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分

 

  第五十一章

  我没有家族历史,对于这一点,詹娜丽无法理解。我的家史从我和我的哥哥阿迪开始,既无爷爷奶奶,也没爸爸妈妈,更别说什么叔伯姨姑和堂表兄弟姐妹。在我的记忆中,童年时代没有过自己的房子和厨房,更不知道自己是何方人氏,属于哪个市镇乡村。我的家史从我开始后,再由维丽和孩子们以及维丽的娘家延伸出去。开始是和她住在纽约市的一栋房子里,我初为人夫,之后又初为人父,他们使我的梦想成真,也把我从无家的孤寂中解脱出来。现在我再也不用去苦思冥想詹娜丽了,我已经有两年多没和她见过面,而奥萨诺也死了三年。

  我不忍心去回忆阿迪,因为即使是一想起他的名字我的眼泪都忍不住往外淌,他是唯一使我伤心落泪的人。

  近两年来,我基本上是整天泡在家中的书房里读书写作,努力当个好爸爸,好丈夫,偶尔才会和朋友们出去吃顿饭,聊聊天。我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终于变得严肃了,能够忠于自己的家人,并且过上一个学者的生活。我的冒险经历已成为过去。总而言之,我已经很自甘淡泊地祈祷生活中不要再出现意外,让我平安地呆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我这间书房的周围摆满了我的魔法书——奥斯汀、狄更斯、陀斯妥耶夫斯基、乔伊斯、海明威、德莱赛以及奥萨诺等人的著作。我觉得最后的奥萨诺就像一头疲惫不堪的野兽在经历了许多劫难后,终于找到了安息地。

  坐在书房中,我知道妻子正在这栋房子的厨房里张罗着星期天的饭菜,孩子们有的在看电视,有的在打牌。只要我知道他们在哪里,在干什么,我就能够忍受呆在这间房子里的所有的悲哀。

  我重读了奥萨诺的全部著作,发觉他在初期的确是一名杰出的作家。我还试图分析他晚年失败的原因,特别是他为何不能完成那部伟大小说的原因——他被大千世界的千奇百怪所吸引才开始自己的文学生涯,而他结束自己的写作活动则是被受世俗影响的自我膨胀所拖累。不难看出,他所关心的只是写一部有关他个人生活的传奇故事,他要做的只是对世界炫耀而不是为了给人们欣赏。这些作品的字里行间充分暴露了他在傲慢地吆喝全世界的读者去注意奥萨诺而不是去注意他的艺术,他挖空心思要人们知道他有多么英明,多么光辉。他甚至不能忍受自己所创作的人物分享他的光辉,就像木偶剧中的幕后操纵者嫉妒自己手中的木偶能获得观众的笑声和掌声一样荒唐,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憾事!很多时候,我也会再次回顾他作为伟人的一面,想到他那独特的人道主义以及他对生活那无上的热爱,想到他是个万众瞩目的人物,还想到和他在一起是多么有意思。

  他的成就虽然有瑕疵,仍比我们这些小字辈的要显赫辉煌得多,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他是一个失败的作家。作为他著作的管理人,我至今还记得在整理他的手稿时,因为找不到他正在创作中的那本小说,自己是多么震惊。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是这么一个骗子,这些年来一直在装着写那本小说,实际上仅仅是用一些杂乱无章的笔记来糊弄别人!到今天我才意识到他真的才气耗尽了。他撒下这么一个弥天大谎,部分原因不是他用心恶毒或天性狡猾,而是开这样的玩笑让他感到开心,当然其中也不乏金钱的因素。

  他有些散文写得美极了,写出了一些他们这一代人中的最有分量的思想,只可惜他满足于当一个无赖,因而固步自封。我把他那总共500多页的笔记都看过了,全写在长长的黄页纸上。这些笔记的文笔精彩极了,内容却如他自己评价的那样,是一堆废纸。

  深入了解了他的轨迹后,我促使自己做了一番反省:我也写了一些作品,但我比奥萨诺更不幸,我追求不抱幻想也不做冒险的生活,根本就没有像他那么热爱生活,更没有他那种渴求生活的信念。奥萨诺说:“生活总是在试图欺骗你。”我苦苦思索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也许正是基于这种观念,奥萨诺才活得如此粗野,才能如此拼命地抗争生活中的打击与耻辱。

