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赫勒道尔王公

 

  一

  崩德尔地方有一个古老的阿尔卡小王国,其王公是崩德拉族人。这些崩德拉族人世世代代在高山峡谷中度过了他们的一生。有一时期阿尔卡王国的王公名叫纠恰尔·辛哈,他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小君主。那时沙加汗是德里在位的皇帝。当康加汗·罗蒂发动叛乱,在皇朝疆域内烧杀抢掠,并且骚扰到阿尔卡时,纠恰尔·辛哈奋起进行了抵抗。这一壮举使知人善任的沙加汗皇帝龙颜大悦,他当即委任纠恰尔·辛哈王公以治理南方的重任。皇朝的钦差使臣持着皇帝的赏赐和委任的诏书来见王公,这一天阿尔卡地方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一番。于是,王公得到了施展才能的机会。他一面准备赴任的行装,一面把自己的弟弟赫勒道尔·辛哈叫来说:“御弟,我要走了。现在我把王位交给你,你要一心一意地爱护它。公正是国君最大的支柱,公正的堡垒是任何敌人也攻不破的,即使他带了罗波那或因陀罗①的全部人马来攻也罢。不过,只有老百姓也认为是公正的才算是真正的公正。你的职责不仅是公正地办事,而且要在公正方面取信于民。我还有什么必要再嘱咐你呢?你本来就是很懂事的人。”

  说完,他取下了自己的头巾②,并把它戴在赫勒道尔头上。赫勒道尔哭着倒在他的膝前。此后,王公为了和自己的夫人告别来到后宫。夫人正站在宫门口啜泣,一看到他就跪在他的脚前。纠恰尔·辛哈扶起她并紧紧地拥抱着她说:“亲爱的,这不是哭泣的时候,崩德拉族妇人在这种场合是不哭的。如果上天有灵,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你要像现在一样爱着我。我已经把王位托给了赫勒道尔,他现在还是孩子,还未曾见过什么世面,你要不断地出谋献策给他以帮助。”

  ①罗波那是史诗《罗摩衍那》中的十首魔王,后被罗摩杀死。因陀罗是天神的首领,佛经中把他称作“天帝释”。这里说他们都有很强大的军事力量。

  ②印度古代封君主的头巾相当于王冠。这里指暂时移交王位。

  夫人哑口无言了,她内心里这样想:唉,他还说,崩德拉族妇人在这种场合是不哭的。也许那种妇人根本没有心,即使有心,但心里根本没有爱情。夫人压抑着内心的苦楚。拭了泪,双手合掌勉强露出笑容望着王公。可是这又是怎样的笑容啊?正如在黑暗的原野里,火把的亮光使黑暗变得更为深沉一样,夫人的笑容也更表现了她内心深沉的痛苦。

  纠恰尔·辛哈走后,赫勒道尔开始治理国家。在不长的日子里,他的公正以及他对百姓的恩宠吸引了臣民,人民逐渐忘记了纠恰尔·辛哈。纠恰尔·辛哈既有朋友,也有仇人;但是赫勒道尔却没有任何仇人,都是他的朋友。他态度和蔼,说话亲切,凡是和他交谈过的人一辈子就成了忠于他的臣民。整个小王国里,没有一个人不可以去会见他,他的宫门昼夜为所有的人敞开着。在阿尔卡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得到所有的人爱戴的王公。他既开明,又公正,既好学不倦,又能吸收人家的长处。但是他最大的优点还在于他那盖世无双的勇气。一个靠宝剑赖以生存的民族,对自己国王的任何优秀品质的崇拜也不及对他的英勇的崇拜。赫勒道尔由于自己种种美德成了百姓衷心拥护的国王,取得这一点要比治国理财困难得多。这样过了一年。在南方,纠恰尔·辛哈通过自己的治理为皇朝树立了威信;而在阿尔卡,赫勒道尔却赢得了黎民百姓的心。

