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埃及之夜

 

第一章

  “他是什么人?”

  “呵!一个大才子。他会从自己的喉咙里制造出他想要的一切东西。”

  “太太!那么,就让他先造出一条裤子给自己穿穿吧!”①

  (引自1771年法国出版的《双关语总汇》)

  ①原文为法文。

  恰尔斯基是彼得堡老住户中间的一个。他不到三十岁,还没有结婚,公务也不繁重。他的叔父在其美好的年华曾经当过一届副省长,于今已经去世了,给他留下了一份不小的产业。他的生活本当称心如意。可是,很不幸,他却偏偏要来写诗并且拿去出版。报刊上称他为诗人,而仆人中间却叫他文人。

  诗歌制造者们手中的特权可谓大矣!比方说,他们有用第四格代替第二格以及诸如此类所谓诗坛的自由。但除此之外,俄国的诗人们还有什么别的特权,我们可就不得而知了。虽有如此之多的特权,但他们这号人物的处境可还是不大妙,伤透脑筋的事总不免时时发生。

  最令人痛苦的、万难忍受的事,莫过于给你奉送“诗人”这个头衔,一旦打上这个烙印,那就一辈子也休想洗刷掉。公众把他当成私有财产,一致认为,此人生下地来,就是为了让他们利益均沾和消愁破闷。假如此人从乡下回来了,那么第一个碰面的人必定问他:您给我们带回来什么新鲜玩意儿没有呀?假如他为自己那行将破产的家业、为自己亲近的人的疾病而焦虑,那么,好,随之而来的将是一缕可鄙的微笑伴随着一声可鄙的惊叹:看!您果真在构思什么东西哩!他在恋爱吗?——据说他的美人儿从英国铺子里买回了纪念册正等他题赠哀艳的情诗哩!假如他去拜会某个跟他几乎素不相识的人商谈一件要事,那么,那人准把小儿子叫出来逼他朗诵这个诗人的作品,而小家伙便用残缺不全的诗句来款待他。这些便是诗人手艺的无上荣光!多么倒霉!恰尔斯基认为,那些祝贺、询问、纪念册以及念诗的小孩等等,一概使他讨厌透顶,以致时时刻刻抑制自己,以免突然发火。

  为了摆脱掉那不堪忍受的诗人的称号,恰尔斯基绞尽了脑汁。他避免跟自己的同行文学家们交际,宁可跟流俗之人,甚至灵魂极端空虚的俗物往来。他的谈吐故意庸俗不堪,也从不涉及文学。他的穿着,一贯讲究,好似一个莫斯科的小青年有生以来初到彼得堡,战战兢兢地、迷信地迎合最新的时髦。他的书房,收拾得好象贵妇人的卧室,没有一件摆设令人想到他竟是一位作家。桌子上面和桌子下面都没有乱扔的书本。沙发上没有墨水的痕迹。乱七八糟的陈设,本来足以证明诗神的在位和笤帚跟刷子的罢工,而他的书房却不是那个模样。如果社交界有某个朋友正碰上他手里捏了一管笔,那他定会无地自容。一个灵智两方面都有天赋的人竟然如此拘于小节,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他时而热心赛马,时而又疯狂赌博,时而又精研吃喝,不过,他决不能够将山地马跟阿拉伯马加以区别,总是忘记那个花色当王牌,并且私下认为炸土豆要比法国食谱上的各项时新佳肴更为可口。他的生活,懒懒散散。跳舞会他一概到场,外交宴会和一切招待会都少不了他,好似他就是列琴诺夫大酒家特制的一杯冰琪凌一样。

  不过,他终究是一位诗人,诗思如潮,不可遏止。每当灵感那个劳什子在他身上作怪的时候,恰尔斯基便把自己关进书房,写呀!写呀!从清晨一直写到深夜。他曾经向知心朋友吐露,唯有那个时候他才领悟什么叫真正的幸福。剩下的时间,他无所事事,很拘谨,不露心迹,时时恭听那个悦耳的问题:您没有写出什么新的作品吗?

  有一天早上,恰尔斯基正好处于灵智高扬的状态。那时,幻想清晰如画,为了体现那些幻象,生动的、意想不到的惊人妙语随随便便就找到了。那时,诗句在笔尖下欢畅地流动,铿然有声的诗韵迎着井然有序的神思飞奔过来,恰尔斯基心荡神摇,陶然忘机了……社交界、它的蜚短流长、它的别出心裁的古怪行径他都一股脑儿抛到九霄云外——他正在做诗哩!

