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金塔医生正准备去打高尔夫球,小汽车已经停到门口。这时出现了两个轿夫抬着一顶简易轿子,有一个老者拄着拐杖跟在轿子的后面。轿子来到药房前面停下了,老者慢慢来到门口,从挂着的竹帘子往里一看,里面是多么光洁的地面啊!他不敢走进去,怕有人呵责他,他已经看到医生站在桌子旁边,但他不敢说什么。
医生从帘子里面大声嚷道:“谁?想干什么?”
老者行过礼后说:“老爷,我是穷苦人,我的儿子几天来……”
医生点上一支雪茄说:“明天早上来,明天早上吧,这个时候我不接待病人。”
老者双膝跪了下来,磕着头说:“老爷,你行行好,我的儿子快死啦。老爷,几天来他的眼睛都没有……”
金塔医生看了看手表,只剩下十分钟了,他从墙上的挂钉上取下高尔夫球棒说:“明天早上来吧,明天早上,现在是我打球的时间。”
老者把头巾取下来放在门坎上,说:“老爷,请你瞧上一眼,只瞧一眼就行。老爷,我要失去这个儿子了,七个儿子只剩下了这一个啊!老爷,我们老俩口会哭得没命的。老爷,您是大善人,您家业兴旺!”
几乎每天都有这样粗俗的乡巴佬上门来,金塔医生摸透了他们的脾性。不管谁怎么说,反正他就是重复那句话,谁说的也不听。他慢慢地掀起竹帘,走出来朝小轿车走去。老者跟在他的后面求着:“老爷,你会得到大善果的!老爷,大发慈悲吧!我是苦命人,世界上再没有人可求了,老爷!”
可是医生连回头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坐上小轿车说:“明天早上来!”
汽车开走了,老者木然地站着一动不动有好几分钟时间。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人,为了自己的玩乐而不顾别人的死活。也许他现在还不相信文明世界竟是这样无情,这等残酷,因为他至今还没有过这种痛心的感受。他还是古老时代的那种热心肠的人。一旦看到有人家起火,他就准备去救火;看到有人出殡,他就要过去扶灵柩;有人家的草屋顶要倒了,他就要去帮助支撑;看到发生了纠纷,他就要去进行调解。现在他站在那里两眼注视着小轿车,直到他看不见为止,也许他还抱着医生会返回的一线希望。后来他叫两个轿夫抬起简易轿子,顺原路返回了。他是到处碰壁后,才到金塔医生这儿来的,因为他曾听人称赞过金塔医生。现在他在这里也碰壁后,再也没到其他任何医生那里去了,他只好哀叹自己的命运。
当晚他那活泼可爱的7岁的儿子,结束了自己短暂的儿童游戏,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是年老父母生存的唯一依靠,指望着他,他们才活着。这一盏灯熄灭后,人生的黑夜开始笼罩着他们。老年时的无限慈爱已经离开他们破碎的心,他们在黑夜中悲泣哀鸣。
二
20年过去了,金塔医生名利双收,而且很好地保护了自己的健康,这真是非同小可的事。由于他有规律的生活,结果年过半百,他的活力和敏捷,连青年人都自叹弗如。他每项工作的时间都是规定好了的,他一丝一毫也不想破坏这个规律。人们往往是在生病的时候才遵守卫生的规则。金塔医生深知医疗和节制的奥秘,他生孩子的数量也服从他生活的规律。他只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没有生第三个,所以金塔夫人现在也显得很年轻。女儿已经结了婚,儿子现在正在上大学。这个儿子也是他父母生活的依靠,他可说是德行和谦恭的化身,又很有风趣,他是大学的光荣,青年学生的骄傲,他的脸上闪耀着智慧的光泽。今天是他20岁生日。
傍晚,绿色的草地上摆上了一些椅子,城里的有钱人和官员坐在一边,青年学生坐在另一边,在共进晚餐。电灯的光使整个场地都在发亮。娱乐的器材摆在一边,准备演出一场小小的笑剧。这笑剧是今天过20岁生日的盖拉西纳特亲自写的,他也是今天演出的主角。现在他穿着丝织衬衣,光着头,赤着脚,奔忙着招待着朋友。有人叫道:“盖拉西,你怎么一直呆在那儿?”大家都逗他,开他的玩笑,可怜他忙得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忽然有一个姑娘来到他身边说:“盖拉西,你的蛇在哪儿,让我看看好吗?”