  二

  3月里,洒红节①的红粉染红了大地,爱神挑动着人们的春心。春季的庄稼使田野里一片金黄,禾场上堆放着一垛垛的粮食。心满意足的人们高兴得在金黄色的田野里手舞足蹈,或者是在禾场上的粮食垛旁边轻声吟唱。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德里有名的大力士迦蒂尔·汗来到了阿尔卡。许许多多的大力士在他面前服过输。从德里到阿尔卡,一路上成百的自持骁勇的大力士们和他交过手,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胜过他。和他交手可不是碰碰运气,而是和死亡战斗。他倒不是贪图什么奖赏。正像他有一种大无畏的勇气,同样他也有一种自由和豪放的性格。正值洒红节的那天,他郑重其事地通知阿尔卡说:真主的雄狮——德里的迦蒂尔·汗到阿尔卡来了,凡是自认为命大的,可以前来一决自己的命运。阿尔卡的一些崩德拉勇士听到这傲气十足的口吻都恼怒了。庆祝酒红节的鼓乐声被战鼓的咚咚声所代替。赫勒道尔的摔跤场是阿尔卡大力士最大的活动场所。傍晚,全城所有的勇士都集中到这里,迦尔德沃和帕尔德沃是崩德拉族人的身经百战的明星,他们准备使迦蒂尔·汗发热的头脑清醒清醒。

  ①洒红节或称泼水节,在这一天,人们用红水或其他颜色的水互相浇泼以示庆祝。

  第二天在城堡前面靠近湖的一个广场上,阿尔卡的老老少少都聚集在一起了。看看那些装束新颖的青年小伙子,他们个个歪戴着鲜艳的头巾,额上涂着檀香末,眼中闪烁着豪迈的神情,腰间悬挂着宝剑。再看看那些老年人,他们翘着胡子,歪戴着素色的头巾,两鬓的胡须整齐地系在耳上,看起来是老年人,行动起来却像青年人一样,把谁也不放在眼里。他们那种大丈夫气概连青年人也自叹弗如。每个人口头都是豪言壮语。青年人说:今天看一看,阿尔卡的荣誉是否保得住。可是老年人却说:阿尔卡从来没有失败过,今天也决不会失败。赫勒道尔王公看到勇士们的这种豪情后说:“请注意,不管崩德拉族的荣誉是否能够保持,但是千万不能有损于民族的尊严。如果有人让别人拿着话柄,说阿尔卡人不能通过宝剑取胜就使出了不光明正大的手段,那他就是民族的罪人。”

  太阳已经升起,突然战鼓敲响了。希望和害怕的情绪使得人们的心好像都要跳了出来似的。迦尔德沃和迦蒂尔·汗两人腰缠三角裤,像狮子一样走到广场上,两人拥抱了一下。接着,各自抽出了宝剑向对方的腰间刺去,就像两片云层相碰一样发出闪电似的火星。他们像两团火球整整地碰撞了三个小时。成千上万的人站着看热闹,而场上像午夜一样悄无人声。不过,当迦尔德沃巧妙地刺上一剑或者是躲过了厉害的一着时,人们自然而然地昂起了头,但是嘴里谁也不说什么。场内是双方的宝剑在比高低,而对观众来说,场外广场上的紧张气氛还要超过场内。由于一再考虑到民族的尊严,抑制内心的情绪并且不让高兴或失望的话表露出来,这比场内躲过宝剑的攻击还要困难。突然迦蒂尔·汗大喝一声“真主伟大”,好像响起了一声惊雷,随着电光一闪,迦尔德沃的头被闪电击中了。

  迦尔德沃一倒下,崩德拉人再也按捺不住了。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无可奈何的忿怒和自负的心受到损害的神色。成千上万情绪激昂的人涌向场内。这时赫勒道尔说话了:“要注意,现在任何人也不要前进一步!”他的话使人们原地站着不动了。他制止了人群后走进场内,看了看迦尔德沃,眼中充满了热泪。迦尔德沃像受伤的狮子一样在地上挣扎,他的宝剑也像他的生命一样断成两截了。

