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陷于绝望之中。爱德梅冷若冰霜,德·拉马尔什先生没有来。我相信神甫私下到他家去过,并把他们会晤的结果跟爱德梅谈了。再说,他们表现得极其镇静;我默默忍受不安的折磨,没能同爱德梅单独相处片刻。晚上,我徒步往德·拉马尔什先生家走去,不知道要跟他说些什么;我处在一种愤激的状态,以致无目的、无计划地行动。我得知他已离开巴黎,只好回家。我发现于贝尔叔叔忧心忡忡。他瞧我时皱着眉头,勉强跟我讲了几句空话之后,丢下我和神甫走了。神甫想让我开口,却跟前一天晚上一样没有成功。一连好几天,我寻找机会要同爱德梅讲话;她始终避开。为返回圣赛韦尔做准备时,她既不显得悲伤也不表示快活。我决计在她的书页中悄悄塞张字条,要求面谈。五分钟之后,我接到如下的答复:
一次面谈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如今,您坚持粗野无礼;我呢,我将保持我的忠诚。正直的人不会摆脱誓约的束缚。我曾起誓除您之外决不属于别人。我不会出嫁,但我不曾起誓无论如何非属于您不可。倘若您依然不配得到我的敬重,我自有办法保持自由。我可怜的父亲行将就木;一旦把我同社会联系在一起的惟一纽带断了,修道院将成为我的隐避处。
就这样,我履行了爱德梅所强加的一切条款;作为回报,她却要求我摆脱这些条款。同她跟神甫交谈的那天相比,我仍在原地踏步。
我在自己的卧房里闭门不出,度过了这天的剩余时间;整整一宿,我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反正睡不着。我不给你们说我究竟想了些什么,总之无愧于上流社会中有教养的人就是了。天一亮,我就去找拉斐特。他为我谋得从法国出境所必要的证件。他要我到西班牙去等他,从那儿上船赴美国。我回府邸去取一次最简朴的旅行所必不可少的衣服和钱。我给叔叔留下一张便条,使他不致为我的出走担心,我答应不久以后写封长信向他解释。我求他在此之前不要对我作出判断,相信我会将他的亲切关怀永远铭记在心。
我趁家里人没有起床之前动身,生怕看到任何友好的表示会动摇我的决心。我感到自己欺骗了一种过分慷慨的感情。走过爱德梅房前时,我不由得吻了吻锁眼;然后双手抱着脑袋,像疯子似地跑了起来,直到比利牛斯山脉的另一边才停住脚步。在那儿,我稍稍休息一下,便给爱德梅写信,说她是自由的,我不会违拗她的任何决定,但我要目睹我的情敌取胜是不可能的。我内心确信她爱德·拉马尔什先生;我决意抑制自己的爱情;我的承诺超出了我能履行的程度,但自尊心受伤的最初反应使我对自己充满信心。我也写信给叔叔,告诉他只要我尚未像骑士似地赢得荣誉,我便认为自己不配得到他的无限慈爱。我既天真又自豪地向他透露,我希望获得一个战士的功名;由于确信爱德梅会看到这封信,我装出无忧无虑的欢乐和毫无遗憾的热情。我不知道叔叔是否了解我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但是我出于傲气不能向他招认。对神甫也不例外,我照样给他写了一封充满感激和深情的信。我恳求叔叔不要为我花钱维修莫普拉岩上阴暗的城堡主塔,保证绝不会下决心到那儿去住。我要他把买下的领地视作他女儿的产业,只求他把我的一份收入暂且预支给我两三年,使我能购置装备,以免我对美国事业的赤胆忠心成为高贵的拉斐特的沉重负担。
我的行为和我的信显然令人满意。抵达西班牙海岸不久,我收到叔叔的一封充满勉励的信,对我突然出走作了温和的责备。他给予我慈父般的祝福,以他的名誉担保,爱德梅决不会接受莫普拉岩领地。他还汇给我一笔巨款,我未来的收入不计在内。神南表达了同样温和的责备,加上更加热情的勉励。不难看出,他关心爱德梅的安宁甚于我的幸福,对我的出走感到由衷的高兴。然而他喜欢我,这种友谊通过夹杂着叫我寒心的满足,以感人至深的方式表达出来。他羡慕我的命运,对争取独立的事业充满热情,声称曾不止一次地受到诱惑,想还俗拿起枪杆。但这一切在他只不过是稚气的做作。他温顺而腼腆的性格使他永远成为披着哲学家外衣的教士。
在这两封信之间,有一封没有留下地址的短笺,似乎是考虑之后塞进去的。我当即明白这出自世上我惟一真正关心的人儿之手,可我没有勇气拆开它。我在海滨的沙滩上徘徊,用哆嗦的手摆弄这张薄薄的纸片,生怕阅读时丧失我的决心给予我的绝望的平静。我尤其担心信中包含着道谢和欢乐的热情表示,透过这些迹象我可以推测出她对另一个人的称心如意的爱情。