盖拉西和她握了握手说:“莫林丽妮,现在饶了我吧,明天给你看。”
莫林丽妮坚持要看,说:“不,你得让我看,我今天不会答应了,你总是‘明天、明天’地推托。”
莫林丽妮和盖拉西两人是同学,两人彼此在热恋着。盖拉西对养蛇、玩蛇和让蛇跳舞很感兴趣。他养了各种各样的蛇,并经常测验它们的习性和行为。前不久他在大学里作了一个有关蛇的精彩的报告,而且当面表演了让蛇跳舞。生物系的有名学者都对他的报告感到惊讶。这门学问他是从一个老年耍蛇人那里学来的。他还有收集治蛇咬的草药的习惯,只要他得知谁有好的草药,他不弄到手是不甘心的。他已经花了好几千卢比在这上面了。莫林丽妮已经来过几次,但是从来没有表现出对看蛇这样热心,说不准今天是她的欲望真的变得强烈了,还是想表现一下自己对盖拉西的支配能力。不过她的要求是不合时宜的,那间屋子会挤进去很多人,蛇看到那么多人会焦躁不安,同时,夜里逗它们,会使它们不高兴的。她没有考虑到所有这些问题。
盖拉西说:“不是推托,明天我一定给你看。何况这个时候你也不能好好地看,那间屋子会挤得水泄不通的。”
一位先生挑逗地说:“为什么不让看?这样一点小事都这样推诿!莫林丽妮小姐,千万别答应,看他怎么不让看!”
另一位先生更煽动地说:“莫林丽妮小姐这样纯朴老实,您这才神气十足地不理不睬,要是另外一个美人儿,对此早就生气了!”
第三位先生嘲笑地说:“岂只生气,还会不理您呢,这算什么大事?对此难道您还能断言:您可以为莫林丽妮献出生命?”
莫林丽妮看到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在恭维她,于是说:“请你们别为我辩护,我自己可以辩护的。不过,这个时候我不想看蛇的把戏了,好了,事情完了。”
对此,朋友们哈哈大笑。一位先生说:“你就是想看,总得有让你看的人呀!”
盖拉西看到莫林丽妮的难为情的样子后感到:这时他的拒绝实际上使她难堪了。等宴会一结束,唱歌开始之后,他把莫林丽妮和其他一些朋友带到蛇笼的前面并开始吹笛,然后把一个个笼子打开,把蛇一一取了出来。啊,真是奇迹,令人感到这些长虫能够理解他的每一句话,理解他内心的每一种感情。他把一条蛇举了起来,把另一条蛇缠在脖子上,又把一条蛇缠在手上。莫林丽妮一而再地制止他说,别把蛇放在脖子上,远一点儿让看见就是了,让跳舞就行了。她看到盖拉西的脖子上绕着蛇,很害怕,她懊悔起来,真不该让他弄蛇,可是盖拉西什么也不听,在情人面前得到了表现自己弄蛇的艺术的好机会,还能让它白白地跑掉!一位朋友议论道:“牙齿都拔掉了吧?”
盖拉西笑着说:“把毒牙拔掉是耍蛇把戏的人干的事,我这里的任何一条蛇都没有拔过牙,不信我让你看一看。”说完,他抓住一条黑蛇说:“这里再也没有比它更大更毒的蛇了,如果它咬了人,人很快就会死,根本不等毒性发作,也没有治它的咒语,我让你们看看它的毒牙吧?”