  白天过去,夜晚来临了,可是崩德拉人的眼中哪儿有睡意?人们一整夜翻来复去没有合眼,正像一个痛苦的人焦躁地等待黎明的到来一样,崩德拉人也不时地了望着天空,对时间的缓慢很不耐烦。他们的民族自负的情绪受到了很严重的伤害。第二天太阳一出来,30万崩德拉人就奔向湖的岸边。当帕尔德沃像狮子一样走向场内时,人们的心中怦怦直跳。昨天当迦尔德沃出场时,崩德拉人的情绪异常高涨。但今天就不是那样了,他们心中的恐惧情绪取代了希望。当迦蒂尔·汗刺上精采的一剑时,人们的心好像都要从口里跳出来了。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人们的情绪却不断低落下去。毫无疑问,帕尔德沃比自己的弟弟要高明和机灵,他也曾不止一次地使迦蒂尔·汗处于不利的地位。但是,德里的老练的大力士每次都摆脱了不利的局面。两位大力士整整交锋了三个小时,突然“咔嚓”一声,帕尔德沃的剑断成两截了。赫勒道尔王公就站在场地的前面,他把自己的剑很快地掷向帕尔德沃。当帕尔德沃正低下头去取宝剑时,迦蒂尔·汗的宝剑落到了他的脖子上。伤不重,只是一点轻伤,但是这已经决定了比武的胜负了。

  垂头丧气的崩德拉人各自回家了。虽然帕尔德沃现在仍然准备重新上场,可是赫勒道尔劝解说:“兄弟们,当我们的宝剑成了两截时,我们就已经算失败了。如果我们是迦蒂尔·汗,那我们决不会对已经没有武器的人下手,当我们的对手手中没有宝剑时,我们不会用剑攻击他。但是,迦蒂尔·汗他又哪里有这种胸怀呢?面对着强大的的对手,宽厚之心就只得扔在一边了。但我们仍然表明了,在比试击剑中,我们和他不相上下。现在我们还需表明我们的宝剑也要像他的宝剑一样精良。”赫勒道尔王公这样安慰大家以后,回到了后宫。

  古莉娜问道:“小叔,今天比武的结局怎样?”

  赫勒道尔低头回答道:“今天的结局和昨天的一样。”

  古莉娜说:“帕尔德沃被刺死了?”

  赫勒道尔说:“没有死,不过失败了。”

  古莉娜说:“那现在该怎么办呢?”

  赫勒道尔说:“我自己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迄今为止,阿尔卡还从来没有在人前抬不起头。我们很穷,但和英勇的精神比起来,我们把财富和权力是看得什么也不值的。现在我们还有什么脸为自己的英勇而骄傲呢?阿尔卡和崩德拉族的面子全丢光了。”

  古莉娜说:“难道现在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吗?”

  赫勒道尔说:“我们的壮士中没有一个可以胜过他。帕尔德沃的失败已经使崩德拉人失去了勇气。今天全城都笼罩着悲伤的气氛,千家万户没有生火做饭,甚至没有点灯。我们国家和民族赖以受到尊敬的基础现在快要崩溃了。帕尔德沃是我们的大师,他失败后,由我来上阵是显得有些不自量力的。但是,既然崩德拉人的威望要化为乌有,那么让我的生命也随之而结束吧。毫无疑问,迦蒂尔·汗是人所不及的,但是我们的帕尔德沃也决不会在他之下。如果帕尔德沃手里有他那样的好剑,那场上的局面一定会改观。阿尔卡只有一把宝剑能够打败迦蒂尔·汗,那就是哥哥的剑。如果你希望维护阿尔卡的荣誉,那就把那把剑交给我。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努力,要是这一次也失败了,那么阿尔卡的名字就永远消失了。”

  古莉娜开始思忖,把剑给他还是不给他。国王走时留过话,他的意旨是不要让任何人碰他的剑。在现在的这种情况下我违背他的意旨,他会生气吗?绝对不会的。当他听到我是在怎样危急的时刻而拿出剑来的,他会真正感到高兴。有谁这样爱护崩德拉人的荣誉呢?还有谁比他更希望阿尔卡幸福的呢?在这样的场合违背他的意旨就是执行他的意旨。古莉娜想好以后就把宝剑交给了赫勒道尔。