  很久以前,佐顿用手枪对准自己的头部抠动了扳机,而奥萨诺充分地享受了人生之后,到了山穷水尽别无选择之时,也自己结束了生命,但我却戴了顶圆锥形的魔帽,设法逃避死神!我认真地推敲了奥萨诺说过的另一句话“生活总是在妨碍着你”之后,终于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了——对于作家来说,世界就像是个被榨得干瘪了的瘦鬼,随着岁月的流逝会变得越来越苍白。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奥萨诺才放弃了写作。

  我工作室窗外的雪花正飘得起劲,皑皑白雪给本来光秃秃的树枝和黄绿相间的草地披上了醉人的银装。如果我多愁善感又心甘情愿的话,面对眼前的景色,很容易联想到奥萨诺和阿迪的笑脸在飘舞着的雪花中旋转,但是我不愿意去做这种联想,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如此感情丰富,也不准备放纵自己去触景伤情,何况失去了他们我也一如既往地生存下去。也许他们曾以为他们的死会把我给缩小了,结果证明他们的这一想法永远不会在现实中出现。

  尽管狂风席卷着漫天大雪撞击着我的窗户,但我在温暖如春的工作室里稳稳坐着。整个冬天我都将守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屋外,是寒风刺骨的冰雪世界,汽车在撒满了乱琼碎玉的道路上行驶,最容易打滑出事,但是,即使是躲在家里,死亡也随时会降临到我的头上——过滤性病毒引起的感冒会侵犯人的脊髓和血液,况且除了病毒的威胁,还有无数其他的危险。我对死亡的这些间谍是否会渗透进我的家中甚至侵入我的大脑都时刻保持着警惕,我对它们随时采取各种防御的措施。

  我房间的四壁上贴满了说明我的工作和解脱的和有关吉祥物的图案。我已计划着手写一本讲述罗马帝国的小说,而且研究了有关的史料,这本书可以使我退却到古代。我又打算写一本研究25世纪的小说,这就可以使我躲藏到未来。为了使自己有所寄托,我还准备了数以百计的书籍来阅读。

  我把一张大软椅拖到窗前,好靠在上面舒服地欣赏外面的雪景。厨房传来开饭的铃声,我的家人——妻子和儿女在等我下去吃饭。他们这段时间忙些什么呢?雪越下越大了,窗外白茫茫一片。催我去吃饭的铃声又响了,而且响个不停,铃声仿佛在说:如果我还活着就应该立刻站起来走到充满欢乐气氛的餐厅去吃顿开心的晚饭。但我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看雪,铃声又响起来了……

  我回头看了看墙上的工作图表,我已写完了有关罗马帝国的第一章以及那本有关25世纪的小说的十页笔记,就在那一刻,我决定写这本描绘未来的小说。

  催我去吃饭的铃声又长时间地响起来了,我锁好工作室的门,下楼来到餐厅。一走进去我就轻松地舒了口气。

  他们全在那里:孩子们已长大了,即将离开家去过独立的生活;维丽穿着家常的衣服,系着围裙,显得很漂亮。她那可爱的棕色头发挽在后脑勺上,脸色很红润,不知道是由于厨房的热气造成的呢,还是准备饭后去和情人幽会?有这种可能性吗?我不得而知。即使这个猜测纯属子虚乌有,生活就不用防范了吗?

  我在餐桌的首位上坐下,和孩子们说说笑笑,一边吃一边对维丽微笑着夸奖食物美味可口。饭后我还要到楼上的工作室去奋斗。

  奥萨诺、莫勒马、阿迪、佐顿,我怀念你们。你们已经无法瞒哄我,倒是眼前坐在餐桌前的家人也许会在将来的某一天让我上当。一想到这点,我就不能不感到担心。

  在吃饭时,我接到科里打来的电话,说他要到纽约来,叫我第二天到机场去接他。一年多来我还是首次听到他的声音,而且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他遇到了麻烦事。

  在科里坐的飞机到达前我就提早到了机场,先是买了些杂志来阅读,之后又去吃三明治,喝咖啡。等到听见他乘的飞机着陆的广播后,我走到行李认领处,以前我都是在这里接他的。和往常一样,飞机到达后等了20分钟行李才从斜槽中出现,此刻大多数旅客都在行李旋转台前等候,但我仍然看不见科里,只好继续在人群中寻找他。人们认领了行李后都陆续离开,又过了一会儿,台前只剩下几只皮箱。