莫林丽妮抓住他的手说:“等一等,盖拉西,看在大神的份上,把它放下吧,我给你磕头。”
对此,另一个朋友说:“原来我是不相信的,但是你一说,我会相信的。”
盖拉西抓着蛇的脖子说:“别,别,先生,等你用眼睛看了后再相信吧。把毒牙拔掉后降服蛇,那算得什么?蛇是很懂事的,如果它相信某个人对它不会造成伤害,那它绝对不会咬他的。”
莫林丽妮这时候看到盖拉西已经鬼迷心窍了,于是她想中止这一场把戏,她说:“好了,好了,老兄,离开这里吧,你看,唱歌已经开始了,今天我也想唱点什么。”她一边说一边抓住盖拉西的肩膀,示意他走,她自己走出了房间,可是盖拉西却希望消除怀疑者的怀疑后才罢休,他抓住蛇的脖子用力地掐,他用了这么大的劲,使得他的脸发红,全身青筋直露。黑蛇至今还没有看见过他使用这种手段,它不懂盖拉西要它干什么,也许它以为他要置它于死地,于是它准备好自卫了。
盖拉西紧掐蛇的脖子使得它开了口,他指着蛇露出的毒牙给大家看,说:“哪位先生有怀疑的话,请他来看看,是相信了呢?还是有怀疑?”朋友们来看了蛇的毒牙,都大为惊讶。在眼见的事实面前哪里还有怀疑的余地?盖拉西消除了朋友们的怀疑之后,放松了蛇的脖子,准备把它放在地上。可是那条极毒的黑蛇正气得发了狂,它的脖子一旦放松,它就昂起头,在盖拉西的手指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溜之大吉。盖拉西的手指开始一滴一滴地流血了,他把手指根狠狠掐紧,朝自己的房间跑去。他房间桌子的抽屉里放有草药,碾细以后涂上可以使致命的毒液得到缓解。朋友们中间一阵骚动,外面正在进行的文娱晚会也得到了这个消息。医生先生着急地赶到了,马上把盖拉西受伤的指头根部掐紧。有人在碾细草药。医生先生不相信草药,他想用手术刀把被咬伤的指头割掉,但是盖拉西对草药深信不疑。莫林丽妮本来坐在钢琴旁边,听到这个消息后马上跑了来,用手帕替盖拉西擦掉指头上流出的一滴滴的血。草药快碾好了,就在这一分钟的时间里,盖拉西的眼皮往下垂了,嘴唇上泛起了黄色,甚至连站也站不稳了,他坐到地板上。所有的客人都来到房间里,有人这样说,有人那样说。这时草药已经碾好了,莫林丽妮把草药细末给他涂在指头上。过了一分钟,盖拉西的眼睛闭上了,他躺了下来,用手示意给他扇风。他的母亲跑来,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怀里。旁边安好了电扇。
医生先生低下头问:“盖拉西,你感到怎么样?”盖拉西慢慢地举起手来,但什么也没有说。莫林丽妮伤心地说:“难道草药不起什么作用?”医生先生捂着头说:“怎么说好呢?我相信了他的话,现在即使动手术也没有什么益处了。”
这样过了半个小时,盖拉西的情况每分每秒都在恶化,甚至他的眼珠也变得发硬不活动了,手脚开始发凉,脸上也失去了光泽,脉搏摸不着了。死亡的所有迹象都显露了出来,家里一片哭声。莫林丽妮悲痛得直用手击头,母亲在一边哭得昏了过去,朋友们拉住了金塔医生的手,要不他就要用手术刀抹脖子。
一位先生说:“要是能找到一个念咒语的人,现在还可能有救。”
一位穆斯林先生赞成这一办法,说:“先生,就是坟里的尸体也可以救活呢,这样的奇迹有的是。”
金塔先生说:“我一时真是糊涂了,相信了他的话,如果当时就动手术,那怎么会有这样的局面?过去我一再说他‘孩子,别玩蛇了’,可是有谁听呢?请去找一个能念咒语的来吧,他可以取走我的一切。我要把我的所有财产都放在他的脚下,我自己只穿一条遮羞的三角裤离开这个家,只要让我的盖拉西坐起来。看在神的面上去叫人来吧!”