“她能给我写什么呢?”我自言自语,“她干吗给我写信?我不要她的怜悯,更不要她的感激。”
我真想把这封凶多吉少的短笺扔进大海。有一回,我甚至已把它高举在波浪之上;但立刻又收回来紧贴着心口,在那里藏了一会儿,似乎我相信磁性说拥护者们所宣扬的特异视觉,他们声称运用感觉器官和思想器官能像运用眼睛一样清楚地阅读。
临了,我下决心启封,读到如下的内容:
贝尔纳,你做得对;可我不感谢你,因为你的离别
给我带来的痛苦是我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不过,你还是
到你的荣誉和对真理的爱召唤你的地方去吧;我的祝愿
和我的祈祷将到处追随你。你完成任务之后回来吧;到
时你会发现我既没有出嫁也没有做修女。
她在短笺内封人那枚红玛瑙戒指,就是她在我生病期间送给我,而我离开巴黎时还给她的。我请人做了一个小金盒,珍藏短笺和这枚戒指,像护符似地随身带着。拉斐特由反对他远征的总督下令在法国被捕,越狱后不久来跟我们会合。我有充裕的时间做准备,终于满怀着忧郁、抱负和希望上船启航。
你们不期望我报道美国独立战争吧。又一次,我在讲述冒险活动时,把自己的生活同历史事件割裂开来。但在这儿,我甚至要略去私人的经历;它们在我的记忆中形成单独的一章,爱德梅扮演着圣母玛利亚的角色,不断被祈求保佑却又隐身不见。在上述经历里,这位天使的形象,惟一值得你们注意的形象——首先由于她本身的价值,其次由于她对我的影响——根本就不在场,我简直不能想像你们对聆听这样一部分故事会感到兴趣。我仅仅告诉你们,起初我在华盛顿的军队里甘心接受了低级军阶,然后正规而迅速地升至军官的级别。我的军事训练为期不长。这方面,就像我平生从事的每件事一样,我是全力以赴的;由于楔而不舍,我克服了一切困难。
我赢得了一些杰出领袖的信任。健壮的体格使我能适应战争带来的疲劳;甚至从前的强盗习气也给了我莫大的帮助。我经受挫折时的镇静态度是同我一起下船的所有年轻法国人所不及的,不管他们在其他方面怎样勇敢。我的特点是沉着和顽强,这使战友们大为惊奇,他们看到我那么快就习惯于过林中生活,看到我那么警觉,善于运用诡计跟有时骚扰我们行军的野蛮部族作斗争,不止一次地怀疑我的出身。
在我不断操劳和经常转移的过程中,上帝赐给我一个有价值的年轻人作为伙伴和朋友,通过同他的亲密交往,我有幸能培养自己的才智。他出于对博物学的爱好,投身到我们远征的队伍里,表现为好军人;但不难看出,政治上的同情在他的决定中仅起次要的作用。他不想望提升晋级,对战略研究缺乏才干。收集植物标本和观察动物远比战争的成功和自由的胜利更吸引他的注意力。战机出现时,他打仗十分勇敢,决不应给人指责为半心半意。但是在作战前后,他似乎忘记到新大陆的大草原上来,除了从事科学考察之外还与别的事情有关。他的鞍囊总是鼓鼓囊囊的,装的不是金钱和服饰,而是博物学标本。当我们卧倒在草地上,警惕地倾听可能显示敌人接近的任何声响时,他却全神贯注在分析一株植物或一只昆虫。这是个令人钦佩的青年,天使般纯洁,苦行僧般忘我,学者般坚韧不拔,外加性格爽朗,待人亲热。当我们受到突然袭击而陷入危险境地时,他所操心和惊呼的只是驮在马臀上的珍贵石子和无价草梗;然而,一旦我们中间有个人受伤了,他就会用无比的热忱和善意看护伤员。
有一天,他注意到我藏在衣服里的金盒子,立即恳求我送给他,让他存放一些飞虫的腿和知了的翅膀,那是他准备保卫到底,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我得依靠对爱情纪念品的全部敬意才抵制住这种友谊的索取。他所获准的只是在我的珍贵盒子里保存一朵非常美丽的小花。这种植物,他声称是首次发现的,只是在取名为“爱德梅·西尔维斯特里斯”①的条件下才有权在我未婚妻的书简和戒指旁占有一席之地。他同意了这个条件;他曾给一株美丽的野苹果树取名为“塞缪尔·亚当斯②”,给某种灵巧的蜜蜂取名为“富兰克林”,把他独到的观察成果跟一些高贵的名字结合起来,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使他高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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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译音,意为“森林的爱德梅”。