  突然,他书房的门轻轻一响。随即出现一张陌生的面孔。

  恰尔斯基一惊,眉头一皱。

  “谁呀?”他颓丧地问,心里大骂仆人,因为他们老不在前厅伺候。

  那个陌生人走进房来。

  那人是个高个子,瘦瘦的,三十岁左右。黝黑的面庞极富表情,苍白的额头很高,垂下蓬乱的一绺一绺乌黑的鬈发,乌黑的眼珠闪烁有神,鹰勾鼻子,凹陷的双颊两边长满浓密的胡须。这一切,说明他是一个外国人。他穿一身黑色燕尾服,吊边业已磨白,穿一条夏天的裤子,虽然时令已是深秋。破皱的黑领带下面,发黄的坎肩上别一枚假钻石,闪闪发光。礼帽凸凹不平,显见得经过雨淋日晒。假如在深林里碰到这号人,你准会拿他当成土匪,假如在上层社会碰到他,你准会把他当成政治阴谋家,假如在前厅碰到他,你准会把他看成卖假药和砒霜的江湖骗子。

  “有何吩咐?”恰尔斯基用法语问道。

  “先生!”外国人回答,连连几个鞠躬,“原谅我……如果……①”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恰尔斯基没有请他坐下,自己倒站起身来。以下的谈话用的是意大利语。

  “鄙人是拿波里的一个艺术家。”陌生人说,“境遇迫使我远离祖国,我寄希望于我的才华,来到俄国。”

  恰尔斯基想,这个拿波里人大概是要开几次大提琴演奏会,挨家挨户兜售门票来了。他已经准备打发他二十五个卢布,但求赶快脱身。接着,那陌生人又说:

  “我希望,阁下!你会向自己的同行兄弟伸出救援之手,请把我带到你自己也能涉足的客厅里去吧!”

  没有比这更别致的侮辱了,恰尔斯基简直不能忍受。那人胆敢叫他做同行,他鄙夷地瞥了那人一眼。

  “请问:你是什么人?又把我当成了什么人呢?”他问道,使劲抑制自己不要发火。

  拿波里人觉察到了这一点。

  “先生!”他怯生生地回答,“我想……我以为……大人!饶恕我吧!……①”。

  “您到底要干什么呢?”恰尔斯基干巴巴地说。

  “我多次听到,阁下是个惊人的天才。我深信,本地的大人物将一位如此高超的诗人置于自己全力保护之下,那是他们荣誉之所系。因此,我不揣冒昧,前来见您。”

  “你错了,先生!”恰尔斯基打断他的话说,“我们这儿没有诗人这个称号。我们的诗人们也不必乞求老爷们的保护,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老爷。如果我们的文艺保护人(让他们见鬼去吧!)连这一点也不知道,那么,结果对他们将更为不妙。我们这儿没有叫化子般的神父,可供音乐家把他从街上领回家以便创作小歌剧。②我们这儿,诗人不必挨门串户去讨钱。此外,似乎有人开玩笑告诉你,说我是个伟大的诗人。不错,我是写过一些蹩脚的纪念册题辞。但是,谢天谢地,我跟诗人老爷们之间没有任何共通之处,今后也不想高攀。”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②原文为意大利文。

  意大利人窘得慌了手脚。他环顾四周。画幅、云石胸像、青铜塑像、贵重的古玩陈列在哥特式的柜子里,使他惊叹不已。他终于明白过来,在那个头戴蒙茸锦缎小帽、身穿镶着土耳其大翻领的金黄色中国长袍的花花公子①跟他这个系皱领带、穿破衣裳的游方戏子之间是不可能有任何共同之处的。他吞吞吐吐说出几句不连贯的话语,以示谢罪,一个鞠躬,然后往外走。他那副可怜相感动了恰尔斯基。恰尔斯基的性格虽有许多毛病,但他心地倒是善良和高尚的。他为自己乖戾过敏的自尊心感到羞愧。

  “坐一坐!”他向那个外国人说。“请等一下……我有责任谢绝那个我不配的头衔,并且明白告诉你,我不是诗人。好!现在再来谈谈你的事情吧!我准备为你效劳,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你是音乐家吗?”