有一位先生熟悉一个念咒语的人,他跑去把那人叫了来。可是看到盖拉西的样子后,他不敢念咒语了,说:“现在还能做什么?老爷,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唉,不懂事的蠢才啊,你为什么不说,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该发生的又哪里发生呢?为父母的看到了自己儿子的婚礼吗?莫林丽妮的希望之树开花结果了吗?作为人生欢乐源泉的金色的梦想实现了吗?在生活的充满星星之光的激荡的海洋中,享受着欢乐的小舟怎么沉没了呢?该是不该发生的发生了啊!
还是那绿草如茵的草坪,还是那洁白的月光像一曲无声的音乐覆盖着大自然,还是那朋友的聚会,还是那娱乐的器具,可是原来的欢声笑语,如今成了悲哀的哭泣和一串串的眼泪。
三
在离城几里远的一个小屋里,一个老头儿和一个老太婆坐在火盆前在熬过冬天的夜晚。老头儿在抽着椰壳烟斗,不时地咳嗽几声。老太婆把头靠在膝盖上望着火出神。一盏煤油灯在壁龛上燃着。家里没有床,也没有床单,一边有一堆稻草,屋子里还有一炉灶。老太婆成天收集牛粪做牛粪饼,她还收集枯干的树枝;老头儿搓绳子到市场上去卖,这就是他们两人的生计。既没有人看到他们哭过,也没有人看到他们笑过,他们的全部时间都消磨在为了生活上面,死亡就等在门口,他们哪儿有时间去哭或笑?老太婆问道:“已经没有搓绳子的麻了,明天你干什么呢?”
“我去到切格鲁商人那里去借20斤麻来。”
“以前欠他的钱还没有还,他怎么还会借给你呢?”
“不借就算了。草到处都是有的,割到中午还不割上两个安那的草?”
这时有人在门口喊道:“帕格德,帕格德,睡了吗?开一下门吧!”
帕格德起身开了门,一个人进来说道:“你听说了吗?医生金塔先生的儿子被蛇咬了。”
帕格德吃惊地说:“金塔先生的儿子,是不是那个住在军营旁边别墅里的金塔先生?”
“对,对,就是那个金塔先生,城里这件事都嚷开了。要去的话就去吧,你会发财的。”
老头儿冷酷地摇了摇头说:“我不去,我才不去呢!那个金塔我可看透他了,我曾带我最小的儿子到他那里去,那时他要去打球。我跪倒他的面前请他瞧上一眼,他理也没有理我。那是大神可以作证的。现在看来他要尝到失去儿子的苦头了。他有几个儿子?”
“没有几个,只有一个儿子。听说,所有的人都束手无策了。”
“大神也真有灵。那时我的眼里也流着泪,但是他一点儿也没有怜悯心。现在即使我就在他的门口,我也不会理他的。”
“那你不去了?我是听到什么,都对你说了。”
“太好了,太好了,心凉了,眼睛也凉了,孩子也凉了吧。你请回吧,今天我要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对老太婆)给我拿烟叶来,我还要抽一袋烟。现在他老兄会明白了,他那老爷的神气也完蛋了吧。我们有什么要紧,儿子死了,也没有什么家业被毁掉,走了六个,再走一个罢了。而你呢,你的家业不也后继无人了吗?而这份家业不是掐大家的脖子才积攒起来的吗?现在怎么办呢?我是要去看一回的,不过得在几天以后,我要问他心情怎么样。”
来人走了。帕格德关上了门,把烟装进烟斗开始抽烟。
老太婆说:“这么晚了,大冷天谁去呀!”