②塞缪尔·亚当斯(1722—1803),美国政治家。
我对他怀有一种热烈的眷恋之情,尤其因为这是我跟一个同龄人的初次友谊。我通过这种亲密交往发现的魅力,向我揭示了生活中新的一面,我迄今还不认识的心灵的特性和需要。由于我一向不能摆脱童年时代的早期印象,出于对骑士制度的爱,我乐意把他看作我的战友;我也要他给我这个称号,而将其他的密友排除在外。他欣然赞同我的想法,这证明我们之间是怎样情投意合。他认为我生来是博物学家,因为我能适应流浪生活和艰苦的探险活动。有时他指责我不太专心;当我冒失地踩坏了有趣的植物时,他严肃地责骂我;但他肯定我的思路具有条理,断言有朝一日我可能有所发现,不是一门大自然的学说,而是一套“绝妙的”分类体系。他的预言从未实现,可他的鼓励在我心中唤醒了对研究的兴趣,防上戎马生涯使我的头脑再度陷入瘫痪。他是上天给我派来的;没有他,我可能已重新变成,即使不是莫普拉岩的强盗,至少是瓦雷纳的野人。他的教导激起我对精神生活的感情。他提高了我的思想境界,也使我的本能变得高尚;尽管他出自正直的美德和谦逊的习惯不愿介人哲学论争,他却生来爱好正义,用没有偏差的智慧解决一切感情和道德方面的疑难问题。他对我产生巨大影响;神甫却做不到,我和神甫一开始就彼此心存猜疑。他向我揭示物质世界的许多奥秘;可最可贵的是他教我要养成认识自己,反复思考自己的印象的习惯。我终于能把冲动控制到某种程度。我永远不可能抑制骄矜与狂暴的气质。一个人改变不了本性,但可以把他多方面的才能引上正路,还往往能把缺点转化为优点——这确实是教育的大奥秘和大课题。
我同好友阿瑟的多次交谈引导我作了一系列这样的思索,我终于从全部记忆中合乎逻辑地推论出爱德梅行为的动机。我觉得她既高尚又慷慨,尤其从那些被我曲解、被我误断,因而最使我伤心的事情中可以得出这个结论。我对她的爱虽已无以复加,但我明白了为什么过去她使我痛苦不堪,而我却压抑不住地爱她的原因。在我们分离的六年期间,这股神圣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烧,没有一时半刻变得暗淡。尽管我的精力旺盛过人,尽管外部世界充满色情的刺激,尽管有的是坏榜样和五花八门的机会在自由的军事流动生活中撩拨人类的弱点,我却可以请上帝作证,我没有玷污纯洁的身子,没有尝过任何一个女人的吻。阿瑟的性格比较宁静,不易感受诱惑,脑力劳动又几乎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可连他都不能始终保持同样严肃刻苦的精神。有几次他甚至劝我不要冒险过一种特殊的生活,违背自然的愿望。当我告诉他有股强烈的激情排除了我的一切弱点,使我不可能堕落时,他便不再反对他所谓的狂热(这是一个非常流行的词汇,几乎可以不加区别地用到一切方面)。我注意到他对我越发器重,甚至可以说是尊敬了,这种态度根本不必用言语来表现,而是通过无数赞同和依从的细小迹象显示出来的。
有一天,他讲到温和的举止加上不可动摇的决心所能产生的威力,从人类历史中举出善与恶的例子予以说明,尤其论述使徒的温和与一切宗教界教士的虚伪,我听他这么说,忽然想问问他,像我这样任性的脾气和暴躁的性格,会不会对我的近亲产生某种影响。我在使用“近亲”这个词时,想的仅仅是爱德梅。阿瑟回答说,我会产生跟温和的影响不同的另一种巨大影响。他说:
“这种影响来自淳朴的善意。喏,热心肠,感情中的热诚和恒心是家庭生活所必需的。这些品质使我们的缺点甚至为那些通常最受不了这类缺点的亲人所喜爱。因此,出于对爱我们的人的爱,我们也应当竭力克服自己的缺点。但是依我看来,在爱情和友谊中为自己规定一套节制的办法是幼稚的追求,自私的努力。这样做会首先在自己身上,然后很快在别人身上扼杀感情。我只是在当局对群众行使权力方面才谈论审慎的节制。不过,万一你有抱负……”
“那么,你是否相信,”我不听他最后部分的议论,“像我这样的人,尽管具有我所有的缺点并因此屡犯错误,我还是能使一个女人幸福而且使她爱上我?”