  我打电话回家问维丽有没有接到科里打来的电话,她说没有。然后我又打电话到泛美航空公司的航班问讯处打听科里·克鲁斯是否登机,他们回答他只定了一张机票,没有露面。最后我打电话到拉斯维加斯桑那都大酒店,找到了科里的秘书,她说据她所知科里是飞往纽约了,她可以肯定他现在不在维加斯,而且要过几天才能回来。把这些答案全加起来我也不觉得担心,估计又是出现了一些特别的情况使他没有及时到纽约来。科里经常为了酒店业务上的事在美国以至世界各地飞来飞去,那些往往在最后一刻才出现的紧急情况使他不得不随时更改自己的行程,我相信他很快就会和我联系的。可是不知何故,在我心灵的深处总有一个不祥的疑惑:他从来没有拖这么长的时间不和我联系,如今要是行程临时更改,他也该来个电话说一声。他这个人一向细心周到,如果他不能来的话,绝对不会让我在冰天雪地里赶到机场白白等他几小时。过了几乎整整一个星期,在仍然不知他身在何处的情况下,我打电话给郭鲁尼伏特,才得到他的消息。

  郭鲁尼伏特接到我的电话似乎很高兴,他的声音听起来宏亮有力,很健康。我把没有在机场接到科里的情况告诉他,又问他科里可能去了哪里,我还对他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把自己所知道的这些情况告诉他。“我在电话里不能谈论这件事,”郭鲁尼伏特说,“我想请你到桑那都大酒店来做客,住几天,我会让你不再牵挂科里的。”

  第五十二章

  科里接到郭鲁尼伏特传唤他的指令后,给墨林打了个电话。

  科里非常清楚郭鲁尼伏特要见他的原因,更明白他已到了必须考虑逃跑计划的时候。在电话里,他对墨林说他将坐第二天早上的班机飞往纽约,要求墨林到机场去接他,说有要紧事需要他的帮助。

  科里来到郭鲁尼伏特的办公室后,小心谨慎地注意着郭鲁尼伏特的脸色和平时的一举一动,但他只能看到他为之卖命了十年的这位老人的身上那种被岁月和病魔消磨而发生的巨大变化。郭鲁尼伏特中风后,眼白、双颊和前额都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血管痣,那双蓝眼睛似乎冻结了一般,身材也好像萎缩了,浑身上下都变得虚弱不堪。尽管这样,科里对他还是从心底感到畏惧。

  郭鲁尼伏特和以往一样要科里先斟了两杯他们经常喝的威士忌酒,然后对他说:“庄尼·桑塔迪奥明天乘飞机来,他只想知道一件事:赌博委员会是否将批准他拥有这间大酒店的股权证?”

  科里回答道:“您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的确已经知道,”郭鲁尼伏特说,“我还知道你曾经对庄尼说‘这是十拿九稳的事,一切都会安排好的’。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科里说:“他拿不到股权证,这事我没有办成。”

  郭鲁尼伏特点点头说:“以庄尼的背景,要对他说‘不’这个字眼恐怕很困难。对了,他那十万美元呢?”

  “我已经把这笔钱存入金库了,就等他来取回去。他什么时候来取都没问题。”科里说。

  “那就好,”郭鲁尼伏特又点点头说,“那就好!他会对钱的事感到高兴。”

  他们两人都靠在椅背上慢慢地呷着酒,都在等待着一场真正的角斗,都在充分做好迎战和反击的准备。郭鲁尼伏特慢吞吞地先打破沉默:“你我都知道庄尼专程飞来维加斯的原因,你曾向他许诺说你可以和布莱恩法官谈妥让他侄儿摆脱诈骗罪和逃税的审判,获得缓刑,可是他的侄儿在昨天被判了五年徒刑,我希望你对此事有个交代。”

  “我对此事无法交代,”科里说,“我把桑塔迪奥先生给我的四万美元给了布莱恩法官,我能做的仅此而已。这是布莱恩第一次让我失望。或许我能把钱要回来,但我没把握。我一直在设法和他取得联系,可惜至今他仍躲得无影无踪。”

  郭鲁尼伏特说:“你知道庄尼对本酒店的经营有相当大的发言权,如果他认为必须解雇你,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照办无误。科里,你也知道我自从中风以后,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处于掌权的地位了,我不得不把酒店的股份让出去,实际上我已成了前台跑腿的角色,我帮不了你的忙。”

  科里讪笑着说:“我才不在乎被炒鱿鱼呢,我担心的是被杀掉!”

  郭鲁尼伏特摇摇头说:“不,事情还不至于严重到这种程度。”他又像慈父对儿子那样对科里微笑着说:“你真的以为事态已严重到如此地步了吗?”