“哼,就是大白天,我也不去;派车来接我,我也不去。我没有那么健忘,小宝的形象至今还在我眼前晃动呢,那个狠心的人瞧也没有瞧他一眼。难道我不知道孩子可能没有救了吗?我知道得很清楚,金塔不是神,他瞧上一眼,眼里也不会洒下起死回生的甘露。他不会洒下甘露的,只是我不死心,想得到安慰,所以才跑到他那里去,现在我要找一天到他那里去,对他说:‘先生,请说说,心情可好啊!’世界上的人会说我不好,随他们说吧,没有什么关系,小人物总是不好,都是缺陷;而大人物没有什么不好,一个个都是神。”
对帕格德说来,还是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后呆着不动。在他一生中从来还没有听到有人被蛇咬的消息后不跑去救治的。无论是冬天的黑夜,夏天的阳光和热风,还是雨季的泛滥河水,他从来都不在意,他都立刻不带任何私心地诚心诚意地从家里出来。他从来不考虑自己的得失,这不是那种权衡得失的事情,谁能付得起生命的代价呢?这是一种神圣而慈善的工作。他的咒语曾经给予了成百的绝望者以生命。可是今天他未能从家里迈出步子,听到这个消息后还打算去睡觉。
老太婆说:“烟叶我放在火盆的旁边了,这些烟叶花了两个半拜沙,商店还不肯卖呢?”
老太婆说完就躺下了。老头儿吹灭了灯,站了一会儿,随后又坐了下来,最后躺下了。但是这一消息却像一个包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他感到他失去了什么东西,就好像他的全身衣服湿透了或双脚沾满了淤泥那样沉重,又好像有人坐在他的心里抓他要他从家里出去。老太婆不一会儿就发出鼾声来,老年人有时说着话就入睡了,不过有一点儿声响就醒了过来。这时帕格德站起身来,拿起自己的拐杖慢慢开了门。
老太婆醒来了,问:“到哪里去?”
“哪儿也不去,看看夜多深了。”
“隔天亮还早呢,睡吧!”
“睡不着。”
“怎么睡得着呢?心已经到金塔家里了。”
“金塔对我做过什么好事,我得去回报他?他来给我磕头,我也不去。”
“你起来,不是有去的想法?”
“不是,我没有这么傻。他给我种刺,我要为他栽花?”
老太婆又睡了。帕格德关了门,又坐了下来。但是,他的心却有点像耳朵里传来乐器声后听说教者说教那样,眼睛尽管看着说教者,但是耳朵却向着乐器声,心里也是跟着乐器声回响,由于不好意思而一动不动。无情报复的思想对帕格德来说好比说教者,但是心却向着那个这时垂死的不幸青年人。对这个青年人来说,一分一秒的拖延都是致命的。
他又开了门,他的动作这样轻,以致老太婆也没有觉察到。他来到了外边,那时村里的护村人正在巡逻,护村人说:“帕格德,怎么起来了?今天很冷,你是不是到哪儿去呀?”
帕格德说:“不,我还到哪儿去呢?我是看看,夜有多深了。也不知道现在大约几点了?”
护村人说:“大约一点左右吧。我刚从警察局来,金塔先生的别墅里围了好多人。他儿子的情况大约你听说了吧,给长虫咬了,也许都快死了。你去看看,也许能救过来,听说他已经悬赏一万卢比呢!”
帕格德说:“我倒不想去,尽管他悬赏一百万也罢。我拿一万或一百万又干什么呢?明天死了,还有谁来享用呢?”
护村人走了。帕格德向前移动着脚步,正如一个喝醉了的人不能控制自己的身子那样,脚向一个方向迈步,身子却歪到了另一个方向。想说什么,但舌头说出来的是另一回事。帕格德的情况正是如此,他的心里想的是报复,是幸灾乐祸,但是行动却不听他的指挥。一个从来没有击过剑的人,即使他想击剑,也是不成的,他的手会发抖,提不起来。
帕格德拄着拐杖急急地往前走,他的意识在阻拦他,但是他的下意识却在推动着他,仆人控制了主人,主仆颠倒了。
走了一半路,帕格德忽然停下来了。恶念又战胜了他的行动:我白白地走了这么远,在这大冷天我有什么必要卖命呢?为什么不舒舒服服地睡觉呢?即使睡不着,又有什么要紧,可以念几句颂神诗呀!无缘无故地跑了这么远,金塔的儿子是活是死,与我有什么关系。金塔待我有什么好,使得我要为他卖命?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又有成千上万的人生,我与谁的生死又有什么相干?