“哦,多情的人!”他大声说,“真难让你分心!……好吧,贝尔纳,倘若你想知道,我就谈谈我对你的恋爱问题的看法。你爱得那么热烈的女人也爱你,除非她不懂得爱,或者完全缺乏判断力。”
我向他保证,说她胜于所有别的女人,就像狮子胜于松鼠,雪松胜于牛膝草一样;借助于很多隐喻,我终于说服他。当下,他要我讲述某些细节,以便,他说,用来判断我对爱德梅的看法是否正确。我向他无保留地打开心扉,从头至尾讲了我的故事。这时我们正处在一座美丽的原始林的边缘,沐浴着夕阳的余辉。我凝视着荒野上的树木,这些树没经过人工的培植,在我们的头上高耸云霄,表现出力量和原始的魅力。这时圣赛韦尔花园,以及园内从未经过斧子砍伐的威严挺拔的栎树,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炽热的地平线使我想起到帕希昂斯的小屋去夜访的情景,爱德梅坐在金黄色的葡萄藤下;虎皮鹦鹉欢乐的歌声令我联想起她养在卧房里的各种美丽的珍禽的啭鸣。我思念遥远的祖国,想到隔开我们、吞没过无数回乡旅客的辽阔的大西洋,不禁潸然泪下。我也想到建功立业的机会,想到战争的危险,破天荒头一遭我怕死了;因为好友阿瑟紧握着我的手,担保说爱德梅爱我,他从每个严厉或猜疑的行动中看到了新的证据。他对我说:
“你真孩子气。难道你看不出来,倘若她不愿嫁给你,她有的是办法一劳永逸地摆脱你的追求?倘若她对你没有一种无穷的爱,她何必自讨苦吃,作出那么多牺牲要你改掉卑劣的恶习,使你配得上她?好啊,你一心向往中世纪游侠骑士的豪迈行为,难道你看不出来,你就是一个高贵的骑士,由于违背了骑士风度的惯例,以蛮横的口气索取本来应当屈膝恳求的爱情,因而受到意中人的处罚,不得不经受严峻的考验?”
他仔细审查我的罪过,觉得处罚虽重,却是正确的;接着他又探讨前途的种种可能性,好意劝我顺从爱德梅的意愿直到她认为宽恕我是恰当的时候为止。
“可是,”我说,“像我现在这样善于思索,又经过战争艰苦考验的成熟男子汉,怎能像孩子似地听从一个女子任意摆布呢,这不丢脸吗?”
“不,”阿瑟回答,“这不丢脸;这个女子的举动也不是任意妄为。改过自新只会赢得荣誉,做得到的人何等少啊!受了冒犯的端庄女性要求自己的权利和生来的独立是公正不过的。你过去的所作所为犹如阿尔比安①,那就别怪爱德梅表现得像费城②一样。她不愿屈服,除非光荣地和好;她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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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尔比安,英国的古称。
②费城象征美国。美国的《独立宣言》1776年7月9日于费城宣布。
他想知道我们到美洲两年以来爱德梅对我态度如何。我出示她难得寄来的几封短信。他从高尚的语气、刚强而精确的文笔中似乎看出良好的意愿和绝对的正直,并对此产生很深的印象。爱德梅未给我许下诺言,甚至没有通过任何直接的希望鼓励我;但她表示出一种盼我回去的强烈愿望,谈到在城堡的夜晚,大家围着炉火听我讲述奇遇时将会享受的乐趣;她毫不犹豫地对我说,她的父亲和我是她在世上惟一挂念的人。然而,尽管这股柔情从未减弱,我却被一种可怕的猜疑困扰着。在我堂妹的这些短信中,就像在她父亲的来信中,以及奥贝尔神甫慈祥而华丽的长信中,从来没有人提及家里可能或应该发生的事。每个人都只跟我谈自己,从不涉及别人,最多谈到骑士的痛风病又发作了。似乎三个人之间有过默契,任何一人都不告诉我其余两人的事情和思想状况。
我对阿瑟说:“要是你做得到的话,就在这方面指点我,让我安心吧。有时候,我想像爱德梅肯定结婚了,大家约定在我回去之前瞒着我;归根结底;谁阻止得了这门亲事呢?难道她会这么喜欢我,竟然由于爱我而过孤独的生活,同时让这种爱听从冷静的理智和严肃的意识支配,甘心看到我们的离别随着战争无限期地延长?毫无疑问,我在这儿有些义务要尽;荣誉要求我捍卫我们的旗帜,直到胜利来临或者我所服务的事业无可挽回地失败。但我感到更爱爱德梅,而不喜欢那些无谓的虚名;为了早看见她一个小时,我宁愿让自己的名字给人笑话,或者受到全世界的诅咒。”
