到了一张图画上,图上画着一个坐着的母亲。高拉问道:“老爷,这是画的谁呀?”老爷把酒杯放在桌子上说:“这是我们上帝的母亲玛丽亚。”
高拉说:“画得真好。老爷,你的母亲还在世吧!”
老爷说:“她死了。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她就病了。她死的时候我没有能见到她。”
老爷的脸上露出了一点难过的神色。
高拉说:“那你一定很伤心,你失去了母亲对你的爱。她死的时候一定哭着想见到你,而你却没能去看她,你的心有多狠啊!”
老爷说:“不,不,我很想我的母亲。像她那样的妇女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是母亲在煤矿里干活把我抚养成人的。”
高拉说:“那她真是一位女神。你经历过这么穷苦的生活,可是对其他穷人却一点也不同情,那位仁慈的女神看到你这样无情,难道就不感到难过吗?你有她的相片吗?”
老爷说:“啊,我有她好几张相片呢!你看,墙上挂的就是她的照片。”
高拉走近墙边看了看相片,用伤感的口气说:“真是一位女神,一位仁慈的女神。她过去可曾打过你吗?我想她是从来不对别人生气的,她是仁慈的化身。”
老爷说:“我母亲从来没有打过我。她很穷,可是她总要从自己挣来的钱中拿出一部分来周济穷人。她一看到孤儿就流泪,是一个很慈悲的人哩。”
高拉用轻蔑的口气说:“而你作为那个女神的儿子,却会这么无情!如果她在世,难道她会允许你像一个刽子手那样毒打一个人?她在天之灵也许在哭泣呢!你们那里大概也有天堂和地狱吧!你作为那女神的儿子却成了什么人?”
高拉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她已经下定了决心,现在她是什么也不怕了。既然作出了准备死的打算,就再也没有恐惧的影儿了。但是这个残忍的英国人听了她蔑视他的话,却没有生气,反而软了下来。不管高拉对人类的感情多么无知,但是她知道,每一颗心,不管是圣人的心也好,还是屠夫的心也好,对自己的母亲都怀有崇敬和爱慕的感情。一个人回忆起母爱时,连片刻感到难过的心情也没有,或者片刻也不能唤起他内心的柔情,难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可悲的人吗?
老爷的两眼润湿了,他低着头坐着。高拉又用同样的口气说:“你把她积下的阴德全毁了。那位女神历尽千辛万苦把你抚养成人,而在她死后你却这样使她难受!难道母亲用血泪把自己的儿子养大就为了这个目的吗?如果她能够说话,难道会保持沉默吗?如果她能拉住你的手,她会不阻拦你吗?我看,如果她现在活着的话,那她一定会服毒自尽的。”
老爷再也受不了了,酒后悔恨的情绪,正如愤怒的情绪一样,是很容易发作的。老爷用两只手捂着脸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抽抽搭搭地哭着走到他母亲的相片前面,站了半晌,好像在恳求母亲宽恕他的罪过。然后,他转身过来哽咽着说:“我母亲怎么会得到安宁啊!唉!由于我,她在天堂里也得不到幸福,我多么不幸!”
高拉说:“等不了多大一会儿,你的主意又会改变,你又会残害人。”
老爷说:“不,不。今后我再也不让母亲难过了。我现在就把孟格鲁送到医院去。”
十一
孟格鲁连夜被送进医院,是老爷亲自把他送来的。高拉也一同来了。孟格鲁已经烧得昏迷不醒了。
孟格鲁三天没有睁眼,而高拉一直在他身边守了三天,一刻儿也没有离开过他。老爷几次来探听情况,每次都请求高拉原谅。
第四天孟格鲁睁开了眼,他看见高拉坐在对面。高拉看见他醒了过来,就走到他的旁边说:“你心里感到怎么样?”
孟格鲁说:“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高拉说:“我是陪着你一起来的,来了就一直待在这里。”
孟格鲁说:“老爷的公馆里没有地方住吗?”
高拉说:“如果想要住公馆,那我为什么要跋山涉水到你身边来呢?”
孟格鲁说:“你来了,我又能给你什么幸福呢?你既然要这么做,那你为什么没有让我死掉?”
高拉不快地说:“你别和我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会使我生气!”
孟格鲁扭过头去,好像不相信高拉所说的话。
高拉整天站在孟格鲁的身边,不吃也不喝,她有几次叫他,但是他始终不吭一声。这种怀疑,不信任和侮辱使高拉一颗温柔的心无法忍受了。失去了被她一直当作神一样的丈夫的爱,她还怎么能够活下去呢?这种爱是她生活的基础啊!
失去了它就是失去了她所有的一切。
半夜过去了,孟格鲁漫不经心地睡着了,也许他还在作梦。高拉把自己的头倒在他的双脚上,然后站起来走出了医院。孟格鲁已经抛弃了她,她现在也要抛弃孟格鲁了。
在医院东面几百米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河。高拉站到了河岸边。就在不久以前,她还自由自在地住在自己的村子里。那时她哪里知道,经过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东西,却这么轻易地失去了呢!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自己的家,想起了自己的女伴们,还想到了家里的小羊羔。难道她抛开那一切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结局吗?丈夫说的“老爷的公馆里没有地方住吗?”这句话像一支利箭一样深深地刺中了她的心。这一切都是由我引起的。如果我不在,那他又会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她忽然又想起了那个婆罗门妇女,这位不幸的人在这里怎么生活下去啊!还是去给老爷说一声,要么是把她送回家,要么在小学里给她安排一个工作。
她正想转身走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叫:“高拉!高拉!”
这是孟格鲁的悲哀的颤抖的声音。她又静静地站住了。孟格鲁又在喊:“高拉,高拉,你在哪里?我向老天爷发誓……”
高拉再也没有听见什么了,她已经“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她不结束自己的一生,就不能结束自己丈夫的苦难。
孟格鲁听到“扑通”的声音后也跳进河里。他的水性本来不错,可是几次潜入水中也没有找到高拉。
第二天早上,两具尸体并排浮在河面上。在人生的旅程中,他们从来也没能结合在一起,然而在赴天堂的旅程中,他们却双双结伴出发了。
1929.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