  天一亮消息就传开了,赫勒道尔王公要和迦蒂尔·汗比剑。人们听到这个消息都为之震动,大家像疯了似地奔向比武场。每一个人都说:“只要我们活着,我们不能让大王上阵比武。”可是当人们到达比武场时,看到场内宝剑的闪光正在飞舞。这时崩德拉人怀着怎样的心情,是很难想象的。一眼望去,宽阔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但是周围却异常寂静。每一个人的眼睛都盯着比武场;每一个人的心都在向大神祈求赫勒道尔比武顺利。迦蒂尔·汗的每一次举剑刺来都像刺进了成干上万的人的心;而赫勒道尔王公的每一次回击都激起了人们心中兴奋的浪潮。比武场内是两个武士的决斗;而比武场外却是希望和失望的较量。最后,第一局三个钟头的比武时间到了,钟响了,而赫勒道尔的剑像一道闪电落到了迦蒂尔·汗的头上。一看到这一情景,崩德拉人高兴得发狂了。谁也不考虑对方是谁就拥抱起来,有的在跳,有的在跑,英勇豪迈的激情使成千上万的人陶醉了。人们自动地抽出宝剑,拔出了匕首,宝剑和匕首一片乱舞,为庆祝胜利成百的人受伤倒下了。但是,当赫勒道尔走出比武场,用严峻的目光看着崩德拉人时,他们立刻清醒过来,宝剑入了鞘。他们想到了:为什么这样高兴?为什么这样兴奋?又为什么这样疯狂?对崩德拉人说来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这样的想法使大家的心情平静了下来。赫勒道尔的这种英勇顽强,使他从每一个崩德拉人的内心深处赢得了那公正的宽厚也不能赢得的崇高威信。他以前就为每一个人所爱戴,而现在他成了自己民族的英雄,成了英勇的崩德拉人头上的一颗明珠。

  三

  纠恰尔·辛哈在南方也显示了自己的才能,他不仅是战斗中的英雄,而且在处理国事方面也是独一无二的人物。他通过自己的妥善的安排,使南方的各邦成了很强盛的地区。一年以后,他取得朝廷的同意返回阿尔卡。对阿尔卡的怀念经常使他不安,啊!阿尔卡,哪一天能够再见到你呢?王公骑马兼程赶路,既不感到饥,也不感到渴。阿尔卡人的爱戴把他从南方吸引到阿尔卡。他来到了阿尔卡的森林,随同他来的人都落到了后边。正是中午时分,炽热的阳光照着,他下马走到一棵树荫下坐下来。凑巧今天赫勒道尔为了庆祝胜利也来到森林里打猎,几百个崩德拉贵族簇拥着他。他们一个个骄傲得忘乎所以,他们看到纠恰尔·辛哈单独坐在那里,由于他们傲气十足根本没有走到他的跟前,而把他当成了一个过路人。赫勒道尔的眼睛也没有看清,他骑着马扬扬得意地来到了纠恰尔·辛哈面前,正要打算问他是什么人的时候,两兄弟的眼睛碰在一起了。赫勒道尔认出是自己的哥哥,就赶快跳下马来向哥哥行礼。王公也站起身来和赫勒道尔拥抱,但是王公的胸膛里现在却没有兄弟之间的爱了,嫉妒心取代了手足之情。原因只不过是赫勒道尔没有赤着脚远远地向他跑来,他的骑马的随从没有远远地来欢迎他。傍晚的时候,两兄弟双双来到阿尔卡城。一听到王公回来的消息,城里就响起了欢迎的鼓声,到处高兴得像过节一样,而且很快全城灯火通明。