  科里自进来后到这会儿才第一次感到放松了些,他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如释重负地说:“如果仅是被炒鱿鱼就能了结这件事,我情愿你现在就解雇我。”

  郭鲁尼伏特拍拍他的肩膀说:“不用这么着急了结此事。庄尼知道自从我两年前中风后你为这间大酒店立下了汗马功劳,你做了许多重要工作,而且做得很出色——为酒店挣了几百万美元的收入。不仅我认为你有重大贡献,连庄尼这样的人都有同感。当然你也犯了一些错误,我必须指出他们很生你的气,特别是你夸口说你可以左右布莱恩大法官,又叫他们不必担心,结果他的侄儿还得去坐牢,他们无法理解你怎么能随意夸下海口,结果却不能兑现。”

  科里不无沮丧地说:“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五年来我一直都操纵着布莱恩法官,特别是当我有了那位金发美女来助我一臂之力以后,总是把他哄得服服帖帖。”

  郭鲁尼伏特笑着说:“唔,我记得她,人长得很漂亮,心地也善良。”

  “可不是?那法官对她简直入了迷。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带她乘他的游艇到墨西哥去钓鱼,玩上一星期。他说她是‘理想的少女’,有她做伴会快活得赛如神仙。”

  科里忍住没把有关查理和法官之间的淫荡史讲给郭鲁尼伏特听,这时他听见郭鲁尼伏特又在慢吞吞地说:

  “我有个办法让你表白自己,消除你们之间的误解。虽然这回桑塔迪奥气得火冒三丈,但我可以熄灭他的怒火。现在你只要帮他办成一件大事就行,点子我也给你想出来了。我们酒店在日本不是还有300万美元吗?其中有100万是庄尼个人的。如果你能像以前那样,把这笔钱拿出来,我认为庄尼看在这100万美元的份上也一定会饶了你的。但你也必须明白,干这种事可是比以前更加危险得多。”

  科里听后非常吃惊,随即便产生了戒备之心,他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桑塔迪奥先生知道我去日本的事吗?”如果郭鲁尼伏特回答说他知道的话,科里就准备拒绝此行,但是郭鲁尼伏特盯着他的眼睛说:“这是我的主意。我还要提醒你,绝对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此事。坐明天一早的班机先到洛杉矶,然后改乘日本的航班,这样你在庄尼·桑塔迪奥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到了日本。我会向他解释你不在城里的原因,放心好了。当你还在旅途之中时,我就会安排好叫人届时将钱给你送去。别担心,这次不用和陌生人打交道,因为我们是通过老朋友文郎来办这件事。”

  提起文郎的名字,当即扫除了科里的疑虑。“好吧,”他马上说,“我去干。对了,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我原来打算去纽约见见墨林,已约好他明天到机场接我,看来我得给他打个电话叫他不用去机场了。”

  郭鲁尼伏特说:“不行!谁知道有什么人在监听电话,再说他也可能告诉别的人。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好了,我会通知他别到机场去接你。不要取消到纽约的定票,这样做还可以摆脱别人的跟踪,我又有证据对庄尼说你到纽约去了。这么一来,你不是反而有更好的掩护吗?你看怎样?”

  “行!”科里完全同意了他的说法。

  临别前郭鲁尼伏特握住科里的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速去速回。如果你把钱带回来了,我保证庄尼·桑塔迪奥不再追究你的过错,我会处理好一切的,你放心地去吧!”

  科里动身去日本的前一天晚上,打电话给他熟悉的两个女郎。其中一个是兼职妓女,是在街的另一头那间赌场里的一个赌档老板的妻子,名叫克丽斯汀·勒瑟。

  “克丽斯汀,”科里对她说,“你是否有兴趣玩一场滚打情欲的游戏?”

  “那当然,”克丽斯汀说,“你打算勾销多少我欠筹码的借据?”

  科里通常付给这种游戏的参与者双倍的钱,也就是200美元,这回科里心想:管他呢,我反正都要去日本了,谁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所以他很爽快地说:

  “我将勾销500美元。”

  电话里传来了她喘气的声音。

  “天啊,”克丽斯汀几乎是在惊叫了,“这种游戏想必是重量级的。擂台上的对手是何方神圣?该不是一只猩猩吧?”

  “别担心,”科里笑着说,“每次你都玩得很痛快,对不对?”

  克丽斯汀问:“什么时间?”

  科里告诉她:“我们得快一点,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去赶飞机。你方便吗?”

