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图里·吉里亚诺和迈克尔·科莱昂 1950年 第28章

 

  在过去的几年中,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感到一种背叛的阴影不断地在他心中扩大。

  皮西奥塔曾一直是忠心耿耿的。自从儿童时代,他毫无妒忌地接受了吉里亚诺的领导。吉里亚诺也常常公开宣称皮西奥塔与他是队伍的合伙领导,而不是帕萨坦波、特拉诺瓦、安东里尼和下士那些低一级头目中的一员。但是吉里亚诺的个性压倒了一切,以至于他的合伙领导人成了一种虚设;吉里亚诺指挥一切。皮西奥塔有所保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吉里亚诺比所有的人勇敢。他的游击战术是无可比拟的,他具有唤起西西里人对他热爱的魅力,自从加里巴尔蒂以来,无人可以与他相比。他是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他具有西西里人非常羡慕的粗野的机智,但他也有一些皮西奥塔发现的必须要尽力纠正的缺陷。

  当吉里亚诺坚持把战利品的至少一半分给穷人时,皮西奥塔告诉他:“你可以发财也可以被人爱戴。你认为西西里人将会站立起来,跟随在你的大旗之下,开展一场反对罗马的战争。他们决不会这样的。当他们拿到你的钱时,他们会爱戴你,当你需要庇护时,他们会将你隐藏起来,他们决不会背叛你。但是他们自身不可能发生巨大的变革。”

  皮西奥塔不愿意听唐·克罗斯和天主教民主党的那些奉承话,他也反对镇压西西里的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组织。当吉里亚诺期待着天主教民主党的谅解时,皮西奥塔说:“他们决不会原谅你,而且后·克罗斯决不可能允许你拥有任何权力。我们的命运是花钱买一条走出绿林泥潭的办法,否则我们总有一天会作为土匪而丧生。死并非坏事,无论如何,对于我不是坏事。”可是吉里亚诺并不听他的话,最终惹起了皮西奥塔的反感,背叛的阴影开始在他的心里滋长。

  吉里亚诺一直是抱有信念和天真无邪的人;皮西奥塔看问题总是比较透。随着卢卡上校和他的特种部队的到来,皮西奥塔知道,末日即将来临。他们可以赢得一百次胜利,但是,只要一次失败便意味着他们的死亡。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的争吵正如在沙勒曼传奇中的罗兰和奥列佛的争吵一样,吉里亚诺一直由于他的英雄主义非常固执。皮西奥塔感到像奥列佛那样不断地请求罗兰吹响他的号角。

  后来,当吉里亚诺爱上了贾斯蒂娜并与她结了婚时,皮西奥塔认识到他和吉里亚诺的命运确实分道扬镳了。吉里亚诺将逃到美国,有妻室儿女。他,皮西奥塔,将永远是个亡命之徒。他不会活多久;一粒子弹或他的肺病都会结束他的生命。这就是他的命运。他决不会生活在美国。

  最让皮西奥塔感到头痛的是吉里亚诺在一个年轻的姑娘身上找到爱情和温柔之后,反而变成一名更加残忍的土匪。他杀死那些在过去只不过抓了便放的武装警察。在他蜜月期间,他处决了帕萨坦波。他对所怀疑有告密嫌疑的任何人没有丝毫怜悯。皮西奥塔担忧几年来他一直爱戴和保护的人可能会与他反目。他担心如果吉里亚诺得知最近他所干的一些事,他也可能被处决。

  唐·克罗斯仔细研究了吉里亚诺和皮西奥塔之间近三年内的关系。他们是他帝国计划的唯一危险。他们是他对西西里统治的唯一障碍。起初,他认为他可以使吉里亚诺和他的匪帮成为“联友帮”的武装力量。他曾派赫克托·阿道尼斯去给吉里亚诺吹吹风。主张非常明显。图里·吉里亚诺将是伟大的勇士,唐·克罗斯将是伟大的政治家。但是吉里亚诺必须屈服于他,对此他拒绝了。他有他自己要追求的目标,帮助穷人,使西西里摆脱罗马的枷锁而成为一个自由的国土。唐·克罗斯不可能理解这些。