  “不是,大人!②”意大利人回答,“我是个不幸的即兴诗人。”

  ①原文为英文。

  ②原文为意大利文。

  “即兴诗人!”恰尔斯基惊叫起来,旋即感到这种态度未免太残忍了,“为什么你早不说你是一位即兴诗人呢?”恰尔斯基紧握他的手,心下真诚地忏悔。

  友好的态度鼓舞了意大利人。他把他的打算坦然说了出来,渐渐谈得兴致勃勃。他的衣着打扮并非花招:他正缺钱,指望在俄国有所进益,多少改善一下他家庭的处境。恰尔斯基用心听完了他的话。

  “我相信,”他向可怜的艺术家说,“你将取得成就:这儿的人还从来没有见过即兴诗人哩!好奇心会鼓动起来的。不错,我们这儿不使用意大利语,你的话会听不懂。但这没有关系,因为你正时髦。”

  “不过,如果你们这儿没有人听得懂意大利话,”即兴诗人想了想说,“又有谁来听我的呢?”

  “他们会来的,你不必担心。有人单纯为了好奇;另一些人,为了好歹总得打发一个晚上;再有一些人,只不过为了显示他懂得意大利语罢了。我再说一遍,只要你正时髦,一切都不在话下。而你一定会被当成时髦人物的。好!一言为定。”

  恰尔斯基亲切地跟即兴诗人道别,收下了他的地址,当晚就出门去为他张罗。

第二章

  我是皇帝,我是奴隶,我是蛆虫,我是上帝。

  ——杰尔查文①

  第二天恰尔斯基在旅店阴暗肮脏的过道里寻找三十五号房间。他在一间房门口停下来,敲敲门。昨日那个意大利人打开房门。

  “胜利啦!”恰尔斯基对他说,“你的事办妥了。××公爵夫人答应借给你客厅。昨天晚会上我招揽了半个彼得堡。你就去印门票和海报吧!我保证,旗开得胜。不然,起码也得捞它一大把钱。”

  “这才是关键!”意大利人叫了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活脱出南方民族的脾气,“我早知道你会助我一臂之力。真见鬼!②你是诗人,跟我一样。谁人不说,诗人都是宠儿呢?请等一等……你愿意听听我的即兴朗诵吗?”

  ①引自杰尔查文的诗《上帝》。

  ②原文为意大利文。

  “即兴朗诵?!……难道没有听众,没有伴奏,没有掌声你也能够对付吗?”

  “废话,废话!我还能够找到更好的听众吗?你是诗人,你比他们更理解我,而你的不吭声的赞赏比那一阵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更为可贵……请随便坐下,给我出个题目。”

  这间狭小的陋室里只有两把椅子。一把已经破损,另一把上面堆满了纸张和内衣。恰尔斯基只得坐在一口箱子上面。即兴诗人从桌上拿过吉他,站在恰尔斯基面前,用瘦长的指头依次拨弄琴弦,等待出题目。

  “听着!”恰尔斯基说,“给你出个题目:《诗人给自己诗歌选择对象,公众无权指挥他的灵感》”。

  意大利人的眼睛闪耀着,他弹出几个和音,神气地扬起头。然后,热情奔放的诗句从他嘴里和谐地倾泻出来,表现了瞬息即变的感情……那些诗句恰尔斯基也还记得,我们的一个朋友从他那儿信手照字面抄录如下:

  诗人信步走,睁大眼睛,

  但他没有看到一个人;

  陡然,一个过路的汉子

  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告诉我,为什么你漫无目的地潜行?

  你刚刚攀登上高山的峰顶,

  可又猛回头朝下望,

  你又打算向下滑行。

  对这个整整齐齐的世界,

  你看得朦朦胧胧;

  火样的热情将你困顿,

  渺小的事物时时把你吸引,使你激动。

  天才,真正的诗人可不是这样!

  天才理应飞向天国,

  真正的诗人有责任唤醒世人,

  慎择那最崇高的灵境。”

  诗人回答:长风为什么在峡谷狂啸,

  尘埃滚滚,叶舞回风?

  为什么波平如镜的海面上的艨艟,

  却又偏偏渴望长风来鼓动?

  为什么一匹鹰隼,凶狠,沉重,

  从高山上向下俯冲,飞过宝塔,

  栖身在干枯的树墩?请去问!

  为什么苔丝德梦娜偏偏爱上个黑鬼,

  好比月芽儿爱上夜色朦胧?

  就这样!对长风、鹰隼

  少女的心,没有禁令!

  诗人也一样,好比那风之神,

  他想要什么,便带走什么;

  又好比那鹰隼,任意翱翔,

  决不向谁请示批准;

  也好比苔丝德梦娜,

  为了给自己心灵找个偶像,

  偏偏把一个黑鬼来选中。

  意大利人唱罢不语……恰尔斯基愕然沉默,深深被感动。

  “怎么样?”即兴诗人问。

  恰尔斯基一把抓住他的手,使劲紧紧地握着。

  “怎么样?”即兴诗人又问,“到底如何?”