  “没问题!看来你不打算请我吃晚饭?”克丽斯汀说。

  “今天不行,我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没时问。”

  放下电话后,科里拉开抽屉,拿出一叠白条,全是克丽斯汀赊筹码的借据,总数为3000美元。

  看着这叠借据,科里不禁对女人那难以理解的一面感到纳闷——28岁的克丽斯汀是位风姿绰约的漂亮女郎,但她同时又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赌徒,两年来输掉了两万美元。有一天她打电话给科里,要求在他的办公室里和他见面。她来后向他全盘端出自己准备通过暗中卖淫来偿还这两万美元债务的打算,希望科里直接为她安排幽会的时间,而且要求为她绝对保守秘密,以免被她丈夫知道。

  一开始科里还想说服她别干这种勾当,提醒她说:“要是你丈夫知道了,他还不把你给宰了?”

  “要是他发现我赊欠了两万美元的筹码,他还会把我给剁碎了呢!所以这有什么不同?另外,你也知道我戒不了赌。我估计我还清了赌债后,还可以在这些嫖客中找到愿意给我赌金的人,至少是肯为我下一次赌注的人。”

  科里终于同意她的要求,此外,他还在大酒店帮她安排了一份工作——当食品饮料经理的秘书。他被她的美貌所吸引,每星期和她在他的套间里上一次床。过了一段时间,他又介绍她玩三人造爱的游戏,她也很乐意这种玩法。

  科里在500美元筹码借条中抽出一张撕毁,接着他忽然一阵冲动,把克丽斯汀所有的借据都撕得粉碎,扔进了废纸篓,这下子从日本回来后,他就必须做些文件工作来掩饰这件事了,但那是多少天以后才要考虑的事,到那时再说吧!克丽斯汀是个好人,万一他出了事,应该让她无债一身轻。

  他用了不少时间来清理办公桌上的一些琐碎事务,然后下楼回到自己的套间,他叫人送了一些冷藏的香槟酒来,再打了个电话给查理·布朗。

  接着他洗了个澡,换上非常漂亮的镶了红边的白色丝绸睡衣,睡衣的口袋上还绣着他名宇缩写的字母。

  查理·布朗先到,他请她喝了些香槟酒。克丽斯汀随后也到了,他们就坐着聊了一会儿天。他让她们喝光了整整一瓶酒后才领她们走进卧室……

  他从钱包里拿出五张百元钞票,把这五张有蜜蜂图案的钞票给了查理·布朗。

  她和他吻别后就离去了,留下他和克丽斯汀单独在一起。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只手搂着克丽斯汀的肩膀,轻轻地吻她。

  “我已把你所有的借据都撕掉了,”他说,“你再也不用为它们感到忧虑了。我还吩咐金库给你500美元的筹码,今天晚上你就可以痛快地赌个够。”

  克丽斯汀笑着说:“科里,我简直无法相信,你终于成了圣人了。”

  “人人都可以当圣人的,”科里说,“但我这样做不算过分。你这两年来表现一直都不错,我不想让你总被债务困扰着。”

  克丽斯汀走后,科里还是怎么都睡不着,最终他只好下楼到赌场去转转。他远远望见克丽斯汀坐在21点赌档那里,面前有一大堆黑色的百元筹码。

  她招手叫他过去以后,兴奋地对他笑着说:“科里,我今晚手气不错,已经赢了12000美元。”

  她抓起一捧筹码放进科里的手中,说:“送给你的,但愿你肯收下。”

  科里数了数,总共有十个筹码,价值是1000美元。他笑着说:“好吧,我替你保存着,哪天你需要赌资时再还回给你。”

  离开她后,科里回到自己楼上的办公室,把筹码扔进办公桌的一个抽屉里。他又一次想打电话给墨林,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环顾了一下自己的办公室,实在找不到还有什么事可做,然而却总觉得忘了哪件事情,就像以往在计算牌架上的牌时发现一些重要的牌不见了一样。可是时间已经太晚了,容不得他再详细地琢磨下去,再过几个小时,他就将飞抵洛杉矶,随即又将登上飞向东京的飞机。

  抵达东京后,科里坐出租车到文郎的办公室去。东京的街道仍然拥挤不堪,许多行人也仍然戴着外科手术室使用的白色口罩来防御空气中的细菌,甚至身穿鲜艳的红上衣,头戴白色盔帽的建筑工人也戴着口罩。这种景象使科里心头有一种不安的情绪,不过他很快想到这可能是因为他对这次旅行神经过于紧张的缘故。