  但是从1943年到1947年,吉里亚诺吉星高照,而后依然需要将“联友帮”组成一支统一的武装。“联友帮”还没有从墨索里尼的法西斯政权对他们的大批屠杀中恢复过来。因此,唐对吉里亚诺的权力采取宽容的态度,怂恿他与天主教民主党结成联盟。同时,他再次建立黑手党帝国,等待时机。他的第一个举动便是策划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的大屠杀并嫁祸于吉里亚诺,这虽然是一件辉煌之举,但他不能公开宣称他所创立的荣耀。那一举动粉碎了罗马政府可能宽恕吉里亚诺以及支持他在西西里的权力之争的任何可能性。它也永远玷污了吉里亚诺所披挂的作为西西里穷人斗士的英雄战袍。当吉里亚诺处决了六名黑手党头目时,唐别无选择。“联友帮”和吉里亚诺的队伍必须决一死战。

  因此,唐·克罗斯更热切地把注意力集中在皮西奥塔的身上。皮西奥塔聪明机灵,不过年轻人的聪明在于,他不完全看重那些最好的人心里隐蔽的恐怖和罪恶。皮西奥塔也喜欢社会上的收益与诱惑。吉里亚诺对金钱不屑一顾,而皮西奥塔喜爱金钱所带来的好处。虽然吉里亚诺通过非法途径获得了上亿里拉,但他不为个人的财富留取一文钱。他将所掠夺的钱财分散给穷苦的人以及帮助维持他的家庭。

  然而,唐·克罗斯察觉到皮西奥塔在巴勒莫穿着精制的西服,出人最昂贵的妓院。皮西奥塔的家庭也比吉里亚诺的家庭富裕得多。唐·克罗斯还了解到皮西奥塔用假名字在巴勒莫的几家银行存钱,这是只有对生存感兴趣的人才采用的预防措施。像三个不同名字的假身份证明一样,一处安全的房子在特拉帕尼预备着。唐·克罗斯知道所有这些他都瞒着吉里亚诺。所以,他等待着皮西奥塔的来访,皮西奥塔主动要求的拜访。皮西奥塔知道唐的大门总是兴趣十足地为他开着。当然唐·克罗斯也带有一种深谋远虑的策划。他的周围全都是武装警卫人员,他曾提醒卢卡上校和维拉蒂督察,如果一切进行得顺利,随时准备举行会谈。如果不顺利,如果他对皮西奥塔判断错误或者这是吉里亚诺炮制旨在杀死唐的连环计,那么,这将是阿斯帕纽·皮西奥塔的葬身之地。

  在皮西奥塔被带到唐·克罗斯身边之前,他同意不携带武器。他毫不害怕,因为就在几天前,他为唐办了一件大事;他曾提前通知唐关于吉里亚诺袭击旅店的计划。

  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唐·克罗斯的仆人已经准备了一桌酒菜,唐·克罗斯,作为一个传统乡村式的主人,给皮西奥塔的盘子和杯子里添得满满的。

  “好时期已经结束。”唐·克罗斯说,“现在我们,你和我,都须认真对待。作出与我们生死攸关的决定的时刻到了。我希望你乐意听取我要说的事。”

  “我不明白你有什么麻烦,”皮西奥塔对唐说,“但是,我知道必须非常巧妙地逃脱危险。”

  “你不愿意移居他国?”唐问道。“你可以和吉里亚诺一起到美国。那里的葡萄酒不如这儿的好,橄榄油像水一样,而且他们有电椅,毕竟他们没有我们这儿的政府文明开化。你不能做任何鲁莽的事。但是,那儿的生活还不错。”

  皮西奥塔笑着说:“在美国我能做什么?我要在这儿碰运气。一旦吉里亚诺走了,他们就不会如此死命地找我,而且这里山深林密。”

  唐焦虑地问:“你仍然有着肺病?还在吃药?”