  今天古莉娜夫人亲自做了饭。大约9点钟的样子,女仆来向王公说:“王爷,晚饭准备好了。”两兄弟坐下来开始吃饭。金盘子里为王公盛了饭菜;银盘子里为赫勒道尔盛了饭菜。古莉娜亲自做了饭,并且亲自给他们盛到盘子里,然后放在他们的面前。但是,不知是碰上了倒霉的日子呢还是命运的捉弄,她却错把金盘子放到了赫勒道尔的面前,而把银盘子放到了王公的面前。赫勒道尔一点也没有留意,一年来,他用金盘子吃饭已经习惯了。但是纠恰尔·辛哈却涨红了脸。他嘴里没说什么,但脸色变了,满脸通红。他用眼睛狠狠地向夫人瞪了一眼,然后开始吃饭。可是对他说来,饭菜像毒药一样,吃了几口就站起身来。夫人看到他的脸色后害怕了。今天她是怎样满怀深情地做了饭,而她又是等了多久才等到了这个吉利的日子。本来她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欢乐,但看到王公怒容满面时,她吓坏了。王公起身以后,她看到了王公的盘子,她突然惊惶失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悔恨不已。心想:老天爷,平安地度过今晚吧,我感到出现了不祥之兆了。

  纠恰尔王公躺在后宫里。能干的理发师的妻子把夫人好好地打扮了一番,笑着跟夫人说:明天要向王爷请赏,说完她走了。但是古莉娜却没有起身,她陷入沉思:我以什么样的面貌去见王公呢?理发师的妻子白白地给我打扮了。他看到我这样打扮会高兴吗?我今天是犯了罪,我是罪人。这个时候,我打扮得整整齐齐到他那里去是不恰当的。不行,不行,我今天应该以一个乞丐的装束去见他,我要请求他赦罪。现在这个时候,对我来说只能如此。她想好之后站到了大镜子的前面,这时她像仙女一样美丽。她曾经看到过许许多多美丽的图画,但是今天她却感到镜子里的形象最美。

  美人没有不自赏的,正如姜黄没有不带黄色的。有好一阵子古莉娜陶醉在自己的美貌里,她直直地站在那儿。她想,人们说:美有一种魔力,而这种魔力是没有人能够摆脱的。职责和事业,肉体和心灵,都可以为美而牺牲。我就不算很美,但是也并不那么丑啊!难道我的美的清凉之风就不能平息他的怒火么?但是过了一会,夫人明白过来了。啊!我这是在做什么梦啊?我心里为什么想到这些呢?不管我是好,还是不好,反正是他的仆人。我犯了罪,我应该向他请求赦免。这种装饰和打扮在现在这个时候是不恰当的。这样一想,她把首饰全都卸了下来,脱下了洒了香水的绿色丝绸纱丽,散开了头顶上用珍珠串联的朱砂线。她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唉!这个团聚的夜晚比起离别的夜晚还要使人伤心。她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乞丐的样子向后宫走去,两只脚是在向前迈步,而心却不断在往后退。她来到宫门口,但不敢迈步往里走,心扑通扑通直跳,她的脚好像在打哆嗦。纠恰尔·辛哈王公说:

  “谁呀?是古莉娜?为什么不进来?”

  古莉娜壮着胆子说:“王爷,我怎么来呢?我在生我自己的气呢!”

  王公说:“你为什么不说这是你心里有鬼,才使你不敢来见我啊?”

  古莉娜说:“毫无疑问,我是犯了罪。可是一个懦弱的女子请求你的赦免。”

  王公说:“不过得进行忏悔。”

  古莉娜:“怎么忏悔呢?”

  王公说:“用赫勒道尔的血。”

  古莉娜全身发抖了,说:“就只是因为今天我把吃饭的盘子搞颠倒了?”

  王公说:“不,是因为赫勒道尔把你的爱情搞颠倒了。”

  正像炽烈的火可以把铁烧红一样,夫人的脸也被愤怒的火烤红了。愤怒的火可以烧毁善良的感情,爱和尊严,同情和正义,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化成灰烬。霎时间,夫人感到,她的心和头脑好像在沸腾,但是她以一种作出最后的自我牺牲的努力,抑制住自己。她只是这样说:“我是把赫勒道尔当作自己的孩子和弟弟看待的。”

  王公坐了起来,用较缓和的口气说:“不,赫勒道尔不是孩子,我是孩子,是我相信了你。古莉娜,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我原来还因为你而骄傲呢。我过去以为,日月可以移动,你的心是不会移动的,但是今天我明白了,那是我的幼稚。圣人说得好,女人的感情就像一股流水,发现哪里是低的地方,就会向那里流去。金子被烧得太热了也会熔化的。”

  古莉娜开始哭了。愤怒的火化成了眼泪,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当她能说出话来时,她说:“我怎样才能消除你的疑心呢?”