  文郎见到他时满面笑容,十分热情地和他握手。

  “很高兴见到你,克鲁斯先生,”文郎说,“我们将竭尽全力使你在我国的逗留期间玩得开心,住得舒服!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我的助手提出。”

  在文郎那现代化的美式办公室里,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

  科里说:“我把箱子留在旅馆了,我想知道什么时候才适宜把它拿到你的办公室来。”

  “星期一吧,”文郎说,“现在是周末,什么事也办不成。但我家明晚开派对,相信你一定会玩得很开心。”

  “谢谢你,”科里说,“可是我只想好好地休息一下,漫长的旅途使我感到不太舒服。”

  文郎说:“这个我能理解。我有个好主意——在用贺有个乡村旅舍,离这里仅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我将用我的小汽车把你送到那里去。那是全日本最美丽的地方,环境优雅宁静,还有按摩女郎伺候。我将安排最出色的女郎在那里迎接你,食物也是一流的,当然是日本风味。那里还是日本要员经常带情人去度假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里无忧无虑地彻底放松一下,星期一准保能精力充沛地回来,到时我也就能把钱给你准备好。”

  科里考虑了一下,事实上在他拿到钱之前没有任何危险,到乡村旅舍休闲一下又何乐而不为?

  “这主意太好了!你的轿车什么时候送我去?”他挺开心地对文郎说。

  “星期五晚上的交通是最可怕的,明天早上去吧!今晚先在东京好好睡一觉。我们星期一见!”

  为了表示对科里的欢迎,文郎亲自送他到电梯。

  坐轿车到用贺其实不只一个小时的车程,好在到了目的地后,科里一眼就看中了这个美丽的日武乡间旅舍,认为坐这么久的车值得,这里的确是个休息放松的好地方。

  旅舍的确很安静,佣人在各个厅之间像幽灵一般飘来飘去,几乎像隐形似的,而且也并不见有其他旅客住宿的迹象。

  科里住的套间舒服极了,套间里的那个浴室中装有一个巨大的浴缸,浴室里摆满了各种牌子的剃须刀和剃须膏,还有女士专用的化妆品,总之各种各样的清洁品和化妆品应有尽有。

  两个含苞欲放的娇小少女为他在浴缸里灌满了热水,帮他先抹了一次身体,然后才让他进入香喷喷的浴缸。浴缸是如此巨大,他几乎可以在里面游泳,而且容纳的水深得差不多可以淹没他的头,泡在里面,全身的疲倦和紧张情绪好像一下子都离开他化入了水中。最后两名少女把他抬出浴缸,领他到另一个地板上铺了席子的房间,伺候他趴在席子上,并为他按摩。从躯干到四肢,以至每一只手指、脚趾,还有头上的每一缕头发,她们都给他按摩遍了,这是他有生以来享受到的最好的一次服务。

  她们给他一只“佛他巴”,就是一只小巧玲珑的正方形的硬枕头。他把头靠在上面,一会儿就睡着了。他一直睡到了黄昏才起床,最后随意地散步到附近的乡问。

  旅舍建在半山腰,站在那儿可以俯瞰整个山谷,还可以遥望到山谷那一边的大海,看到那蔚蓝色的无边无际的巨幅绸缎般迷人的海水。科里漫步经过一个被各种奇花异草点缀着周围的池塘,这些灿烂的花卉仿佛刻意用来呼应旅舍前走廊上的那些描绘着斑斓色彩的,用太阳伞图案装饰的席子和吊床。这些鲜艳夺目的色彩和清纯新鲜的空气使他心旷神怡,再也不感到忧虑和紧张。科里相信什么意外情况都不会出现,他会从老朋友文郎那里拿到钱,再到香港把钱存入银行,这样他和桑塔迪奥的恩怨就能够一笔勾销,他也可以平安地返回拉斯维加斯继续他事业上的赌博。他将拥有桑那都大酒店,也一定会像儿子孝敬父亲那样侍奉郭鲁尼伏特的晚年。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希望能够在这美丽的乡间度过自己的余生,这里的一切都那么优美清新,环境是如此恬静安谧,他似乎是生活在500年前的世界里。他从来都不想当一名日本武士,而现在居然认为他们发动战争是无罪的。