  “是的。”皮西奥塔说,“这无关紧要。运气是我的肺决不会有机会杀死我。”他冲着唐·克罗斯咧着嘴笑。

  “让我们一起谈谈西西里人。”唐神情严肃地说,“在孩子和年轻的时期,我们热爱我们的朋友,对他们宽宏大量,原谅他们的缺点错误。每一天都感到新鲜,我们毫无畏惧地,兴高采烈地展望未来。世界本身并非如此充满危机;这是一个幸福的时光。但是,随着我们长大成人,不得不养家糊口,这时友谊就不是那么轻易地能够保持下去。我们必须始终提高警惕。我们的长辈不再照顾我们,我们也不再满足于那些儿童时期的简单的欢乐。我们身上滋长了骄傲——我们希望成为了不起的人,成为有权有势的人或者成为富翁,或者仅仅保护我们免遭不幸。我知道,你是多么地爱着图里·吉里亚诺,但是现在,你必须问问自己,爱的代价是什么?而且这些年过去之后,爱是否还存在,或者爱仅作为一种记忆而存在着?”他等待皮西奥塔作出答复,但皮西奥塔看着他,脸上呈现出一种比卡玛拉塔山上的岩石更呆板的神情,面孔变得像石头一样的苍白。

  唐·克罗斯继续讲下去。“我不能容许吉里亚诺活着或逃走。如果你依旧忠实于他,那么你也是我的敌人。明白这一点。假如吉里亚诺走了,没有我的保护,你也不可能在西西里活下去。”

  皮西奥塔说:“图里的那些证据安全地在他的美国朋友们的手中。如果你杀了他,那些证据就会公开,政府便会垮台。一个新政府可能迫使你隐退到你在维拉巴的农场,或许更糟。”

  唐暗自发笑,然后放声大笑起来。他轻蔑地说:“你读过那本著名的证据?”

  “读过。”皮西奥塔说,由于唐的反应而感到困惑。

  “我没有读过,”唐说,“但是,我已决定行动,好像它根本就不存在。”

  皮西奥塔说:“你要求我背叛吉里亚诺。什么因素使你认为有这种可能性?”

  唐·克罗斯微笑道:“你通知我关于他对旅店的袭击。这难道不是一种友谊的举动?”

  “我那样做是为了吉里亚诺而不是为了你。”皮西奥塔说,“图里失去了理智。他计划杀死你。一旦你死了,那么我知道,我们任何人都不会有任何希望。‘联友帮’在杀掉我们之前是决不会罢休的,他们才不管有没有什么证据。他本该几天前离开这个国家,但是,他拖延不走,希望能够复仇并要你的命。我来约会是要与你一起作一下安排。几天之内吉里亚诺便要离开这个国家,他将结束与你之间的仇恨。让他走吧。”

  唐·克罗斯从他的饭桌旁仰起身。他呷了一口葡萄酒。“你太孩子气了。”他说,“我们已经结束了这段时期。吉里亚诺太危险,不能活着留下来。但是,我不能杀他。我必须生活在西西里——我不能杀死西西里的最伟大的英雄和亲自干这些我必须要干的事。太多的人民爱戴吉里亚诺,他的太多的追随者们将为他的死谋求报复。必须由武装警察干。这件事就必须这样来安排。你是能把吉里亚诺引入这样一种圈套的唯一的人。”他停顿了一会,接着慎重地说:“现在该结束你所生活的社会了。你可以呆在这个社会里直到它的毁灭,或者脱离这个社会到另一个社会里生活。”

  皮西奥塔说:“我可以在耶稣的保护下,但如果知道我背叛了吉里亚诺,我不会活多久。”

  “你只需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你将与他会面,”唐·克罗斯说,“其他人决不会知道。我将与卢卡上校和维拉蒂督察安排有关事宜。其余的事情由他们去干。”他停顿了一下。“吉里亚诺已经变了。他不再是你童年时期的伙伴,不再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他是个只顾自己的人。正像你现在必须要做的一样。”

  就这样,在7月5日的晚上,当度西奥塔前往卡斯特维特拉诺时,他对唐·克罗斯屈身俯命,告诉了他与吉里亚诺会面的地点,而且他知道唐肯定会告诉卢卡上校和维拉蒂督察。他并没有告诉他们的会面是在朱·佩皮诺的家,而仅仅在卡斯特维特拉诺镇里。他告诫他们要小心行事,因为吉里亚诺对于设置的圈套有一种直觉。

  当皮西奥塔到达朱·佩皮诺家时,这位老车夫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冷淡态度迎接他。皮西奥塔不知道老人是否在怀疑他。他肯定运用西西里人所特有的准确的思维方式,注意到了武装警察在城里的不寻常的行动。

  皮西奥塔感到一阵极度恐惧的痛苦,然后,一阵痛苦的思索。如果吉里亚诺的母亲了解到是她心爱的阿斯帕纽出卖了她的儿子,那该怎么办?如果有一天她站在他的面前,朝着他脸上啐唾沫,骂他叛徒和杀人凶手,那又怎么办?他俩曾经相拥而泣,他曾发誓保护她的儿子,他是一个口蜜腹剑之徒。此时,他想到杀死这个老人,也想到自杀。

  朱·佩皮诺说:“如果你是在找图里,他已经走了。”他怜悯起皮西奥塔,因为他面色苍白,呼吸艰难。“你要喝茴香酒吗?”