可是下意识这时却变换了另一种形式,这个形式和恶念相差无几。他不是念咒救人去的,他是去看人们在做什么,他要看看医生先生是怎样捶胸痛哭的,是怎样击头,怎样昏过去;他要看大人物也像小人物一样哭呢还是能够忍耐,他那种人都是学问家,也许能忍耐住悲伤。恶念又使他耐心地向前走了。
这时有两个人迎面走来了,这两个人边走边议论着:“金塔的家这一下毁了,就是这么一个儿子……”帕格德的耳朵里传来了他们谈话的声音,他的步伐加快了。由于疲乏他的脚抬不起来了,可是他的头部却一直往前,好像马上就要趴倒在地。他这样走了约十来分钟,看见金塔先生的别墅了,电灯通明,可是一片沉寂,也没有哭泣的声音。帕格德的心突突直跳,不会是太晚了吧?他开始奔跑了,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简直就好像死亡在他后面紧紧追赶着他。
四
已经是转钟两点,客人们大都告辞走了。哭泣者中只剩下了天上的星星在眨眼流泪,而其他所有的人都已哭得精疲力竭了。人们不时地望着天空,等待着天明。
忽然帕格德来到门口叫人,医生先生以为是病人来了。如果是往常,他会呵责来人,可是今天他走出来了。一看,是个老者站在门口,腰佝偻着,嘴里也没有牙齿,眉毛都全白了,拄着拐杖颤抖着。医生先生很客气地说:“有什么事,老兄?今天我们头上落下了这样的灾祸,说也没法说。改日再来吧,也许一个月里我不能接待任何病人了。”
帕格德说:“先生,我听说了,所以才来的。少爷在哪里?请让我瞧一瞧。大神也真有灵,他能让死者复生呢!谁知道,他现在也许还会发慈悲之心呢!”
金塔痛苦地说:“好,去看看吧,不过已经过了三个小时了,要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不少念咒语的人一个个都走了。”
医生先生还抱什么希望呢?只不过是怜悯老者罢了。他把帕格德带了进去。帕格德看了看盖拉希,然后笑着说:“先生,现在还有希望,还没有完全坏事。如果大神愿意,少爷半个小时就可以站起来,不要想不开了。请叫水夫们打水来。”
水夫们把水运来了,开始给盖拉西冲洗。自来水管停水了,水夫的人数又不多,所以客人们也到庭院外边的水井里打水交给水夫。莫林丽妮也拿着水罐运水。老头儿帕格德站在那里微笑着念咒语,好像成功就在眼前。当他每念完一次咒语,就把药草放在盖拉西的鼻子下边。就这样不知道在盖拉西头上冲了多少罐水,也不知道帕格德念了多少次咒语,最后当朝霞泛出红色的时候,盖拉西的红红的眼睛也睁开了,很快他伸了一个懒腰,要水喝了。金塔先生跑到妻子纳拉雅妮那里和她拥抱,纳拉雅妮跑到帕格德身边跪倒在他的脚前,而莫林丽妮则含着眼泪走到盖拉西面前问他:“心里觉得怎么样?”
很快四面八方都传开了这一消息,朋友们都来向医生祝贺。医生先生报以巨大的崇敬的心情在每一个朋友的面前称颂帕格德。所有的人都热切地希望见到帕格德,可是到里面一看,哪儿也没有见到帕格德的影子。仆人们说,刚才他还坐在这里吸烟,我们把烟给他,他不要,他吸的烟是自己随身带来的。
医生家到处寻找帕格德,而帕格德自己正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他要在老太婆起床前赶回家。
当客人们都走了之后,医生先生对纳拉雅妮说:“老头儿不知到哪里去了,连一袋烟也没有接受我们的。”
纳拉雅妮:“我想好了,我要给他一笔钱。”
金塔:“深夜里我没有认出来,但是天色微明后我认出他来了。有一次他曾经带一个病人来,我现在记起来了,那时我正要去打球,我拒绝接待病人。今天想起那天的事来,我感到多么悔恨,这是我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我现在要找到他,我要跪在他的脚前,请他宽恕我的罪过。他不会接受我的东西,这我知道。他就是为了普施恩泽而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他的高尚行为给我后半生提供了一个榜样。”
1928.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