  夜幕降临了,细小的雨珠滴落在池塘的水面上,激起了一个个涟漪。他也返回了旅舍的套问。

  他喜爱日本的生活方式:不要家具,只用榻榻米;左右滑动的木框纸门可以随便把房间分开,或是间隔为客厅,或又换作成卧室。这些在他看来都既合理又聪明。

  他听见远处响起银铃般的细小的钟声,几分钟后,纸门打开了,两个少女抬了一只巨大的直径足有五英尺的椭圆形的浅盘子进来,它可能是一张台面,上面摆满了诱人涎液的海鲜,有墨鱼、黄尾鱼、雪白的牡蛎、灰黑色的螃蟹和一种形状短胖的有斑点的鱼。这种鱼的鱼皮下面那粉红色的鱼肉清晰可见,鱼的颜色很像彩虹。浅盘里的海鲜足够五个人食用。少女把浅盘放在一张低矮的桌子上,并在地板上放了个坐垫让他坐着,她们自己则跪坐在他的左右两旁,一口一口地喂他吃海鲜。

  其中一个少女捧起一只托盘,上面有日本米酒和玻璃杯,她把酒倒进杯里,举到他的嘴边让他喝。

  食物和酒都很美,饱餐一顿后的科里站起来,走到窗旁往外眺望山谷里的松林和远处的大海。背后,女人收拾残羹剩饭后连大浅盘一起搬走,还顺手把纸门给关上了,留下他独自一人欣赏夜幕中近山远海的壮丽景色。

  科里在脑海里把最近发生的各种事情细细梳理了一遍,又把即将发生的情况和机会——盘算清楚:星期一早上他将从文郎那里拿到钱,然后乘飞机去香港,到香港后,他就立刻前往银行……如果有危险的话——他试图设想危险可能在哪个环节出现。他想到郭鲁尼伏特或者桑塔迪奥甚至文郎都有出卖他的可能,为什么布莱思法官无端地背叛了他?这到底会不会是郭鲁尼伏特一手策划的呢?此外他又记起有个晚上他和文郎及郭鲁尼伏特共进晚餐,他们似乎对他表现出有点不放心,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文章?莫非牌架上有一张不知名的牌?但郭鲁尼伏特已是个老态龙钟的病人,桑塔迪奥对身处远东的他可谓鞭长莫及,而文郎则是他多年的老朋友。

  不过一个人总会有倒运的时间,无论如何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冒险了,起码他目前在用贺还有一天的太平日子可过。

  他听见背后的纸木门打开了,进来的又是那两位娇小的少女,她们还是像上次那样领他到红木浴缸去。

  她们再次为他清洗身体,又再次把他放入注满了香喷喷热水的浴缸里。

  他泡够了以后,她们又一次把他抬出浴缸,把他放在席子上,让他的头枕着佛他巴,又一次彻底地给他按摩了全身。这时,经过了一整天的真正休息,他感到了性欲的冲动,于是向其中一个少女提出性要求,她马上用脸部表情和手势很有礼貌地拒绝了他,让他知道和他造爱不是她们职责范围内的事,然后她又打手势表明她会请另一个少女来。

  科里伸出两只手指表示他需要两个少女,她们弄明白他的要求后都笑出声来,他不知道日本女子是否也搞同性恋,这就更增加了他的好奇心。

  他躺在榻榻米上看到她们离去时又顺手把门关上。他的头枕着那个小方枕,整个身体非常放松,情欲难禁,但还是渐渐地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隐隐约约听见远处的开门声。啊,她们终于来了!他心里想着,一面好奇地抬起头来,想看清楚她们的模样是否标致?穿什么样的衣服?可是,使他大吃一惊的是向他走来的竟是两个戴着口罩的男人!

  起初他还以为是那两个少女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要求更重量的按摩,闹了个天大的玩笑,然而,那口罩立刻使他惊恐不已,他很清楚在乡间人们是不需要戴这种口罩的!此刻,他猛然清醒地意识到大难临头了,于是本能地狂叫起来:“钱还没到手!钱还没到手!……”他拼命地想从席子上爬起来,但那两个男人已扑到了他的身上……

  他并不觉得痛苦或可怕,只是似乎又一次沉入海底,置身于红木浴缸里那香气四溢的水中……他的眼珠翻白了,静静地躺在席子上,头枕着佛他巴。

  那两个男人用毛巾裹着他的尸体,静悄悄地扛出了房问。

  在大洋彼岸,此刻的郭鲁尼伏特刚好在他的套间里打开了往赌场输送纯氧的开关。

  第五十三章

  我昨天晚上到达维加斯后,郭鲁尼伏特就邀请我到他的套间去和他共进晚餐。我们先喝了些酒,侍者随即端上一桌我们点的饭菜。我注意到郭鲁尼伏特的盘子里只有少量的食物,他确实显得苍老了,科里曾向我提起他中风的事,但现在看起来他除了动作比以前迟钝,回答问题需要长一些时间,并没有留下多少患过中风的痕迹。

  我看了一眼他办公桌后面的往赌场输送氧气的控制台,郭鲁尼伏特马上说:“科里把这个秘密也告诉你了?他本不该这样做的啊!”