  皮西奥塔摇了摇头,转身离去。老人说:“小心点,城里全是武装警察。”

  皮西奥塔感到骇然。他多么傻,竟然不知道吉里亚诺会嗅出设置的圈套。现在如果吉里亚诺嗅出背叛者,将如何是好?

  皮西奥塔跑出房子,绕过市区,走上通往下一个接头地点的乡村小道。那就是在古代鬼城塞林组恩特的塞利纳斯卫城。

  古希腊城的废墟在夏季的月光下闪闪发光。在废墟中,吉里亚诺坐在庙宇的残损的石级上思念着美国。

  他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忧郁。先前的梦想消失了。他曾对自己的前途和西西里的未来充满着希望,对自己的永恒的声望有着坚定的信念。如此多的人民爱戴着他。过去,他曾是他们的福星,可是现在,吉里亚诺似乎认为他是他们的祸根。不顾一切情理,他感到被遗弃了。然而,他还有着阿斯帕纽·皮西奥塔。他们二人一起重新恢复昔日的爱戴和梦想的这一天总会到来。毕竟,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是他们二人。

  月亮消失了,古城沉没在黑暗之中;废墟看起来像绘在夜色帆布上的轮廓。在这一片黑暗之中传来了碎石和泥土移动的嘶嘶声,吉里亚诺将身体蜷缩回大理石柱之间,微型冲锋枪作好了射击的准备。月亮安详地飘浮出云层,他发现阿斯帕纽·皮西奥塔站在宽阔的从卫城延伸下来的废墟大道上。

  皮西奥塔慢慢地走下碎石路,两眼搜索着,轻声地呼唤着吉里亚诺的名字。吉里亚诺藏在庙宇的柱子后,等待着,直到皮西奥塔从他身边经过,然后健步蹿到他的身后。“阿斯帕纽,我又赢了。”他说道,玩着他们往日的儿童游戏。他吃惊地发现皮西奥塔竟然恐惧得发晕。

  吉里亚诺在石阶上坐下,枪放置在一旁。“过来坐一会,”他说,“你肯定累了,这可能是我们单独在一起谈话的最后一次机会。”

  皮西奥塔说:“我们能够在玛赞拉-德尔-瓦罗谈话,我们在那儿更安全。”

  吉里亚诺对他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如果你不休息,你又会吐血。来,坐在我的旁边。”吉里亚诺坐在石阶的高处。

  他看到皮西奥塔从肩上取下枪,以为他要把枪放到一边。他站起来伸出手帮助阿斯帕纽跨上台阶。接着他意识到他的朋友正用枪对着他。他愣住了,因为七年来他第一次被搞得措手不及。

  皮西奥塔害怕他们如果谈起话来,吉里亚诺会问些什么,因此他头脑几乎要炸开了。他会问:“阿斯帕纽,谁是我们匪帮的犹大?阿斯帕纽,谁预先通知了唐·克罗斯?呵斯帕纽,谁把武装警察带到卡斯特维特拉诺?阿斯帕纽,你为什么与唐·克罗斯会面?”但是,最重要的是,他担心吉里亚诺会说:“阿斯帕纽,你是我的兄弟。”正是这最后一个担心使得皮西奥塔扣动了扳机。

  一串子弹打掉了吉里亚诺的手,击穿了他的身体。皮西奥塔为自己的行为惊呆了,等待着他倒下去。可是吉里亚诺却慢慢地走下台阶,鲜血从伤口里涌出,皮西奥塔心里充满着迷信般的恐惧,他转身逃跑,他看见吉里亚诺在身后追赶,然后倒下了。