  “了不起!”诗人回答,“说也真怪!别人的思想一碰到你的耳朵就立地化成你的神思,好象你早就孕育着它,爱抚着它,发展着它似的。这么说,你竟然不费吹灰之力,没有冷淡彷徨,没有骚动不安,那是灵感降临之前必然要出现的过程呵!了不起!真了不起!”

  即兴诗人回答道:

  “任何天才都是不可解释的。一位雕刻家从一块卡拉拉云石中看出隐藏于其中的邱比德并把他带到世上来,用的是什么方法呢?难道就是靠一口雕刀、一把锤子凿掉他的外壳吗?

  为什么诗人的思想从他头脑里一下子亮相,就生出四个韵脚并且以同式音步走将出来呢?除了即兴诗人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了解诸般印象为什么交替得这样快,为什么个人心头的灵感跟别人从外部的命题之间竟有如此紧密的联系。这一点,我自己试图解释,可终究是枉然。好了!……回过头,得谈谈我初次的演出了。你意下如何?票价定得多高才合适呢?切莫使听众觉得太贵,又不要让我个人吃亏才好。据说,卡塔拉尼夫人演出,票价二十五个卢布,对吗?那可是个好价钱呀!……”

  恰尔斯基从诗坛的高处一下子跌落到帐房先生的板凳上,不大愉快。不过,他也深知衣食维艰,因而不惜屈身帮衬这位意大利人作锱铢必较的精打细算。这时,意大利人却表现出一口吞的贪婪劲头和对钱财天真无邪的爱恋。这使得恰尔斯基倒了胃口,于是赶忙止住他,庶几使那由即兴诗激起的兴奋情绪不致丧失殆尽。心无二用的意大利人没有注意到这一层,领着他穿过走廊,下了楼梯,对他深深几个鞠躬,保证对他感激不尽。

第三章

  票价十卢布,七时开演。

  ——演出海报

  ××公爵夫人的厅堂借给了即兴诗人作演出之用。台子已经搭好。椅子摆了十二排。演出的那天,晚七点正,厅堂里掌上灯。厅堂大门口一张小桌子旁边坐下一位长鼻子老妇人,头戴饰有折损的羽毛的灰色帽子,十个手指头戴满指环。她收票,也出售门票。台阶上站着几名宾兵。听众开始陆续来到了。恰尔斯基是最先到场的一个。为了演出成功,他参与做了许多事情,此刻想见到那位即兴诗人,以便问他,是否一切都满意。在一间耳房里他找到了意大利人,那人正焦急地看他的表。意大利人一身登台的打扮,从头到脚一身黑。衬衫的花边领子敞开来,露出的脖子白得异样,跟那又浓又黑的胡须形成鲜明的对照。蓬松的鬈发纷披下来,遮住额头和眉毛。这一切,恰尔斯基觉得大煞风景。眼看一位诗人打扮成草棚戏子,可委实不大顺眼。他简短交谈几句就回到客厅里。那儿人越来越多了。

  座位很快被漂亮的女士们坐满了。男人们挨肩擦背站在台边、墙根和后排椅子的后头,挤紧着形成一个框子的形状。乐师们搁置好乐谱架于,占住戏台两侧。台子中央摆下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放个大瓷花瓶。听众很多。大家不耐烦地等着开演。终于,七点半钟一到,乐师们便忙碌起来,拿出提琴弓子,奏出歌剧《唐克列德》①的序曲。大家坐下,静了下来。

  等到序曲最后几个音奏响……即兴诗人登台了。四方八面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他深深地行了几个鞠躬礼,走到台口。