  “有些好事要不说出来实在很难,何况科里又是深知我不会往外传的呢!”我说。

  郭鲁尼伏特微微一笑,对我说:“信不信由你,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赌客着想——纯氧能使输家产生一线希望,令他们在临睡前有信心再作最后一番拼博。一想到输家无法入睡的状况我心里就不好受,我倒是从来都不在乎赢家的。我可以和运气共存,但我不相信技巧,我有了百分比这个武器,他们就永远无法战胜我,我的百分比不但在赌博中有效,在日常生活中也很有效,凡是不相信百分比的人始终都要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可能是想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郭鲁尼伏特的侃劲十足。他还教导我说:“人除了只能在暗中发财,还必须有赖于百分比生存。人不能指望运气,运气是靠不住的魔法。”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吃完晚饭喝白兰地时,郭鲁尼伏特才提到了科里:“我说过你不必再为科里担心,所以我把他事情发生的真实情况告诉你。你还记得你和他一起到东京及香港取钱的那次旅行吗?科里由于自身的利害关系,决定再冒一次险。我曾经警告过他别再铤而走险,告诫他由于第一次的运气,现在的百分比极差,但基于他在这场利害冲突中的自身原因——很遗憾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原因——此行至少对他来说是既重要又见效的,所以他决定去。”

  “但他非得得到你的同意不可才能去的啊!”我说。

  “这倒是真的。”郭鲁尼伏特说,“他到那里去是为了我的利益。”

  “那么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问郭鲁尼伏特。

  “我们也不清楚。”郭鲁尼伏特答道,“他把钱取出来之后放进他那个漂亮的箱子里,接着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文郎认为他到了巴西或是哥斯达黎加,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但你我更了解科里,除了维加斯,他在哪里都没办法生活下去。”

  “那么你估计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呢?”我再一次追问郭鲁尼伏特。

  郭鲁尼伏特对我微笑着说:“你听过叶兰的诗吗?我记得它是这样开头的:‘许多战士和海员都长眠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我认为科里也遭到了同样的厄运,也许他已长眠于哪个艺妓馆的美丽的池塘底下。我想他肯定讨厌那种地方,他宁可死在维加斯。”

  “你采取了什么打听他下落的措施没有?你通知警方或日本政府了吗?”我问他。

  “没有。”郭鲁尼伏特很坦率地说,“我不可能这么做,我认为你也不应该这么做!”

  “我尊重你的意见。”我说,“也许将来某一天科里又会重新露面,也许他会带着你的钱走进赌场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那绝对不可能,”郭鲁尼伏特说,“千万别存任何幻想,我不希望自己会给你留下任何幻想,还是接受现实吧,把他当成又一个被百分比碾得粉身碎骨的赌徒吧!”他稍为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柔和地说:“他在倒算牌架上的牌时出了差错。”说完他又微微地笑了。

  我终于懂得答案了,郭鲁尼伏特要告诉我的真正意思是:派科里出去跑腿,结果他死了,这一切都是郭鲁尼伏特精心策划的,结局也是按照他的要求制造的。看着眼前这个老人,我明白他来这一手绝对不是出自于残酷的本能,也不是出自于他报复的心理,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应该这么做!对于他来说,令科里无声无息地从地球上消失,只不过是他业务范围内的事!

  我们握手道别,郭鲁尼伏特说:“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费用全免。”

  “谢谢你,但我打算明天就离开。”我说。

  “今晚你准备赌吗?”郭鲁尼伏特问。

  “要的,”我答他,“只是小赌而已。”

  “那我祝你手气好!”他微微一笑。

  郭鲁尼伏特亲自送我到套间的门口时,塞了一叠百元筹码到我手中,说:“这些筹码都是在科里的办公桌里找到的,我相信他愿意送给你在赌档中碰碰运气,说不定还是喜钱呢!”他稍为停顿了片刻又说:“对科里的死我很难过,我很怀念他。”

  “我也很怀念他!”说完我就转身离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