  吉里亚诺在弥留之际仍然想着他在奔跑。他头脑的破碎的神经细胞紊乱了,他想到七年前他和阿斯帕纽一起在山上奔跑,古罗马的蓄水池流淌出清新的水,奇花异草发出令人陶醉的香味,在经过锁在神龛里的圣徒时,他像那天夜晚一样喊叫起来:“阿斯帕纽,我相信……”相信他的幸福的命运,相信他的朋反的真诚的爱。然后,仁慈的死亡把背叛和他最终失败的认识传授给了他。他在梦想中死去。

  阿斯帕纽·皮西奥塔逃跑了。他穿过田野,跑上了通往卡斯特维特拉诺的公路。他利用特别通行证在公路上与卢卡上校和维拉蒂督察取得了联系。正是他们编造了吉里亚诺落进了圈套,被佩雷兹上尉杀死的故事。

  1950年7月5日那天早晨,玛丽亚·隆巴多·吉里亚诺起得很早。她被敲门声惊醒;她的丈夫下床去开门。他回到卧室告诉她,他必须出门,可能离家一天。她透过窗户看见他坐上了朱·佩皮诺的大车,车板和车轮上画着醒目的传奇故事。难道他们有图里的消息,还是他已经逃到美国,或者出了什么事?她感到在过去的七年里她时常出现的那种熟悉的焦虑转变为恐惧。这使得她不安起来,她打扫房间,为一天的伙食摘洗蔬菜,然后,她打开房门,朝远处的街里望去。

  在贝拉街,她的所有的邻居都清洗光了。没有孩子们玩耍。男人中的许多被怀疑是吉里亚诺匪帮的同党而被投人监狱。女人们担心受怕,不敢让她们的孩子上街。在贝拉街的两端都有武装警察的小分队。士兵们肩上背着枪来来回回地走动巡逻。她看见在一些房屋顶上也有士兵。军用吉普车靠着建筑物停放着,一辆装甲车封锁了靠近贝拉姆波兵营的贝拉街的进出口。两千多人的卢卡上校的军队占据了蒙特莱普,他们骚扰妇女,恐吓儿童,对那些没有被关押的男人实行人身攻击,与城镇里的人们为敌。所有这些士兵来到这儿就是要杀她的儿子。但是他已经到了美国,他将会自由,只要时机成熟,她和她的丈夫将在那儿与他会合。他们将过着不必担惊受怕,自由自在的生活。

  她走进房间,感到自己要有些事干。她走到后阳台,眺望群山。吉里亚诺曾常常在这些山上用望远镜观察这所房子。她总是感到他的存在;现在她却没有这种感觉了。他肯定已在美国。

  一阵响亮急切的敲门声使她吓得发呆。她慢慢地去开门。她首先发现的人是赫克托·阿道尼斯,她从未看到过他有过这样的神色。胡子邋遢,头发蓬乱,衣服没结领带。上衣里的衬衣皱巴巴,领子沾满了污迹。但是,最引起她注意的是一切尊严都已从他的脸上消失。一副绝望的沮丧模样。他看着她时,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她捂住嘴叫了起来。

  他进了屋,说道:“别这样,玛丽亚,我求求你。”一个很年轻的武装警察上尉跟着他走了进来。玛丽亚·隆巴多的目光越过他们朝街里看。有三辆黑色的汽车停在她家的房子前,里面坐着武装警察的司机。一群武装人员聚集在房子大门的两边。

  年轻的上尉面色红润。他脱下帽子放在臂下。“你是玛丽亚·隆巴多?”他一本正经地问道,操着北方托斯卡纳的口音。

  玛丽亚·隆巴多回答是的。她的嗓音发出绝望的嘶哑声,嘴里干燥得没有唾液。

  “我必须请你陪我到卡斯特维特拉诺。”军官说,“我的车在等着。你的这位朋友将陪着我们。当然,如果你答应。”

  玛丽亚·隆巴多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她用更加坚定的语气说:“为了什么原因?我对卡斯特维特拉诺什么都不知道,不认识那里的任何人。”

  上尉的语气变得较为温和和犹豫不决起来。“有一个人我们需要你去辨认一下。我们认为他是你的儿子。”

  “那不是我的儿子,他从未到卡斯特维特拉诺去过,”玛丽亚·隆巴多说。“那人死了吗?”