  王公说:“用赫勒道尔的血。”

  夫人说:“我的血不行吗?”

  王公说:“你的血会更加深它的色彩。”

  夫人说:“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王公说:“没有。”

  夫人说:“这是你作出的最后的决定吗?”

  王公说:“是,这是我作出的最后的决定。你看,这个放槟榔的盘子里有一包槟榔,考验你贞操的办法就是你亲自用手把槟榔喂给他吃。只有当赫勒道尔的尸体从这里拖走时,我内心的怀疑才会消除。”

  夫人用鄙视的目光看了一下槟榔包,她掉头往回走了。

  夫人开始想:我要把赫勒道尔置于死地吗?我要用无辜的品德高尚的英雄赫勒道尔的生命来检验我的贞操吗?难道我要用那个把我当作姐姐的赫勒道尔的血来染黑我的罪恶的手吗?这种罪恶将要落在谁的头上呢?难道一个无辜者的血不会带来恶果?唉!不幸的古莉娜,你今天却要让自己通过贞操的考验了,而且考验却是这样严格。不行,我不能犯这种罪行,如果王公把我当作荡妇,那就由他去吧!他现在怀疑我,就让他怀疑吧,我不能犯这种罪行。王公为什么会怀疑呢?难道只是因为搞错了盘子吗?不是,一定还有其他什么事。今天赫勒道尔是在森林中碰见他的,王公一定看见过他腰间悬挂的宝剑。他也许还受到赫勒道尔的怠慢,这也是不足为奇的。我又有什么罪呢?为什么要在我头上加上这么大的罪过呢?难道只是因为把盘子放错了吗?啊!老天爷,我向谁诉说我的苦衷啊?只有你才是我的见证人。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反正我是不能犯这种罪的。

  夫人又想:王公,难道你的心胸就这样狭窄和卑污么?你要我将赫勒道尔置于死地么?如果你不愿看到他的权力和威望,那为什么不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为什么不像男子汉大丈夫那样来一次决斗?为什么不亲自用自己的手去割下他的头?而却叫我去这么做呢?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不能那么做。如果你的心已经讨厌我了,如果我成了你的生命的负担,那就把我送到贝拿勒斯或马杜拉①去吧!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的,但是请看在老天爷的面上,别让我染上这么严重的罪恶的污点吧。而我又为什么活着呢?现在对我来说,生活中已经没有任何幸福可言了,现在我死去倒好些,我自己可以去死,但我不能犯下这么大的罪。她又反过来一想:你得去犯这个罪,比这严重的罪在世界上也许至今未发生过,但是你得去犯这个罪。现在你的贞操正在被人怀疑,而你必定要洗清这一点。如果是你自己的生命有了危险,那倒没有什么关系,你可以付出你的生命来挽救赫勒道尔。但是现在是你的贞操受到了威胁,所以你必定得去犯这种罪,而且在犯了这种罪以后,还要有说有笑,高高兴兴。如果你的心有一点儿动摇,如果你的脸色变得阴沉,那你尽管犯了这么大的罪,也仍然不会成功地消除怀疑。不管你内心多么难受,你还得去犯这种罪。可是怎么样做呢?难道我把赫勒道尔的头给砍下来吗?一想到这里夫人全身发抖了。不,不行,我不能对他下此毒手。可爱的赫勒道尔,我不能让你服毒。我承认,你会为我而高兴地吞下含毒的槟榔包的。是,我知道,你不会不干的,但是我不能犯这么大的罪。一千个不行,一万个不行。