  ①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1792—1868)的歌剧。

  恰尔斯基担心,最初一刻会产生什么样的印象?那人一身打扮,他本觉得非常难看,这时他发觉,对公众倒并没有产生同样的效果。即兴诗人站在台口,在众多的烛光、灯光的照耀下,他脸色显得惨白。恰尔斯基又觉得,此人身上确实没有什么可笑之处。掌声静下来,谈话停止。意大利人用蹩脚的法语开口说话,请求在座的各位出几个题目,请将题目写在特制的纸条上面。这是个出人意外的请求。大家默然面面相觑,谁也不站出来回答一句。意大利人等了一会儿,用胆怯和恭顺的嗓门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恰尔斯基站在台跟前,心神不安,他预感到,他必须插手打个圆场,只得由他动手来写题目了。果然,已有几位女士脸朝他盯着,并且叫唤他,先是轻轻地叫,接着,叫声越来越大。一听到他的名字,即兴诗人便用眼睛搜索,在自己的脚下找到了他,随即给他递上一枝铅笔,一张纸条,友善地对他微笑着。在这出喜剧中间扮演一个角色,对恰尔斯基来说,实在不是滋味,但也无可如何了。他从意大利人手里接过铅笔和纸条,写下了几个字。意大利人从桌子上拿下花瓶,从台上走下来,把花瓶捧到恰尔斯基面前。恰尔斯基把题目丢进瓶子里。他做出的榜样起了作用。两个文艺编辑自以为有责任各自写下一个题目。拿波里公使馆秘书,还有另一个前不久旅行归来、开口不离佛罗伦萨的年轻人,也都给瓶子里放进折叠的纸条。最后,一个长得不漂亮的姑娘,在他母亲怂恿下,眼眶里噙一滴泪水,用意大利文写了几行字,交给了即兴诗人,她的脸红到了耳根,女士们默然望着她,嘴角浮现出难以觉察的冷笑。即兴诗人又回到台上,把花瓶搁在桌上,一张接一张从瓶子里拈出纸条,出声念出每个题目:

  钦契家族。

  庞培城的末日。

  克列阿佩特拉和她的情夫们。

  牢房里看到的春天。

  塔索的胜利。①

  ①钦契家族——意大利望族。1798年该族一个成员弗朗切斯科·钦契被谋杀。苦刑逼供,他的儿子和女儿以及他们的后母均供认自己便是杀人犯。后进一步证实,弗朗切斯科为人极其淫乱和残暴,妻子儿女杀他系出于不得已。但教皇克利门特八世仍下令将他们处死。此事件后被编写成悲剧上演。庞培为古罗马城市,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该城毁灭。克列阿佩特拉为公元前一世纪埃及女皇,曾为凯撒姘妇,后又诱惑安东尼,最终自杀。她的身世成了欧洲文艺常用题材。塔索(1544—1595)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

  毕恭毕敬的意大利人问道:“恭请尊敬的诸位吩咐:由鄙人自己从这几个题目中间任选一题呢,还是用抽签的办法来决定?”

  “抽签!”人群中一个人说。

  “抽签!抽签!”听众重复地叫。

  即兴诗人再度从台上走下来,手里捧着瓷瓶问道:“请抽签,哪位请便?”他恳求的目光扫过前几排座位。坐着的光彩照人的女士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动弹。即兴诗人不习惯于这种北方人的冷漠,显得很难过……突然,他看到那边厢举起了一只戴白手套的纤手。他灵活地转过身,走到第二排靠边的一位年轻的大美人面前。她站起身,毫不慌张,大大方方将一只文气的小手伸进瓶子里,拈出一张折叠的纸条。

  “请打开来念一念。”即兴诗人对她说。美人展开纸条,出声念道:

  “克列阿佩特拉和她的情夫们。”

  这几个字念得很轻,但厅堂内很静,每个人都听得见。即兴诗人向这位美艳绝伦的女士深深一鞠躬,表示非常感激的样子,然后回到台上。

  “女士们先生们!”他面向观众说,“抽签业已决定了我即兴诗的题目:《克列阿佩特拉和她的情夫们》。我恳请这位出题目的大人解释一下他的原意:这儿指的是什么样的情夫,因为伟大的女皇有许多情夫。①”

  ①原为意大利文。

  听了这句话,许多男人大笑。即兴诗人有点慌张了。“我想知道,”他继续说,“这位出题目的大人是想暗示哪个历史事件?……如果他不吝赐教,我将非常感激。”

  谁也不出面回答。几位女士的眼睛转到那个受母亲指使写了题目的不漂亮的女郎身上。

  可怜的姑娘觉察到了这种不怀好意的态度,因而心慌意乱,泪珠儿早已挂在睫毛上了……这个场面,恰尔斯基难以忍受,他立刻转向即兴诗人,用意大利语说道:

  “这道题是我出的。我指的是阿夫列里·维克多①。他写过,似乎克列阿佩特拉曾经规定,她爱情的价值就是别人的死亡,并且,似乎也真的出现了不怕履行这个条件的她的美色的倾慕者,后来也没有防止……不过,我看这个题目很难做……是不是请你另外挑一个呢?”