  “是的。”军官说。

  玛丽亚·隆巴多发出长长的嚎鸣声,接着跪倒在地。“我的儿子从不去卡斯特维特拉诺。”她说。赫克托·阿道尼斯走到她跟前,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你必须去。”他说,“或许这是他的骗局,以前他常这样干。”

  “不,”她说,“我不去。我不去。”

  上尉问:“你的丈夫在家吗?我们可以带他去。”

  玛丽亚·隆巴多记起朱·佩皮诺一大早叫走了她的丈夫。她记起了当她看见那辆绘了画的驴车时所产生的灾难性的预感。“等等。”她说。她走进卧室换了一套黑色的衣服,头上披了一件黑色的披巾。上尉为他开了门。她走出家来到大街上。到处都是武装的士兵。她朝着贝拉街看下去,一直到它在广场的终结处。七年前,在7月阳光的闪烁下,她清楚地看见图里和阿斯帕纽领着他们的驴子进行交配,就在那一天,他成了杀人犯,变成一名亡命徒。她开始哭泣,上尉拉着她的手臂帮她上了一辆等候的黑色汽车。赫克托·阿道尼斯坐在她的身旁。汽车在一群群沉默的武装警察间穿过,她将脸贴在赫克托·阿道尼斯的肩膀上,不再哭泣,而是在极度的恐惧之中,害怕在旅途的结束时她会目睹到的事情。

  图里·吉里亚诺的尸体躺在院子里已经三个小时。他似乎在睡觉,他的脸朝下,朝左边侧,一条腿在膝盖处弯曲,他的身体安详地躺着,坦白色衬衣几乎染成了猩红色。一把微型冲锋枪靠在残缺不全的手背旁。从巴勒莫和罗马来的新闻摄影记者和新闻报道人员早已来到现场。一名生活杂志的摄影师在为佩雷兹上尉拍照,照片的出现将配有文字说明——他就是杀死赫赫有名的吉里亚诺的人。在照片上,佩雷兹上尉的脸是温厚和伤感的,也带有一点困惑。头上戴着帽子,使得他看起来倒像一个和蔼可亲的杂货商而不像警察军官。

  然而,竟然是图里·吉里亚诺的照片充斥了世界各家的报纸。公爵夫人送给他的绿宝石戒指在一张伸展开的手上。他的腰上缠着刻有老鹰和狮子的金带扣的皮带。他身体下面淌了一滩血。

  玛丽亚·隆巴多到来之前,尸体被带到了镇里的殡仪馆,放在一张巨大的椭圆形大理石平板上。殡仪馆也是墓地的一部分,四周环绕着阴郁的柏树。玛丽亚·隆巴多被带到了这里,坐在一张石凳上。他们在等候上校和上尉吃完在塞利纳斯饭店举行的庆功午宴。看到所有的新闻记者、好奇的镇民和许多忙着维持秩序的武装警察,玛丽亚·隆巴多开始哭了。赫克托·阿道尼斯尽力地安慰她。

  最后,他们被领进殡仪馆。围在椭圆形平板周围的官员们不住地提出一些问题。她抬起眼看见了图里的面孔。

  他看起来从未这么年轻。他似乎就像一个与阿斯帕纽一起玩耍了一天而疲倦的孩子。脸上没有伤痕,只有前额在院子里靠在地上留下一点泥土的污迹。现实使她清醒了头脑,使她沉静下来。她回答了那些问题。“是的,那是我的儿子图里,27年前从我身上生下来。是的,我认定是他。”官员们还在和她讲话,让她在文件上签字,但对他们,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也看不见在她周围的人群,听不见记者们的喊叫声,以及摄影记者们为了拍照与武装警察争斗的场面。

  她吻了他的苍白得像灰色纹理大理石的前额,她吻了他的呈蓝色的嘴唇和那只被子弹击烂的手。她悲痛欲绝。“啊,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她说,“你死得多惨啊。”

  然后,她失去了知觉,在场的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她才醒了过来。她坚持要到她儿子的尸体被发现的院子那儿。她在那里跪了下来,吻了吻地上的血迹。

  当她被带回蒙特莱普的家时,她发现她的丈夫正等着她。正是在此时,她才了解到杀死他儿子的凶手竟会是她心爱的阿斯帕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