  ①两处皆为印度教圣地,这里是指到圣地去修行,变相地脱离关系。

  四

  赫勒道尔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半夜里有一个女仆哭着到他这里来了。她一五一十向他讲了全部真情。这个女仆曾拿着槟榔包的盘子尾随着夫人来到后宫的大门口,听到了他们全部的谈话。赫勒道尔早先看到王公的神情,就曾料到王公的心里一定有什么在作怪,而女仆的话更加证实了他的怀疑。他严厉地禁止女仆把这件事声张出去,而他自己则准备好了一死。

  赫勒道尔是崩德拉人英勇的旗手,他的一个眼色就可以使30万崩德拉人立刻集合拢来,为他去死或为他去拼命,整个阿尔卡可以为他去牺牲。如果纠恰尔·辛哈在公开的角斗场和他对峙,那肯定会一败涂地。因为赫勒道尔也是崩德拉人,而崩德拉人对自己的敌人是不讲任何情面的。自己死或打死别人在他们的生活中正好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他们始终向往着有人向他们挑战,向往着有人寻衅,他们始终渴望流血,而这种渴望从来得不到满足。但是,这时是一个女子需要他的血,而他的勇气在他耳边对他说:为了一个无辜的贞洁的女子不应该拒绝付出自己身上的鲜血。如果是哥哥怀疑我要谋害他,怀疑我要把他弄掉后夺取他的宝座,那没有什么关系,为了王位,屠杀和流血,欺诈和阴谋都被认为是合理的。但是他现在的这种怀疑除了我死以外是没有其他任何办法消除的。当前我的职责是拿我的生命来打消他的猜疑,如果使他内心产生了这种可悲的怀疑后我还活下去,并且表明我的内心纯洁的话,那是我的不识时务。不行,在这重大的事情上过多地犹豫是不妥当的,我要高高兴兴地去吃含毒的槟榔包,还有什么死比这种死更豪迈呢?

  赫勒道尔义愤填膺,其处境比起战场上的战士耳听着恐怖气氛加剧的战鼓声,不怕牺牲地冲锋陷阵还要困难。今天真正的英雄赫勒道尔为了表明自己心灵的洁白准备付出自己全部的英勇和果敢。

  第二天,赫勒道尔大清早就洗了澡,身上佩戴了武器,高高兴兴地来到王公面前。王公也才刚刚起床,他正睡眼惺忪地望着悬挂着的赫勒道尔的肖像。前面大理石的台上,放着一个金盘子,里面盛着掺和了毒药的槟榔包。王公有时望望槟榔包,有时望望肖像,也许他的思想里已经使毒药包和肖像发生了必然的联系。正在这个时候,赫勒道尔突然走了进来。王公大吃一惊,他镇定下来说:“这个时候要到哪里去?”赫勒道尔带着一副兴奋的神色,笑着说:“你昨天归来了,为了庆祝你的到来,我今天去打猎。大神使你变得天下无敌,请你亲手赐给我象征胜利的槟榔包吧!”

  说完,赫勒道尔从大理石的台上端起了放槟榔包的盘子,并把它放到王公面前,请王公取槟榔包。看到赫勒道尔欣然的脸色,王公内心嫉妒的火更加炽烈地燃烧起来。他心里说:卑鄙的家伙,来给我的伤口抹盐了,把我的荣誉和威信彻底破坏以后还不心满意足!还向我要象征胜利的槟榔包!对了,这是象征胜利的槟榔包,不过不是象征你的胜利,而是象征我的胜利。

  纠恰尔·辛哈这样想过之后,就把槟榔包拿在手里,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笑着把槟榔包给了赫勒道尔。赫勒道尔低下头接了槟榔包,把它捧到前额上,接着他很沉痛地环视四周,最后把槟榔包放进自己的嘴里。他表现出了一个真正拉杰布德族男子的大丈夫气概。毒药非常猛烈,一下喉咙,赫勒道尔的脸就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两眼失去了光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双手合掌向纠恰尔·辛哈敬了个礼,然后坐到了地上。他的额上渗出了一颗一颗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不过他的脸上却显露出愉快和满意的神色。

  纠恰尔·辛哈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他的脸上露出充满嫉妒的微笑,但眼中的热泪夺眶而出。黑暗和光明已经交织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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