“这最后的想法是由你剧烈的激情引起的,”阿瑟微微一笑,回答说,“但是机会出现时,你不会像你所说的那样行事的。我们与一种官能作斗争,就以为其余的官能都灭绝了;然而一次外部的冲击会唤醒这些官能,使我们看清自己的心灵是同时从几个源泉吸取生命的。贝尔纳,你对荣誉不是无动于衷的;倘若爱德梅要你放弃荣誉,你就会发现,实际上你比自己想像的更为珍视它。你有强烈的共和主义信念;首先启发你的就是爱德梅。事实上,如果她今天对你说:‘在我向你宣传过的宗教和向你揭示过的神抵之上,还有更庄严、更神圣的事物——我的意愿,’那么,你会对她有什么看法,她又成了怎样的人呢?贝尔纳,你的爱充满了矛盾的要求。何况,人间一切的爱本来就是自相矛盾的。男人们总以为女人没有独立的存在,她应当永远附属于他们。然而,只有性格显得超出于女性的软弱和懒散之上的女人,他们才深感喜爱。你瞧,此地的殖民者都拥有美丽的女奴,可并不爱她们,不管她们如何俊俏。如果他们偶尔真正喜爱其中的一个,那么首先关心的就是要使她获得自由。在此之前,他们并不认为在跟一个女人打交道。因此,独立精神、道德观念、责任心,所有这些高尚心灵的独特禀赋,对于挑选一个终身女伴是十分必要的。你的情人越表现出力量和耐心,你就越应当珍爱她,尽管你可能感到痛苦。你必须学会区分欲念与爱情。欲念要求摧毁吸引它的障碍物,可也随着对象被攻克而熄灭;爱情则要求生存,为此,它希望看到敬慕的对象长期由金刚石城墙防卫着,而正是金刚石的强度和光泽构成了价值和美。”
就这样,阿瑟给我解释了我的激情的神秘的原动力,用他智慧的光芒照亮了我心灵中风暴迭起的深渊。偶尔他补充说:
“倘若上天把我有时梦想的女人赐给我,我相信能将我的爱情培养成为一种既高尚又慷慨的激情。可是科学过多地占用了我的时间,我没有闲暇去寻找我理想的情人;即使碰见她,也不可能研究她或认出她。贝尔纳,你已得到这种幸福;不过,你没法钻研博物学了;一个人不可能应有尽有。”
至于我对爱德梅的婚姻的疑心,他总看作病态的顽念予以驳斥。相反,他从爱德梅避而不谈这件事中,发现一种感情和为人方面值得赞美的高尚品质。他说:
“一个爱虚荣的女人会急于让你知道她为你所作的种种牺牲,向你一一列举她拒绝的求婚者的头衔和身份。可爱德梅的心灵极为崇高,思想极为严肃,绝不肯做出这些轻浮的小动作。她把你们的誓约看作不可违反;不会模仿那些意志薄弱的人,她们口口声声侈谈胜利,居功自傲,而真正的强者却认为这不难做到。她的本性如此忠实,甚至想像不出有人会从相反方面怀疑她的为人。”
这些话语仿佛在我的创伤上贴了一张膏药。当法国终于公开宣布支持美国的事业时,我从神甫处得知一则消息,使我在这方面完全放心了。他写信给我说,我也许会在新大陆重新见到一位老朋友。德·拉马尔什伯爵已受命指挥一个联队,正向美国进发。
“只在我们之间谈谈,”神甫补充说,“他十分需要为自己奠定社会地位。这个年轻人尽管谦虚、踏实,却一向有个弱点:屈从于贵族家庭的成见。他为自己的贫穷感到害臊,像忌讳麻风病似地竭力加以掩饰。由于不愿让自己逐渐破产的迹象显露出来,他终于彻底破产了。社交界中,大家把爱德梅与他之间关系的中断归咎于这种倒霉的事;有人甚至说,他不大爱她本人,而更爱她的陪嫁财产。我不能相信他会有这样卑鄙的打算;我仅仅认为,对世上财产价值的错误估计导致他吃了苦头。如果您遇见他,爱德梅希望您向他表示友谊,像她一向对他那样关心他。您那了不起的堂妹在这件事上的做法,就像在其他一切事情上一样,是充满善意和尊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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