  ①阿夫列里·维克多为四世纪时罗马历史学家。

  然而,即兴诗人业已感到神明附体……他示意乐师们奏乐……他的脸色可怕地发白,浑身战慄0象打摆子一样,一双眼睛燃烧着奇异的火光。他抬手将垂下额头的黑发拢上去,掏出手绢擦一擦冒出汗珠的高高的额头……然后向前跨了一步,双手在胸前抱成十字……音乐停止,即兴诗人的朗诵开场。

  皇宫里灯火辉煌,

  歌手们在合唱,

  长笛、竖琴音乐悠扬。

  女皇抬限一望,朱唇半启,

  豪华的酒宴便满座生光。

  臣仆们的心都朝向至尊的御座。

  突然,女皇手托金色的酒浆,

  沉思默想,垂下美艳的头,仪态万方……

  豪华的酒宴好似昏睡过去一样,

  大家默然。歌手们停止歌唱。

  女皇又抬起头来,神清气爽,

  接着,她开口说道:

  获得我的爱情,

  对你们难道不是快活无量?

  好!这个幸福你们可以买去……

  听我说;你们跟寡人之间

  我可以恢复平等的关系。

  有谁愿意来到这个爱情的市场?

  我要拍卖我的爱情,

  说吧!在你们中间,

  有谁胆敢拿出生命作价钱买我一晚?

  圣旨下——臣仆们全都一阵恐慌,

  同时又欲火中烧,心儿战慄……

  她倾听着羞怯的嚅嚅絮语,

  冷冰冰的脸上显现出包天的色胆,

  鄙睨一切的目光扫过

  四周围对她无限崇拜的儿郎……

  突然人群中站出来一个人,

  随后又走出两个。

  他们的举动真够勇敢,眼睛雪亮。

  女皇朝着他们站起身;

  交易业已谈妥:他们一共买去三个夜晚,

  合欢床招唤着死亡。

  此刻三个人站立不动,

  祭司们为他们祝福,祈祷上苍,

  从一口宿命的坛子里,

  三人抽签决定顺序轮番,

  第一名是福来伟,英勇的武将,

  在罗马军中服役多年,

  头发业已花白,他不堪忍受,

  老婆瞧不起他伟男子正正堂堂;

  他甘愿委身于这销魂荡魄的勾引,

  好比战场上接受

  那浴血的挑战一样。

  第二人名叫克里顿,年轻的学者,

  他在伊壁鸠鲁①的丛林中成长,

  ①伊壁鸠鲁(约公元前341—270)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

  是赫利达①、阿芙罗狄黛②、阿木尔③的崇拜者和歌手。

  ①赫利达——希腊神话中的三个美神。

  ②阿芙罗狄黛——希腊神话中的美神兼爱神,即维纳斯。

  ③阿木尔——希腊神话中的小爱神。

  第三人,他的美名没有万代传扬,

  一个小青年,看他一眼,想他一想,

  都会觉得可爱非凡,

  象是春天的一朵花儿正含苞待放;

  他初生的胡须,蒙蒙茸茸,

  投下一层阴影,遮掩他柔嫩的面庞;

  一双眼睛放射出狂喜的光芒;

  毫无经验的、凶猛的爱情

  在他年青的心中激荡……

  而高傲的女皇忧郁的目光

  正好停留在他身上。

  女皇开口说:

  我发誓……赐与欢乐的圣母啊!

  我为你服务,真是空前忠实,

  我将象个平凡的商女,

  爬上销魂荡魄的合欢床。

  请听我祈祷,神通广大的阿芙罗狄黛啊!

  还有你们,长眠地下的列帝列王,

  还有冥府的诸殿阎王,

  我发誓,春宵苦短,

  我要施与我的三个贪欢的儿郎

  一阵又一阵神秘的亲吻,使他们疲惫,

  拖他们沉下去,沉下去,在那奇幻的温柔乡,

  但是,只消等到准时的朝霞之神

  的紫袍显现在东方,

  我起誓,屠刀举起,

  三个幸运儿的头颅,

  必将砰的一声滚落到地上。

  普希金原注:下面一段诗,可以作为延续: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

  金色的月亮升上东山。

  亚历山大城的金殿,

  甜蜜的阴影遮盖了宫墙。

  喷泉飞溅,华灯初上,

  轻烟袅袅,是扑鼻的异香。

  沁人心脾的凉爽,

  献给地上的君王。

  珠光宝气,古董珍玩,

  一派豪华,一片肃静,

  夜色沉沉,一挂绛红的华帐,

  下面闪耀着一张黄金的合欢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